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述_汪朗
“老頭兒”原來是我爸50多歲的時候,我媽這么叫。我們就跟著叫,一叫他就答應,最后就變成一個通用名詞了,連他的孫女外孫女也一塊這么叫,大家都覺得很親切隨意。
我們家買菜、做飯,幾十年都是他管的,一直做到70多歲。他對做飯有興趣,沒事就在那瞎琢磨,味道做出來也還行。他做得最多的,是老家江蘇的大煮干絲。
每次請客,他都要做這個菜。請聶華苓吃飯的時候,她連湯帶干絲全吃光了。朱德熙(著名語言學家)也是,他本來是很自律、很矜持的一個人,呼啦啦吃了一大碗。
他發(fā)明的一道菜,塞餡回鍋油條,現在在高郵都已經風行了,成為汪家菜的一個代表作。
老頭兒做菜,講究葷素搭配、咸淡搭配,講究要選擇應時當令的食材。春天做菠菜墩,到了秋天,就是苞谷炒肉末,市場上剛有鮮玉米,他專揀嫩的買,一定要苞谷的芯不是很實,帶一點白漿,一咬那個漿能“吱”地冒出來。
平時他做一頓飯,簡簡單單,也得花一個鐘頭,家里兩頓飯都是他管,買菜他也管,他還能寫出那么多東西來。我們一開始沒想過這事兒,后來想一想,老頭兒確實是不容易。
汪曾祺與夫人施松卿
老頭的習慣是早晨七點之前就起床,自己做一碗面吃,大概花半個小時。剩下的時間就坐到沙發(fā)里,泡一杯茶,非常濃,跟藥一樣,就一邊喝茶一邊在這想事,誰也不理。
想好了以后就寫兩三個鐘頭,就到頭了,該做午飯了。下午可能寫一點,也可能不寫,一天的寫作時間就那么一點,從來沒有說憋得寫不出來稿的狀態(tài)。
小的時候我們看老頭兒的文章,常常覺得沒什么印象。包括我閨女上小學的時候也說,老頭兒的東西寫得一點兒也不好,原因是老師讓他們去一些經典名著里摘抄好字好詞,結果她翻完老頭兒的好幾本書,一個能摘抄的都找不出來,就抱怨說“爺爺的東西一點兒也不好,沒詞兒!”
老頭聽了還特高興,因為他追求的就是“沒詞”。我們后來寫文章也向他學習了,盡量不用形容詞。
他寫東西,其實下了很大的功夫。小說《異秉》他寫了三遍,每一遍的角度都不一樣。
他寫過一篇小說《黃油烙餅》,寫一個小孩眼中的干部開會和吃飯。有人覺得語言太大白話了,建議他把“吃飯”改為“聚餐”,老頭兒想了想就搖頭,不改。因為他覺得,一個七八歲孩子的詞匯里頭,不可能有“聚餐”這樣的表達。
《黃油烙餅》中還有一段寫的是蕭勝和他的爸爸到壩上的見聞,其中寫到蕭勝看到一片馬蘭花。文章里說“嗬!這一大片馬蘭。馬蘭他們家鄉(xiāng)也有,可沒有這里的高大,長齊大人的腰那么高,開著巴掌大的藍蝴蝶一樣的花兒,一眼望不到邊。這一大片馬蘭,他這一輩子也忘不了,他像在一個夢里。”老頭兒后來在一篇文章中說,如果蕭勝是一個城市里的孩子,他看到這片馬蘭的感覺就應該是進入一個童話世界,但是這個八歲的農村孩子不會有這樣的詞匯,因此他只能寫成他像在一個夢里。
汪曾祺先生畫作
老頭寫作這么摳字眼兒,很大程度來自于他的老師沈從文的一句教誨,那就是貼到人物寫。對于這一點,老頭兒有許多的闡述,其中有一點是說,“寫其他部分都要附麗于人物,比如說,寫風景也不能與人物無關,風景是人物眼中的風景,大部分時候要用人物的眼睛去看風景,用人物的耳朵去聽聲音,用人物的感覺去感覺周圍的世界。”這就是他對貼到人物寫的一些感受,他的許多作品的行文用字都體現了沈先生對他的教誨。
我喜歡他一肚子“壞水”,經常要冒一冒。但是冒的時候,又很平和,不露聲色,不是那種張牙舞爪的。他有一篇小說《晚飯后的故事》寫一個京劇導演一生的經歷,他和這個導演是很好的朋友,寫得也很正面,但是里面又透著一點點很溫和的諷刺,就像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
《異秉》也是這樣。他對這些人都持有一種同情心,同時又不經意地點上兩筆,來反映他們很微薄、又很庸俗的愿望。這個可能是他受了沈從文先生的影響,寫普通人,寫小事情,貼著人物寫,這些教導他是記了一輩子的。
沈先生還對他說過,要用一種真誠的態(tài)度去看待社會,看待生活,千萬不要冷嘲。這一點他這一輩子是做到了。他自己最后說,他的作品是要做到“人間送小溫”。
除了寫作,他還喜歡畫畫。我們家有一個小房間,是他的書房也是臥室,他的習慣就是晚上喝點酒,在里邊畫畫。
一次畫了一幅荷花,兩個小孩看了以后你一言我一語地批評說,荷花應該長在水里的,怎么看不出來呢?于是他們在老頭兒的荷花下邊添了幾個水紋,然后看了看又說,怎么右邊一大片空白也不好看,給它添上兩朵花吧,又給畫上兩朵荷花。本來好好的一幅畫,給弄得全不成樣子了。老頭兒看完以后一點不生氣,好像沒有這么一回事似的。
還有一次過春節(jié),大人帶著兩個小孩去逛商店,他們倆一塊商量給老頭兒帶一件禮物。什么禮物呢?是一個特別小的鳥窩模型,窩邊上還站著兩只小鳥。兩個孩子很認真地跟老頭兒說,爺爺你畫的鳥太丑了,老是瞪著大眼睛,脖子梗著,一條腿還在翹著,一點也不像,給你買一個好看的鳥,你以后照著鳥好好畫。老頭兒聽了以后,笑呵呵地把這個鳥窩放進自己的書柜一直留著,雖然他以后畫的鳥還是瞪著眼睛、梗著脖子不改。
他的顏料時常不湊手,有一次要畫帶點綠的,實在沒有顏料了,他就擠點菠菜汁給涂上。還有一次給誰畫了一幅畫,白顏料沒有了,他就擠點牙膏在上面。他這方面都是隨心所欲。專業(yè)畫家肯定不這么干,可是他這么一干,好像他的畫還挺有味道似的。
而且他的畫有一個特點,題畫的那些內容,有時候比畫本身還耐看。而且他特別注重這一點,哪個畫家不會寫詩、不會題畫,那他就看不上。
很多時候,我覺得他的作品其實是對生活的美化,但是這個美化不是虛化。生活中確確實實存在一些美好的東西,他發(fā)現了這些美,提煉出來,整理、剪裁、放大。
他曾經說過,他寫這些東西,就是想告訴大家,活著多好呀!這是他一個基本的生活態(tài)度。他認為,生活中盡管存在種種的不如意,有種種的艱難和壓力,但是活著本身就是一個很美好的事情。既然活著,那就盡量地活得更有滋味一點。
爸爸在日常生活中,從來不會說什么甜言蜜語,也不會有什么很親密的動作。但是呢,他對他周邊的這些人,心里頭都有。表現出來的是挺平淡的。
他對他父親的感情很深?!夺烎~的醫(yī)生》里的王淡人,有一部分是他父親的原型,包括名字也是。他父親是重陽節(jié)出生的,取名叫汪菊生,他取“人淡如菊”的意思,所以在小說里變成了王淡人。他父親會一些醫(yī)術,主要是眼科,小說里王淡人發(fā)大水的時候去救人、替人治病,其實都是他爹干的事。
爺爺去世的時候,他正在張家口下放,得到消息的時候已經晚了,沒能及時趕回去奔喪,這可能是他心中一直以來的一個隱痛?!都拍c溫暖》那篇小說里可以看到這一點,主人公也是父親去世,沒有及時趕回去。
他有一個關系最好的同學朱德熙,相交幾十年。每年春節(jié)預備年貨,老頭兒都要特意多買幾條黃花魚或一兩只雞,細細地拾掇干凈,用花椒和鹽暴腌一下,“風”起來,高高興興地計劃著:“過年看德熙去!”
朱伯伯與爸爸總是坐在小書房里談天說地。爸爸的字畫在我們家沒有被托裱起來或裝進鏡框,但是朱家裝飾不多,卻掛了爸爸的一幅墨菊和一幅字,那幅字抄的是爸自己寫的一首詩:
蓮花池外少行人,
野店苔痕一寸深。
濁酒一杯天過午,
木香花濕雨沉沉。
后來看老頭兒的散文《昆明的雨》,才知道詩寫的就是他們讀西南聯大時在昆明的生活。
關系比較近的人去世,老頭兒都會寫一些回憶文章,朱德熙肺癌在美國逝世,他一個字都沒寫,我們覺得挺奇怪的。直到有一天,我們在外邊聊天,聽到他在房間里哀嚎,進去一看,他畫了一個昆明的花,淚流滿面的,畫上都有淚痕,說當年他和朱德熙一塊在昆明,曾經坐在那個地方,一塊躲雨、喝酒。
老頭兒把感情都藏在最深的那個地方,不輕易流露出來。
他寫故鄉(xiāng)高郵的那些文章最為出名。但他其實很早就離開高郵,19歲走了之后,直到61歲才再回來。好多親戚朋友問我,說你爸小時候是不是有一個小本本,東抄抄西抄抄,要不然怎么能寫出這么多東西來啊?實際上他什么筆記都沒有,全憑19歲以前的記憶,寫高郵的風土人情和各色人物。
他的小說基本都是有原型的,憑空編造出來的,很少很少,他沒有這本事。《異秉》里面的藥鋪,就是他們家開的。他說小時候放學,就一路走一路看,布店、五金店、首飾店、各種各樣的小店鋪,進每個店里仔仔細細地看人家干什么,而且興致盎然。
他3歲時,其實母親就沒有了。也許是因為在這種氛圍內成長,所以他比較敏感,看東西比較細致。
1990年代,江蘇電視臺給爸爸拍了一部電視片《夢故鄉(xiāng)》。周末回家,爸爸急不可待地要放這部片子的錄像帶給我們看??雌拥臅r候,我們一如既往插科打諢,說爸爸“可以評一個最佳男主角”,可是沒有像以往一樣聽到他反抗的聲音。我回頭看看爸爸,一下子驚呆了:爸爸直直地盯著熒屏,眼中汪汪地包含著淚,淚水沿著面頰直淌下來。
爸爸去世以后,我們兄妹商量,在他的墓碑上寫些什么呢?想來想去,決定了,就寫:高郵 汪曾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