圖/阿鄧晨明

文/桑吉吉

“晚安，我的心上人?！?/p>

離開墨爾本之前莫羨又去看了沈予安，她挑選了一張?jiān)邴惤懦桥臄z的照片，輕輕放在他的墓碑前，照片的背面寫著：我們一定要在這里重逢，因?yàn)檫@里，四季如春。

“姐，你的初戀是什么樣的啊？”16歲的七七好奇地戳戳莫羨的胳膊。

莫羨停下敲鍵盤的手，突然想起前幾天看到的一段話：“那是我青春里離得最近的太陽和星星，可如今太陽褪去光芒，星星也墜落，從此我們陷入漫長的告別?！?/p>

用這段話來形容，再合適不過。

莫羨從房間里拿出一沓照片，七七一張張翻看，表情有些許錯愕，卻什么都沒說。

照片里大部分都只有莫羨一個人，長城上，洱海邊，布達(dá)拉宮前……大抵是個悲傷的故事，七七猜想。

直到最后一張，七七才看到男主角的臉。她抬眼瞄了瞄莫羨，心里懊悔，自己就不該問這個問題。

莫羨知道她在想什么，先一步回答：“肌萎縮側(cè)索硬化?！逼咂咴陔娪袄镆娺^得這個病的人，就是我們知道的漸凍癥。

“那……你們是怎么相遇的啊？”

一

當(dāng)18歲的莫羨身著長款羽絨服，套著加厚秋褲站在墨爾本十度以上的冬日里時，她確信，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周末，一定是她的水逆日，可這一切才剛剛開始。

本來說好來機(jī)場接她的魯阿姨，也臨時打電話說來不了了。

幾經(jīng)輾轉(zhuǎn)，帶著大包小裹的莫羨好不容易下了車。

望著眼前的一大段上坡路，莫羨深深吸了一大口氣，又猛地吐出去。

她倒是幻想過自己被一摞金錢砸暈的場景，也幻想過被無數(shù)塊自己喜歡的巧克力小蛋糕砸暈的場景。可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被一個活生生的大男人給砸暈過去。

好不容易把行李箱拽到上坡四分之一處，莫羨又熱又暈，感覺眼前已經(jīng)冒出了小星星。所以當(dāng)沈予安坐著輪椅沿坡道飛速滑下時，她還以為那是什么新型代步工具。就是這方向控制看起來不太好，感覺左搖右晃的。

在距離莫羨大概還有十米左右的距離時，輪椅硌上塊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石頭，然后調(diào)了個方向，直直向莫羨奔去。

她覺得自己飛起來了，然后又摔下來了，趴在地上時才看清旁邊是一臺已經(jīng)摔飛了一側(cè)轱轆的輪椅。

“這誰家的病人不好好在家里養(yǎng)著?。　边€沒說出話，她就暈了過去。

再次睜開眼的莫羨已經(jīng)躺在松軟的床上，看看屋里的裝飾，應(yīng)該不是醫(yī)院。左臂被包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吊在脖子上。

“羨羨醒了？可擔(dān)心死阿姨了。這可怎么跟你媽媽交代啊?！?/p>

“阿姨這是哪??？我怎么回來的？”莫羨覺得自己一說話左臂就牽連著胸腔一起疼。

魯阿姨和莫羨媽媽是多年的好朋友，每次回國都要和他們一家聚上一聚。這次莫羨來墨爾本留學(xué)，媽媽自然就聯(lián)系自己的好朋友作為她的寄宿家庭。

魯阿姨用力拍了下旁邊人的肩膀：“你快道歉！”

莫羨這才注意到床腳處坐在輪椅上的沈予安。

然后莫羨聽見他卻咬牙切齒地說：“誰稀罕她救?！?/p>

莫羨白眼都要翻上天了，回懟：“你搞搞清楚，我壓根就沒想救你，是你撞上我的?！?/p>

沈予安沒說話，左手推動輪椅的操控桿，離開房間。在背過身的一瞬間，莫羨捕捉到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那個眼神，眼底平靜如釀著一方靜謐的深海，卻又搖搖欲墜，暗流涌動，不知何時就能將他擊潰。

魯阿姨托著莫羨的脖子把她扶坐起來，在她身后墊了個靠枕。坐起來的莫羨一眼就看見墻上掛著的一排照片。畫面定格在高大男孩投籃的瞬間，定格在單手扶著滑雪板背立雪山的時刻，定格在跳傘前從容比耶的時候……

“阿姨替他給你道個歉，這孩子他心里苦。也謝謝你，今天要不是你……”魯阿姨說了很久，后面的話莫羨已經(jīng)記不清了，莫羨只是覺得可憐，可憐到讓她忘記剛才沈予安的刻薄樣子。

從小老師就說莫羨的共情能力比其他人都要強(qiáng)，所以魯阿姨已經(jīng)能平靜描述兒子的遭遇時，她卻覺得心頭被堵住一般，還微微發(fā)酸。

那天也是她第一次認(rèn)真了解漸凍癥這個病。

年少的莫羨像個正義的女俠，當(dāng)魯阿姨向她提出請求讓她試著跟沈予安做做朋友時，她帶著無比光榮的責(zé)任感鄭重答應(yīng)。

后來莫羨才明白，那不是什么責(zé)任感。大概是同情心和保護(hù)欲在作祟。

一反初見時刻薄的模樣，莫羨再也沒見過那樣的沈予安，后來的他，總是安安靜靜，時不時也顯露出二十幾歲男生的大大咧咧的模樣。

二

當(dāng)沈予安左手的筷子第七次打在莫羨右手盛滿湯的勺子上的時候，莫羨覺得一股怒火竄上心頭。可她轉(zhuǎn)頭看看他用左手笨拙夾菜的樣子，卻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對不起，今天是我第一次用左手吃飯。還沒練好，右手就不能動了?！背龊跄w的意料，他居然先開口道了歉。

莫羨沒說話，用勺子舀了半勺米飯遞到沈予安左手上，再用筷子夾上一大口菜放在剩下的一半勺子上，一口吞下。然后拿起新勺子重復(fù)了剛才的動作。

看著沈予安驚詫的表情，莫羨低頭示意自己的左手打了石膏，“雖然不想承認(rèn)，不過我需要你。”那一刻，莫羨分明就從他的眼睛里看見了迸發(fā)出的光亮。

初來乍到的莫羨實(shí)在消化不了學(xué)校的課業(yè)，筆蓋都快咬爛了她也沒把這一大段話翻譯通順。

莫羨靠在門邊問沈予安：“要不要出去曬曬太陽？”

沈予安搖搖頭：“不想……”

話沒說完，莫羨抽出一條灰色格子圍巾松松垮垮繞在他的脖子上，又拿出一條毯子，搭在他身上。

沈予安不是不想出門，他只是怕鄰居小孩的目光，他知道沒有惡意，但他受不了。

所以當(dāng)莫羨坐在長椅上揮舞展開那條毯子時，他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抖了幾抖。他瞇著細(xì)長的丹鳳眼，第一次認(rèn)真瞧這個姑娘。她的長相一點(diǎn)都不張揚(yáng)，甚至有些寡淡，五官并非十分精致但卻恰到好處。

莫羨把那條毯子從兩人身后繞到身前，毯子很大，大到足以蓋住沈予安的輪椅，大到能將兩個成年人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我可沒有占你便宜的意思，只把你自己裹起來的話，看起來一樣很奇怪。”莫羨淡淡解釋。

她揚(yáng)頭示意沈予安往天上看：“你看那朵云，像不像只小熊的腦袋?！?/p>

“我覺得更像一只豬，跟你一樣?！?/p>

莫羨伸出右手錘了沈予安大腿一下，卻沒控制好力度，發(fā)出“咚”的一聲。她心生愧疚，又伸出手給他揉了揉。

“沒事，反正我也感受不到?！闭f完沈予安尷尬地用左手摸摸鼻尖，莫羨則是一愣，對話戛然而止。

“你們學(xué)校都沒有作業(yè)么？”過了好一會兒，沈予安挑眉問。

莫羨癟癟嘴，哭喪著臉說：“太難了，我看不懂?！?/p>

莫羨突然有些崇拜這個男人，一大堆專業(yè)的術(shù)語從他嘴里蹦出來，不急不躁，侃侃而談?？伤髅饔浀敏敯⒁陶f過，他是學(xué)導(dǎo)演的啊。

“怎么？我就這么迷人？”沈予安把話的尾音都拖得輕飄飄的，聽起來又那么臭屁。

“屁！我寫作業(yè)了！”說完她便埋頭苦寫。

三

莫羨以前就在微博上看到過，在澳洲家里可能隨時隨地就冒出個生猛動物，巨大的蜘蛛，盤繞在馬桶里的蛇。

但是當(dāng)她打開櫥柜看著那只倒掛著的黑乎乎的蝙蝠時，她還是覺得心臟狂跳，惡心到不行，不由地捂著腦袋蹲在地上尖叫。

當(dāng)沈予安用電子驅(qū)蟲器成功驅(qū)走蝙蝠時，莫羨覺得他就像小時候自己喜歡的武俠劇神雕俠侶里面的楊過。

莫羨蹲在地上久久沒能起來，沈予安就摸著她的頭說：“不怕不怕”，等她慢慢平復(fù)。

同學(xué)們都調(diào)侃莫羨在談戀愛，原因是她就連課間休息時間都不放過，除了上廁所就一定在煲電話粥，時不時笑得花枝亂顫。

莫羨也覺得，自己好像是喜歡上沈予安了。在她越來越多次的想到他的時候，在她努力思考怎么哄他開心的時候，在她忍不住分享每一天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時候。那些同情和保護(hù)欲，好像也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心頭的陣陣悸動。

每天下了課她都早早回來，推著沈予安到院子里曬太陽。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也不是那么在意隔壁小孩的目光了。

莫羨每次都帶上自己的紅色小相機(jī)，她說：“我給你拍照吧?！鄙蛴璋矃s每次都搖搖頭拒絕，莫羨也不強(qiáng)求。

她也經(jīng)常給沈予安變著法兒的做好吃的。從家常菜到甜品，她每次都在一張花花綠綠的紙上寫上每道菜的每一個步驟，然后遞給沈予安，讓他在旁邊提醒自己下一步該做什么。其實(shí)她早就爛熟于心，她就只是想給沈予安找些事做。

墨爾本的一月正是燥熱的夏天。這還是莫羨第一次在國外跨年，她期待了一個月的新年終于來了。

墨爾本每年都會在年末舉行盛大的煙花秀，沈予安說：“要是今年也能看見就好了?！?/p>

所以莫羨為了買煙花，偷偷跑去飯店刷了一個月的盤子。沈予安知道之后，手上雖然捏著她的臉，可他怎么就覺得鼻子越來越酸呢，眼眶也微微發(fā)熱。

莫羨轉(zhuǎn)過頭，大喇喇坐在他旁邊，霸占著他一側(cè)的輪椅扶手。

“誰還沒為喜歡的人做過點(diǎn)傻事呢。我朋友為了給喜歡的人買禮物，吃了一個月的泡面呢?！?/p>

莫羨突然覺得自己嗓子干得不行，抿了抿嘴：“你能不能，也實(shí)現(xiàn)我一個愿望啊?！?/p>

鐘聲響起，指針正好指在12點(diǎn)這一刻。沈叔叔按照跟莫羨的約定，準(zhǔn)時點(diǎn)燃煙花。

一簇簇?zé)熁v越而上，升到半空再以繽紛的姿態(tài)炸開。

沈予安眼里還倒映著點(diǎn)點(diǎn)炸開的煙花，好似熒熒星光掛在眼上。轉(zhuǎn)過頭問她“什么愿望？”

“你能不能，跟我在一起啊?！蹦w緊張得雙腿不停抖動。

“好啊?！边@還是莫羨第一次吻一個男生，帶著甜甜的洋槐花香味。

后來莫羨問過沈予安，那晚為什么答應(yīng)她。沈予安說：“原本我沒想答應(yīng)的?！?/p>

沈予安看見莫羨驀然僵住的笑臉之后，輕輕拉起她的手：“我覺得這對你不公平。仔細(xì)想想，我什么都做不了，不是么？”

“可是我真的太喜歡你了，喜歡到在你表白的時候，壓根想不起說服了自己一萬次的話。喜歡到就算自己這個樣子，還是貪戀和你在一起?！?/p>

莫羨輕輕摟住他：“相愛的人，錯過才是最大的遺憾，不是么？就算只有一分鐘的時間相愛，我也會拼了命抓住這一分鐘。”

四

莫羨并不覺得他們和普通的小情侶有什么區(qū)別。沈予安向來對癡男怨女的韓國狗血偶像劇嗤之以鼻，車禍癌癥失憶樣樣不落。所以當(dāng)莫羨拿來手機(jī)支架把手機(jī)一橫，雙擊屏幕開始播放時，他表示男子漢大丈夫是不會天天看這些無聊的愛恨情仇的。

事實(shí)證明電視劇也在進(jìn)步，都什么年代了還拍那一套老掉牙的東西。沈予安饒有興致地陪莫羨追完了一整部劇，看到動情之處倆人還一把鼻涕一把淚抱著哭來著。還別說，是挺好看。這是來自沈予安的評價?？磥砣魏稳硕继硬贿^“真香”定律。

沈予安也記不清這是這周吃的第幾次外賣了，他左手拿著雞腿一邊憤憤地咬著，一邊說：”以前天天換著樣的給我做好吃的，現(xiàn)在就天天給我吃外賣?！?/p>

“都拐到手了，還在乎那么多干嘛。哎呀，明天，明天就給你做好吃的，嘿嘿嘿。”莫羨不顧嘴邊的醬汁，咧嘴諂媚的笑。

如果能一直這樣就好了，后來每當(dāng)莫羨回想起和沈予安的故事時，她都會發(fā)出這樣的感嘆。

暖洋洋的冬天再次來臨的時候，沈予安的左手也不能動了。

他每天努力抓握各種東西，可還是擋不住它冰凍的速度。

莫羨還記得那個和往日一樣的早晨，他用盡力氣，憋得滿臉通紅，卻抬不起那個輕飄飄的勺子嚎啕大哭的樣子。

像只受驚的小鹿，抬著濕漉漉的眼睛看著說：“我還沒好好抱你一次呢。”然后崩潰大哭得像個孩子。

莫羨把他的腦袋按在自己的肩膀上：“以后換我來抱你?！闭f完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不敢哭出聲。

可能是因?yàn)橐恢庇心w的陪伴，沈予安沒有難過很久，他似乎很平靜地接受了現(xiàn)實(shí)。

長大后的莫羨明白，成年人的崩潰都是一瞬間的，莫名其妙，悄無聲息。平日里千百種生動玲瓏的姿態(tài)，卻不知道會崩潰在哪一個深夜。

五

“可是你們?yōu)槭裁匆质帜?？”七七不明白，既然這么相愛，為什么要分開呢？

莫羨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們都未曾對彼此提過分手，可事實(shí)的確是他們分開了。

沈予安在生日這天送了自己一份大禮，也給莫羨準(zhǔn)備了一份。

莫羨撲騰著給他套上生日尖角帽，嬉笑著往他臉上涂奶油，生日蠟燭吹滅的時候，莫羨問他：“你許了什么愿?。克懔?，說出來就不靈了?！?/p>

“我的愿望是，希望你能實(shí)現(xiàn)我的愿望。”

沈予安讓莫羨取下掛在輪椅扶手上的那個精心準(zhǔn)備的禮品袋。

莫羨打開是一本漂亮的本子，里面貼滿了裁剪下來的莫名其妙的旅游攻略，還有一張銀行卡。

“這是什么啊？”莫羨擠著眉眼，不解地問。

“我媽是中國人，我都沒去過這些地方呢，多遺憾?。∧隳懿荒?，替我去看看?！倍嗝雌婀钟譄o厘頭的要求。

“這么突然？不過總要給我留幾天的準(zhǔn)備時間吧。”

“當(dāng)然了，好好準(zhǔn)備。需要幾天？”

“一周吧。”

“我給你訂機(jī)票?！?/p>

“成，一定包您滿意，讓您享受五星級線上旅游服務(wù)。”說完莫羨就抱著那本本子回了房間。

出乎沈予安的意料，他壓根沒想過莫羨能答應(yīng)。他還想了一大堆說辭想要說服他。沈予安覺得奇怪，卻也沒再多問。

莫羨瞞著家人，偷偷辦了休學(xué)。她沒想過后果，她只是不想留下遺憾。

然后她做了很多沈予安最愛吃的鍋包肉，她還早早烤好了沈予安愛吃的曲奇和布朗尼，很多，多到一時半會兒吃不完。

出發(fā)的前一天莫羨還是陪他到院子里曬太陽。

那天的莫羨也不例外地問：“我給你拍照吧？”

他還是一樣照例搖頭拒絕?？赡w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偷偷跑到遠(yuǎn)處拍了一張。

照片上的沈予安靜靜看著天邊正逐漸下沉的夕陽，煙粉色的天空夾帶著片片層云，悄悄爬上沈予安的肩頭，余光將他的影子拉得細(xì)長。

初夏的時節(jié)，天氣正好。莫羨從屋里搬出一張小桌子，擺滿了各種小零食，然后從懷里拽出一小瓶酒和一瓶飲料。

沈予安不能喝酒，所以莫羨就在一邊喂他飲料，然后自己喝一大口酒。

“沈予安，你有把我計(jì)劃在你的將來里么？”許是夕陽照得莫羨臉色微紅。

沈予安不說話，只是盯著她看，心里悶悶的。

“沈予安，我覺得你一定可以長命百歲的，你看物理學(xué)家霍金，多堅(jiān)強(qiáng)多偉大??！你，一定也行！”

“沈予安，不然我別去了吧，我舍不得你。”

“沈予安，在我回來之前，你一定要好好活著?！?/p>

莫羨說了很多話，可沈予安很少回應(yīng)。

莫羨帶著些許搖晃的腳步跑向遠(yuǎn)處摘了一朵花，左手死死握著花枝，她說：“沈予安，我們打個賭，如果這朵花的花瓣片數(shù)是雙數(shù)，你就給我好好活著，等我回來?！?/p>

“嗯?！蹦w聽見了從哽咽和沙啞中硬擠出來的沈予安的回答。

“一，二，三……十一，十二。沈予安你看見沒有，是雙數(shù)，不許食言?！?/p>

沈予安擠出個微笑點(diǎn)點(diǎn)頭，假裝沒看見從莫羨左手的中指和無名指指縫處透出的那抹粉紅。“沈予安，你看那朵云，像不像只小熊？”“明明像只小豬，跟你一樣，一樣傻”

莫羨吞下最后一口酒，轉(zhuǎn)過頭單手捂住他的眼睛，雙唇相碰的時候，兩行眼淚也落了下來。那個吻直到莫羨嘴里濃烈的酒味隨空氣蒸發(fā)得干干凈凈之時才停止。

第二天，莫羨如約踏上了飛往北京的航班。

六

“相愛不就應(yīng)該相守到最后一刻么？你為什么會同意離開啊？”七七十分不解。沈予安你看，小孩子都懂的道理，你卻不懂。

這還是莫羨第一次拿出在心里藏了好久的秘密。

為了記錄下沈予安收到禮物時驚喜的表情，莫羨趁所有人休息的時候，偷偷在沈予安房間的一角放了一個微型攝像機(jī)。

她沒想到自己不僅記錄了沈予安收到驚喜的表情，還收到了沈予安向她心里投放的炸彈。

畫面里，在發(fā)現(xiàn)莫羨的禮物之前，魯阿姨拿著一個信封進(jìn)了沈予安的房間。

信封看起來很眼熟，莫羨想起來那是幾天前她從郵箱里帶回家的，信來自比利時，好像是醫(yī)院寄來的。出于好奇莫羨查了查，是一間提供安樂死服務(wù)的醫(yī)院。

如今的莫羨已經(jīng)記不清當(dāng)初的自己是怎樣的心情了，她本以為自己會像電視劇里的女主角一樣，成為一道亮光照亮他原本昏暗的世界。她以為自己再努力一點(diǎn)，就能讓他放下這個念頭?？烧l又能成為誰的救贖呢？

魯阿姨問他：“你還是選擇這樣么？”沈予安很早就為自己預(yù)約了醫(yī)院，在認(rèn)識莫羨之前。

沈予安說：“媽，前幾天，我失禁了?！?/p>

魯阿姨捂住嘴巴，低聲嗚咽。

“你也清楚之后會怎么樣，慢慢地，我會連話都說不出來，然后呼吸衰竭。”沈予安望著窗外的天空：“以前我每次從那片天空落下來的時候，從沒想過有一天我連站起來的機(jī)會都沒有?！?/p>

“那你想過羨羨么？你讓她怎么辦？”

“讓她拖著我走了這么遠(yuǎn)，足夠了。再繼續(xù)的話，對她太不公平了。”

“也許她愿意呢？”

“可我不愿意。”

“從小你就告訴我，男子漢就應(yīng)該保護(hù)自己的愛人，可我做不到。都說時間是最好的療傷方式，她要轉(zhuǎn)遍那些地方應(yīng)該會很久。

讓我自私一次吧，這樣的人生，我真的受不了。等待死亡，太痛苦了?！?/p>

莫羨真的想沖出去和他大吵一架，他以為他現(xiàn)在的做法，對她來說就是公平么？他沈予安把她當(dāng)什么了？他憑什么這么自以為是。憑什么一個人決定所有。

可她安安靜靜什么都沒做，她不能再給他絕望的天平上增加籌碼。是啊，太痛苦了，習(xí)慣了翱翔在天空的飛鳥，怎么能甘心被束縛在地面。

影片結(jié)束的時候，莫羨擦干眼淚，給自己換了件漂亮的小裙子，然后坐在桌前化妝。那天的妝，畫了好多遍，每次還沒畫好，就被莫名流出的眼淚弄花。然后卸掉，重新畫。

最后一遍的時候，眼睛已經(jīng)被搓得紅腫，本來柔軟的眼影刷劃過眼皮的時候，莫羨覺得像刀子劃過，同時劃在她心上。

她嘻嘻哈哈地給沈予安臉上抹上奶油，若無其事地接過他的禮物，然后把崩潰留給自己。

七

在長城底下的時候，莫羨好像覺得自己想明白了。既然這是你的選擇，那遺憾就給我就好，你就朝著你的選擇走，不用回頭。我愛你，無畏余生沒有你。

走著走著，大顆的眼淚卻噼里啪啦的往下掉，莫羨又覺得自己想不通。他憑什么連選擇的機(jī)會都不給她，也許她支持他的選擇呢？也許她愿意陪他走過那段路呢？

長城上的游客絡(luò)繹不絕，誰也沒注意到這個時而哭得不能自已，時而擦干眼淚昂首向上爬的姑娘。

爬到終點(diǎn)的莫羨讓別人給她拍了張照片，然后打開郵箱上傳圖片，正文寫著：“沈予安你這個王八蛋，你知道長城有多長么！”

下一站是布達(dá)拉宮，莫羨看著無數(shù)次在人民幣上看見的景色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的時候，真的挺奇妙的，那一瞬間真的讓她忘了難過?？粗赃呉粚π∏閭H又一下把她拉回了現(xiàn)實(shí)，拿出手機(jī)憤怒地按下拍攝，然后發(fā)給沈予安：“早知道這樣老娘就是推著輪椅也要把你給推過來！”

莫羨覺得自己不像是旅行的，仿佛是在做任務(wù)。行程一個接著一個，可她不敢停，結(jié)束了一個地方就馬不停蹄地奔向另一個地方。也許沈予安真的在等她回去呢，萬一呢……

到云南的時候，莫羨說：“從北到南，沈予安你丫是不是溜我呢??！”

莫羨覺得自己好像沒那么難過了，她已經(jīng)好久沒哭過了，可她走在麗江的小鎮(zhèn)里，聽著棉子的那首勇氣，她還是覺著剜心一樣的疼。

“我愛你，無畏人海的擁擠，用盡余生的勇氣，只為能靠近你，哪怕一厘米……”

沈予安一開始還經(jīng)?；貜?fù)她的消息，可最近回得越來越少了，少得可憐。莫羨不愿意想，更不敢想。

站在黃山腳下的時候，莫羨跟自己打了個賭。小時候和爸媽來的時候，她總耍賴說累，總是坐著纜車上去。她想，如果這次她爬上去了，她就偷偷回去找沈予安。

故事講到結(jié)尾的時候，莫羨突然想好了怎么回答七七的那個問題，她想那并不是分手，因?yàn)樵谙鄲鄣牡缆飞?，他們都沒有停下腳步，沒有終點(diǎn)，亦不會結(jié)束。

八

莫羨再次回到墨爾本的時候，是在收到魯阿姨信息的第三天。這座城市還是老樣子，秋風(fēng)四起的日子里，陽光卻穿破云層，散發(fā)著灼熱的光。莫羨在墓園的角落見到了沈予安，只有他的碑，刻著雋秀端正的漢字。

莫羨輕輕放下手中的桔?；?。桔?；ǖ幕ㄕZ是無望、無悔的愛，和永恒的愛。莫羨覺得恰到好處，今生無悔，來世永恒。

天還是那么晴，莫羨沒有直接離開。魯阿姨陪她坐在墓園入口的椅子上，然后打開沈予安的郵箱，替他發(fā)送了草稿箱的最后一條消息。

視頻里的沈予安看起來憔悴了不少，他的聲音還是那么充滿磁性，低沉卻溫柔：“莫羨，你不知道遇見你是件多美好的事情，你讓我覺得，活著有了意義?！?/p>

“對不起，不能陪你很久。你說過，我對你來說，是春風(fēng)一樣的存在?？晌腋Ｍ隳苡龅揭粋€陪你走過四季的人，酷暑里能遞給你涼快的飲料，寒冬里能和你相擁取暖?！?/p>

“答應(yīng)我，不要難過，也不要經(jīng)常想起我。去見見外面的世界，然后好好生活。向前走，別回頭?！?/p>

“I love you，my love.”

“Good night，my love.”

莫羨想起在那個玫瑰色煙霞鋪滿半壁天空，春風(fēng)夾帶著盈盈花香飄過的傍晚，沈予安回頭問他：“我對你來說，是什么呢？”

“你是我的心上人啊?！笨伤坪醪粷M意這個答案，依舊目光灼灼地盯著莫羨看。

莫羨沉思了好一會兒，喃喃道：“春風(fēng)吧，你一來，花都開了。”

“騙子，嘴上說著愛我，還不是選擇……”

魯阿姨扶著莫羨的手一頓，輕聲說：“不是的。你走后，他說他答應(yīng)了一個姑娘，要活著等她回來?！?/p>

誰也沒想到沈予安的病情發(fā)展得這么快，可他守住了承諾，堅(jiān)持到了最后一秒。

離開墨爾本之前莫羨又去看了沈予安，她挑選了一張?jiān)邴惤懦桥臄z的照片，輕輕放在他的墓碑前，照片的背面寫著：我們一定要在這里重逢，因?yàn)檫@里，四季如春。

“晚安，我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