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約翰·厄普代克著李寂蕩譯
約翰·厄普代克(1932-2009),生于美國賓夕法尼亞州雷丁,小說家、詩人。其一生共創(chuàng)作了50多部作品(包括系列小說《兔子四部曲》《貝克三部曲》,以及一些短篇小說集、詩集和評論集等),兩獲普利策獎(《兔子富了》《兔子歇了》),兩獲國家圖書獎以及歐·亨利獎。厄普代克被譽為美國“最后一位真正的文人”,美國作家菲利普·羅斯說:“約翰·厄普代克是我們時代最偉大的文學家……像19世紀的納撒尼爾·霍桑一樣,他是而且將永遠是國寶?!?009年1月27日,厄普代克因肺癌在馬薩諸塞州去世,終年77歲。
雖然我處于兩段婚姻中間已有好幾年了,生活于完全被控制的混亂之中,而其他的人繼續(xù)活著或死去。萊恩,一位打高爾夫球的老伙伴,在醫(yī)院住了一夜,因為他們說是做一個例行檢查,結(jié)果倒在廁所里死掉了,他才剛剛給自己的五金店打了個電話,說他早晨就會回到柜臺后面。他是這家店的老板,在陽光燦爛的下午他便讓一個伙計打理。他揮桿速度很快,他將自己的重心向后壓到右腳上,球經(jīng)常向左偏出,根本沒有飛到空中;但是他在生前還是擊出了一些漂亮的推桿,他總是穿戴整潔,似乎預(yù)示著對自己的比賽抱有很高的期望。身著金盞花的黃色的休閑褲、天藍色的高領(lǐng)毛衣、橘紅色的羊絨開衫,他驅(qū)車從波士頓出發(fā),穿過了痛苦、失眠、道德困惑的云層,在綠色的練習場上揮手。我則推著小推車穿過瀝青停車場,每走一步,我的釘鞋刮擦著,像魔獸的爪子。
盡管萊思認識并喜歡我離異的妻子朱莉婭女士,但他從不談及我的個人情況,或者這樣的事實:我從波士頓驅(qū)車一個小時來見他,而不是像從前沿著公路開十分鐘。在那段時間,高爾夫球場就是天堂;當輪到我走出第一個發(fā)球區(qū),我感到自己被封閉于一個透明的寬敞的避難所,安全地與婦女、遭殃的兒童、嚴肅的律師,以及不友好的舊氛圍——整個具有冒犯性的社會秩序隔離。高爾夫有它自己的規(guī)則,它自己的愛,我們?nèi)齻€或四個踉踉蹌蹌地,朝向每一個球洞,我們一路跟著喊著,嘲笑不好的運氣,對少有的相當精彩的擊球發(fā)出歡呼。有時夏天的天空暗下來,暴雨降臨,我們聚集在廢棄裝備的棚子或者樹下,這樹相對于它的兄弟們,相對于閃電,似乎不夠高,而且脆弱。我們本能的緊張和我們打高爾夫球的興奮被打斷后的不耐煩,在這個棚子的空間里凝聚成熱烈的燠熱——在啪啪作響的雨聲中,喘著氣冒著汗的中年男人擠在一塊,就像貨車車廂里的牛。萊恩的臉上長出許多光化性角化病的斑點;他打算在轉(zhuǎn)化為皮膚癌之前通過外科手術(shù)去掉它們。誰會想到冠狀動脈血栓的閃電擊碎了他的計劃.將他從我糾結(jié)的生活中抹去?(沒有兩片雪花或者手印,示波器上沒有兩個心跳的軌跡,沒有兩次揮桿,那么精確地相似)我再也不會看到他充滿希望地以他獨有的方式擊打高爾夫球(“喂,乖啊,球兒?!彼矚g開玩笑,繼續(xù)搖晃著身子或下蹲),球向左飛得很低,再也聽不見他憤怒的沮喪的喊叫(他是一位重新入教的浸禮會信徒,能罵人不帶臟字眼),“呀,你這個骯臟的日奇卡冷卻機!”
我驅(qū)車去參加萊思的葬禮,特意告訴他兒子,“你父親是一個了不起的家伙”。但是這句話落在寒冷的空蕩蕩的浸禮會教堂無人理會。萊思俗艷的服飾,他的基督徒的熱情,他充滿希望而又徒勞的揮桿,我們簇擁著來回跑動,我們在那個人造宇宙里的友情,那個宇宙是由不同的可忍耐的長度和各種類型的青草構(gòu)成的,這些生命中的色彩,脆弱得不能抓住,便消逝了。
過了一段時間,我在報紙上讀到,艾米·瑪麗蒙特小姐,九十一歲,終于去世了,就像一片枯葉變成了葉模。她總是顯得老派;她是那些新英格蘭人中的一員,最后一批中的一員,他們談?wù)摵嗬ふ材匪?,仿佛他才離開房間。她擁有一些信件,折疊的沒折疊的,幾乎變成了碎片,在詹姆斯給她父母的信中,提到了她,不是當作一個小姑娘,而是當作一個年輕的女士,“變成了她‘自己,變得豐滿而富有活力”,她繼承了鄉(xiāng)下的一棟房子,她只住其中幾間,大部分不得不租出去,她住的房間里擺滿了古董。為什么她從不結(jié)婚,這是一個謎,在她年老時,這個謎還輕輕地籠罩著她;發(fā)黃的照片記錄著她修長的、光滑的美,她還擁有的教養(yǎng)、智力和(精神意義上的)熱情,這些優(yōu)點吸引的追求者和嚇退的一樣多,在她眼里,那是一個“不可侵犯”這個詞仍然具有力量、選擇放棄是一種榮耀的時代,這些優(yōu)點賦予她的價值從未實現(xiàn)。而且,她的聲音里有一種諷刺的枯燥,她的態(tài)度中有一種不安和輕蔑。她是一個熱心的自我教育者;她緊跟藝術(shù)和科學的新發(fā)展,當有機食品和政治的憤怒變成時尚時,她追捧它們,她喜歡年輕人在她身邊。當我和朱莉婭帶著我們的孩子和新面孔搬到這個小鎮(zhèn)時,我們變成了她茶水圈的一部分,在這個圈子的二十年里,這里的氛圍是:主要的熟人間不溫不火,卻又相互吸引。
也許不是不溫不火:現(xiàn)在我想瑪麗蒙特小姐是愛我們的,或者至少是愛朱莉婭的,這些欠加熱的、靠窗戶采光的房間,堆滿了細長的、柔軟的傳家寶,這些傳家寶擱滿了她后灣鎮(zhèn)房子的四層樓,朱莉婭在這些房間里裝得禮貌、開朗,像一個溫柔的女兒似的陽光,為表揚我前妻閃亮的堅硬的下巴、暴露的喉嚨和肩膀,與那舊相框里的照相館拍的照片鬼魅般的光滑很融洽,那是瑪麗蒙特姐妹的照片_三姐妹,其中兩位年輕時不幸死亡,好像將她們多年的養(yǎng)家費饋贈給第三位,這位幸存者讓我們和她坐上金色錦緞的翼椅。她的臉龐是歲月帶來的棕色,布滿了皺紋,像一個不可揣摩的印第安人的臉,她黑色的眼睛,有某種東西閃爍著印第安人的殘忍?!拔野l(fā)現(xiàn)她相當失望,”她干巴巴地說到一個彼此熟悉的人缺席了,或者,某個完全離開她茶水圈的人,“她絕不是第一流的人?!?/p>
對第一流人物的搜尋成了她那一代人的消遣。現(xiàn)在,我想不起她完全贊成誰是第一流人物,除了丹尼爾·伯利根神父和肯尼斯·克拉克爵士。她是在電視上見到他們倆的。她渾濁的眼睛在逐漸暗淡,因此她珍視的下午閱讀時間得置換成幾個小時的收聽教育電臺和收看教育電視。(曾經(jīng)在下午閱讀時,她窗外的天色已暗,白樺木頭小小的火焰在銅邊壁爐里搖曳。)在那最后的幾年,當瑪麗蒙特小姐覺得,朱莉婭的口音符合要求,朱莉婭總?cè)ソo她讀書聽——奧斯汀,《米德爾馬契》,瓊·戴恩,以及一些普魯斯特和莫里亞的法語著作。朱莉婭會拿我做一點練習,看著她的嘴唇朝前噘著,圍繞著法語的發(fā)音變得小巧而緊繃,就像象牙做的非洲面具的嘴唇,我差點兒又愛上了她。兩個女人之間的感情對一個男人來說,是一種感人的、痛苦的、興奮的東西,在我看來—在那些擁擠的屋子里,茶水換成了雪利,黃昏在加重,白色的書頁被緩緩地翻動,朱莉婭的聲音的有耐心的節(jié)律是生命唯一的征兆——在這個逐漸瀕臨死亡的老婦人和我妻子之間,愛正在產(chǎn)生,妻子正逐漸變成中年,我們的孩子正長成小大人,她在這兒的聲音是在其他地方傾聽不到的。毫無疑問,這里有信念,這信念也存在于書頁之間。朱莉婭從瑪麗蒙特家回來,給我弄很晚的晚餐,她總是看起來更年輕,更加無憂無慮,莫名其妙地更有信心。
在婚姻結(jié)束后那個尷尬的階段,當老朋友仍然覺得有必要給我發(fā)出邀請,還沒冒出拒絕的念頭,在一個大型的聚會上,我便發(fā)現(xiàn)瑪麗蒙特小姐出席了。她現(xiàn)在已完全失明,總是由一個年輕人陪伴,這個年輕人是一個圓臉女孩,被雇作陪伴和向?qū)?。這個衰弱的老婦人,像玻璃鐘罩里被展示的孔雀羽毛,鐘罩立在賓治盆旁屋角的翼椅上。我走近她時,她感覺到有一個身體正在靠近,她伸出了她枯萎的手,但當她聽到我的聲音時,又將手垂了下來?!澳阕隽艘患膳碌氖虑??!彼f,所有的人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她的臉轉(zhuǎn)到一邊,顯示出她鷹鉤鼻的側(cè)影,好像是我擋住了她的視線。她年輕的陪伴的臉,圓得像雷達的圓盤,流露出輕微的震驚;但是我笑了,事實上我并沒有不高興。這個判決是一種解脫,即使是不利的。想到在某個地方有一個地震儀記錄著我們的顫抖和滑動,是好事。我想象著瑪麗蒙特小姐的死,結(jié)果,此后沒有多少個月,醫(yī)院的監(jiān)視器上靜靜的平直的線連接上了她。那條平直的線包含著某種諷刺,同時一也是不可侵犯的公正,包含著對這個世界九十多年的巨大耐心,但這耐心被證明是令人失望的。到了這時,我和朱莉婭終于離婚了。
這座廢棄的房子每一樣?xùn)|西都失去了,當然包括——墻上的油畫,這個或那個角落里的光影,暖氣片散發(fā)出來的傍晚親切的溫暖。還有寵物??唆斕厥且恢恍坌越鹈珜せ厝?,當他還是小狗狗時我們就熟悉了,當時我們的孩子走路還是搖搖晃晃的,不到十歲的小屁孩。這狗無比的溫順,品種使然,他忍受著一切,包括閹割,好像生活就是一場持續(xù)的祝福的歡呼。很奇怪,在他死之前不久,我最小的孩子,她在一個剛剛成立的女子朋克組合里唱歌,她帶克魯特到我和妻子麗莎現(xiàn)在居住的房子里來。他禮貌地四處嗅著,只用一只耳朵斜著憂慮地表達不解。對在這個氣味聞起來奇怪的家里,他老主人被替代的不解;然后他發(fā)出沉重的嘆息癱臥在廚房地板上。他看起來肥胖,昏昏欲睡。我的女兒,剪短的頭發(fā)染成一塊塊的淡紫色,她說,這狗兒晚上四處游蕩,鉆入鄰居家的垃圾堆,甚至鉆入一個鄰居家的馬飼料堆。聽起來像我不善管理。朱莉婭新的男友是一個中年人,前達特茅斯四人足球隊的后衛(wèi),是一個高爾夫、乒乓球和遠足的玩角兒,她幾乎從不在家,她忙,一直跟著他努力學習玩新游戲。屋子和草坪沒人管;孩子們帶著他們的朋友進進出出,有一次還將冰箱里腐爛的食物清除掉。麗莎,感覺到我壓抑的情緒,說話說得機智,彎腰去撓克魯特一只耳朵的后面。因為耳朵感染,很敏感,克魯特對她無力地訓(xùn)斥般地叫著,然后用尾巴抱歉地拍打著廚房的地板。
當我被瑪麗蒙特小姐冷落的時候,像我一樣,我的妻子比不受冷落更高興,即使遇到一點阻礙,她在這世界上的地位還是一如既往的堅固。她和我的女兒討論狗的抗生素,一眼瞥去,誰也不能確定她們哪個年紀更大,但哪個的頭發(fā)怪異是很明顯的。真的,正如老話所說,麗莎年輕得可以做我的女兒。但是現(xiàn)在我五十五歲了,每個三十五歲以下的女人都是年輕得足以做我的女兒。這世界上大多數(shù)人都年輕得足以做我的女兒。
到訪幾天后,克魯特消失了,又幾天后,在我老遠的老房子附近的沼澤發(fā)現(xiàn)了他,他身體脹鼓鼓的。犬警判斷他是死于心臟病。我奇怪,四足動物也會心臟病發(fā)作?月光下突然的意外擊中了我的前寵物,他的心臟充滿了沼澤地的快樂,他的肚子是油膩的垃圾,他躺在這兒好幾天了,當沼澤的潮水漲退時,沖刷著他的皮毛形成層層波紋。對這個情景的想象讓我快樂,就像看見一張帆被風吹得鼓鼓的,拖著小船迅速地離開了岸。說實話——如此坦承是多么可怕——在某種意義上講,所有這三起死亡卻讓我高興。我不堪生活的見證者都被清除了。這世界正變得明媚起來,最后將沒有誰記得尷尬的、混亂的歲月中的我,在這些歲月中,我沒有一個殼,在新舊家屋和前后兩個妻子之間奔走,像一條蛇在兩次蛻皮之間,我就是一個自私的魔鬼,我荒唐的需求是赤裸裸的,我的社會存在是乞丐般的、脆弱的。他者的死亡將我們一點點帶走,直到什么也不剩下;然而在某種意義上,這也是,并將是,一種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