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桂珠
那年,一場喜慶婚事,傳遍十里八鄉(xiāng)。
男方送給女家的大紅帖上寫的是:“大清誥封中憲大夫洪江淮某某代孫……”迎親隊伍中,走在前頭的是長長的鑼鼓隊,挑“添丁進財”及“富貴雙全”彩燈的緊隨其后,提著“引路雞”雞籠的男丁亦步亦趨,媒人和伴娘簇擁著八抬大轎四拋垂,盤擔嫁妝紅紅艷艷,一大隊人馬就這樣翻山越嶺,終于在中憲第門口落了轎。
轎簾輕輕掀開的一剎那,新娘子悄悄抬眼,于一片熱烈喜慶的紅色中,隱約想見宅子的模樣。頓時,新娘子心中洋溢著幸福。中憲第,遠比傳說中的還要氣勢恢宏。
新娘子就是后來我的老嬸婆。她在這座大院里,永遠盤著漂亮的髻子,穿著精美的繡鞋,繡了一輩子的花。
多年以后,我從宅子門口經過,依然也為之心念翻動。這不是一座普通的閩南皇宮起古大厝,而是朝廷敕封的“中憲第”。始建于清嘉慶年間,精美、壯闊,落成之日必定風光無限,更令人暗暗驚嘆的是,兩百年風雨后,依然從容端莊,自成氣派,檐上的雨水猶能不偏不倚地落到那條三厘米左右的滴水線上。
中憲第,本名瑞義堂,因其開基者洪江淮被誥封為中憲大夫,朝廷賜掛“中憲第”匾額而得名。這座宅子呈“曰”字形結構,占地近兩千平方米,共九廳堂、八天井,歷時三年多建成。
建厝的石頭是南安豐州石礱出產的,先用貨船經泉州、南安、安溪順晉江西溪逆水而上至金谷碼頭,再由工人從十一公里遠的渡口扛回來。
廳口那塊四米多長的過丁石,更是來歷不凡,它是十六個工人嗨唷嗨唷走兩天崎嶇的山路才抬到家的,運費已然比原材料貴多了。而用來砌墻的石灰來自二十幾公里外的安溪縣湖頭鎮(zhèn),紅磚和黑瓦來自十幾公里外的永春岵山鎮(zhèn),一石一木,皆用人力,十分繁復艱難。
平常人不太注意到的是,中憲第的后墻基足有幾層樓高,是用大小不一的溪石在險峻的衍溪岸上疊砌而成,石坡之上是宏大的黑磚墻面,在淙淙的溪水聲中兀自珍重。
一座宅子的動人,必定是有主人氣息在支撐。鄉(xiāng)鄰至今喜愛閑談宅主人洪江淮的故事。當年建厝時,有婦人背著孩子前來幫忙,洪江淮便讓她歇工回家照顧孩子,并吩咐賬房視同出工,給她照發(fā)工錢。建厝幾經寒暑,那年夏天,工人們中午躺在溪邊休息,洪江淮看見了,拿來輕薄衣裳披蓋在工人身上。每到發(fā)工資那天,宅主人就用大秤稱白銀,師傅們再用大布袋挑回家。
師傅們建厝時不僅肯用力,更是肯用心。支撐房梁的那對柱珠,師傅們花了三天三夜才磨出來的。上刻十二生肖。尤其是那匹馬,正是仰天長嘯、奮蹄飛奔之狀。其他柱珠亦皆溫潤如玉,像極了一粒粒精致的算盤子。而今,要尋這樣的石構件,怕是難了。就算石材得了,也難得這樣慢工出細活的匠心之作。還有那些磚雕,雕有八仙過海、梁山伯祝英臺等故事,生動飛揚,精美動人。
大厝落成慶典那一日,貴客盈門,歡聲笑語。十八路匠師們也齊聚中憲第,石匠、木匠、瓦匠、油漆匠、粉刷匠、磚雕師、石雕師、木雕師、瓷雕師,還有砌墻的、砌灶的、挖井的等,皆舉杯暢飲,贊賞彼此的杰作。洪江淮還準備了十八個上等煙壺,分送給十八路匠師,作為額外報酬。洪江淮的慷慨豪爽,不僅造就了宅子的繁華,日后還為宅子消解了災禍,此為后話。
多年以后,我走在中憲第,似乎依稀可以聽見當日的歡聲笑語。宅子的正廳,雞疊斗屋架上彩金大漆仍在熠熠發(fā)光。據說當年這里擺放著三張八仙桌和十六張?zhí)珟熞?,是家族會客之處。廳中木柱上有紅底黑字的榜書楹聯(lián),庭前有巨幅圍屏,兩邊槅窗上的雕花千姿百態(tài),可惜圍屏已毀,雕花圖案也部分遺失。
宅子當年除精雕細鏤,更有防御裝置,石條窗下可以發(fā)現(xiàn)很多炮眼,只是今已無用,被堵上了。踩在老派的木頭樓板上的時候,腳底悠悠有一陣晃動感,在這樣的晃動中,我似乎看見了舊時光景——多少年前,門外的大路上傳來咚咚的搖鼓聲,小姐便把身子倚在廊檻上,讓丫鬟下樓去買胭脂花鈿。
坊間流傳甚廣的是洪家人的生意場趣事。
洪江淮長子洪維藩是個太學生,后參軍立功,同治年間,閩浙總督左宗棠委任他駐香港管理文報局務,這便是洪江淮被朝廷誥封為中憲大夫的緣由。除了軍政,洪維藩還善于經商,鄉(xiāng)人至今流傳他“撒一泡尿工夫就多賺了十三萬六”的故事。那時,洪維藩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主營燕窩等生意。他手里有一批從東南亞進來的貨,有老客戶開口要把這批貨全部買下,買賣雙方互相刺探,已接近心里的價位。洪維藩心里打算答應成交,因心情一時放松,感覺內急,就離座去方便。對方以為他嫌價位太低搖頭不允,擔心失去這批貨物,急道:“一百句化作一句講,再加十三萬六!”洪維藩一聽,心中狂喜,轉過頭來,卻面不改色地回答道:“看在老交情的面上,就按你說的數(shù)成交吧?!?/p>
若是只重經商,還不足以造就中憲第。細心揣摩過的人,則可以體會到此間的書卷氣。中憲第乃詩書之家,擁有最精美的書房。樓柱上的布膠漆聯(lián)迄今仍然清晰:“士農工商成就時皆堪富貴;父子兄弟和睦處便是禎祥?!薄笆俊比允菫槭祝⒎侵恢亍吧獭?。至今,二樓中廳臨空廊柱上還可見“詩書處世”等楹聯(lián)。洪家人,不僅男兒讀書,女子也受熏陶。這座中憲第里,曾走出一個洋溢著書香氣的美人兒,嫁入永春縣的一個富商家庭,培養(yǎng)出了菲律賓僑領鄭玉書這樣的兒子,被婆家鄉(xiāng)里人尊為“金姑”。
如同人的命運,一座宅子也并非全是富貴平安。1917年,農歷九月十七日,下午,鄰縣安溪汪稠手下全副武裝的土匪,從水尾進村,報復洗劫大演村,村中多處豪宅被燒成灰燼。土匪趕到中憲第時,族人緊閉門戶逃往厝后溪邊避難,匪徒就在右護厝的大門縱火。由于快要天黑,匪徒害怕遭受村民伏擊,放火后倉皇逃離,族人及村民趕忙奔回滅火。大家齊心協(xié)力,把火撲滅,中憲第總算逃過一劫。
可見,人們素日的恩德會在急難時化為佑護。一座宅子能歷經風雨,靠的不僅僅建材的牢固。中憲第門檐上的銅燈經歷過火的灼傷,依然像兩朵古銅色的玫瑰,高貴、端莊、舒展。門柱上楹聯(lián)寫道:
東山對向仰止彌高,
演水纏居流而不息。
如今,我徜徉于中憲第。見天井寬敞明亮,庭中山茶花開得紅艷艷,梁柱上鳥巢里燕子自在地飛進飛出。金色陽光,灑在晾曬的衣服上。有老太太半瞇著眼坐在青石椅上,一條狗安靜地躺在她腳下。兩三個孩子在廂房與梆堵之間捉迷藏,悅耳的歡笑聲響徹庭院,廚房里飄來鹵面的香。
棲居于此的,只是部分后人。中憲第子孫眾多,他們奮勇拼搏,開拓前景,多數(shù)漂洋過海,棲居于外地。但無論走得多遠,夢中總有一座閩南古厝。那是他們永遠的家園,無論何時想起,雙眼立即有了光芒。在異國他鄉(xiāng),他們向自己的子孫不斷地描述故鄉(xiāng)的中憲第,如同我的那位老嬸婆,直到九十多歲臨終歲月,依然一直在說當年的中憲第。中憲第的一磚一瓦,一直在承載著昔時光景、祖?zhèn)骷绎L。
那亦是春風,輕撫著漂泊的心。
責任編輯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