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孫明達的孽緣，是從初中一年級開始的。我們倆是同桌。至今，我依然記得自己在教學樓中被他追著拼命奔跑的情景。后來我在校運動會百米賽跑獲得第一的成績，大約就是被他這樣追趕著練出來的。

孫明達極其頑劣，不是撿楊樹上的毛毛蟲往我脖后塞，就是在我辮子上偷偷別一朵花，還經常趁我不注意拿走我的凳子，我一屁股坐到地上，疼得直掉眼淚，他則不怕死地笑得前仰后合。還笑嘻嘻把手放在我跟前，陰陽怪氣道：“喲，哭了呀，我要接石榴籽了哈！”

我堂堂一個窈窕淑女，當然不能坐以待斃，被他逼得揭竿而起。我在桌子上劃了道“三八線”，只要他的胳膊一過線，就拿圓規(guī)狠狠扎他。他疼得齜牙咧嘴，準備以更強的武力對付我時，我就拿出看家本領：“孫明達，我們絕交！”

最高紀錄，我們一天絕交過十二次。之所以數(shù)字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我喜歡記日記。日記里，記錄了我那些青春的時光。

后來我們不在一個班了，但他還在我眼前晃，每天課間都會偶遇幾次。一看到我，他就會朝我扔石子。我呢，手頭有什么武器，就拿什么武器瘋狂還擊。初中、高中階段，就是打人和被打的血淚史。

大學畢業(yè)后，我倆都回到家鄉(xiāng)的小城。青春期的懵懂，化作真摯的愛戀。但多年養(yǎng)成的習慣改不了，他還是愛惹我生氣，我對他還是愛放狠話，誰讓他那么欠揍呢！

只是，我的口頭禪從絕交變成了分手。我可能是找虐的類型吧，他惹我生氣，無論我說分手時有多么咬牙切齒，我對他的氣，往往持續(xù)不了半天時間，就消得一干二凈。

但有一次，我們真鬧到了分手的地步。那天我倆跟著一個隊伍徒步，我與一個隊友聊劇聊得入迷，孫明達有點不耐煩，自己跑到隊伍前面去了。我到達終點后，左找右找找不到孫明達，便擔心他會不會有什么事。打通電話后，他驚叫了一聲：“壞了，王小美，我忘了和你一起去的，我都到家了，要不要回去接你……”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沒聽他說完，便掛斷了電話。

第二天下班后，孫明達在公司門口等我，我對他視而不見。同事何飛看到我接連十來天沒搭理孫明達，以為我下定了決心分手，開始對我呵護有加，說他喜歡我。按說，何飛哪方面都比孫明達強百倍，可我就是對彬彬有禮、咬文嚼字的他沒感覺。

當孫明達又一次等在公司門口，我挎起孫明達的胳膊，無奈地認了命。什么鍋配什么蓋，孫明達屬于欠揍的鍋，我屬于找虐的蓋，還真是天生一對。

2

結婚后，我們不僅沒有磨合得更加默契，這鍋和蓋還經常碰得震天響。

孫明達光長年歲不長心眼，挺大的人了，還和多年前一樣幼稚。我也不客氣，變身河東獅，惹惱了就吼一聲“離婚”，然后在床單上劃一條看不見的銀河，睡夢中的他一過線，我就會把他踹回去。好在孫明達皮糙肉厚，心眼比電線桿子還粗，半點也不會和我計較。

我們把最不堪的一面，全都展現(xiàn)在對方面前。在外面看上去都還算人模人樣，披著有修養(yǎng)的外衣，但在家里，我倆一言不合，桌上的梨子、蘋果就會飛來飛去。打完了，就一個個撿起來，洗了削削皮再吃。不過都打成這樣了，我們仍不忘蘋果可以一人一半，梨卻只能整個地吃，因為不想分梨（分離）。這是過的什么日子喲！和過家家一樣。

有時，看看孫明達的將軍肚，想想多年前那個如風的少年，覺得歲月真是一把殺豬刀。可再看看穿著半舊睡衣，一頭亂發(fā)的自己，再想想多年前那個文靜的女孩，頓時又釋然。

那個休息日，孫明達的手機響了，是公司同事的電話。他那時睡得正香，孫明達有個習慣，睡覺只能自然醒，如果半路被叫醒，一準要發(fā)脾氣。但我怕他公司有急事，便推醒了他。他接了電話后，果然朝著我咆哮起來。我突然覺得挺沒意思，問了他一句：“孫明達，你是不是從大街上撿了個受虐狂回來？”孫明達霎時偃旗息鼓，像做錯了事的小媳婦一般，眼神也變得小心翼翼。

當我都快忘了這事時，孫明達提出一個問題：“王小美，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我老惹你生氣，你為什么總會原諒我呢？”對啊，我為什么總會原諒他？對于這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我想了很久，才得出了答案：“你小事氣人，但大節(jié)不虧。大約因為你的好，多于你的不好吧?！?/p>

他對我的好，我全記得。記得他衣不解帶，接連多日陪在我父親病床前的情景;記得數(shù)九寒天，我想吃螃蟹，他跑遍了市場和超市終于買回來的畫面;記得這么多年，遇上雨雪天氣他總會去接我;記得飯桌上總有我愛吃的飯菜;記得他出差會為我?guī)ФY物……

孫明達眼眶一紅，腦子一熱，破天荒地拉著我的手說：“王小美，告訴你一個秘密。我這人特怪，喜歡一個人，就愛惹她生氣，就愛看她發(fā)火。其實，我上初中時就喜歡上你了?！?/p>

孫明達如此，我又何嘗不是呢？從小學到大學再到工作，接觸的所有男同學男同事中，唯獨對他，感情最特別。

3

真想不到，我樂觀開朗的媽媽，沒有半點預兆地查出了癌癥。有很多藥不能報銷，需要自費。我看到治療需要的數(shù)字，不知所措。這么多錢，何年何月才能湊齊呢？

我愁眉不展，陪在我身邊的孫明達突然冒出一句：“要不，把房子賣了吧，手術等不得。咱倆還年輕，攢錢再買?！?/p>

我不知怎樣表達我的感激。我們全款買的婚房，大部分是婆家出的錢。所以我連心思都沒往這方面滑，孫明達卻主動提了出來。房子很快出手，換來了母親十幾年的壽命。這房子賣得值?？刹⒉皇敲總€人，遇到這樣的情況，都會做出如此決定。從那刻起我知道，這一輩子，我是欠他的了。

我們開始租房子住，有一年曾搬過三次家。我看著銀行卡中的余額，再看看不斷上漲的房價，心中黯然，不知何年何月才有屬于自己的房子。為了早日實現(xiàn)購房夢，孫明達戒了煙酒，喜歡呼朋喚友的他，參加聚會的次數(shù)也少了。

有人說，恩情恩情，夫妻之間是有恩的。孫明達對我的恩情太大太多了，再鬧矛盾，“離婚”兩個字，我便再也吼不出口。

我們終于湊齊首付，貸款買了屬于自己的房子時，我們的女兒，已長到了我倆初相識的年紀。搬新家那天，孫明達高興，喝得有些多。他一會望望我，一會看看女兒，嘿嘿地傻笑。我也感慨萬千，女兒都這么大了，孫明達還依然令我心動。

那個冬夜下了大雪，孫明達童心大盛，半夜十一點，拉我出去賞雪景。腳下的雪被踩得咯吱咯吱地響，我回望幾串深深的腳印，突然問他：“你還記不記得，有次下雪，你在后面追我，我撲倒了……”孫明達道：“記得啊，你摔了一個狗啃屎，哭得鼻涕泡都冒出來了，又不理我，還是我用一根糖葫蘆哄好的。”我彎下腰，搓了一個大雪球，朝著他重重砸了下來：“孫明達，你這個嘴欠的大混蛋！”

我的罵對孫明達來說猶如蜜糖，他樂得眉開眼笑。我找了一個背景，向孫明達招手：“來，咱倆拍照片?！眱蓚€頭湊到一起，手機閃光燈亮了，清脆地響了幾聲。相冊里又多了幾張雪地合影。我們說好了，等到了夕陽紅的年齡，要一起翻看這些生動的照片，慢慢回憶屬于我們的時光，回憶我們從少年到白頭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