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
它像祖母一樣恬淡自如,沒什么事能驚動它,沒誰能讓它受寵若驚,你叫它:“貓咪,過來!”它白你一眼,叫誰呢,才不過來。
外婆從家里的四只貓仔中挑了最乖覺、最茁實的一只放在竹籃里。貓仔的三只腳上襻了一根布繩子,只有一只腳是完全自由的。在火車上它即便跳出竹籃也跑不快。外婆讓我和爸爸把這件會動會叫的禮物帶給祖母。外婆給這只四個月貓齡的貓仔取名花花。其他幾只也是差不多的花色,都是白底灰花,灰色里嵌著些深色條紋,沒什么獨特之處,尋常人家的小畜而已,只有外婆視如掌上明珠。
花花的名字一離開外婆家就被忽略了。到了祖母家,它就叫貓咪,可見那不被重視的程度。
祖母頭一眼見到貓咪被嚇了一跳:她是那種見了動物繞道走的人,出于懼怕也出于嫌棄。然后她看著父親,意思是:虧你想得出來!父親說貓咪是外婆送的禮物,祖母不語了,她的斯文讓她永遠不說親家母的壞話。她是真發(fā)了愁,說這以后多麻煩啊,又要吃又要撒,多出多少事體來呀!不久祖母承認,貓咪除了是個麻煩,還是能派上些用場的,一夜消滅好幾只蟑螂,家里的蟑螂明顯地少下去。貓咪捕蟑螂的時候非常好看。它先把身體趴得低低的,尾巴亢奮地直顫,下巴幾乎擱在地面上,眼睛如通了電,成了兩盞小型探照燈,藏在胸脯下的前爪還微微的快速搓動,像在摩拳擦掌,蟑螂越近,它身體便壓得越低,眼睛也瞪得越大……然后,一個閃電出擊,在沖刺盡頭突然躍起,前爪由上方落下,準準地拍在蟑螂身上,再抬起爪子,歪著頭看地上那肥大的蟑螂扁平了,滿腹膏脂都被它拍出來了。然后它也嫌惡心,掉頭走開。我看明白了,它的突然躍起是為了增加最后那一拍的力度,等于把它整個重量都砸下去。那蟑螂的尸體還能看嗎?
貓咪和祖母最開始是橋歸橋,路歸路,誰也不惹準。后來貓咪實在無聊,發(fā)現(xiàn)祖母織毛衣的線團在筐籮里一動一動,似乎可作玩物。它試探著上去,前爪撓撓,線團動靜大了一點,于是它就像捕獵蟑螂那樣,退后若干步,貓下腰,摩拳擦掌一番,突然躥出,對著線團又蹦又跳,不亦樂乎時還把線團抱在四爪之間盤弄,像雜技團的蹬壇子表演。祖母就這點好,溫和得跟貓也不發(fā)脾氣,只是輕聲對貓咪說:“儂當我在跟儂白相???”或說:“白相可以的,咬就不可以了,哦?”貓咪好像聽懂了,從來不下嘴咬毛線團。從此,貓咪單方面把祖母認作玩伴。祖母推牌九,推一張牌,桌布動一動,它蹲在桌布下,爪子再把桌布打回去;祖母再推一張牌,桌布再動,它再打回去。這樣,它認為祖母一來一回是在跟它過招,這就成了它單調(diào)無聊生活中的游戲。祖母有時會自語:“啥人跟儂白相?沒人跟儂白相,臺布抓壞了,我要請儂吃生活的(上海話中懲罰的意思)……”祖母一生沒有給任何人吃過生話。
真正在意貓咪的是顧媽。貓咪來了不到一年,家里一只老鼠、一只蟑螂都沒了,這一點顧媽頂看重。有貓咪和沒有貓咪,在顧媽眼里一個史前、一個史后,文明程度是有區(qū)別的。米缸里再也沒有老鼠糞便,貓咪這是什么貢獻?顧媽心里有一桿秤。所以顧媽很舍得給它吃。菜市場有個賣毛毛魚的小販,顧媽三分錢買三四十條魚苗,在一張荷葉上拿回來,放在一個罐頭盒子里燉,燉出一罐白白的湯。顧媽連魚帶湯給貓咪拌上半缽子米飯,貓咪吃起來,美得耳朵尖直哆嗦。貓在顧媽燉魚的時候,嬌滴滴地喵喵叫著,身體酥軟了半邊似的,在顧媽的褲腿上蹭來蹭去。顧媽便罵罵咧咧地說;“骨頭輕吧?輕得來——沒骨頭了是吧?”等把缽子往地上一放,貓咪餓虎一般撲上去,顧媽又是罵罵咧咧:“噎死你!燙死你!慢一點!啥人跟你搶???!”貓咪原諒顧媽,光要她的寵愛不行,必須連同她的罵罵咧咧一塊兒要。我們一叫“餓死了,快開飯”,顧媽也是一樣地罵:“餓死了,餓死了,死了還叫?死了還這樣一頭臭汗?!”
又過了一年,外婆的禮物又來了,是一只小母雞,叫麻花兒。貓咪從麻花兒到達的那一刻起腦子就沒閑過:這個嘰嘰喳喳、到處拉撒的東西身量不大,只要一下?lián)涞顾ё〔弊?,就可以讓它閉嘴了……可以分兩頓吃它,先吃腿肉……不過貓咪并不著急接近小母雞,而是趴在一邊觀察。祖母知道它在打小母雞的主意,勸它道:“不可以的啊,這只雞將來會生蛋的啊,生了蛋儂也可以吃的呀。”不知道是祖母把貓咪教育好了,還是麻花兒太厲害——貓咪稍微接近它,它就惡人先告狀,咯咯咯地扇翅膀,還做斗雞狀,雙腳蹬地,身上羽毛奓立起來,胎毛還沒褪盡的禿翅膀支棱起來,一只雞頓時有兩只的體積。貓咪看著它想:別自作多情了,誰要碰你??!它往凳子上一跳,本來就不在同一條地平線上了。“你這卵孵類,我們哺乳類不跟你一般見識?!必堖浒腴]上眼,此刻是一只吃飽了的老虎,送只鳳凰來都懶得動。小母雞麻花兒咯咯咯地拉撒圈地,貓咪不屑地打呼嚕,讓小母雞明白,你這個連廁所都不會上的東西,也就配我拿眼縫瞄瞄你。
此后,貓咪和麻花兒基本是井水不犯河水,除了麻花兒跳到貓咪的食缽上搶食飯粒,貓咪露出虎臉,呵斥它一下。再說麻花兒整日在外面野,貓咪跟祖母一樣,一年四季宅在家里,最多在陽臺上坐坐,撲一兩只蝴蝶。一次來了幾只傻鳥,在陽臺的水泥欄桿上嘰喳蹦跳,貓咪覺得這太諷刺了,不撲上去白為一世貓咪,于是它一個漂亮的魚躍,從窗內(nèi)直接躍上欄桿,傻鳥不一會兒就只剩下一小堆毛和幾滴血。劊子手貓咪嘴上爪子上半點血跡也沒有,瞇著眼睛舔嘴唇:味道還行。
到我當兵的時候,貓咪的神態(tài)和動態(tài)都跟祖母很相像了。它像祖母一樣恬淡自如,沒什么事能驚動它,沒誰能讓它受寵若驚,你叫它:“貓咪,過來!”它白你一眼,叫誰呢,才不過來。只有祖母能支得動它:“貓咪,去,隔壁張家請你幫忙捉老鼠。”貓咪是整棟樓的貓咪,常常被借到鄰居家去除害。大米越來越金貴,十斤大米要配搭兩斤山芋干或者玉米面,運氣最好的是配搭高粱米,高粱米和大米相摻,煮出的飯很香。鄰居們的孩子常常捧一大碗摻高粱的米飯,拌上醬油和豬油,黑乎乎的,往嘴里狂扒。米的金貴越發(fā)體現(xiàn)出耗子的可惡,也越發(fā)體現(xiàn)出貓咪的重要。
父親的收入縮水,顧媽連三分錢的毛毛魚都不舍得買了,跟魚販子求來他剖魚時扔掉的魚肚雜。貓咪開始吃不慣,但餓了兩餐就認命了。原來人和畜認命的速度都差不多,日子降級、升級都是很快過得慣的。饞急了的貓咪犯過一次渾,跳到餐桌上叼走一條紅燒鯽魚,讓顧媽抄起筷子抽了一下,并罵道:“活回去了?!小時候都不偷嘴!打死你!”它自尊心受不了,躲到父母的大床下面賭氣,誰都叫不出來,用手電筒照照,發(fā)現(xiàn)它臥在長毛的灰塵里,耷拉著腦袋,瞇著眼睛,嘴里呼嚕呼嚕的,念經(jīng)或者詛咒。最后大家驚動了祖母,祖母困難地下蹲,扶著床沿輕聲叫了一句:“貓咪,出來吧?!必堖涑鰜砹?,樣子像是頭都抬不起來,那陣害臊遠遠沒過去,但它不想讓祖母著急。
顧媽回老家后,媽媽在廠里上班,日夜三班倒,沒人管貓咪,媽媽就把它送給了那個天天給它供應伙食的人。媽媽想,貓咪這輩子,口福是有了,之前什么都沒得吃,現(xiàn)在魚可以管夠。送走貓咪的第二個月,媽媽到菜場買菜,魚販子告訴她,貓咪死了,到了他家之后,給它再好的魚它也不吃,絕食一周,死了。
貓咪是傷心死的。祖母去了醫(yī)院,沒有再回來,貓咪感到自己被祖母遺棄了。媽媽又把它從家里帶走,帶給一個陌生人,連祖母那一絲絲氣味都根絕了,貓咪不知自己干了什么,讓人那么絕情。
也許,貓咪比我們想象的都重情,它是決意要給祖母陪葬的。
稻香園摘自《穗子的動物園》
(人民文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