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謝其章

一直對于各地具有特色的民居房院有興趣，當然最先關注的是自己住了六十來年的北京，北京的四合院天下聞名，關于四合院的圖書可沒斷了買。一度對于福建土樓非常好奇，這方面的書和畫冊也沒少買。出生在上海的我，對上海亭子間和里弄別有一種親切之感。這輩子住過的各式各樣民居不算少，上海亭子間，北京四合院，內(nèi)蒙的蒙古包，江南的房子。還有兩種房子想住卻一直沒有機會去住，一個是福建的土樓，另一個是西北窯洞。

這些年對于窯洞，我進行了較為深入的“研究”，離開了過去純粹觀賞性的讀書讀畫冊。在“研究”窯洞之前，對于四合院與胡同，亭子間與里弄，我也有過較深層次的“研究”。所謂“研究”，并非實地去勘察，實地去拍照，實際地寫論文，而只是將同一類民居建筑圖書，消遣懷舊的也好，旅行指南的也好，專業(yè)研究的更好，盡可能多地購讀，據(jù)此得出自己的“讀書札記”來。得益于如今的圖書制作越來越精良，真正地圖文并茂，使得我的民居“研究”分外輕松愉快。

關于窯洞的書冊，我認為這幾本是“研究”必備的，《窯洞民居》（中國傳統(tǒng)民居系列圖冊）、《窯洞民居》（中國傳統(tǒng)聚落與民居研究系列第一輯）、《西北民居》（中國民居建筑叢書》、《高原民居：陜北窯洞文化考察》。兩本同名的《窯洞民居》，各有所長，前者是一本專業(yè)書而非賞玩性質(zhì)的圖冊，稱之為建筑專業(yè)的教材課本也沒有什么不可以。比如這幾節(jié)“中國黃土的分布”“黃土的形成”“黃土的地質(zhì)劃分”“黃土高原地貌特征與窯洞民居”，窯洞愛好者沒必要知道這么深的知識。后者勝在彩色實景照片，甚至有航拍的照片，真是讓我這個“地下四合院”鐵粉，大呼過癮！

窯洞分多種形式，常見的是靠崖式、獨立式、下沉式等。我最喜歡“下沉式”窯洞，這種窯洞自成一座獨門獨院，因此得了個美譽“地下四合院”，這是建筑師們的稱呼，而民間叫法則很通俗樸實，河南稱“天井院”、甘肅稱“洞子院”、山西稱“地陰院”或“地坑院”，陜西渭北稱“地頃窯莊”。當?shù)赜袀€順口溜來形容成片的“地下四合院”：“進村不見村，平地起炊煙，只聞雞犬聲，入院一片天。”別出新裁的下沉式窯洞院落，顯示的是中國農(nóng)民的聰明才智，因地制宜，充分利用天然資源，用“綠色建筑”來比喻也是恰當?shù)摹墓诺浇?，勤勞的農(nóng)民依靠土地解決了溫飽，又依靠土地解決了遮風避雨的居室。樸實無華的窯洞建筑，對應于現(xiàn)代社會某些暴殄珍物徒有其表的建筑，返璞歸真的該是后者吧。

在河南、山西、陜西、甘肅一些地方，如果沒有山坡和崖壁可利用挖窯，當?shù)剞r(nóng)民便巧妙地利用黃土“直立邊坡的穩(wěn)定性”就地往下挖一個長方形或方形的地坑，形成四壁閉合的一個院子，然后再向四壁挖窯洞，挖幾孔窯你自己定，長則四五年，短則二三年，一座地下四合院便建（挖）成了。說到黃土直立邊坡的穩(wěn)定性，我有個親身體會，插隊在內(nèi)蒙農(nóng)村的時候，院墻的建造也是利用了這種穩(wěn)定性，先挖溝，將溝土往一側(cè)堆，邊堆邊用鐵锨拍實，溝壁是垂直90 度，挖出的土拍成墻，墻拍到80 度。挖溝是體力活，拍墻是技術活，巧手拍的土墻簡直是藝術品。話說回到地下四合院，也有精品和湊合事之區(qū)分，這種差異，一來是經(jīng)濟實力有高有低，二來是生活的精氣神有高有低。

挖建一座地下四合院的土方量，要達到1500 至2000 立方米，其中院子的土方量約占一半，窯洞的土方量約占一半。自家挖的話時間就拉得長久，雇人挖的話就得花錢，取決于你家的經(jīng)濟能力。書里舉了幾個實例，其中這個例子有實際的錢數(shù)：洛陽塚頭村生產(chǎn)大隊小學老師劉學師自己設計自己營造的一座下沉式窯院。1969 年建成，總建筑面積151 平米，已挖建好六孔窯，主窯二孔，儲藏室兩孔，廚房一孔，牛舍一孔，還有三孔窯預留了位置待挖。劉老師一共花了多少錢呢，2400 元，平米造價約合16 元。如果2400 元在地面上建造平房院落的話，只夠蓋個50 平米緊緊縮縮的房院。另外須了解1969 年的2400 元是個什么概念，還是拿我插隊的經(jīng)歷來說吧，1969 年全年我總共掙了約2200 個工分，分值（10 個工分）1 塊錢，一年勞動下來收入約220 塊錢。分值1 塊算很不錯了，更多的農(nóng)村分值僅幾毛錢甚至幾分錢再甚至倒欠生產(chǎn)隊。

再現(xiàn)“庭院深深深幾許”的地下四合院精品的有塚頭村的陳宅和鄭宅。陳宅的院子分成東西院，共有窯洞十七孔，院四壁的窯臉均用磚砌，磚工精細。院子有兩個出入口道，一個通向院外的水井，另一個出入口旁原來還建有堡壘，若逢兵慌馬亂年頭可守可退。從這幾個方面考量，陳宅是個富足的大戶人家。鄭宅院落用廚房、門樓、土墻劃分成三個小庭院，這個高招打破了一般地下四合院“一覽無余”的單調(diào)乏味。農(nóng)民們無師自通地實踐著建筑學的理念。鄭宅更奇特的地方是窯院入口旁邊那棵幾百年的古槐，在地下五六米的窯院仰望古樹，美醉！

地下四合院美則美矣，可是有幾個弊端卻難以回避也難以解決，一個是廁所，一個是通風。廁所問題是農(nóng)村的普遍難題，地坑院更甚。通風說的是窯洞，窯洞只有一面進風，只有那種作為隔墻的窯洞，才有可能兩邊挖通，使空氣流動起來。通常所說窯洞的優(yōu)點“冬暖夏涼”，這句話是相對的，對于深入地下六七米的窯院，日照和通風均不能與地上窯洞一概而論。說來說去，是個生活習慣的問題，打小住窯洞和冷不丁住一兩天窯洞不會是同一感覺。下沉式窯洞難以改變的弊端，使得越來越多的住戶舍棄地下窯洞而在地面上蓋磚瓦房院，“棄窯蓋房”，換一種活法。也有一些老人面對生于斯養(yǎng)于斯的地下窯洞戀戀不舍，采取了雙向選擇，很有詩意?。骸八略捍逡魂?7 號窯院，現(xiàn)住一位老人，老人的地下窯院上邊蓋有兩座磚瓦房，老人晚上住在地上的磚瓦房，中午在地下窯洞午休?！边@樣的生活方式，感覺像是一種廉價而安穩(wěn)的田園牧歌。

作為歷史悠久的窯洞建筑，尤其是地下窯院，由于年久失修和現(xiàn)代生活方式的沖擊，日漸衰敗，多數(shù)已成為雜草叢生的廢坑。要不要拯救“地下四合院”，如何拯救它，讀了這幾本書后不免也和建筑師們一起糾結起來。也許，過不了多久，“地下四合院”實物，就像北京的胡同一樣，只有靠照片圖冊和實地測繪的資料來告訴后代的人們，祖輩們的生存智慧是那么豐富。其實我多慮了，建筑師早已經(jīng)行動了，利用新科技新材料新思路等多種手段，來改善窯洞采光通風、滲水潮濕等諸多弊端，延長窯洞的使用壽命。不是已經(jīng)有許多改造后的窯院做了農(nóng)家院來招待游客了么。相信大自然的偉力吧，千萬年形成的黃土地質(zhì)層，還會長久地呵護著窯洞；呵護著窯洞之花，地下四合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