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云貴
沿途上的行人奇怪地看著我們,沒有人知道我們?yōu)槭裁茨敲纯鞓贰?/p>
不知還要過多久,自己才能學會忘記一些季節(jié)、一些名字和一些故事。
所有閃光的日子,像一枚枚銀色的吊飾掛在時間細長的脖頸上。那些明亮如春的幻覺、被流水洗過一遍又一遍的少年,刻在陽光粉末般飄飛的黃昏中,如同一道最長的影子。
永遠有一張少年的臉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他是我的朋友小夫。
我和小夫同桌時,是在初中。
他是個瘦得快散架的男生,戴著圓圓的眼鏡,小眼睛,愛笑,卻從不在陌生人面前笑。他喜歡做一些“壞學生”專干的事,遲到、早退、不做作業(yè)、纏著漂亮的女生說話、數(shù)學課上看自己偷偷租來的小說和漫畫,似乎他在那時起就想“立志”加入被老師、家長嚴重唾棄的“壞學生”隊伍中。除此,他還喜歡做一堆其他奇怪的事情,放學路上撿各種形狀的瓶子,到森林中收集不同草木的葉子,對著一個樹洞說話,深夜里翻來覆去地用小霸王學習機打同一款“超級瑪麗”。
那時,我在老師、父母的眼中還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好學生,愛情沒發(fā)芽,思想簡單,一直混在年級前十的圈子里。即使是這樣,我和小夫也可以聊很多話題,當然都跟人生、未來、理想沒有絲毫關系,這些都是需要偉人去探討的問題,而我們只是落在人間的兩顆塵埃,在風中,朝上或者向下悠悠地飛著。我們說得最多的無疑是自己的運氣怎么老不好、臉上的痘痘怎么會冒出這么多,或者是哪個歌手最近出的專輯很有感覺、哪個女生的身體好像一夜間膨脹了等等,彼此贊美最多的話是:“我希望你快點兒長高,高到把校長辦公室的屋頂捅破?!?/p>
那時,卡帶機還沒消失,電腦還是大腦袋,周杰倫還很年輕,唱著《七里香》美了好幾季。男生們都學他用啫喱水在頭發(fā)上耍帥,做各種造型。
在初二期中考試最后一科結束的下午,我和小夫在學校里游蕩。突然,小夫摸著頭發(fā),一臉壞笑地看著我。我知道他肯定在打什么鬼主意,他臉上充滿叛逆而興奮的光芒,說:“我們一起去買啫喱水吧。”我說:“好啊好?。 边@樣沒有一刻遲疑的回答自然讓他吃驚:“你可是個好學生呢,真的要和我去嗎?”“誰規(guī)定好學生就不能用啫喱水啦?”我回道。小夫傻傻地看著我,小眼睛睜得銅錢兒大。然后,我們朝校門口瘋狂地跑起來。夏天的校園里,花草在和風中搖擺,陽光從一個樹梢跳躍到另一個樹梢,沿途上的行人奇怪地看著我們,沒有人知道我們?yōu)槭裁茨敲纯鞓贰?/p>
我們從超市買回了一瓶啫喱水,在宿舍樓頂刮風的天臺上玩弄彼此的頭發(fā)。我手中拿著的鏡子仿佛一面照妖鏡,照出了這個世界上最可愛的一群小妖:皮卡丘、賽亞人、音速小子,還有長鹿角的男孩。我們對著鏡子傻笑,風吹起白色肥大的襯衫,黃昏的光線刺向我們的瞳孔。鴿群掠過頭頂,留下一路脆亮的哨音,我們抬頭望去,仿佛看到了無邊天際的永遠。
偌大的世界中,我們是兩只充滿了幻覺的蟲子,從巨大的葉尖破繭,在一座青色的城池上飄蕩。俯瞰城外,大地匍匐在我們的腳下,如同一群聽話的羊群。
第二天到來的時候,我和小夫都在頭發(fā)上噴了大半瓶的啫喱水在校園里招搖過市,一副很拽的樣子。這樣的舉動自然很危險,“天啊,他竟然也學壞學生那樣打扮呢!”“我沒看錯吧?”“我們快點去告訴班主任,這回有好戲看了!”經(jīng)過各個同學的激動報告,班主任自然把我們叫到辦公室里“喝茶”了。他嚴詞厲句絮叨一番,我們低頭不語,頭發(fā)依然豎得高高的,仿佛最倔強的年少。
后來,我們倆還是乖乖妥協(xié)在了班主任撥往家中的電話里。年少最傷不起的人有很多,老師、父母無疑是其中的突出代表。
我們狂歡無羈的時光,我們輕愁淡薄的歲月,被風吹走的啫喱泡沫,空氣中飄散的香氣,一陣陣,和往事并肩離開今天的掌心。
后來,我繼續(xù)回歸到“好學生”的角色里,講文明、懂禮貌、不穿奇裝異服、不抽煙喝酒,頭發(fā)一年四季只保持夏天那樣的平頭,最長一根也在3厘米以內。
后來,小夫去了B中,我被保送進了A中,兩所學校隔著一條小河,而我們卻被這樣短短的距離阻隔起來。我不再和他一起去超市、一起爬向宿舍樓的天臺吹風。夕陽墜到哪里,似乎都和我們沒有關系。
后來,我習慣一個人坐在教室里看著窗戶上的側影,想象還有一個人陪在自己身邊。我不會寂寞,也不會孤單。
一直在懷念中的人永遠不會忘記過去。那些閃光的日子、鴿群掠過的黃昏、明眸皓齒的少年,只會在回憶的河流中被漿洗得越來越新。
我知道,或許這輩子,自己也永遠學不會遺忘這項本領,特別是對于那些充滿了夏天味道的人和故事。它們像是世界上定型效果最好的啫喱水,緊緊粘住自己的內心,在時光深處,永遠不會讓心被風吹皺。
在回憶中,我們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因為那些人、那些事。
田龍華摘自《親愛的,我們都將這樣長大》(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