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七年,歲在壬午。正月,乾隆皇帝開始第三次南巡,鮮花著錦、烈火烹油,銀子花得淌海水似的。這一年為西歷1762年,盧梭的《社會契約論》在阿姆斯特丹出版,這是危險、邪惡的書,不能出現(xiàn)在國王治下的巴黎。同年7月,彼得堡發(fā)生政變,即位不久的彼得三世被他的妻子廢黜、囚禁、毒死或勒死反正是弄死,該女士登上帝位,是為葉卡捷琳娜二世,據(jù)說她后來成了《社會契約論》的熱情讀者,當然這并不妨礙她成為俄羅斯的又一位大帝。
時間由1762年進入1763年,在中國,乾隆二十七年或壬午年已是歲暮殘年,除夕那日,想必是大雪封門,在北京西山黃葉村,一個人死了。
他叫曹雪芹。世間大熱,鞭炮震天,北京城并不知此人已死。他為數(shù)不多的好友也遲遲未能周知,比如一個叫敦敏的,過了年開了春,約他三月初一會飲,為此還寫了一首詩,他不知道世間已無曹雪芹。
乾隆二十七年,大清人口的官方統(tǒng)計數(shù)字是二億零四十七萬,二億零四十七萬個生生死死,其中一個是何其小事。如果不是有一人在一份稿本上用朱筆寫下“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人們永遠不會知道這個叫曹雪芹的人就死于此時。
到他死時,曹雪芹是絕對的失敗者。窮愁潦倒、一事無成。大半生的時間他都在寫一本書,叫《紅樓夢》或者《石頭記》,這部書到那個除夕也沒有完成。
這聽上去是一個悲涼的故事,但是,慢慢等吧,終有水落,終有石出?,F(xiàn)在,我們都知道,在他死后,他才開始踏上歸來之路,1963年,北京城里隆重舉行了曹雪芹逝世200周年紀念活動,完全可以預(yù)計,到2063年,曹雪芹逝世300周年將會以更大的規(guī)模被紀念,之所以紀念他離去的日子,因為我們實在不能確切地知道他生于何時。
一個卑微的作者,寫了一部卑微的書。在當時,在那個社會的價值和意義系統(tǒng)中,這部書毫無位置,有也罷了,但也完全可以無、完全等于無。然后,二百年間,它經(jīng)歷中國之現(xiàn)代大變,它竟成為一部現(xiàn)代之書,成為中國現(xiàn)代性的無窮鏡像,成為一代又一代現(xiàn)代中國人的歷史、生命與人間之書。
《紅樓夢》豈是古典,它是這個民族的現(xiàn)代正典。茅盾在1963年為曹雪芹加冕,宣布他是我們的莎士比亞,卑微的、可疑的莎士比亞,他死于1616年,然后無數(shù)讀者把他讀成了莎士比亞;同樣卑微的、可疑的曹雪芹,死后二百五十余年間,億萬讀者把他讀成了曹雪芹。偉大的讀者們完成了曹雪芹在最遠的夢中也不可抵達的偉業(yè)——《紅樓夢》被讀、被創(chuàng)造為偉大的巔峰之書。
從第一個讀者開始。從脂硯齋開始。
1927年5月,胡適在上海,住在靜安寺滄州飯店,一日,收到一封陌生人的來信:
茲啟者,敝處有舊藏原抄《脂硯齋批紅樓》,惟祗十六回,計四大本。因聞先生最喜《紅樓夢》,為此函詢,如合尊意,祈示知,當將原書送閱。
即請
適之先生道安
胡星垣拜啟
五月二十二日
胡適“最喜《紅樓夢》”,此時天下皆知。六年前,他寫成《紅樓夢考證》,“大膽假設(shè),小心求證”,認定《紅樓夢》的作者就是曹雪芹,更指出,此書不是什么政治影射或?qū)m闈秘史,而是曹雪芹的自敘傳,“是一部‘將真事隱去的的自敘的書”,“曹雪芹即是《紅樓夢》開端時那個深自懺悔的‘我!即是書里的甄賈(真假)兩個寶玉的底本!”
1921年,五四新文化運動正當高潮,胡適的考證開創(chuàng)了“新紅學(xué)”,繼王國維《紅樓夢評論》之后又為《紅樓夢》發(fā)明了一種現(xiàn)代讀法。這一年,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上海那次秘密集會的一位參加者,同樣“最喜《紅樓夢》”,他將在很多年后發(fā)動對胡適“新紅學(xué)”的批判,并將《紅樓夢》轉(zhuǎn)化為具有革命性能量的現(xiàn)代正典。而此時,胡適立于時代潮頭,站得高,卻也看不到那么遠,他和他的朋友們意氣風(fēng)發(fā),抓住三千年未有之機會,正忙著對一個古老的文明實施大規(guī)模的拆與建;一面力倡新文學(xué),另一面整理國故,所謂“整理”,其實是在現(xiàn)代視野下重建傳統(tǒng),于是,小說由化外之邊鄙而蔚為大國,作為規(guī)劃中的國民藝術(shù)將取代文與詩,獲得至高的地位。
高原隆起,《紅樓夢》被標定為群山之巔。歲月流逝,人們漸漸忘了《紅樓夢》的高度是現(xiàn)代造山運動的結(jié)果,人們把《紅樓》之高接受為“自然”,然后為如此之高的《紅樓夢》發(fā)明歷史。嘉慶年間曾有“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亦枉然”的說法,治紅學(xué)者每每引用,以此證明《紅樓夢》早為時人所重,為廣大人民群眾所重,甚至重過了詩書??即硕涑鲇诘幂洝毒┒贾裰υ~》,全詩四句:“做闊全憑鴉片煙,何妨做鬼且神仙。閑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在后來的引用中,“閑談”有點閑,變成了開會般的“開談”,普遍而莊重,鴉片煙鬼則全然不談。此詩的諷世意味顯而易見,吞云吐霧抽大煙與津津樂道《紅樓夢》皆足證世風(fēng)敗壞,而《紅樓夢》之“夢”與鴉片煙的幻覺恰可互相映照。在得輿看來,此書邪僻、墮落、顯而易見不正確,它是有毒的,它與詩書相抗,它冒犯正典,如果它在當時和抽鴉片一樣已成“時尚”——這首詩在《京都竹枝詞》里正是被列入《時尚篇》——那么這恰恰證明了它已成為必須予以禁制的“邪典”。
《京都竹枝詞》刊行于嘉慶二十二年,1817年,距鴉片戰(zhàn)爭僅二十三年,大時代的氣運正在此等閑言碎語間暗行潛度。它并沒有展現(xiàn)出紅學(xué)家所期待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的盛大景象,相反,它暴露了《紅樓夢》在前現(xiàn)代、在現(xiàn)代前夕所處的文化空間:那是一個幽暗的、潛在的私密空間,這個空間的存在就已經(jīng)構(gòu)成了對傳統(tǒng)文化秩序的威脅。
圍繞《紅樓夢》的這種政治性的曖昧視域,到了清末民初的索隱派那里,更是昭彰顯明為民族革命的預(yù)言。“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中,一部《石頭記》幾乎就是藏在魚肚子里的反書,把《紅樓夢》解成康熙朝政治小說,認為“作者持民族主義甚摯,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于是,寶玉便是傳國玉璽,廢物賈寶玉成了康熙廢太子允礽。這部小說由此被歸入了一個偏僻隱秘的中國傳統(tǒng),從《春秋》的微言大義到讖緯之學(xué)、稗官野史,古老的記憶和經(jīng)驗被召喚出來,呼應(yīng)和印證著辛亥革命的改朝換代。這進一步固化了《紅樓夢》的“邪典”地位,不僅事關(guān)風(fēng)化,還事關(guān)變亂。
《石頭記索隱》作于1915年。按蔡先生的讀法,《紅樓夢》可謂既應(yīng)時又過時,當新文化運動興起,這部反清復(fù)明之書,似乎已是一部被封閉于過去歷史的舊小說,它將和無數(shù)舊小說一樣,存留于文學(xué)史或圖書館,注定干涸風(fēng)化。但是,1921年《紅樓夢考證》一出,似乎又有了一部新的《紅樓夢》,此書真是齊天大圣啊,七十二變顯神通,它由“舊小說”搖身一變成了“新小說”,它不再是雞毛蒜皮干我何事的野史,它成為20世紀初現(xiàn)代性視野中的個人“自傳”,成為新的“人的文學(xué)”中“我”的鏡像。
當其時也,胡是北大教授,蔡是北大校長。胡教授一點沒客氣,直指索隱派舊紅學(xué)是“大笨伯”“猜笨謎”“走錯了路”。沒點蔡先生的名,但“大笨伯”是誰天下皆知。蔡元培畢竟是蔡元培,蔡先生不會為此把教授叫到校長辦公室談話,江湖事江湖了,他在1922年1月為第六版《石頭記索隱》寫一篇自序,堂堂正正,逐條反駁。高手過招,互相覷準了破綻,胡適把《紅樓夢》徑直算作曹家家史何嘗不是“猜笨謎”?更要命的是,假設(shè)大膽,求證更大膽,所謂自敘說依靠的不過是辛苦搜羅的閑言碎語,比如袁枚的《隨園詩話》就被他引為主要證據(jù),問題是袁大才子一向信口開河慣了的,他說他自家的南京隨園就是大觀園,連他孫子都看不下去,斥為“吾祖讕言”,這樣的證據(jù)何以服人?
這一樁公案勝負未分,一懸六年。1927年,在上海接到那封賣書的信,胡適也懶得理他,這六年里不知有多少舊書販子上門兜售各種版本的《紅樓夢》,都知道胡先生愛《紅樓》,胡先生有錢,直把胡先生當成了冤大頭;這個什么脂硯齋,他聽都沒聽說過,從清到民國到2020年,談?wù)摗都t樓》一直是中老年文人的廣場舞,這脂硯齋正如李敬澤,想必亦是一路。此番來滬,胡先生很忙,其中一件事是和徐志摩、邵洵美等合股開辦新月書店,這就是所謂的“新月派南下”,新文學(xué)史和新詩史上不大不小的一件事。那寫信的胡星垣見久無回音,卻在報紙上看到了新月書店開張的廣告,索性送書上門,請書店伙計轉(zhuǎn)交胡博士,買不買另說,請胡博士看看。
正所謂時來天地皆同力,彼時的胡適,占盡天下運氣,運氣好得都像是假的?!m拿到這部被胡星垣囫圇稱為《脂硯齋批紅樓》的抄本,發(fā)現(xiàn)書名其實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看來看去,大驚大喜。
直到1927年,人們關(guān)于《紅樓夢》寫作和流布的知識基本上到程甲本為止,僅知在程偉元、高鶚印行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程甲本之前,前八十回以手抄本形式在市面上流傳,“好事者每傳抄一部,置廟市中,昂其值,可得數(shù)十金,可謂不脛而走者矣?!保ǔ虃ピ都t樓夢序》)但此時,胡適眼前的這部抄本顯然屬于更早、更隱秘的階段。該抄本訂為四大冊,共存十六回:第一至八回,第十三至十六回,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一個落款“脂硯齋”的人評閱批點,眉批、夾行批、雙行批,朱墨燦然。更要緊的是,從批語中,可以看出脂硯齋就是《紅樓夢》寫作的在場者,交頭接耳、飛短流長,他向胡適透露了關(guān)于曹雪芹和《紅樓夢》的諸多消息,第一手的、外人和后人從未得知。
謝天謝地,運氣真是好啊,抄本第一回正文中赫然寫著“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甲戌為乾隆十九年,1754年,距雪芹去世還有八年,當然,曹雪芹何時去世的權(quán)威消息也是脂硯齋在此發(fā)布的。盡管這個本子是由后來的某個人抄錄的(行話叫做“過錄”),但這仍然是“海內(nèi)最古的”、離曹雪芹原稿最近的《紅樓夢》抄本,胡適將其定名為甲戌本。
“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fēng)莫要論,慚愧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唐代圓澤禪師轉(zhuǎn)世為牧童,望著十三年前約定來訪的前生友人李源,唱了這首竹枝詞。此時此刻,胡適面對脂硯齋,必也會覺得此人此書前生有訂,專為訪我而來。二話不說,重價買下,所謂“重價”,在1927年是大洋三十塊。從此后,這一部甲戌本成為“新紅學(xué)”鎮(zhèn)山之寶,所謂胡適的“寶貝書”(俞平伯語)。1948年12月,胡適搭上飛機倉皇離開北平,隨身只帶了其父遺稿的清抄本和這部甲戌本《石頭記》,這部書隨著他遠赴美國,1962年,胡適去世,此書寄藏于康奈爾大學(xué)圖書館,2005年,終由上海博物館重金購回。
1921年8月12日,在致錢玄同的信中,胡適的興奮溢于言表:“近日收到一部乾隆甲戌抄本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只剩十六回,卻是奇遇!”——天上掉下個脂硯齋,不偏不倚,二百年前的一朵花正好就開在胡博士面前。憑著這個本子,本來懸置的《紅樓夢考證》的一系列基本論斷咣當一下落了地,獲得了直接、有力的證據(jù)。而且“奇遇”聯(lián)翩而來,1932年,俞平伯的親戚徐星曙花了八塊大洋在北京隆福寺書攤上購得一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抄本,八大冊共七十八回,前八十回中僅缺六十四、六十七回,其中寫明為“庚辰秋月定本”,是為庚辰本。庚辰為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距雪芹去世還有兩年半,可說是前八十回在雪芹生前的定稿。從此后,由脂硯齋派生的各種抄本陸續(xù)出世,己卯本、戚序本等等,至今已有十一種,最遠的遠在列寧格勒圣彼得堡?!凹t學(xué)”煙塵滾滾,主要就是圍繞“脂本”、“脂評”猜謎打架,欹歟盛哉,蔚為大觀,論文汗牛充棟,擾攘至今不息。
手握脂本、脂評,翻過來再看《紅樓夢考證》,本來近乎讕言的“大膽”,卻原來是天才的直覺,其中的主要結(jié)論從此幾成定論,成為“新紅學(xué)”的基石,成為現(xiàn)代讀者的常識。即使是1950年代大張旗鼓批判“新紅學(xué)”,胡適在大洋彼岸遙遙望著,眼見得他的基本結(jié)論在疾風(fēng)猛雨中其實紋絲不動:還是承認曹雪芹是江寧曹家后人,還是承認后四十回為高鶚所續(xù),還是要在曹家的際遇和《紅樓夢》之間展開對比和闡發(fā)……
1927年,歲在丁卯,胡適之博士于滬上飯店閑坐,手倦攏書,不覺伏于案上朦朧睡去。夢至一處,不辨是何地方,只見行人熙攘,汽車往來,闐然無聲,忽見那邊來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談,卻句句聽得分明。只聽道人問到:“你攜了此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如今這一干風(fēng)流冤孽遭劫歷世,待我攜這幾卷殘稿,尋個下落,了結(jié)《石頭記》這一段公案?!蹦呛m之聞得“石頭記”三字,心中大動,遂上前施禮,笑問道:“二仙師請了?!薄?/p>
——你若說這一部甲戌本是胡適自癩頭和尚與跛足道人處得來,我也肯信。蓋因這《紅樓夢》實為古今第一奇書,一人有一人之命,一書有一書之命,曹雪芹、《紅樓夢》命數(shù)之奇,翻遍中外文學(xué)史,得未曾有。
乾隆五十六年,公元1791年,由程偉元、高鶚二人運籌經(jīng)營,一百二十回《繡像紅樓夢》由萃文書屋以木活字刊行,是為程甲本;次年,大加修訂后再版,是為程乙本。這是《紅樓夢》真正開始商業(yè)印行。后來中國人所讀的《紅樓夢》,如建國后通行的1957年人文社版即是以程乙本為底本。這一百二十回,按《紅樓夢考證》的看法,前八十回大體為曹雪芹原作,后四十回由高鶚續(xù)補。張愛玲說“三大恨事”,一恨鰣魚有刺,二恨海棠無香,第三恨便是此事:《紅樓》未完。
此時距雪芹去世僅二十八年,但人間善忘,已無人知他是誰,也無人知《紅樓夢》作者是誰。程偉元很可能也是真不知道,他在程甲本的《紅樓夢序》中只是說,“作者相傳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書內(nèi)記雪芹曹先生刪改數(shù)過?!薄业谝换刂刑崃艘痪洹安苎┣塾诘考t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曹雪芹才作為一個可能的修改者留下個名字。
作者死了。作者不在。1968年,羅蘭·巴特思考拋棄“作者”這個概念的可能性,他想象一種不依存于作者主體、排除了作者權(quán)威和特權(quán)的文本的存在。羅蘭·巴特應(yīng)該找到的最好實例或許就是《紅樓夢》。直到1904年,王國維著《紅樓夢評論》,盛稱《紅樓夢》為“我國美術(shù)上之第一大著述”,深憾于它的作者之不在、之無名:“吾人于作者之姓名,尚未有確實之知識,豈徒吾儕寡學(xué)之羞,亦足以見二百余年來,吾人之祖先對此宇宙之大著述如何冷淡遇之也?!?/p>
“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張充和語),于這冷淡冷漠一派荒寒中,卻有脂硯齋。1774年,乾隆三十九年,雪芹已逝十二年,他重讀甲戌所抄《石頭記》,翻到第一回:“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悲從中來,不可斷絕,提朱筆、掭脂硯,于此頁書眉上寫道: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殆盡。每意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月淚筆。
野浦凍云深,柴扉晚酒薄。山村不見人,夕陽寒欲落。
——此詩為敦敏所作,題為《訪曹雪芹不值》。
在西山,曹雪芹在夕陽下,在野、凍、晚、薄、寒、落中,寫著他的書。茅椽蓬牖,瓦灶繩床,滿徑蓬蒿,食粥賒酒。他很窮,和人們的想象相反,他即使經(jīng)歷過曹家的末世余暉,也只是童年、少年,然后,就是窮,一直窮,走投無路的窮。人們不知道他以何為生,據(jù)說他賣畫,但迄今尚未發(fā)現(xiàn)他的畫,龐大的造假行業(yè)竟也不好意思造出一幅曹雪芹的畫;據(jù)說他善制風(fēng)箏,據(jù)說他還寫過一本《南鷂北鳶考工志》,好吧,他擺個地攤賣他的風(fēng)箏,那應(yīng)是一個窮作家最恰當?shù)纳?,他也許可以用《紅樓夢》的廢稿糊一只風(fēng)箏,看著它飛起來,飛遠去,飛到天邊寂寞處。
他的朋友、敦敏之兄敦誠為他寫下兩首挽詩,第一首第一句是“四十蕭然太瘦生”,第二首開句是“四十年華付杳冥”。四十,很難說是否就是正好四十歲,按作詩的習(xí)慣,也可能是四十多歲,概稱四十。1754甲戌年,離他去世僅僅八年,按甲戌本的說法,此前已“披閱十載”,一筆糊涂賬大致算下來,《紅樓夢》應(yīng)該寫了二十多年。他的一生皆付于此書。他的少年僅僅是為了讓此書開始,他的成年僅僅是為了讓此書寫下去、寫不成。
曹雪芹為了什么呢?為了不朽?為了當時和后世的的榮耀?為了在文學(xué)史的萬神殿上高踞榜首?在他所在的18世紀中國,這一切如同在三維空間里想象第四維。在彼時、在彼時之前的中國,寫小說絕對是一件不體面的事,以至很少有小說作者愿意留下他的名字,《金瓶梅》的作者至今懸疑,吳承恩、施耐庵其實也在有無之間。在古中國的意義系統(tǒng)中,寫小說是失敗者破罐破摔的放縱、是道德可疑者詭秘的幻術(shù),沒有人以窮畢生之力成為小說家而自豪。
他是否期待現(xiàn)世的、商業(yè)的成功?在晚明,商業(yè)印刷極大推動了小說市場的繁榮,這在乾隆年間依然是一個有利可圖的行業(yè),但是,在脂本和脂評中,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曹雪芹或脂硯齋考慮過本書的商業(yè)前景,他們倒是經(jīng)常像個純文學(xué)作家一樣表達一下對市面上種種流行小說的鄙夷不屑。
一部《紅樓夢》,花了二十多年工夫搭上一條命,也不過寫完前八十回七十余萬字,到了高鶚手里,程偉元程總的萃文書屋出資約稿,快馬加鞭、日夜兼程,卻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不到一年就交出了后四十回三十萬言,然后開始數(shù)錢。當然,有人推測高鶚很可能是在此前的某一部續(xù)書稿本上動的手,這或許是他對自己的續(xù)作者身份諱莫如深的原因之一,但即使在前現(xiàn)代,商業(yè)與資本的介入也確有大力,而曹雪芹顯然對此無知無覺。
在純粹的身體意義上,這個人深陷于茫茫無盡頭的苦役。八十回七十余萬字,這是僅就定稿而言,再計入批閱增刪,計入反復(fù)的重寫,計入不同時期不同稿本的廢棄和擇取,計入不同階段定稿的抄清、抄清后再改,這大概是數(shù)倍于七十萬的龐大字數(shù)。更不用說,還有想一想都令人發(fā)瘋的一屋子紙稿的編排整理、粘貼補綴。
讓我們回到18世紀,回到曹雪芹在極端窮困中書寫的現(xiàn)場,回到這部巨著物質(zhì)的、生產(chǎn)的基本條件中去,讓我們記住,這時沒有鋼筆、圓珠筆,沒有電腦,只有毛筆、墨、硯和紙,墨還不是墨水,還得磨。沒有現(xiàn)代意義上的編輯。沒有19世紀歐洲的印刷廠把稿子排成清樣,留出天地供作家修改。有人猜測,《金瓶梅》的作者是王士禎,現(xiàn)在我有點信了,在前現(xiàn)代,如果不是家里良田千頃,如果沒有書商出資支持,長篇小說這樣持續(xù)的、大規(guī)模的個人創(chuàng)作幾乎是超現(xiàn)實的。
現(xiàn)在,我何其幸運,我坐在了西山黃葉村的那張桌前,我深吸一口氣,朕就是曹雪芹,好吧,現(xiàn)在,讓一切開始,后邊還很長,有二十年三十年,天生德于予,舍我其誰也,我將寫完一百二十回,還得讓全世界知道這是我寫的我寫的!——我在心里坐了五分鐘,把我的工作條件工作量默默過了一遍,想了想還是算了,今日天朗氣清而人生苦短,何不喝酒擼串兒?
而那瘋子曹雪芹,他仍坐在那里,默默地一字一字地寫著。
——《紅樓夢》正典地位的一個構(gòu)成要素,就在于這個作者,他在小說這樣一種當時世俗、卑微的文體上表現(xiàn)得如同一個現(xiàn)代的、浪漫主義的原型“藝術(shù)家”,他是無功利的,他僅僅是要作出偉大的講述,為此,他投入全部的生命,耗盡全部的生命,不僅僅是才華,還有超現(xiàn)實的、超人的耐心和體力。
而他其實并不知道他的工作意義何在。杜甫也窮也苦也執(zhí)著,但比起曹雪芹,杜甫何其幸福,他毫不動搖地知道自己置身于偉大傳統(tǒng)中的關(guān)鍵位置,他確信,他的身后是江河萬古。而曹雪芹,他哪里是在西山啊,他是南去大興登了幽州臺,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四野茫茫無人。在18世紀的乾隆朝,除了內(nèi)心的神秘召喚,除了不可抑制難以解釋的天才之外,他空無依傍。多年來,學(xué)者們上窮碧落下黃泉,在茫茫人海中為他尋出了幾個生前好友,但沒有跡象表明,敦誠敦敏等人知道他在寫一部小說,從紀錄他們交往的詩文中,我們看到的曹雪芹能喝酒、善作詩,如此而已,一個有趣的窮朋友。
人活在價值系統(tǒng)意義空間之中,乾隆朝兩億人,人多如過江之鯽,只有這么一條漏網(wǎng)之魚、涸轍之魚活在他為自己創(chuàng)造的那個空間、那個系統(tǒng)里。
這個人,命里注定,他在18世紀中國要寫一部偉大的現(xiàn)代小說,他后來有了億萬讀者,但是,彼時他孑然一人,這里有一個作者,他必須有一個讀者,他需要一點點水,否則,淚盡而逝之前,他必在絕對的孤獨中窒息而亡。
所以,必有脂硯齋。1927年胡適發(fā)現(xiàn)甲戌本,索隱派偃旗息鼓,對脂硯齋和脂評本的質(zhì)疑揭竿而起。時至今日,頗有人把論證脂硯齋不存在作為畢生事業(yè)。但是,請相信,脂硯齋必定存在、脂評本總體為真。這不僅是事實判斷——學(xué)習(xí)了大批論證脂硯齋為假的著作文章,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其實永遠無解。做學(xué)問、求真相如酷吏斷案,邏輯如羅網(wǎng),蛛絲馬跡、一顰一笑都不可有破綻,必須經(jīng)得住推求,站在如此的一個公堂前,古人無法證明自己有過,李敬澤也無法證明自己就是李敬澤。因為,人確實是不合邏輯,人本就是通身破綻,人生不是方程式而充滿意外和偶然。學(xué)者們聲聲斷喝:此處不合理!脂硯齋只剩篩糠,但豈不知只有造假者才會努力合理,真相中的活人必定不合理。
放過他吧。讓脂硯在,雪芹需要他在。難道一定要抓走脂硯齋、逼死曹雪芹才合了你們的心意?
脂硯齋為《紅樓夢》而生。他是讀者,是批評家,是編輯,他甚至負責(zé)校對抄稿子,一芹一脂一天地,他們二人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個近乎自足的文學(xué)生態(tài)。
乾隆十九年,1754,甲戌年,雪芹完成部分定稿,脂硯仿明清小說批點之體,作了大量點評,然后雇請抄手將稿子抄清,點評一并抄入文本——或者,用一個現(xiàn)代術(shù)語,這些批語在抄本中構(gòu)成了與正文相互映照的強大的“副文本”。抄定的稿本應(yīng)是一式兩份,一份還芹,一份留脂,留脂的這一份,脂硯齋反復(fù)重讀、加批,后來必曾出借供人傳抄,所以有了甲戌本。此本現(xiàn)存四冊十六回,胡適認為當時定稿也只有這十六回。也有人認為原應(yīng)是八冊三十二回,落到胡適手中時已失落一半。
從甲戌本起,書名由《金陵十二釵》改回《石頭記》,而且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此后,直到雪芹去世,歷次稿本抄本皆用此名。
一個現(xiàn)代作家絕不會起這樣的書名,他會認為這侵犯了作者的主權(quán),批評者的地位或權(quán)利僭越于作者之上。其實這是明清小說的一種通行做法,比如金圣嘆評《水滸》,就以《貫華堂第五才子書水滸傳》行世。但芹與脂如此決定依然非同尋常,脂硯齋所評的不是一部死人的、無主的書,曹雪芹所讓渡的也不是身后的權(quán)利。既有《重評》,前邊就必有《初評》,顯然這是在這一部大書的創(chuàng)作初期就作出的長久安排,如果雪芹活得足夠長,我們今天所讀的就不是《紅樓夢》而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了——竟想不出世上有哪一部大書是如此寫出的,福樓拜寫《包法利夫人》,每寫一章就要請二三好友聽他朗讀,讀完了眼巴巴看著人家,等著批評(表揚)。但福樓拜想都沒想過要把這幾位的大名或外號放在“包法利夫人”之前。
而在此刻,當曹雪芹把正在寫的這部書命名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時——我相信這就是他的提議——這是為了表達芹對脂的感激嗎?索然此生,無物相贈,只有此書。這是芹對脂的托付嗎?這孤弱的、不知能否長大的孩子,我把他交給你。還是,他本就認為,在某種意義上,這就是他們共同的作品?還是在芹的心里,這部書其實就是寫給脂的?
今人遙想二百多年前人,常如夏蟲語冰。我們常常忘了,小說作者對作品至高無上的主權(quán)著作權(quán)其實是晚近的現(xiàn)代事物。雪芹固為世間至情至性之人,雪芹心里也早坐著緇衣如水的和尚,此一部《石頭記》是他的命,是情根是塵緣,但今人以為大如天的事,雪芹或許真就是拿起放下、毫無牽掛。他從一開始就自隱其身、自隱其名,“雪芹”,號而已,他是一個匿名者,他在,他不在?,F(xiàn)在,他提筆寫下《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一行字,“脂硯齋”,號而已。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兩個匿名者,兩個隱于江湖、避于人世之極邊的人,兩個活在有無之間的人,相視一笑。
這是《石頭記》外的“芹脂之盟”,現(xiàn)在看來,這是一個偉大作者與他的第一個偉大讀者之間心心相印之盟。《紅樓夢》的神奇命數(shù)在此已定,這部書將向著一個又一個偉大的理想讀者無窮無盡地敞開,它將在他們的閱讀和批評中經(jīng)歷一次次轉(zhuǎn)世重生,獲得永恒的生命。
然后,雪芹繼續(xù)寫下去。乾隆二十一年,1756,丙子年,脂硯對已有的定稿又做了一次整理、清抄、校對、批點,隨手記道:“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缺中秋詩,俟雪芹?!币簿褪钦f,這一批稿子中,第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fā)悲音,賞中秋新詞得佳讖》中的“新詞”,雪芹還空著未寫。
乾隆二十五年,1760,庚辰年,脂硯從上年冬季開始校訂批點,抄成“庚辰秋月定本”,即所謂庚辰本。此時前八十回規(guī)模大備,但仍未齊全,六十四、六十七兩回空缺,七十五回的中秋詩還缺寶玉、賈環(huán)、賈蘭三人。想來一口氣寫一堆中秋詩即使對雪芹也是一大苦事,故而一拖四年。
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芹逝。稿子正改到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制燈謎賈政悲讖語》。
乾隆三十九年,1774,甲午年,芹去十二年,《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以過錄、傳抄的方式隱秘流傳。脂硯齋在這些年里不斷地重讀、批點這部永未完成的書,此年秋天,寫下了“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那一段話,從此再無消息。
脂硯齋到底是誰?
——累了,下回再說。
2020年6月8日中午初稿
6月9日晨定稿
責(zé)任編輯 季亞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