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吉雄
師傅即將退休。小岳被他叫進了辦公室。
“坐吧?!睅煾涤悬c落寞,指了指沙發(fā)。旁邊,一杯綠瑩瑩的茶水正熱煙勁舞。
“師傅,你這也算是功成名就了,辛苦了大半輩子,可該好好休息休息?!毙≡酪詾閹煾禐橥诵莸氖聜?,便想著安慰他。
“這個我看得開,只是干了一輩子刑偵,卻有一個遺憾,看來只能靠你才能解決了。”師傅眉頭緊鎖。
“二十二年前我辦過一個殺人案,嫌疑人陳天奎作案之后逃跑了。我們當時也花了大力氣追,但那時候各種技術(shù)手段還很落后,只能靠一張嘴和一雙腳,連個手機都沒有,案情被耽誤了。后來,為了抓到他,每年過年都要去他們家蹲守,但從來沒有見過他的影子。問周邊鄰居,也都說他就沒回來過,家屬說估計是死在了外面。這么多年了,我從來就沒有放下過這個案子,但我這輩子怕是有遺憾了,你一定要想辦法幫忙師傅完成這個心愿,到時候我請你喝酒?!?/p>
師傅所說的陳天奎殺人案,小岳知道。這兩年每次有專項追逃行動時都會對這個人進行搜索。尤其是前兩年的破案會戰(zhàn)、清網(wǎng)行動和每年年底的追逃,小岳都曾經(jīng)帶人去過陳天奎的老家進行走訪調(diào)查,但結(jié)果和師傅說的一樣,這人就好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
自從當年發(fā)生那件事后,陳天奎的父親由于氣憤、抑郁,加上擔驚受怕,便撒手歸西了。母親帶著陳天奎兩個年幼的弟弟改嫁了。小岳他們也曾找過陳天奎的母親和兩個弟弟,但他們都說從未見過陳天奎,兩個弟弟還說早已忘記了大哥的模樣。
走出師傅的辦公室,天已經(jīng)暗了下來。小岳決定去城西頭吃碗拉面。
一排小吃店,小岳徑直來到了最東頭的老梁拉面館,他是這里的熟人。店老板不但面拉得均勻、滑溜,而且炸醬調(diào)得很有特色,油而不膩、辣而不嗆,咸而不齁,一口下去,每一個毛孔都覺得舒服。
小岳經(jīng)常來這里吃飯,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覺得老梁夫婦特別善良。他們有一個腦癱的兒子,說話吐字不清,走路還要靠拐杖,更要命的是智力好像還有點問題。小岳看他都快二十歲了,但每次老梁夫婦和他說話時,都是以哄五六歲小孩的語氣逗他??腿松俚臅r候,老梁會搬一個小矮凳坐在兒子身旁,一口一口地哄著他吃飯。
“孩兒,嘴巴張大。喔,對對對,再大點,吃進去了,真好。”老梁操一口地道的河南口音。收拾碗筷的老梁媳婦秋麗不時回過頭來看著他們父子,臉上一直掛著微笑。
每次吃完飯,小岳都喜歡坐在一邊等客人都走完了,然后看著他們一家這溫馨的場面。有時候他都在想,老天真是不公平,這么好的一家,怎么就攤上這么個兒子。時間長了,小岳忍不住就勸老梁:“你們怎么不想著再生一個呢?這也符合政策嘛。”
“唉,沒想過那事。就這樣也怪好的,你看我兒子無憂無慮的,我們就這樣伺候他,等將來我們老了,就把他送到福利院?!崩狭赫f這話時,臉上一直掛著燦爛的笑容。小岳的心里更加感動。
看到小岳進了店,正在忙碌的老梁點了下頭,算是打招呼。老梁是個瘸子,據(jù)他自己說是年輕時下煤窯被砸的。所以,他揉面的動作就和別的師傅不一樣。別人是兩只手輪流使勁捶面,而老梁只能一只手用勁,另一只手因為下肢的不平衡只能做輔助工作。他的身軀在面板前左右搖晃,像一座蒼勁的鐘在擺動。光影里,面粉飛舞,那一大坨面團掙扎著,碰撞著,被老梁的大手扯成面塊,再扯成面片,又扯成面條,最后,成更細的面條。這里,在發(fā)生著一場戰(zhàn)爭。
“好了?!鼻稃惏衙娑说叫≡烂媲皶r,他還沉浸在老梁神奇的手藝之中。
“想啥咧,吃飯了?!鼻稃惪粗渡竦男≡?,打趣著說。
小岳決定再去一趟陳天奎他母親的住處,這一次他下了狠心,不查出個結(jié)果不收兵。一方面是為了師傅的心愿,還有一個原因,上級公安機關(guān)給下了追逃任務(wù),今年必須要把陳天奎追回來,不然年底考核完不成任務(wù)。局長也給小岳下了死命令。
在秦嶺深處的山旮旯里,兩座小樓格外醒目,這里就是陳天奎母親改嫁后的地方,兩座樓房分別是他兩個弟弟的。遠遠地,小岳看到房門前對聯(lián)的顏色,心里就叫了一聲:不好。和他并排而行的大殿看到他的臉色突然沉下來了,以為他哪兒不舒服,就連忙問他怎么了。
“陳天奎的母親可能去世了?!?/p>
兩座樓房銅鎖緊咬,大門上都貼著暗綠色的對聯(lián)。上聯(lián),巧手持家今已逝;下聯(lián),花容耀眼化為仙。橫批,仙駕西方。跟鄰居一打聽,原來老太太去年冬天去世了,她的兩個兒子也都外出打工了,家里并沒有人。
小岳垂頭喪氣。
這才剛出師,線索都沒了?!白甙?,去找找村書記,先了解下情況?!?/p>
幾人失落地走在鄉(xiāng)間小道上,卻被后面一陣猛烈的喇叭聲和鑼鼓聲給嚇了一跳。道路太窄,小岳他們只好跳到旁邊地里來避讓。
一輛CRV打頭,后備廂的蓋子被掀起,從里面伸出一個攝像機,對著后面的一排迎新車輛進行拍攝,當然還有兩邊的樹木、道路以及形態(tài)各異的人。小岳他們站在地里狼狽的樣子也被照了下來。幾天后,新郎、新娘還有他們的家人在觀看時,肯定會嘲笑這幾個陌生人的表情。沒見過這么多車?沒見過這么好的車?
大殿面有慍色。轉(zhuǎn)過了身子,背對著車隊。小岳望著那輛CRV若有所思。
“現(xiàn)在農(nóng)村里結(jié)婚也這么大陣勢?都是請的車隊??!”村支書家里,小岳聊起了閑話。大殿在一旁急得直搓手。
“是啊,現(xiàn)在農(nóng)村并不比城里差,車隊、攝像、戲臺、樂隊,還有專業(yè)做飯的廚師。只要有錢,啥都不用操心,全部都安排得妥妥帖帖?!贝逯院赖卣f。
“是僅結(jié)婚還是所有的紅白喜事都是?”
“所有紅白喜事都是?,F(xiàn)在還流行小孩過十二歲,都是跟結(jié)婚一樣……”
“對了,那個陳天奎的兩個兄弟在哪兒打工?我們想見下他們。”小岳突然話鋒一轉(zhuǎn)。
“倒是不遠,都在縣城里,一個電話下午都能回來?!?/p>
大殿和兄弟們都不知道小岳葫蘆里賣的是啥藥,只是茫然地看著他。
下午,陳天奎的兩個弟弟二奎和三奎都回到了家里,看到小岳他們,態(tài)度不冷不熱。估計只是礙于村支書的面子,才把他們讓進了家里。
“二奎,把你母親上山時的那碟子拿出來,岳隊長他們想看看。”村支書按照小岳的交待,對著二奎說。磨蹭了一會兒,二奎從臥室里拿出了一張碟片交到了村支書手里。小岳也不客氣,直接進了家中,把碟片插進了DVD中,在電視上播了出來。哀樂聲聲,奎家兄弟和村支書他們覺得很壓抑,都坐到了院里。
從頭看到尾,小岳在戴著重孝的后代中,只看到了二奎和三奎,并沒有看到其他男子。并且在孝子中,也沒有看到有疑似和二奎他們長得相像的人。小岳沒有放棄,便倒回來一幀一幀地回放。突然,畫面中出現(xiàn)了一名身披重孝的女子。因為重孝的孝衣和其他普通的孝子不同,所以小岳一眼就看出來了。
“怎么會有一名女子,難道是大奎的姐姐?沒聽說他們家有姑娘啊?!币贿吙?,小岳一邊揣測。
隨著畫面的播放,再仔細端看,小岳大吃一驚。
這個女子竟然是秋麗!
反復看了三遍之后,小岳關(guān)掉了電視,若無其事地走出了房門。又問了問兄弟倆一些事情之后,便禮貌地告辭了。
秋雨瀟瀟,路燈暗黃。小岳撐著一把黑色的傘緩緩地走進了老梁拉面館。下雨天,店里沒客。老梁正在哄兒子吃飯,秋麗坐在一旁擇菜。看到小岳,秋麗先站起來了,然后老梁也準備放下碗去做飯,小岳示意了下他們不用起來。
“今天來不吃飯,就是來聊聊?!币贿呎f一邊坐在了老梁對面。
坐下的時候,小岳口袋里發(fā)出一陣清脆的叮當聲。老梁循聲望去,有個锃亮的鐵環(huán)從口袋里伸出半個身子,冷凝光芒刺得他眼睛生痛。他緩緩地端起了碗,繼續(xù)哄著兒子吃飯。秋麗邊擇菜邊和小岳聊著,但她發(fā)現(xiàn)今天他有些心不在焉。
“來,張口,好好吃,長高高……”老梁的聲音在抽搐,臉上的肌肉也在抽搐,到后來眼睛也在抽搐,眼淚順著崎嶇不平的路滴進了碗里。碗里沒有面條,只剩下半碗湯,老梁把頭扎進碗里,一揚頭,全部喝進了肚子里。
“我想去看看我母親,二十二年了從沒有見過她?!崩狭阂货艘货说刈狭塑嚒?/p>
“我?guī)闳?,怕你找不到路。”小岳說出這話后,心里長舒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