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承佳
生命的前二十五年,我花了極大的心力去和原生家庭和解。
我天生左眼殘疾,雖然看上去與常人無異,但是看不見。右眼輻射的世界也比正常人所看到的要小一點,其實并不影響什么,要不是和爸爸蒙著單眼做游戲,那么小的我也不會發(fā)現(xiàn)自己只有一只眼睛。只有一只眼睛也算是殘疾,爸媽有了再要一個孩子的權利。我不知道要是這只左眼沒有殘疾,母親是否可以更愛我一些,但就是這樣一個契機,突然地,我就有了弟弟。
這不只是家里多了一個孩子而已,母親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往一個陌生的方向變化。我想,這和她的母親不無關系。外婆一直說她一碗水端平,沒有重男輕女,但每每提起小舅,她還是忍不住驕傲,那種感情很微妙,無法言表。同時,媽媽也說她對我和弟弟是一碗水端平。母親的偏愛從不體現(xiàn)在她談論兒女的態(tài)度上,她義無反顧地愛所有人,但最后她自己在這個過程中獲得的只是一身怨氣,她把這些委屈轉移到身邊的人身上,比如我和父親,而弟弟依舊是那個被她庇護的天真孩子。
真希望所有子女都別用懂事去取悅父母,因為一旦貼上這個標簽,就意味著所有付出都理所應當,受委屈也名正言順。不言而喻,我就是那個自小乖巧懂事的孩子。母親打牌輸了,回來沒地方撒氣會無緣無故把我罵一頓;她和父親吵架后,會在我面前大哭大鬧,說最開始的不可挽回就是生了我,不然早就離婚離得干脆;她和我大姑鬧了矛盾,沒法當面和大姑對峙,卻對我說康家養(yǎng)的閨女沒一個是好東西……
我那時候年紀小,毫無根由地懷疑是自己的問題才招致母親的歇斯底里,骨子里生出怯懦和自卑,問自己為什么就是做不到讓母親滿意。長久的挫敗下我選擇了逃離,大學去湖南長沙,研究生去湖北武漢,畢業(yè)了也沒想過回重慶。后來長大了,我能夠清晰地意識到我們之間是母親的問題,但后知后覺的認知并不能給我?guī)韺嵸|上的解脫。我慢慢發(fā)現(xiàn)自己根植于生命底層的討好型人格和拒絕親密關系。認識到這個問題并克服它,或許就要花費我半生甚至一生的光景。
后來,母親的脾氣也沒有好一些,只是她的注意力轉移了。因為她的兒子漸漸長大,她要給他攢錢、買房、娶媳婦。在她的認知里,她出身農(nóng)村,窮了一輩子,這是大姑看不起她的根本原因。因此,她拼盡全力要讓她的兒子走出她的宿命。因為大姑家在城里的房子沒有電梯,她撿回尊嚴的方式,就是給兒子全款買一套電梯房。
我不否認,我的母親很偉大,她和父親一起,一分錢掰成兩分花,才把我和弟弟養(yǎng)大成人。她還是一個好媳婦,孝敬公婆,扶持丈夫,只是她把幾十年積攢下來的委屈沒有根由地加注在了我的身上。
她給弟弟全款買房的宏偉計劃因為她的去世而擱置。不過,她是交了房子首付再走的,按照母親的說法,弟弟算半個城里人了。不知道為什么,母親自始至終沒讓我在金錢上幫她,尤其是弟弟買房這件事情上,可能這就是她理解的一碗水端平吧。
母親下葬后,我和弟弟坐在老屋門前,聊起發(fā)生在我們各自身上的往事。當然,最大的交集都來自于母親。弟弟說母親一直想給他在城里買房,用她和父親養(yǎng)老的積蓄。我恍然驚覺,這個被母親捧在手心里一輩子的孩子,身上背負著和我一樣如芒在背的看不見、說不出的羅網(wǎng)。母親自始至終都覺得她兒子不會成器,所以拼盡全力讓他擁有一個城里人的身份。
而對于我,母親沒讓我?guī)退?。她得意于她姑娘能自己掙錢自己花,從她樸素的理解來看,那是一種尊嚴。她閨女再也不用像她那樣活著,像她那樣,在夏天里給兒子買了房,就急于在秋天里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