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簡介
黃清水,1990年生,福建莆田人,2014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寫有多篇小說、詩歌。
一
下午六點左右,食堂的阿清師傅把圍裙解下,到食堂門口一排的洗碗池沖洗了一把臉,之后他擦干臉上濕漉漉的水漬,往監(jiān)控的方向看了看,監(jiān)控上閃爍著兩顆紅色的信號燈,猶如兩只深不可測的眼睛凝視著他。他往水槽里吐了口痰,然后大搖大擺走進停車場,騎著一輛古董級的殘破摩托車出了工廠的大門,摩托車像深沉的老人發(fā)出呼呼的聲音,他沖著保安老楊點點頭,隨即呼嘯著消失在那條新建的柏油馬路上。
阿清住的舊房子跟鎮(zhèn)政府隔了兩條街,這種建于20世紀70年代初的房子,顯然已經(jīng)淘汰,他家早被劃入待拆的行列,只是因為拆遷補償款賠付問題僵持著。阿清傍晚回到家里,看見大卡車從他家門前駛過,揚起一陣灰塵,整條街的房子差不多拆干凈,心里不免也戰(zhàn)栗著,就像是恐高的人過玻璃棧道一樣畏畏縮縮。傍晚,晚霞懸空在山頂,他站在樓頂看向那些已經(jīng)變成平地的房子時,經(jīng)常有種悲涼絕望從心底里生長起來,他感覺自己隨時會墮入到這種虛無的空洞中去。每次從樓頂走下來,都會裸著上身呆坐在門口半個小時。有時會有幾個像柏樹一樣蒼老的老人顫顫巍巍地走到施工現(xiàn)場門口,他們總是靜靜凝望,像極了一攤水,卻又沒有一絲漣漪。他們的目光極其相似,仿佛一堆生鐵帶著鐵銹味飄到阿清臉上去,他猛地發(fā)現(xiàn)自己也帶著感同身受的生鐵味。
媳婦葉平在廚房里鼓搗著餃子餡,刀打在砧板上的聲音很有節(jié)奏,如同她的語氣一樣自然,你今天食堂沒帶菜回來?
阿清才恍過神來,走到摩托車旁拿出坐墊下的一袋明蝦,已經(jīng)過了水,露出橘子般的顏色。他把袋子遞給葉平,整個人有些疲憊,以至于說話的聲音都很沉悶,你再煮一下,早上采購買的,我趁她不在,挑了些好的回來。葉平把明蝦倒進熱水中去,嘴里喃喃地說,你這幾天不在狀態(tài)啊?阿清的話像磨第一遍的豆?jié){一樣渾濁,跟采購提漲工資的事,被批了幾句。葉平說,那你至于這么郁悶嗎?她不就是老板娘的表妹,你直接找老板說。阿清繃著臉說,食堂的事,全是她說了算,老板是甩手掌柜啊。葉平把胡蘿卜跟豬肉一起剁碎,加了一些姜末、醬油、鹽巴調(diào)味,用手和了和,甩出一句話,這也是各憑本事,哪里像你偷偷摸摸一天拿一點?阿清想解釋,舌頭轉(zhuǎn)不過來,他想起兒子愛吃蝦的習慣,憋紅的臉嘟起的嘴唇吐出幾個字來,我還不是想改善伙食?葉平就沒再說什么,著手開始包餃子。
食堂里的阿姨都說阿清好福氣,娶了個賢妻良母,現(xiàn)在又趕上房子要拆遷,這將來變成百萬富翁,怕是不會當主廚啦。阿清嘿嘿地笑,笑著皺紋就堆積到眼角處,解釋著說,我倒不希望拆了。五十多歲的李姐聲音像線一樣細,說,呀!這話聽著就不對,多少人希望拆了舊房換新房,你倒想守著破房終老啊。陳麗接過話說,傻子,以后有你后悔的日子。只有小琴默不作聲,一句話也不說,不時地瞧瞧阿清,瞧瞧陳麗和李姐,她嘚嘚嘚地切著土豆,就把自己當作一個局外人。
阿清說,現(xiàn)在房子怕是要比人多嘍,不是稀罕物。不拆的話,我就會一直等待。究竟等待什么,阿清沒有說出來。李姐咄咄著說,按我說,你家房子早晚得拆,僵持也沒用,不如早簽了早賠償。阿清眉頭一皺,咂咂嘴說,我家又不是我主事。李姐和陳麗兩個人笑得前仰后合,一邊指責阿清怕老婆,一邊又說他是個好男人,連阿清自己也嘿嘿地笑起來,這到底是褒是貶,誰去管這些爛事呢?阿清只是看著小琴,見她埋頭不笑,心里五味雜陳起來。她幾乎一早上都蹦不出一個屁來,沉悶得像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李姐和陳麗兩人也看不起小琴,不愿和她一起干活,還不時地擠對她,把重活臟活都推到她身上去。
二
阿清無比清楚地記得小琴剛來食堂時候的模樣。半年前小琴剛來應(yīng)聘的時候面黃肌瘦,活脫脫一副嚴重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她站在食堂外面,兩只手像爪子一樣緊緊揪住自己的衣角。2月份剛過完大年,天氣還是很冷,風能穿透衣服游進骨子里,嗖嗖的北風像極了她們之間的談話。她顯得很緊張,采購問她,你有做過阿姨的經(jīng)歷嗎?小琴吞吞吐吐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后,滑出幾個字,有……有過。采購瞥了她一眼,笑了笑,扯了個理由說,你還年輕,可能這份工作不適合你。小琴惶惶然,眼里黯淡下來,她用簡潔的語言說,我可以試試。采購言簡意賅地指出,咳,我們食堂不收試用工,我們要的是長期阿姨。要不你去別家再問問吧。她立在原地,肯定地說,我可以長期。采購皮笑肉不笑,說,去別家問問吧。小琴被打發(fā)走,走出幾步,又回過頭去看采購的臉,沒有一絲表情。
第二天小琴又來了,木訥地站在一處陰涼下。許久后,采購把三輪車停在她晃蕩的影子上。采購不耐煩地說,怎么又是你?昨天不是說了,你去別家問問?小琴的語氣有些膽怯,說,我真的什么都會做,你相信我。采購說,開發(fā)區(qū)廠子很多,你都可以去問問。采購右手啟動了車鑰匙。說不定工資更高,待遇更好。采購有些急躁地想回家去。小琴急切地說,我什么都會做的。采購挑明了說,別在這耽誤時間了,去別處問問吧。小琴忽地感覺到身體發(fā)冷,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采購挪動車子要開走,她突然拉了采購的手臂,喉嚨卻堵住了說不出話來。采購看向小琴枯槁的雙手,青筋畢露,小琴倏地收回自己的手,兩只手纏繞到一起,像烤焦了的麻花一樣擰著。采購不再理會,轉(zhuǎn)動車把往廠門口開去。
次日一早,小琴摸到了采購家。溫煦的陽光投在她的右側(cè),影子是扁的矮的。采購看見她的目光像一口荒廢很久的井,黑漆漆的,看不到任何液體,她似乎極力在隱瞞著什么,又似乎執(zhí)拗到令人心生恐懼。采購驚訝之余,疑惑地問她,工廠那么多,為什么偏偏就想在我們廠里做呢?她醞釀了很久,雙手無處安放,說,我之前找了很多家,都被拒絕,后來,鄰居介紹說來廠里找你。采購問她,鄰居是誰?她止住話沒有說出鄰居的名字,仿佛那個人不能見光。采購也不再問,思忖了下,說,明天開始上班,你八點多去廠里等我。工資前三個月都是兩千一。她似乎感恩戴德,就把袋子移到了采購的面前,采購還沒等她說什么,就先說,把鴨子拿回去吧,我收你不是為了這只鴨子,是看你實誠,這么些天不放棄,少見。
小琴再三道謝,轉(zhuǎn)過身走幾步,忽然回過頭說,我叫小琴。采購遲疑了一下,露出一陣艱澀的微笑。
此后小琴就在食堂扎下了根。
小琴話少,跟另外五個阿姨并沒有什么交往,阿姨們每天像搭臺唱戲一樣,聲音總是起起伏伏,她都是埋頭聽,有時候切好菜交給阿清師傅,會說一兩句,阿清會特意凝視她的眼睛,從她眼里像看到什么似的。后來阿清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像極了自己的兒子,烏溜溜的,很怕生。小琴到底在害怕什么?阿清有一種想弄清楚的沖動。小琴說話時很軟很弱,幾乎沒有底氣,阿清連續(xù)觀察了一段時間后,一無所獲,這激起了阿清想一探到底的興趣。小琴除了皮膚黝黑松弛,似乎沒有什么能夠證明她正在衰老,或者說正在腐蝕,沒有一雙肉眼能夠看見她的內(nèi)心世界。阿清的困惑正在于此,因為小琴每天總是第一個到達,食堂的鑰匙在阿清手里,所以小琴每天幾乎是在等待阿清的到來,久而久之,阿清有一種錯覺,以為小琴是想跟自己多待一會兒。他的錯覺指使他用話語去挑逗小琴,可阿清的含糊不清反而令她一頭霧水,小琴什么都沒聽懂的時候,就默不作聲,聽懂的時候也是沉默,或者嗯嗯、哦哦,這樣啊,是嗎?她的這些詞匯充斥在阿清的耳朵里。
阿清偶爾會擠到小琴的身邊去,好幾次碰到她的肩膀,小琴倏地露出畏懼的眼神,像一只受到極度驚嚇的貓,兩只眼睛逐漸像隕落的星體黯淡下來。但她什么話也沒有說,只是避開阿清。李姐有幾次看見阿清占她的便宜,嘴里發(fā)酸地說,哎喲喂,阿清,這有只蟲子想吃腥。阿清聽出她的嘲笑,拉長了臉說,洗你的菜吧。李姐就悄悄跟幾個阿姨說起小琴,說著說著,一些話就飄到小琴的耳朵里,也飄到了阿清的耳朵里。李姐說,聽說她背著自己的丈夫跟人生了孩子,他們村里人說她經(jīng)常被丈夫打,每次都被打得在地上滾來滾去,叫聲凄涼。陳麗一聽見出軌的女人就翻一個白眼說,呀!這種女人,太不檢點,她男人打她是應(yīng)該的,女人就應(yīng)該顧點臉。幾個女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很熱鬧,小琴聽見她們在議論自己,抬頭瞥她們一眼,黯然地低下頭去,不再作聲。
食堂外的幾棵樹發(fā)出寒冷的香味,像是一個女人的囈語。還有一兩只鳥荒唐地棲在樹上。這冬日里沒有糧食可以果腹,它們?yōu)槭裁床伙w遠一點去覓食?后來她發(fā)現(xiàn)有時候小鳥會去啄食那些被下水道沖出去的米粒,它們在一個地方待久了,就不愿再去別處,所以一直就在那里觀望著。仿佛是幾個說書人,正在觀察一件很美妙的事。
小琴入職兩個月后的一天,一早就開始拼命喝溫開水,她一連喝了三杯,之后滿臉冒出了汗,豆大的汗珠肆虐地從她的額頭耳后脖子上冒出來,有點像挖掘機錯挖了自來水管道一樣。小琴用紙巾抹去那些汗?jié)n之后,阿清瞥見她杯子里的生姜,和她潮白的臉色形成鮮明對比。他生怕一場感冒或者其他的病癥,一下子就奪走她虛弱的身體,她實在太虛弱了,以至于看起來就像要枯萎的稻草,一根稻草是沒有韌性的,它很容易就能被扯斷。后來阿清又發(fā)現(xiàn)她喝著一種金黃色的水,好奇地問她,你喝什么水?不會又是生姜水吧?她瞟了阿清一眼,幾聲咳嗽,說,我喝的是蠶沙水。阿清似乎沒有聽清楚,問,你說什么?她說,蠶沙水。阿清細細地問,什么是蠶沙?她沒有說話,端著一盆菜出去。阿清看著她一直咳嗽,就跟她說,你去抽屜里拿一個口罩吧,這些菜我們也要吃,衛(wèi)生還是要講的。小琴的臉唰地紅了起來,紅到耳根。
她們總是無聊地議論她的事情,仿佛一天不拿她的材料說點新聞就有點不舒服。李姐不知道哪里又挖出一些新的材料,幾個人圍在一起。李姐有點興奮地說,你們知道嗎?這個女人不止跟別人生過一個孩子,聽說生了有兩三個孩子,都是她一個人在養(yǎng),跟她好的那個男人跑沒影了,你說這樣的女人,她是不是活該?這時一個阿姨提出一個疑問,會不會是她不檢點,胡亂跟幾個男人好,所以孩子都沒人要?李姐說,外面偷吃的敢承認嗎?要是你老公,還不得被活剝了。陳麗露出一臉驚訝的表情說,那她瘦巴巴就合情合理了?是被幾個孩子吸干吮干的,你看她干癟的乳房,男人怎么會喜歡她?身上沒有一點肉,摸起來都嫌手糙。小琴在隔壁擦桌子,聽見她們往自己身上潑臟水,惡狠狠盯著她們的方向看,但是那個地方除了一堵墻和一個探頭,沒有一個人,她只是把自己的氣撒向那堵墻后,默默擰干抹布,繼續(xù)擦下一張桌子,仿佛那些話左耳進右耳出,她絲毫沒有放在心上。
幾十張桌子像幾十個成年的男人,他們細細揣摩這個女人,仿佛她已經(jīng)無畏攻擊和染指,甚至也對一切的謠言無所謂。小琴只是很平靜地做自己的事。阿清有時候會打抱不平地說,李姐,你就留點口德吧,人家又沒得罪你。李姐氣呼呼起來,話語掄到阿清的臉上,你是不是也想分一杯羹?還是你老婆滿足不了你?阿清本來想說些什么反駁一下,但是舌頭突然直直地不能動,他就作罷不說。想不到李姐借題發(fā)揮地說,阿清,我看你是賊心不死,你這人是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的,你早晚得毀在這個女人手上。人家兔子都不吃窩邊草,你好色也走遠一些,天天過去蹭她,你當大家眼睛被紙糊啦?阿清看了看李姐,怯怯地躲到廚房里去。李姐的嘴巴出了名的毒,什么話出了她的口都變了味,這種吃四方的嘴型,總是能夠說歪理。
三
不知道為什么,阿清一直有種沖動,想去搞清楚李姐嘴里的小琴是怎么樣的一個人。在一個傍晚時分,阿清開始跟蹤她??熳叩叫∠镆话氲臅r候,笨拙的阿清就被她發(fā)現(xiàn)。小巷很狹窄,路口全是半米多高的荒蕪的雜草,還有幾塊隨意擺放的大石頭,常年日曬雨淋,看起來有些滄桑。從這個小巷進去,就能聞見一股發(fā)霉的味道,再往里走,就能看見很多低矮的磚房,不倫不類地搭建著,屋頂多是鐵皮或瓦片。在這些房子中間,總能看見一些孩子光著上身跳來跳去,也總能看見幾個臃腫肥胖的女人坐在門口,眼睛在路過的男人身上飄來飄去。這條巷子里的房子都是廉價的出租屋,整條巷子像迷宮般彎彎曲曲。附近工廠的員工幾乎都擠到這條小巷來,似乎窮人就不該有寬敞的住所,只要擺著一張床,或可以容納一個人躺下的位置便可。阿清在小琴的目光追蹤之下狼狽逃走,像遇見了一個熟練的獵人。他趕緊騎著自己老爺般的摩托車離去,啟動摩托車的時候聽見排煙管發(fā)出拙劣的隆隆聲,像極了一個被痰液噎住脖子的老人發(fā)出的吶喊。這聲吶喊使阿清全身一震,仿佛受到了極大的刺激,他加大油門,最后消失在紅綠燈的盡頭。
阿清以為第二天會被她質(zhì)問,可是她出奇的平靜,什么話也沒有說,像是沒有發(fā)生過跟蹤。阿清想不通這個女人為什么話這么少。在阿清的印象里,女人是話癆,永遠有談不完的話題。年輕的女人談化妝品、衣服、繡眉毛;中年女人談?wù)摷议L里短、兒女親事;老年女人談?wù)搩簩O出息、超市打折。就沒有一個女人不愛說話,他無論如何都想不通一個女人能夠篤定到這種境界需要怎樣的毅力。
所以他第二次步行到那個小巷口的時候,有意壓低自己的帽子。阿清以為有人會注意到他,但是沒有,很多房子擠在一起,像一塊塊磚頭壘在那里,沒有人有多余的空隙去掙扎去眺望,沒有人有時間去管有幾個陌生人進來,所以阿清的擔憂瞬間解除??墒撬麖南锟谧哌M去,走到巷尾都沒有發(fā)現(xiàn)小琴住的房子,似乎她的房子隱匿在更深的房子里面,像俄羅斯套娃一個套一個。阿清站在巷尾的超市門口,抽出一根煙吸上,煙霧打亂了他的眼界,他瞇著眼睛深深凝望這個巷子,仿佛巷子的每一寸土地都被瓜分成無數(shù)塊,無數(shù)塊土地上又陸陸續(xù)續(xù)站滿了人,每個人都心照不宣地站到上面去,以此來證明自己存在于這個小鎮(zhèn)。
阿清沒有看見小琴,似乎她躲在更深更暗的地方窺探著他的到來,也許小琴就在眼前,只是像被打上馬賽克一樣被擋住。反正阿清回去之后還是想不清楚,葉平揪著他的耳朵問,你這兩天神經(jīng)病發(fā)作啊,一回家就裝深沉,也不帶菜回家?他一只手去摸自己的臉,盡量保持鎮(zhèn)定。這兩天廠里有事,人多眼雜,不好動手,再加上明天消防要來檢查,我這個時候撞槍口上干嗎?葉平這才放了手,問他,消防吃飽了去檢查你們食堂干嗎?上個月你不是也說消防檢查?怎么才幾天時間又來?阿清發(fā)出笨重的鼻音,鬼知道檢查一次有什么好處拿?反正經(jīng)理就跟孫子似的跟在他們后面,屁都不敢放一聲。葉平總是忙個不停,每到晚飯的時候就特別忙,幾個菜都會折騰一兩個小時,阿清有時也費解,可是阿清倒希望她一直忙下去,至少可以圖個清靜。男人跟自己的老婆待久了,多少都會膩,這種膩就跟吃飽飯了一樣,再吃就吃不下了。
吃過晚飯后,阿清從沙發(fā)上噌地站起來,兩只腳同時間著地,仿佛是為了證明不單單只有鐵球才同時落地。葉平嚇得捂住胸口罵道,你要死了啊,看會兒電視,一驚一乍。阿清搓了搓困頓的臉,說,我上廁所,尿急??墒撬煌鶐姆较蜃呷ィ亲呦虼箝T。葉平用尖銳的嗓音喊,你要去哪里?這么晚了。他抹了抹額頭上的汗,在一陣凜冽的風中消失。他再次站到那個小巷口,那時候的月亮很黯淡,僅有的一點點月光照在地上,幾棵歪歪扭扭的樹投在地上的影子顯得不倫不類。他在小巷里穿梭,似乎想找到小琴,或者說想證明自己的猜想是對的。小巷里很多人因為悶熱的天氣無法入睡,都三三兩兩坐在門口玩牌,借著昏黃的燈光有說有笑,還有幾家白天沒有開門的麻將館此時也煙霧重重。阿清走在這里仿佛進入另一個世界,這是一個被文明墻隔離起來的角落,比任何一處都真實。
阿清在這條巷子里徘徊了一個小時,什么發(fā)現(xiàn)也沒有。他悻悻地穿過幾家麻將館,剛走幾步,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喊住了他。阿清在嘈雜的人聲中以為自己的耳朵產(chǎn)生幻聽,沒有停住腳步,又移動兩步。這時那個聲音清晰地響起,他轉(zhuǎn)過頭去,一張被夜色浸泡過的臉朦朦朧朧,像極了馬賽克。她說,你來這里做什么?阿清啞口無言,不知道怎么回答,杵在那里張望著。這張臉在黑夜里仍舊像一團迷霧,只是一個大致的輪廓清晰起來。
你以后不要來了,給人撞見了不好。小琴鄭重地說。
我……就是想知道一些事情,為什么你……
沒有為什么,你走吧!
這時從墻角走出一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小男孩,他的身體被風吹得抖動起來,他搖晃著小琴,小琴一只手扶著他的頭。聲音在這個夜色里分明就是一把匕首,冷冰冰地亮出來。媽,小牙發(fā)燒還是沒退。你熬的蠶沙水她喝了,又吐了。小琴突然聲音戰(zhàn)粟,極力壓住自己的聲音,說,媽這就去買點藥,你好好看著妹妹。阿清睜圓了眼睛,怯怯地說,孩子發(fā)燒了,帶去醫(yī)院看吧,這個時候診所也都關(guān)門了。小琴沒有理會阿清,拍拍腦袋讓小男孩回去。小男孩像一只鴿子很快消失在墻角處,什么痕跡也沒有。小男孩消失后,小琴抱住自己的身體,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阿清在這尷尬的局面中說,孩子生病就帶去看,不能耽誤??墒沁@時,她突然流下眼淚,眼淚在夜色中閃爍其詞,你……你有沒有錢借我一點?
阿清遲疑了一下,從自己的口袋里翻出錢來,遞給了她。就在她拿到錢的一剎那,她也像一只鴿子撲棱地消失在黑夜里。阿清站在原地,身邊不時有人走過,有孩子鬧騰著。他嗤嗤地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女人總是帶著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感覺。
他回到家,葉平已經(jīng)躺在床上,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不知道她夢到什么好吃的東西。阿清笑了笑,躡手躡腳地上床去。風扇搖著頭,夾雜著熱氣吹來。
小暑以后,天氣逐漸悶熱燥氣,他一到下午,就脫光上衣,裸著上半身。廚房里的風扇咿咿呀呀地轉(zhuǎn)動著,身上熱氣騰騰地冒著汗。小琴上班的時候撞見裸著上身的阿清,羞赧著退出食堂,她的眼睛躲躲閃閃,仿佛責怪自己的魯莽。不多時,李姐她們都來上班了,她們把自己的帽子和防曬衣放到一個小柜里,對阿清的行為熟視無睹。她吐了吐氣,鼓起勇氣再次走進去,兩只眼睛盡量不去看向他,把東西放好。阿清用很干燥的語氣說,把那個鋁鍋洗一下。小琴愣了一下,直直盯著阿清看,停頓片刻后,倉促地拿著鋁鍋到洗碗池去。鋁鍋放在地上的時候,阿清用圓嘟嘟的眼睛看著她,孩子燒退了嗎?她吃驚起來,因為吃驚,顴骨上的雀斑更加清晰起來,眼圈一周的青筋挑釁般橫生。小琴支支吾吾地說,好了……早上沒燒。那昨晚一晚上都沒睡吧?阿清的話拋過去。她臉上已經(jīng)沒有那種生鐵氣,說,喂了兩次復方鋅布顆粒,到早上六點多的時候,燒就退了。阿清問她,她讀書了嗎?小琴沉默著,低下頭去,聲音很輕微地說,六歲了,還沒找著學校。是找不到?阿清問。她開了開自來水,水嘩嘩地響起來。沒戶口。阿清停下了手里的鏟子,忽然想起兒子曾經(jīng)也找不著學校,周圍的幾個學校都嫌棄一個智障兒入學,現(xiàn)在他看向小琴,喉嚨里像帶著異物一樣啞啞的。
不知道為什么她下班后會坐阿清的車回去。那時候幾個阿姨都已經(jīng)回家去了,門衛(wèi)老楊說,阿清,你這破車還能馱人?阿清咧著嘴笑,你懂什么,破車性能好。阿清加大了油門,忽地竄進一條糙糙的馬路,他的車就發(fā)出鐵器跟鐵器碰撞的聲音。她帶阿清去自己住的地方。阿清人很高,貓著腰進了一扇咯吱作響的木門,這扇門隨時都要撕裂了一樣。他站在低矮的房子里,莫名壓抑起來,可是他勉強露出微笑。
房間里一片凌亂,所有的東西都擠在一堆,兩雙圓溜溜的眼睛齊齊地注視著眼前的這個男人,他們的臉在昏暗的房間里若隱若現(xiàn)地露出驚訝的表情。阿清嚇一跳,身子往后一縮,后腦勺碰到一塊木板。他看見小琴慌亂地收拾著一塊空地,似乎這塊空地是給尊貴的客人坐的。小琴邊收拾邊說,家里亂,你別見怪啊。你坐這里,我擦干凈了。竹椅像一個上了年紀開始掉牙的老者,它等待著阿清坐下,但是阿清沒有坐下,他想迅速逃離這里,或者說想遠離這樣的地方。他的呼吸急促且堵塞,而這個時候他的鼻子異常敏銳地察覺到一種奇異的香味,香味他很熟悉,可就是無法辨出是什么。昨晚發(fā)燒的小牙聲音像蚊子一樣,嗡嗡地說,這位叔叔是誰?他是媽媽的同事,你們都要叫他叔叔。孩子們的眼睛仍是表現(xiàn)出一絲羞澀。小琴解釋道,孩子們平日里沒怎么接觸生人,所以膽子小,不愛說話。小牙發(fā)燒了兩天,整個人都瘦下來,之前她的眼睛可有靈氣了。
阿清第一次聽見她說這么長的一段話,之后他主動跟孩子們說話。他問孩子們,你們都叫什么名字?昨晚的那個男孩看起來有十歲,他帶著沙啞的聲音說,她叫小牙,我叫小齊。那你們有沒有去讀書呀?說完這句話,孩子們的目光倏地黯淡,小琴忐忑地解釋著,上不了學,他們都是黑戶,沒有一張證明。阿清分明看見小琴或明或暗的臉色正在變化,這種變化使他難過起來。小齊和小牙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面黃肌瘦,像是長期營養(yǎng)不良造成的肌肉萎縮。他們縮成一團,似乎想以此來證明他們也是強大而不可撼動的。
小琴端過一杯水,因為光線的問題,阿清看見水杯里有兩種不同顏色的水,他接過水。這時他的眼睛刷到了角落里插在礦泉水瓶里的茉莉花,晶亮刺眼。他猛地脫口而出,你們吃晚飯了嗎?
吃了。小齊說。
晚上誰做飯?
小齊愣了一會兒,說,沒做飯。
那你們說吃了?
我媽中午煮的。
阿清仿佛知道了什么,剛想說什么,小琴這時卻不好意思起來,她抻抻自己的衣服。孩子們習慣了。我怕他們不會用電,房子這么小,所以我只能這樣。她的解釋合情合理,甚至沒有一絲違和感。阿清在這逼仄狹窄的房子里,愈發(fā)感覺到頭暈,愈發(fā)感覺到一種悲哀。他的聲音這時卻清晰起來,他說,其實孩子總該是要去讀書的,不讀書,以后總歸是不會有出息的。他的話刺痛了小琴,她緘默著,收拾著被孩子弄得凌亂的房間。
你們想不想吃蝦,吃雞腿?阿清突然在孩子們面前提起這些食物,小琴的臉色驟然變得僵硬,變得如青色的泥土一樣渾濁。
阿清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一時間空氣凝滯。他知道自己應(yīng)該離去,所以忸怩地說,不早了,我就先回去。小琴沒有作聲,小牙在他退出門去的時候,吭哧了幾聲,算是與他告別。
四
此后的幾天,阿清在食堂里總是有意無意地仰視那三個探頭。他知道,采購每次把東西放在食堂的時候,都會放在探頭照得到的地方,仿佛這樣就萬無一失。阿清每次都是嗤之以鼻,咧起嘴角一笑,就把東西提到廚房里去,放在一個大柜子旁邊,那是食堂唯一的死角,三部探頭都照不到的角落,在那里阿清會細細察看當天的菜,這是他常年養(yǎng)成的習慣。每次察看完之后,都會把那袋食材重新扔到探頭下,那些阿姨來了之后就會從里面拿出菜去清洗或剁碎。
幾乎在此后的七八天時間里,小琴沒有主動跟阿清說過一句,阿清并不為此感到詫異或者隔閡。他有時候會在下班的時候問小琴要不要坐車,小琴露出平靜的笑拒絕。
有一天阿清提著一大袋雞腿來到她家里,她對這個意外來客感到慌張。她站在門口,審視阿清凹凸不平的長臉,問,你來干嗎?阿清笨拙地回答,聲音像摻了水一樣嘶嘶地說,來看看孩子們。我這次帶了一些雞腿,給孩子們吃。她的眼睛看到那只藍色的袋子,不用啦,我們家有吃的。阿清弱弱地說,就當給孩子們加加餐。阿清說完后,把雞腿放在門口就走了,很利索很矯健地啟動了摩托車,絲毫不給她任何推搡或者拒絕的機會。
第二天早上,阿清的摩托車剛停下來,她就主動跟他打招呼,阿清有一秒鐘懷疑自己聽錯了,但是看見小琴兀自微笑的模樣,頓時不再困惑。小琴說,孩子們說謝謝你的雞腿。不過未免也太多了,我讓孩子們省著點吃。阿清說,不多不多,孩子們喜歡就好。開門的間隙,他說,我兒子最愛吃的就是雞腿,還有蝦。他開了食堂的大門,臉上掛著久違的笑容。那時候廠門口有員工密密匝匝地進廠,黑乎乎地一堆一堆搭著,走進各個車間去。整個廠子里有五百人左右,每到吃飯的時候總是嘈嘈雜雜,把食堂打菜的窗口圍得水泄不通,這也是阿清最為之自豪的地方,他做的飯菜有那么多人爭相去吃,甚至某些菜每次都吃光光。所以他問小琴,你說我做的飯菜好吃嗎?
小琴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兩只眼睛無辜地望著,他就知道自己的飯菜是怎樣的。但是隨即他聽到小琴說,還可以吧。人是不可能使所有人都滿意的。有的人在家里吃飯蘸醬油,出門卻要求吃龍蝦鮑魚,所以我覺得你已經(jīng)不錯啦。她的語氣很平滑,似乎從一片冰雪斜坡上坐著雪橇滑下去一樣。那你毫不在意別人數(shù)落你,或者詆毀你?她只是笑笑,哂笑著,你看我輕飄飄地,一陣風都能把我刮走,我怎么跟人爭執(zhí)?她雙手擰干了抹布,聲音細細地,讓人說說又不少塊肉,不疼不癢的,怕什么?阿清這才知道自己有點多管閑事。
其實可以送孩子去上學的。阿清從她的眼里看見了蕭索,小琴沉悶了半天,把手里的抹布浸到水桶里,然后從廚房里走到洗碗池去。阿清的困惑加重了,他急于知道為什么私生子不去報戶口,他一直以為真如李姐她們說的那樣,她是跟別的男人廝混生下了那些孩子。所以小琴避而不答這些問題,這些問題無時無刻不觸及她的傷口。
她進來的時候,阿清的聲帶像是流進了沙子,他就不管孩子嗎?阿清的問題再次像一支有毒的箭鏃,猝不及防地射向她的心臟。她的臉色陰晴不定,阿清以為她沒有聽見,又提高了一個音調(diào),這時她嗔怒的眼神凜冽地看向他,他死了,早就死了。阿清聽出這是氣話,一時啞口。她卻突然平靜下來,把抹布放下來,很平和地說,我十年前結(jié)的婚,婚后有一個女兒,孩子歸根結(jié)底都是母親的心頭肉,我索性辭職在家?guī)Ш⒆?。那時候他本來是有工作的,可是后來在機修廠軋斷了一只手,從那以后他就變了,變得酗酒,每次喝完酒后就失去理智,每次都當著女兒的面強行和我發(fā)生關(guān)系,事后他動輒打罵我。我有一陣子實在被打怕了,哭著跟他說離婚,他聽完后沉默地解開了皮帶,用皮帶抽我。那段時間我心灰意冷,就只想逃走,可是我又怕女兒長大后被人嘲笑是沒爸的孩子。她哽咽地頓了頓,低垂著眼睛,平復了情緒后,繼續(xù)說道,可是有一天,他趁我不在,把女兒賣給了別人,我那時候發(fā)了瘋地撕扯他,我拼命的樣子讓他有點害怕,可是女兒從那時起就再也沒有找到。她說到女兒丟失的時候,聲音戰(zhàn)粟著。
那現(xiàn)在的兩個孩子是他的?
她搖搖頭,看見李姐進來了,就沒有再作聲。李姐一進門,就朝阿清說,哎呀,阿清,你最近來得早。阿清知道她的言外之意,嘿嘿地說,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刹皇锹?,帶著腥味的蟲子都是早起的。阿清短促地發(fā)出咕嚕嚕的聲音說,今天說是要來檢查消防還有衛(wèi)生,咱們那些洗碗池的水槽這樣是不行的,東西都積在那里,一看就不行,一會兒你去掃一下。李姐揚起尖細的嗓門說,你怎么不去掃?憑什么我去掃?這么多阿姨,又不是我一個,憑什么叫我?阿清還是和氣地說,昨晚采購打電話交代每個人都有份,我只是傳達,你們愛掃不掃,我反正會如實交代。少拿她壓我,我不怕她。李姐說的時候氣息紊亂。阿清知道這人是裝腔作勢,也沒有再說,只見小琴拿著掃把已經(jīng)在打掃,默不作聲的。李姐看見了,啐了一口,做給誰看哪?
消防來檢查的時候,沒有說水槽要改動,只是說要多清洗,走到廚房里的時候,一看煤氣灶就哎呀地說,現(xiàn)在用煤氣灶不行,這個要整改,換成電磁灶,那個安全,下次我們還來檢查。還有這個排油煙的,這樣直接排出去污染環(huán)境是不行的,也要整改。我跟你們說,不要有僥幸心理,下次如果還不過關(guān),食堂就不要辦了,你們不聽勸,那我們就只能取締啦。幾個穿消防服的人指指點點,看見三個探頭的時候,臉上露出微笑來,這個探頭得二十四小時開,萬一有什么突發(fā)事件,也能準確知道問題所在。我跟你們說,食堂不單單是衛(wèi)生問題,還有消防,煤氣灶發(fā)生危險的概率就很高,爆炸起來就跟原子彈差不多。所以無論如何都要改。另外你們廚房只有一個窗戶是不夠的,這么大的食堂至少得要有幾個窗戶,真要有事得讓人能逃出去。
消防走后,阿清坐在條椅上發(fā)呆。采購的臉色很難看,幾個阿姨埋著頭在做事情,什么話也不敢說。不多時,采購突然問阿清,你們現(xiàn)在上班都是來玩的嗎?阿清一到緊張的時候舌頭就不靈活,不知道怎么說。這時采購又氣沖沖地扭著頭看向幾個阿姨,我每次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是你們基本的東西現(xiàn)在都不做了,那廚房里的垃圾堆在那里,你們會沒看見?我跟你們說,你們幾個自行輪班,每天必須把廚房里的垃圾打掃干凈,誰要不服或者有意見,直接走人。她的口氣堅硬如鐵,幾個阿姨不敢作聲,李姐抬頭看了看廚房,又陰陰地把臉看向別處。
李姐見小琴一人在打掃的時候,心里暗暗罵著。采購看見小琴一個人在打掃,并沒有說什么,而是很氣憤地走出門去。采購一人要在三個廠之間奔波,偶爾有事她就會出現(xiàn),或者隨機來抽查。小琴打掃了一大堆的垃圾出去,幾個阿姨嘰嘰喳喳又閑聊起她的話題,李姐說,聽說她欠了很多錢,又專門騙一些老男人的錢,有時候給他們揩一下油或者摸一把,那些老男人就施舍一些錢財。也難怪,那些老男人也是需要安慰的,所以才衍生出這么一種市場。一個阿姨訕訕地笑說,幸虧是長成這樣,要是年輕貌美,不定禍害多少男人,這人一看就覺得像狐貍精,不正經(jīng)。陳麗說,我覺得這種人就不應(yīng)該在食堂里,不干凈。不知道采購怎么想的,收了這么一個破爛玩意兒,能頂什么用?誰說不是呢?一個阿姨說。
這些話都灌進阿清的耳朵,但是他沒有辦法出頭,舀了一大瓢油趁著熱鍋澆上去,吱——聲音很響亮。李姐扯著尖細嗓門罵道,阿清,你要死了啦。你煮個飯要了我的老命,我今天嚇出心臟病要你賠。阿清暗暗笑著,假裝沒聽見,扯著嗓子說,你說什么話?大點聲。
阿清能夠在廠里幾年,就憑著這股癡傻勁,你強我就弱。那些阿姨換了一批又一批,唯獨阿清一直都在,所以他對于食堂的這些女人再熟悉不過。偶爾他裝成孬種,其實暗地里會把阿姨們的行為捎給采購,她心里有數(shù),到了需要裁減的時候,就會準確地拿掉。
一個很涼爽的傍晚,阿清提著一袋蝦,再次出現(xiàn)在小琴家門口的時候,天已經(jīng)暗下來,房間里一盞昏黃的燈光亮著,外面幾個孩子在玩著跳繩,風吹過來,像梳洗麥田。阿清把蝦遞給小琴,小琴睜著大眼睛問,這是什么?明蝦。阿清的話簡潔。小琴的聲音細細地,這么貴的東西以后不要買啦。小琴把蝦拿進屋子里,之后搬出兩張椅子來,她很久都沒有和異性朋友交談過。
今天的天氣很不錯,不悶,還有一絲風吹來。
自然風比電風扇好,電風扇又比空調(diào)好。有時候科技越發(fā)達,不代表人越健康。
所以亞健康的人很多,猝死的人也很多,就是沒有遵循生命在于運動的原則。阿清順著她的思緒,眼睛卻瞥向天空,那時候一輪月亮正在下墜。很久沒有看過月亮,記得小的時候經(jīng)常抬頭看,奶奶說不能手指月亮,那樣會被割掉耳朵。
小琴笑了笑,幾條忽深忽淺的皺紋就爬上她的額頭。她說,其實我們?nèi)司偷靡次反笞匀唬行叛隹偸呛玫?。之后她又說,你看孩子們玩得多開心,我有時候就很羨慕這個年紀的小孩子。
羨慕他們什么?
至少不用有太多的壓力。
阿清本來不想再說,但還是忍不住說,孩子們一直不去讀書,總歸不是辦法。她嘆息了一下,像一壺酒被打開了,酒香撲鼻而來。她可能看在阿清很真誠的份上,開始侃侃說道,我也想給他們報上戶口,也想讓他們?nèi)ド蠈W,可是沒有他們的出生證明,派出所辦不了,去村委會詢問了幾次,他們也沒法給我開證明,他們說讓孩子的爸爸過來,或者去醫(yī)院開份血緣關(guān)系證明。兩個孩子都跟我沒有血緣關(guān)系,我怎么開這個?所以就一直耽誤著。學校沒有戶口本都不讓讀。小齊以前會跑到學校門口張望,他喜歡讀書我知道,但學校的保安知道他是黑戶就不再讓他進校。小齊是很聽話的孩子,他知道我的難處,之后就不再去學校門口。阿清很驚訝,關(guān)切地問,不是你的孩子?阿清似乎等待著她的回答。
她的目光深邃地望向阿清背后的橄欖樹,光禿禿的枝丫上掛著一個月亮和幾顆星星。她沒有回答,眼神逐漸黯淡下去。她轉(zhuǎn)移了話題,似乎提起孩子們的經(jīng)歷,無疑再次揭開孩子們的傷疤。她說,我其實挺感激采購能收下我,讓我有一份工資養(yǎng)活他們。
小琴說到這里的時候,突然抬頭去看他們,眼里布滿了幸福感。他們有時也會問自己是從哪里來的,我就告訴他們,小齊是廁所邊上撿到的,小牙是垃圾堆里撿到的,他們就會咯咯咯地笑。有時候想想,我是很幸運的人,上天讓我失去一個女兒,還給我兩個孩子。他們都很乖,平時在家里就自己做作業(yè),我會教他們寫字。給他們買的作業(yè)本正面寫完了,他們也不跟我說,反面繼續(xù)寫。她猶豫了一下,繼續(xù)說,他們越是懂事,我越有一份愧疚感,我感覺我對不起他們,沒有給他們應(yīng)有的公平。她停頓了一下,說,不知道他們長大了會不會怪我,我總害怕有一天他們會怪我,為什么沒有本事還要收留他們。
不會。你給了他們一個家。阿清的語氣濕濕的。家比什么都重要。很多人羨慕我家的房子要拆遷,到時候就會賠很多錢和幾套房子,可是沒人知道房子拆了之后,我的兒子就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房子對我意味著更多的寄托。
你兒子怎么了?
他抽出一根煙,夾在手里,我們以為他不會走遠,他每天都只在那周圍玩,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間找不到了。
那你們不再找嗎?
好幾年了,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我老婆說再生一個,但是我沒有那個感覺,自從兒子丟了之后,那個也沒有興趣了。
他說完又嘬了一口煙,往地上噴出逼仄的煙霧。小琴不時地對著孩子們喊,小心點,別磕著碰著。她很滿足地看著他們,眼里滿滿都是幸福的感覺。阿清有點羨慕,他的目光溫柔如水。他說,對別人來說他僅僅只是一個傻子,對我,是全部。夜很深的時候,阿清站起身來,也望向月光下的孩子們,月光灑在他們的身上,像一只溫柔的手。
阿清回到家里,葉平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她嚷嚷著,你去哪里鬼混了?我一晚上都想不清楚,你說咱家這房子是簽還是不簽?阿清洗了一把臉,忐忑地說,一向不是你做主?我從沒有什么怨言。葉平噌地坐起來,她說,你明天去鎮(zhèn)政府拆遷辦,你去簽。她細細一想,又說,我跟你一起去,咱把那些敲定下來。
阿清沒有理會她說什么,站在窗戶邊看了看外面斑駁的樹影,突然嘆息了一聲,就把窗簾拉上。什么話也沒有,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所有人都上班的時候,空氣中莫名流轉(zhuǎn)著壓抑的氣息,很沉悶。那三個探頭依舊閃爍著紅色的光芒,光芒的背后仿佛隱匿著幾雙眼睛,或真或假地窺視著。阿清仍像平常那樣忙碌著,幾個阿姨也絮絮叨叨著,不知道說什么。采購來了之后,所有人都啞然失聲。跟在采購身后的是廠里的主管,他們走進食堂的時候,環(huán)視一圈,仿佛尋找著什么失去的東西。
他們走進廚房,看見阿清在煮東西,就退出來。三個探頭都亮著,似乎能夠查明一切。這時主管站在幾個阿姨的方向,聲音粗獷地說,昨天有人把一袋蝦都拿走了,那是干部菜,要不是有人打報告,我們至今還蒙在鼓里。我今天給你們一次機會,你們自己站出來承認,這事就算過去,要是查出來,探頭都在這,查到誰就直接開除,這個月工資全扣。阿清從廚房里聽到了他的聲音,他握著廚具的手冷不丁地滑了一下,濺起了一攤水。他慢慢地挪到門口去,探出頭。此刻所有阿姨都像石頭一樣沉寂。忽地就聽到主管厲聲呵斥,我給你們機會,是你們不珍惜,我去調(diào)監(jiān)控,查出來是誰作祟,把他扭送派出所去,看你們跟派出所怎么解釋。阿清身子一直抖個不停,雙腿綿軟無力,臉上汗?jié)n涔涔,臉色鐵青著。
我再說一遍,自己說的,我從輕處罰,要是我查出來,都沒好果子吃。主管大聲呵斥著。阿清的眼睛像烏賊眼睛一樣渾濁,他與小琴的目光對上之后,仿佛被一陣電流擊中,迅速縮回墻根去,只留下一堵斑駁的墻壁。那雙帶著恐懼的眼神像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在小琴的心上,她的心一墜,像墜入萬劫不復之地。
不多時,只見小琴低下頭,臉色發(fā)紫,緩緩地說,東西是我拿的,與其他人無關(guān)。采購露出疑惑的表情,怎么都無法相信,怔怔地看著小琴,她突然想起了一句話,會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她的眼睛刷來刷去,像窺探一張打有馬賽克的圖片一樣,不知道這張圖片的背后隱瞞著什么,但是她有點后悔那句話冒出來,因為她看到小琴悲哀的眼淚正斷斷續(xù)續(xù)。這時采購一轉(zhuǎn)眼看見站在窗戶旁的阿清,他正在惶恐地凝望著她們的表情,因為過度緊張而忽略了嘴唇跳動的神經(jīng)。采購又瞥向了幾個阿姨,她們早就通過電話和微信不時地要求她開除小琴這個不合群的人。這個女人真是不檢點,這些話語充斥在采購的腦海里,她怔怔地站著,恍惚了一下。主管跟她交頭接耳,她像是默許了一樣,主管知道她的意思,在她轉(zhuǎn)身的一剎那,對小琴說,你走吧,明天不用來上班了。
小琴眼帶淚花凝視著那扇窗戶,緩緩地轉(zhuǎn)過身去。而就在小琴轉(zhuǎn)身的剎那,采購的手機響了起來,她看了看手機上的電話號碼,帶著堅硬的聲音說,什么事?靜寂的食堂幾乎只有她的謾罵聲,她用尖銳的聲音罵道,你是老年癡呆癥啊,二十幾歲的人,送個貨都能錯啊。你差點讓我損失一個優(yōu)秀的員工啊,笨蛋!采購掛斷了電話,臉上余怒未消,喊了一聲,小琴。小琴停住了腳步,回過頭來,眼睛像被辣椒熏過了一樣。采購的語氣緩和了許多,她說,這件事是我的疏忽,不好意思啊。剛剛賣海鮮的打來電話說送錯了,我報表上是訂購了蝦,他送來的是帶魚。財務(wù)以為我謊報食材。采購臉上現(xiàn)起了一種自嘲般的笑,小琴卻再次透過窗戶看見阿清臉色發(fā)白,兩只眼睛游移不定。小琴輕拭了眼淚,并沒有說什么。只聽采購再次說,你繼續(xù)留在這里吧。她的話剛說完,食堂就莫名響起了一個聲音,所有人都循著聲音的方向望去,只見阿清狼狽地跳出來,他說,火太旺了,鍋燒破了。采購瞪圓了眼珠子,用干涸的喉嚨說,嚇死我啦,你還有心思笑。采購擺擺手說,都去干活吧。轉(zhuǎn)眼卻見小琴兩眼濕潤,嘴角微微上揚著,她走過去,拍了拍小琴的后背,聲音細細地說,對不起?。?/p>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