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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羊啊羊

        2020-07-28 09:02:39崔玉松
        當代 2020年4期
        關鍵詞:股長二嬸小叔

        崔玉松

        1

        整個晚上,二叔都沒有睡好。

        他心里就像有一把算盤噼噼啪啪響了一夜,響得他連覺都睡不著。他一直在盤算這件事。連二叔自己都想不通,這么大年紀了,溝溝坎坎也過了不少,這件事怎么就攪得他心煩意亂。

        他幾次想推醒身邊的二嬸,跟她商量商量。聽著她七零八落的鼾聲,就像是奔跑了一天才停下來的羊,又累又困,有些不忍心。更何況,這個家一直都是他說了算。二叔兩只手攪在一起,抱著頭,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腦子不停轉(zhuǎn)。天快亮了,才昏昏沉沉打了個盹。

        他趕緊起來,換上吃酒做客的衣服,對二嬸說,我得進趟城,去他小叔家一趟。我們老角寨人有個習慣,說誰都是比著娃娃說,他小叔其實就是他自己的堂兄弟,往上數(shù)三代,老祖還是一個。是族里頭的大能人,在縣農(nóng)業(yè)局工作,高級農(nóng)技師,族里有什么事都是找他拿主意。

        二嬸聽說二叔要進城,也不問什么。忙找袋子,抓些洋芋片、酸菜讓他帶上。臨了,又到地里挑些白菜青菜。二叔有些不耐煩,你每次都這樣,這些東西人家不稀罕。二嬸一邊把菜放進背籮,一邊說,你管人家稀罕不稀罕,總不能空著手去。二叔想了想,說,算了,這些就不帶了。你把家里那只火腿包好,我?guī)е?。二嬸愣了一下,有點舍不得,說,這是一只兩年的老火腿,留著孩子們回家過年吃。二叔火了,說,你這婆娘分不清輕重,我是去辦事。二嬸抬頭看了他一眼,想說什么,看著二叔黑漆漆的臉,硬生生把嘴里的話咽了回去。

        二叔背著火腿,到了鎮(zhèn)上,換上去城里的班車。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進一趟城,得兩個多小時,他本想瞇一會兒,還是睡不著。

        頭天下午二叔去買煙,經(jīng)過村委會的時候,看到支書主任都在,進去打個招呼。出門的時候,主任叫住他,說,從縣里爭取到一個養(yǎng)殖大戶的名額,只要符合養(yǎng)殖規(guī)模,財政補助十萬塊錢。我們剛才就在討論這個問題,找不到一戶合適的。正好您進來,您家不是一直養(yǎng)著羊,要不擴大一下規(guī)模?彌補一下我們村的養(yǎng)殖空白,還有補助呢。

        二叔心動了。他養(yǎng)了十來年的羊,知道怎樣把羊養(yǎng)得又肥又壯。村里人都說,二叔家的羊光溜水滑,有模有樣。他們都說二叔不是養(yǎng)羊,是把羊當孩子養(yǎng)。自己的孩子當然不能想著賺錢。十來年,二十幾只羊,雖說沒掙到錢,吃點喝點,來個親戚朋友,大碗大碗的肉端上來,滿屋騰起一股肉香味,心里就覺得安逸。在農(nóng)村,養(yǎng)羊養(yǎng)豬是本分,是對這塊土地的一種交代。再說,豬啊、羊啊、雞啊、牛啊,滿院子的叫聲,那才叫農(nóng)村,才熱鬧。孩子們走后,全靠這滿院的豬羊把空蕩蕩的心填滿。主任的話點醒了他,兒子一直在外面漂,三十多歲了,也該找個媳婦穩(wěn)穩(wěn)當當過日子了。滿院的豬羊,再有兩個蹣跚的小孫子,拿著小鞭子抽打它們,那才叫滿足。二叔笑了一下,好像孫子已經(jīng)和那些羊擠在院子里,正朝著他要吃的呢。他突然生出一種希望來,就像深夜回來的路上,月亮忽然出來一樣,透亮透亮的。他仿佛聽見自己的心抖了一下。

        他還是沒敢應承下來。這可是大事,盤算了一夜,也盤算不出什么來。養(yǎng)殖大戶,那可不是平常養(yǎng)幾只羊、養(yǎng)兩頭牛玩玩。

        2

        到他小叔家的時候,正好是中午,快下班了。這個時間他掐得準,他就想跟他小叔盤算盤算。

        他小嬸下班回來了,手里拎著個塑料袋。從二叔身邊走過的時候,根本沒有看他一眼。這也難怪,老角寨幾百戶人,一有事都往她家跑,她哪知道誰是誰。二叔有些氣短起來,臉憋得通紅,搓著手迎上去,喊,他小嬸。他小嬸臉上沒有什么表情,歪著頭看了看他,滿臉的疑問。二叔的臉更紅了,好像剛從澡堂里出來,頭上還滲出汗珠子。二叔趕緊自我介紹,一邊說明緣由,一邊把背籮里的火腿拎出來,放在墻角。他小嬸這才說,老家伙一天到晚往鄉(xiāng)下跑,說今年的洋芋黑脛病、早疫病特別多,就仿是他家種的一樣,上心得很,中午從來不回家。二叔有些失望,一張老臉就像秋天早上霜凍過的茄子,一下子變得蔫巴巴的。來一趟不容易,不管怎么說,一定要找到他小叔,打聽清楚才行。告別他小嬸出來,說去辦點事,晚上再過來。

        出了門,二叔徑直往農(nóng)貿(mào)市場去。

        循著羊膻味他走到羊肉攤前,賣羊肉的小伙拿著一根馬尾,不停搖晃。二叔也不說話,低著頭看那些羊肉。養(yǎng)了十多年的羊,他一眼就能看出這羊是圈養(yǎng)的,圈養(yǎng)的羊活動量小,肉質(zhì)粗糙,缺少光澤。從街頭到街尾,只有兩家賣羊肉的,二叔又是發(fā)煙,又是夸肉,拿出老角寨聊天擺白的辦法,才把價格、吃法、銷量了解清楚。羊是從哪里來的?怎么問都問不出來,好像這羊是他們從山坡上一只一只偷來的。

        二叔心里那把算盤又噼噼啪啪響起來,攪得他心慌慌的。他又朝農(nóng)貿(mào)市場外面的小館子走。羊肉館有兩家,還有三家羊肉米線館。他站在門口看,羊肉米線八塊,加肉十塊。他摸摸空蕩蕩的肚子,才想起從昨晚到現(xiàn)在,還沒有安安穩(wěn)穩(wěn)吃口飯。走進去,要了一碗米線,還加肉。米線抬上來,那兩塊錢的肉,就兩三片,薄得就像二嬸每年曬的洋芋片片。味道也不咋的,除了那股羊膻味還在,嚼起肉來就好像在嚼洋芋片。吃完米線,二叔來到街上,只覺得口干舌燥,想找個地方買瓶水,又舍不得。他在羊肉館門口站了站,想了想,還是朝農(nóng)貿(mào)市場旁邊的小公園去了。

        再去他小叔家已經(jīng)是晚飯后了。走到樓梯口,二叔仰著頭數(shù)了數(shù),他小叔家屋里的燈亮著。二叔來了精神,一步三岔爬上樓梯,氣都不喘一下。敲門的時候,又慌了起來,心都快要跳出來了,好像門一開,就有一大群羊朝他擁來。

        他小叔還是不在。二叔再也走不動了,把自己縮成一只羊,從他小嬸和門縫里擠了進去,拉了個凳子坐在那里,呼哧呼哧直喘氣。他小嬸給他倒了杯水,走進另一間房。她拿著電話走了出來,問,你有什么事電話里跟他說。二叔沒有接,說,這事電話里肯定說不清,這是大事。大事就得面對面商量,二叔說,我等他。他小嬸又把手機遞給他,你跟他說嘛。二叔只好接過電話,還是沒有說找他小叔有什么事,他只是說一定要見到他。他小叔下鄉(xiāng)了,要第二天才能回來,跟二叔約好第二天下午到辦公室說。

        從他小嬸家出來,天已經(jīng)全黑了,二叔迷迷糊糊的。城里的夜跟村里不同,村里沒有燈,看上去黑漆漆的,只要眼睛習慣了,夜里的一切就變得明晃晃亮閃閃。城里不一樣,到處是燈,那些燈好像山里密密匝匝的樹,二叔一下子迷了路。他在小區(qū)門口站了好一會兒,像是在辨認樹林里朝陽的枝葉,或者在找樹墩上的年輪。

        他小叔他們小區(qū)是單位集資建房,也就是說,單位和住房相隔不遠。二叔終于找到了他們單位的門牌。這樣他就放放心心往燈光少的地方去了。燈光少的地方一定是城中村。城中村有很多私人小旅館,去那里住一晚,便宜得很。

        其實二叔在村里也算能人。二叔初中畢業(yè),又當過兵。不要小看這初中生,六十歲左右的老人,整個村也就二叔一個。要不是我爺爺死得早,家里缺勞力,二叔早就出去工作了。沒工作的二叔跟奶奶扭著,就是不要家里給他說那個媳婦,和二嬸自由戀愛。這件事是當年轟動全村的大事。

        那晚,二叔從頭到尾想了一遍他的前半生。他想起了兒子,兒子是這個村最早出去打工的,二叔很支持。不過兒子好像玩野了,不懂節(jié)約,學會大把大把花錢。最急人的,是他婚姻不動,還天天往家?guī)笥?。都拖到這把歲數(shù)了,不能由著他。得趕緊掙點錢,重新蓋點房子把孩子叫回來成個家才行。二叔這天晚上一個人躺在小旅館里,凈想這些事,更是急,就像有千百只羊找不著草吃。

        見到他小叔的時候,是第二天下午。二叔把羊的事跟他小叔一說,他小叔就表示支持。帶著二叔去了一趟畜牧局,找到他的一個熟人,說是有這個政策,分管農(nóng)林牧水的副縣長提出要大力發(fā)展養(yǎng)殖業(yè),豬牛羊都有政策,羊的扶持力度最大。新蓋羊圈在五百平方米以上,養(yǎng)羊一百只的,每年補助五萬。羊圈一千平方米以上,羊一百五十只的,補助十萬。二叔一聽,放下心來,那十萬塊錢像長了翅膀,忽閃忽閃著朝他飄來。二叔有些激動,要不是在畜牧局辦公室,他一定會老淚縱橫。他仰起頭,吸了口氣,惡生生把眼淚憋住。

        他小叔留二叔吃飯,二叔拒絕了。他得趕緊趕回去,找到主任把事情定下來,然后開始借錢蓋圈,買羊。二叔一想到滿山的羊,就像悶熱的山坡迎頭澆來一場大雨,透濕,清涼。

        十多公里的山路,不再覺得黃灰直冒,路上的搓腳石也不硌腳。二叔好像回到年輕時候,腳下生風,身子如羊。他抬頭望望天,天藍得無邊無際,陽光像金絲線編成的衣裳罩在身上。二叔忍不住哼了幾句,“山青青來水清清,慢慢走來慢慢行;唱支山歌求吉利,幸福生活滿堂金。”他忽然停住了口,四周望望,沒人,只有山坡上的金絲梅開著,肥肥美美,就像一群朝他跑來的羊。

        二叔沒有回家,直接去村委會找主任。主任不在,說去鎮(zhèn)上開會去了。二叔的心涼了半截,這種好事,耽誤了時間,會不會被別人搶了去?

        回到家,二叔隨便抹了把臉,抓起電話朝主任打。電話響了兩下就掛了,再打,關機。二叔的心一下涼到腳后跟,人也呆了,半天沒有動。二嬸正在做飯,抬起頭來,見他一副失了心的樣子,嚇著,忙起身去扶。二叔驚醒過來,回到凳子上,抓過煙筒,呼嚕呼嚕吸起來。原本想跟二嬸說說這事,現(xiàn)在這個樣子,還是不說。

        晚飯?zhí)献赖臅r候,電話響了。二叔從飯桌旁跳起來,二嬸抬頭看著他,滿臉的擔心。不過這擔心隨著二叔笑瞇瞇的聲音馬上就消失了。二叔掛了電話,再也憋不住,就像河里的水遇到下雨就會漲水一樣,嘩啦啦從嘴里淌了出來。二嬸終于明白了,二叔這兩天神神秘秘,莫名其妙,一會兒高興一會兒郁悶,原來是因為這事。

        吃過晚飯,二叔帶著二嬸房前屋后轉(zhuǎn)悠半天,初步把羊圈的位置定下來,就在右邊山腳那片苞谷地里。按照政府的政策,一千平方米以上補助十萬。那塊地不到一畝,再過去就是別人家的,蓋一千平方米是不可能了。有多少面做多大的粑粑,就蓋五百平方米吧。

        第二天下午,主任來了,同行的還有鎮(zhèn)畜牧站的技術員小張。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二叔彎著腰,吩咐二嬸宰雞割菜準備午飯。

        主任一坐下來就說,昨天沒有接你電話,是在鎮(zhèn)上開會。開什么會,就是開羊的會。鎮(zhèn)上領導說了,老角寨這個地方山高地廣,灌木林子較多,非常適合發(fā)展農(nóng)牧業(yè)。這次給個養(yǎng)殖大戶的名額,是要把養(yǎng)殖大戶培養(yǎng)成村里的養(yǎng)殖帶頭人,讓老百姓見了跟著養(yǎng),把老角寨打造成全縣的山羊養(yǎng)殖基地。之所以把這個名額給二叔,一來二叔有養(yǎng)羊經(jīng)驗,二來二叔有文化。相信二叔一定可以養(yǎng)出名堂來,帶動全村養(yǎng)好羊。

        確定羊圈面積的時候,主任跟二叔有了分歧。二叔的意思是,就在自家地里蓋十個圈,五百平方米左右。主任不同意,既然有這么好的政策,就要高規(guī)格高質(zhì)量修建出最好的羊圈,養(yǎng)出最環(huán)保的羊,要把老角寨生態(tài)羊打造成一張名片,要讓全縣乃至全省全國人民都能吃到老角寨的生態(tài)羊。

        二叔不同意,地是別人的,人家不一定會給他用。他手上沒有錢,蓋那么大的面積,拿不出這么多錢來。技術員小張給他算了個賬,十個羊圈和十五個羊圈建設成本也就相差五六萬塊錢。至于羊,多個五十只也就多出五萬塊錢。就是說,再多投入十萬塊錢,就能達到縣上的標準,每年補助十萬,兩年就多余多剩拿回來了,更別說還有賣羊的收入。二叔還是不敢答應。主任不耐煩了,你這個人怎么這么小家子氣,虧你還當過兵讀過書,就像一個沒見過世面的老婆娘。最后,主任大手一揮,表了態(tài),地的事村委會出面做工作,象征性給點錢,算是租用。錢,由村委會擔保向信用社貸十萬塊,其他的自己想辦法。但有一個要求,補助下來不得挪作他用,必須先還信用社的款。二叔不再說話,領導都這么重視,村上這樣扶持,自己還不敢干,那簡直就是羊屁股拉出的屎疙瘩,堆都堆不起來。

        二叔咬咬牙,干了。機會這種東西,就像山里的菌子,看見了就得撿。

        送走主任他們。二叔開始算賬。貸款十萬,存款兩萬,還差二十四五萬。兒子、女婿、舅舅、大姑、小婊……二叔把能借的親戚寫了出來,從明天起,開始借錢。

        親戚們都覺得這是件好事,你家三千我家一萬,很快就湊了十幾萬。

        他小叔還幫二叔想了一個辦法。他建議二叔先蓋羊圈,一邊蓋一邊把家里養(yǎng)著的羊賣出去,賣不了的可以換一下,比如一個大騸羊可以換兩只小羊,這樣羊的數(shù)量就能上去了,還可以換母羊,母羊會生小羊,等羊圈蓋好,說不定已經(jīng)有不少羊了,余下差多少再說。二叔很滿意,弓著腰去干了。

        3

        二叔要蓋羊圈養(yǎng)羊的事,像寒冬臘月的大雪隨著他到處借錢的身影鋪天蓋地傳遍了整個村,二叔也成了大伙閑天飯后擺白聊天的主角。每次擺白,他們總會把二叔拿出來說兩句。他們說,這個名額原本支書要留給他大爹家的,主任不干,主任的哥哥也想要。僵持不下,正好二叔去了,就給了他,誰都沒話說。也有人說,這個名額是二叔背火腿去主任家換來的。更多的人等著瞧熱鬧,據(jù)說當時整個村只有十二三萬的貸款,二叔就貸了十萬,這可是天文數(shù)字,很多人想都不敢想。

        這些吐沫星子就像一場瘟疫,在老角寨的上空飄來飄去。二叔還好,抵抗力強,每天黑著臉為錢的事奔走,好像也沒有過多影響他。二嬸就不行了,這個從來不吭聲的女人終于沉不住氣。晚飯后,嘟嘟囔囔跟二叔嘮叨起來,她害怕這一大筆錢何年何月才掙得回來,她擔心幾十萬塊錢的欠賬,會耽誤兒子的婚姻,她還覺得自己男人怕是上了主任的當,不然為什么非要他們蓋一千平方米。二叔火了,罵二嬸,說她腦袋長在屁股上,不相信自己的男人,還跟著嚼舌頭,說人家支書主任的壞話。二叔那天是真生氣了,吼二嬸,說,怕,就滾回她家光山村去。

        不管怎么說,二叔的羊圈開始動工了。

        他把兒子、姑娘和姑爺叫回來幫忙。一家五口從早到晚把所有的力氣都花在羊圈上。每搭上一塊石頭砌上一塊磚,二叔都像是看到一只小羊從羊肚子里鉆了出來,滿心的希望。希望這東西就像一股氣,能鼓著人往前走,再苦再累都愿意。二叔肯定就是看到那股氣了。

        春耕一過,閑下來的人多起來,二叔請了幾個來幫忙。一天三頓二嬸給他們做飯吃。

        人一多,工地上就熱鬧起來,進度也快了。

        圍墻已經(jīng)砌好,看得出模樣來了。一間接一間的磚房立起來。遠遠看去,就像一列火車。前來幫忙的大姑爹直起腰忽然說,看,像不像火車。其他人就笑,沖著二叔說,就別抹石灰了,到鎮(zhèn)上買幾桶油漆,漆成綠色,咱們村不是還有人沒見過火車嗎,讓他們見識見識。劉老憨憨怵怵來一句,火車是裝人的,這個,是裝羊的。大家哄地笑成一團,趙老三說,這哪里裝的是羊,這是錢,一房子一房子的錢呢。二叔真裝起了佯,打著哈哈,說,哪有那么好掙的錢。

        羊圈可以封頂了,技術員小張來看過幾次。他建議采用傳統(tǒng)的瓦屋頂,說通風透氣。二叔不干,他要把屋頂用水泥澆灌起來,澆灌起來屋頂可以曬苞谷。農(nóng)村沒個曬苞谷的地方,只好編成串掛在屋檐下,每年都會捂壞一些。二叔說,要通風透氣就給羊圈前后開兩道窗子,空氣對流就可以了。趙老三他們就笑,說他這哪是蓋羊圈,這分明就是蓋新房嘛,人都還在住瓦房,羊就住澆灌的磚房了。二叔聽了這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是啊是啊,我家里那房子連同屋里的所有家當,都不值這么多錢。

        小張想想也可以,交代大家一定要留窗戶,還得把羊圈升高一點,必須踩花樓,就是要在羊圈八十厘米左右的地方隔個樓板,樓板不能用寬板子,必須用細木棍搭起來。原來羊是要住在樓上的,細木棍搭的板正好把羊糞漏下來,方便清理和打掃,又能保持羊本身干凈,就像住進了賓館。劉老憨一聽,他媽的,這些畜生,日子過得,比我老倌好過多了嘛。

        羊圈蓋好了。二叔請人瞧了個日子,買了一大串炮仗,圍著點起來。噼里啪啦,炮仗一響,整個老角寨就醒了,炮仗燃起的青煙在村子上空霧蒙蒙散開來,紅色的碎紙屑從大門口鋪到各間羊圈門口,就像杏花開了,熱鬧喜慶。趙老三、劉老憨他們聽到炮仗響,嚷麻麻跑了過來,說二叔不咋的,這樣的好事怎么可以悄瞇悄聲自己就把炮仗放了,怎么也該約他們過來,喝喝酒、聊聊天,熱鬧熱鬧。二叔爽朗得很,把他們喊進家門,說哪里能少得了你們,沒有你們,我家的圈還不知猴年馬月才蓋好。我是想先把炮仗放了,抽出時間宰雞煮火腿,請老哥幾個好好喝臺酒。趙老三說,宰雞殺羊是我的強項,以后這類好事我包了,包管大家吃得舔嘴抹舌。只是,給老子留著羊下水。二叔那天高興,順嘴來了一句,何止羊下水,羊鞭鞭老子都給你留著。大家一下就笑岔了氣。

        土雞一宰,火腿一燜,洋芋片花生一炸,酒就喝到天黑。二叔打著絆絆把同樣打著絆絆的趙老三他們送出門,又朝新羊圈歪歪倒倒走。羊圈頂著黑夜靜靜立在眼里,空蕩蕩的。二叔一間一間看,看一間說一間。他說,這么多的羊,賺這么多的錢,叫老子咋個辦嘛。他說,好辦,老子又蓋這么多的羊圈,養(yǎng)這么多的羊。他說,嘿嘿嘿,咩咩咩,嘿嘿嘿咩咩咩……

        主任他們非常滿意。驗收這天,請來了縣畜牧局的局長,鎮(zhèn)長,分管畜牧的副鎮(zhèn)長,還有畜牧站七七八八的工作人員。二叔那個激動喲,讓趙老三他們殺了兩只羊。家里坐不下,主任讓人把村委會院子掃得像他家新蓋的堂屋,借了十張桌子,羊宰好后拿到村委會煮。那一天,老角寨就像過年一樣,手腳麻利的媳婦婆娘都來幫忙。羊肉的香味四處飄著,鉆進了家家的鍋里。

        局長一邊吃一邊夸,真正的生態(tài)食品,這步棋是走對了。我們副縣長就是高瞻遠矚,思路準、步子大,不出兩年,老角寨生態(tài)羊這張名片一定是會打出去的。局長還特意敬了二叔一杯酒,說二叔是個有眼光有膽量的人,等羊的數(shù)量夠了,他帶著錢來,他要請副縣長把補助親自發(fā)給二叔。他又對主任說,你們高規(guī)格高質(zhì)量完成了標準化羊圈建設,說明你們工作實,行動快,兩委班子團結(jié)協(xié)作好。我們要在你們這里開個現(xiàn)場會,讓全縣的養(yǎng)殖大戶都來參觀學習,還要請媒體記者做個專題報道,大力宣傳。主任忙點頭哈腰,謝謝局長,謝謝局長,我們一定好好養(yǎng),好好養(yǎng)。

        酒足飯飽,一行人離開老角寨的時候,夜已經(jīng)把村子染黑了。車燈在蜿蜒的鄉(xiāng)村公路上時隱時現(xiàn),就像排成隊的螢火蟲。螢火蟲越飛越遠,最后消失在無邊的黑中,愈發(fā)顯出了老角寨的偏和遠。

        二叔爬上羊圈頂,躺在苞谷稈上,看著天上的星星,覺得這些星星就像漫山遍野的羊,漂亮得很。想著想著,二叔就睡了過去。他夢見自己趕著羊回家,羊從他的屁股后面往羊圈里擠,怎么也擠不進去,實在是太多了。一頭小白羊碰了碰他,沖他咩咩直叫。二叔用手一擋,醒了。原來是二嬸用手拽他的衣裳,讓他回屋睡呢。二叔一邊起來一邊笑著對二嬸說,滿山的羊,多得都進不了門,一下子被你趕跑了。二嬸笑著責怪他,說,我看你都快成了羊了。

        4

        羊圈蓋好了,一列白色,門倒是漆成了綠色。不知道是不是大姑爹火車的說法啟發(fā)了他,還是為了突出綠色環(huán)保這幾個字。二叔特意到小學要了支粉筆,把羊圈編上號,最后一間寫上孕產(chǎn)室。二嬸正在撒石灰,二叔跑過去盯著那堆石灰,說,這羊啊,福氣真好,趕上好世道了。

        先把自己家那二十幾只羊趕進來,讓它們享受一下通風透氣的新家。一號當然是給頭羊住了,這只羊來二叔家兩年多了,多多少少有了一些感情。非常通人性,放羊的時候,踏著方步,走在前面,從來不會把羊帶到坡陡崖高的地方,其他羊也從不會跟它爭搶青草。

        按照他小叔的主意,換的換買的買賒的賒,錢又不充足,湊來湊去還不到一百只。小羊的價卻一天一天往上漲。二叔沒轍了,指望那二十多只母羊趕緊生小羊。只是羊生小羊這種事不是二叔管得了的,那叫配種。二叔跑到鎮(zhèn)上,找技術員小張討主意。小張和二叔已經(jīng)很熟了,聽他說生小羊的事,告訴他其實可以人工授精的。二叔搞不懂人工授什么精,只好請小張幫忙,說,小張,你來授你來授。小張一陣苦笑,答應他過幾天來看看。

        小張來的那天,二叔又殺了只羊。他算是明白過來了。蓋羊圈的事從頭到尾都是小張負責,以后養(yǎng)羊授精的事也還得靠他。這次二叔沒有把羊都燉了,除了那頓吃了點,其他的讓小張帶回去給家里人吃。

        一個月以后,好消息來了。母羊們真的懷上了小羊,孕產(chǎn)室終于住得滿滿的。二叔高興得要死。羊懷孕的時間是五個月,五個月以后再看,應該不會差很多了。如果不夠,到時候再借錢買幾只。

        羊肚子越來越大,孕產(chǎn)室不夠它們住了。好在羊圈很多。二叔把母羊分到四個圈里。小張來看過兩次,說就在這兩天了。二叔緊張起來,羊也不放了,每天幾趟往羊圈跑。還是不放心,他又去了一趟鎮(zhèn)上,買了鋪蓋行李,把小張請到家里來。那些羊也怪,小張來的第二天就開始生,陸陸續(xù)續(xù)七八天,生出二十來只小羊。

        這會兒,真夠二叔忙的。人無外財家不富,羊無夜食奶不足。為了讓羊下奶,二叔什么辦法都想出來了。加餐當然是最基本最重要的,每天多加一二十公斤苞谷,還要煮熟給它們吃。

        二叔好久沒放羊了,心里覺得梗得慌,就像長時間沒種莊稼的地,長滿了野草。他打開羊圈門,羊就像要開拔前線的士兵,摩拳擦掌、急不可耐擠了出來。當所有的圈門打開的時候,小白羊緊跟在頭羊身后,就像是煤山上掉進了一塊石灰,在黑山羊中間特別顯眼。二叔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小白羊一直跟著頭羊,幾乎一步不離,左顧右盼,有些不安和亢奮,不停搖尾巴。頭羊不時用角蹭蹭它白色光滑的毛皮,嗅吻小白羊的尾部,看到青草又回過頭來朝它咩咩低聲叫喚。二叔微微一笑,這家伙,到發(fā)情期了,看來早晚會懷上頭羊的種。二叔好像看到了頭羊的孩子,一個一個從小白羊的肚子里鉆出來。他抬起頭來,揚起鞭子,在空中甩了一下,風被羊鞭斬斷,發(fā)出嗖嗖的聲音。頭羊聽到鞭響,從小白羊身后往前跑了幾步,帶著羊群,慢慢朝山上走。

        二叔腦子一轉(zhuǎn),羊的數(shù)量就清楚明白了。很簡單,原來的九十八只,加上新生的二十三只,殺了一只,已經(jīng)有一百二十只了。二叔抱著羊鞭走在后面,一激動,眼淚忽然就像眼前這群羊一樣奔涌而出,順著臉上的褶子悄悄淌進嘴里,咸咸的,就像羊群,翻過溝壑。二叔抹了抹臉,跟上去,揚起手中的鞭子,又甩了一鞭,浩浩蕩蕩向村外走了。

        劉老憨在地里鋤苞谷,看到二叔,說,喲喲喲,這架勢,跟穆桂英出征一樣,聲勢浩大嘛。二叔笑道,哪里哪里,我也是空著肚子打飽嗝,裝裝面子了。以后你家的苞谷我包了,不用再憨頭憨腦背到鎮(zhèn)上去賣。劉老憨說,這個還用你說,這些狗日的,房子還是我?guī)退鼈兩w的嘛,我也算它們半個爹了。二叔哈哈大笑起來,說,小心兒媳婦聽見又干你兩個白眼。

        羊一路吃一路走,二叔慢慢跟著,只要它們不啃莊稼,都由著它們。終于到了黑石崖。這是老角寨最高的山了。山太高,長不出什么大樹,全是通草花、鬼柳芽、野櫻桃、野榛子,羊最喜歡吃了,是放羊的好地方。

        二叔走到山梁上,找塊陰涼處坐了下來。放眼望去,近處是山,遠處還是山,山頂都插到云層里了,云好像找到了依靠,正靠在山腰上歇氣呢。二叔也像靠著云,軟軟的,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忽然羊亂了起來,咩咩咩的羊叫聲順著山坡翻上來,二叔跑過去一看,頭羊跟一只同樣彪悍的羊角對角頂了起來。他笑了,也不管,由它們鬧去。羊也要爭奪自己的地盤,跟人一樣。猴有猴王,羊有頭羊,只要有了領頭的,就不會再亂。

        騷亂平息下來,羊重新回到青草上去。頭羊踏著方步,昂著羊角,得意揚揚走到二叔面前,咩咩叫了兩聲,像是邀功。二叔摸了摸它的頭,又捏了捏羊角,夸獎道,不錯,這會兒隊伍大了,得封你個連長才對。等羊湊夠了,每個羊圈為一個班,十個班全歸你管,也不要什么排長指導員了,你說了就算了。頭羊好像聽懂了一樣,昂著頭走到小白羊身邊,吃櫻桃葉去了。二叔又對著那群羊,仔細觀察以后,從一到十,封起班長來。

        回到家,他把他的羊以班為單位,關進了圈。

        二叔帶著他的那個連每天往山上跑,說也怪,自從封了頭羊為連長,羊群和睦多了,從來不敢爭吵打架,像是遇到什么事都要請示連長一樣。人家都說,放羊跑斷腸,放馬跑斷胯。二叔放羊哪里需要來回跑,只管看好頭羊就行了。下山的時候,把頭羊趕下去,再等著尾羊慢慢騰騰趕上隊伍就可以了,從來沒一只羊掉隊。二叔放羊倒成休養(yǎng)身心了,人養(yǎng)羊,羊也養(yǎng)人啊??粗蛟絹碓綁褜?,皮毛越來越光滑,二叔的心就像初春的小草,春風一吹,小雨一下,就濕淋淋毛茸茸往上躥,整個人就噌噌噌綠油油膨脹起來。

        主任又到家里來了,他帶來一個好消息。全縣的養(yǎng)殖現(xiàn)場會果真定在老角寨,一周以后開。他讓二叔做好準備,到時候穿點像樣的衣裳,副縣長要見他。他還讓二叔挑出十只羊,準備現(xiàn)場會用。二叔沒聽懂,問,怎么用?主任很耐心,慢慢給二叔解釋,全縣幾百人來開會,總得吃飯吧。別的也沒法做,只能殺羊了。二叔一聽,心疼起來,問,十只???主任說,全縣的養(yǎng)殖戶都要來,你看看你那羊,壯的都被你換了賣了,不夠吃怎么辦?這可是關系到你家養(yǎng)殖場今后發(fā)展的大事啊。寧可浪費點,也不能緊巴巴的,讓人笑話。說到這里他忽然急了起來,說,得把村里能幫忙的人都叫上,這可是我們村的榮耀啊。不行不行,我得趕快走,回去布置一下,路怕是也得墊一下。二叔追了出去,那,羊錢呢?主任一邊往外跑一邊說,不會少了你的,先把事辦完再說。

        二叔一間一間來回看了幾遍,還是沒想好到底殺哪十只。手心手背都是肉,這些羊每天跟著他山上山下滾,都滾出感情來了,他真有些舍不得。他背著手來到趙老三家,跟他商量商量。趙老三說,人家都說,舍得辣子下得醬,為了拿到補助,舍舍得得,大大方方的,要殺就殺壯的。二叔原本就是個好客的人,平時來個親戚朋友,家里沒有合適的菜,借,他都要借來招待他們,更何況這個現(xiàn)場會是為他開的,為他長臉,替他揚名呢。他深深吸了口煙,想了想,和趙老三到羊圈看了看,把班長挑了四只出來,又挑了六只騸羊。

        開會那天,天才蒙蒙亮,老角寨還籠罩在白霧里,村子都還睡得很熟,只是偶爾傳來幾聲狗叫。公雞撲扇著翅膀打過鳴之后,就和母雞到房子背后的糞堆上刨蟲去了。按照主任的安排,趙老三他們已經(jīng)趕到二叔家,開始燒水殺羊了。二叔他們到羊圈把準備好的羊一只一只拖了出來。羊好像知道自己要死了,任你怎么拖就是不出來。二叔拖著羊角,那只羊居然跪了下來,四只蹄子蜷了,使勁把身子壓在地上,怎么也拖不動。他們只好用繩子捆,一只一只往鍋邊抬。

        二叔把家里晾苞谷的架子拿了出來,把羊倒掛在架子上,讓趙老三抬個大盆過來接羊血。自己拿了一把尖刀,按了按羊脖子,一刀刺了進去。血順著抽回的刀流了出來,一滴一滴往下滴。羊鼓著眼睛看著二叔,一副無辜信賴的樣子。殺到第六只的時候,二叔的眼淚再也忍不住,隨著抽刀的那一刻流了下來。那刀不是殺在羊脖子上,倒好像捅到了他心窩里。二叔流淚的時候,那只倒掛著的羊,眼睛盯著他,眼角居然也掛著幾滴淚。二叔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拿刀的手抖了起來,哆哆嗦嗦硬是捅不進去。趙老三跟了上來,拍拍他的肩,說,老哥,你歇著,我來吧。趙老三照著羊脖子,用力一刀,血汩汩冒了出來。

        現(xiàn)場會如期舉行,這樣的大會在老角寨那可是大事。從鎮(zhèn)上開始就有指路牌,離村子兩公里的地方就插滿了彩旗。主任叫人在二叔的羊圈上掛了一條紅彤彤的布標,上面寫著字,跟羊屁股一樣大。大會在老角寨小學舉行,參觀現(xiàn)場當然是二叔的羊圈了。不對,現(xiàn)在是養(yǎng)殖場了。村里的人都來幫忙,學校也放了一天假。

        二叔有些恍惚,好像失了魂一樣,變得呆滯起來。二嬸急了,悄悄點了三炷香,三份紙,跪在天地祖宗牌位前念念叨叨,又磕了三個頭。二叔用冷水洗了把臉,換上那身硬邦邦的新衣裳,人也終于硬了起來。

        領導和養(yǎng)殖大戶來了,大客車整整來了五輛。副縣長、局長、鎮(zhèn)長等等各有各的車。村子里的路成了停車場,一輛接一輛排成了長龍。主任張羅著請大家坐到教室里喝水,休息休息。

        開會的時間到了,鎮(zhèn)長主持,副縣長就全縣的畜牧工作提了幾點要求。最后由副縣長親自為“老角寨生態(tài)羊養(yǎng)殖基地”授牌,局長給二叔戴上了一朵大紅花。會議結(jié)束后,大家又參觀了二叔的羊圈和他那個連的羊。打眼看過去,二叔暗暗嘆了一聲,羊群里,明晃晃少了四個班長和六個戰(zhàn)士。

        從養(yǎng)殖基地出來,往學校走的路上,二叔抬著頭到處張望,他想找局長,問他說幾句話。人太多,局長緊緊跟著副縣長,鎮(zhèn)長又緊緊跟著局長,其他鄉(xiāng)鎮(zhèn)分管畜牧的副鄉(xiāng)長以及那些養(yǎng)殖大戶,把副縣長和局長圍在中間,二叔怎么也擠不進去。

        副縣長要走。主任急了,又不敢說話,臉憋得就像公雞下蛋一樣,叫不出也下不出來。他擠到局長身邊,請他留副縣長吃飯,說羊都殺好燉熟了。局長跟副縣長耳語幾句。副縣長聲音大了起來,這個可不行啊,給老百姓增加負擔了嘛。今天這飯不能吃。

        副縣長帶著秘書就要走,局長、鎮(zhèn)長也不敢留,一個個跟著往車上走去。二叔眼淚都要出來了,四個班長和六個戰(zhàn)士啊,全都煮好了,在鍋里熱著呢,不吃可怎么辦。他又找主任,主任悄悄對他吼,別說話。二叔一急,膽子倒大起來,他沖到副縣長面前,叫了聲,縣長。副縣長回頭一看,是二叔,笑嘻嘻問,怎么,我們的養(yǎng)殖帶頭人還有話說。你說,有什么要我們幫你解決的,我們一定盡力。二叔大著膽子說,縣長,這個班長,哦,這個羊,已經(jīng)殺了,不吃更浪費。大家嘗嘗,也算是對我的羊一個交代。副縣長抬起頭來,對局長說,怎么?羊已經(jīng)殺了,你就帶著參會的人吃吧。不過,下不為例。局長彎著腰,忙不停點頭,大家一起,大家一起。副縣長說,我得趕回縣里,還有活動,我就不吃了,你們吃。記得把羊錢算給人家。

        副縣長走了,這頓飯就吃得有點沉悶,看得出局長心里很不舒服,酒也不喝,吃完就走。二叔抬著盆,拿著勺幾次過去添肉,什么話都不敢說。

        5

        現(xiàn)場會二叔殺了十只羊,領到了一朵大紅花。劉老憨他們沒事就拿他開玩笑。那十只羊在他的心里活了起來,不時攪弄著他,讓他睡不好吃不下。他找過主任幾次,主任說,沒事的,那么大的會都開了,那么多人看著呢,人家是政府,政府的錢多了去了,還怕差你那幾萬。你沒有聽說嗎,人家副縣長交代了,連羊錢都要給你呢。再等等。

        等了一個月,還沒有動靜。二叔再也等不得了,他決定再去城里看看。

        這次他沒有去他小叔家,直接去了他辦公室。他小叔在。見二叔來了,忙給他拉凳子泡茶。二叔著急,讓他小叔帶他去畜牧局找局長。他小叔笑了,說,局長是你想見就能見的啊,我先帶你去畜牧股問問。

        畜牧股的辦事人員從柜子里拿出一本臺賬,翻了翻說,二叔羊圈已經(jīng)驗收合格,但羊的數(shù)量還沒去看,等數(shù)量夠了就撥錢。二叔趕緊遞了支煙,說,擇日不如撞日,要不,今天就請你們下去看看。他小叔也說,反正都是工作,早去晚去都得去,要不就今天去?畜牧股的人跟他小叔很熟,就開玩笑,問他小叔,你是不是想回老家了,你去我們就去。二叔回過頭來對他小叔說,前幾天遇到你媽,讓我給你帶個信,有空回家一趟,家里有事。他小叔聽出二叔的意思,就說,好嘛好嘛,就回一趟嘛。

        一行五人,開著車往老角寨走。二叔坐在后面,來不及多想,只見車外的山林急急忙忙往后躲,好像放羊的時候,兔子見到羊一樣,心不由著急起來。只顧請人家下來,也沒事先準備一下,吃什么啊。

        畜牧股的人下了車就往羊圈走,羊圈空著,笑道,你這唱的是哪出戲呀,羊呢。二叔抬頭看看太陽,說,一定是婆娘趕出去放了,快回來了,快回來了,先到家里坐。

        剛坐定,水還沒燒開,就聽到連長的鈴鐺一聲一聲往家來,像吹集合號。二叔跑出去,說來了來了。大家都跟著出去瞧。見二嬸把羊一只一只往圈里趕。大家就分頭數(shù)了起來。然后問二叔,你這羊有多少只?二叔說,就這些。他們說,不夠,按政策你上報的規(guī)模必須是一百五十只,你這個還不夠呢。二叔不好說,只好拿眼睛往他小叔那邊瞟。他小叔裝作沒看見,也不理他??諝夂孟裼龅酵蝗欢鴣淼暮?,個個冷了下來。股長咳了兩聲,說,這樣吧,你把羊的數(shù)量湊夠,我們再來。說完就往車上走。二叔趕緊跟上去,說,數(shù)量的事我會湊。這回,就是想請你們來坐坐,認認門,來都來了,怎么也得吃頓飯再走。他小叔也趕緊去留,說,嘗嘗我二哥的生態(tài)羊吧,我也還沒吃過呢。

        他們總算同意留下來。

        二叔忙叫二嬸燒水,自己跑到趙老三家請他過來殺羊。趙老三一邊走一邊說,哎呀呀,看來這殺羊的事真成了我的事了,我就那么隨口說說嘛。二叔說,你趕緊了,別說這些風涼話了,今天沒準備,再慢我怕煮不熟。趙老三說,沒事,先爆炒一下,黃燜會快一點。

        趙老三燜著羊,二叔又跑到村子里借了點花生,炸了盤洋芋片,給大家下酒。二嬸趕緊到園子里掐了些薄荷、蒜苗,扯了個小瓜、白菜。炒過的羊肉燜起來快,不一會兒羊肉的香味就像水蒸氣一樣在屋里彌漫開來,慢慢往大家的鼻孔里鉆。大家忽然覺得餓了。等羊肉用大盆裝著端上桌的時候,沒人開口,大家就拿起了面前的筷子。二叔把花生洋芋片抬了進來,說,先吃先吃,青白苦菜一會兒就好。二叔又倒酒,說,這是我們自己釀的苞谷酒,純,不打頭,今天高興,大家都要喝點。

        酒一上桌,氣氛就不一樣了。你來我往,敬起酒來。酒喝到一半,有人說,來幾拳玩玩,山里放得開,喊幾拳才過癮?!芭鲋蛠硌?,哥倆好啊,八馬雙杯,四季發(fā)財”。氣氛越發(fā)熱烈起來。二叔說,我也來兩拳,我喊個平時大家不喊的。大家停了下來,要聽二叔喊。二叔就找他小叔,他小叔說,我不會,我從小在外讀書,哪點會嘛。二叔說,我唱,你說數(shù)字就行了。二叔唱了起來,“莊稼漢,愛喊拳,趕著羊兒去放羊,羊兒丟在山坡上,梭下坡腳喊三拳。哥倆好啊喊三拳,六六大順喊三拳,三星照你喊三拳……”

        股長慢慢放松下來,用手遮住嘴貼著二叔的耳朵說,其實這事找我們沒用,主要是你自己的問題。你根本不用老遠八遠跑來城里,每個鄉(xiāng)鎮(zhèn)都有畜牧站,鄉(xiāng)鎮(zhèn)上的事歸他們管,你把羊湊夠,請他們來驗收,驗收完把材料報上來就行了。

        二叔終于把他那顆心安安穩(wěn)穩(wěn)放在肚子里,醉醺醺睡覺去了。

        醒來的時候,周圍靜悄悄的,什么聲音也沒有。月亮從窗戶里偷偷照了進來,像是在呆呆瞧著他。月光白花花蓋在他身上,像一床暖和的被子,夜雖黑,心卻亮。二叔起身走出門來,往羊圈走。月亮緊緊跟著他,讓他感受到一種說不出的輕松安逸。羊好像都睡了,又好像都醒著,二叔好像聽到連長咀嚼的聲音,還聞到了青草的味道。他爬上屋頂,月光越發(fā)明了起來,羊圈一間一間清晰呈現(xiàn)在二叔眼前,他站在屋頂數(shù)了數(shù),一間、兩間、三間……數(shù)著數(shù)著,眼睛又困了。羊嚼草的聲音就像催眠曲,一絲一絲爬進二叔的耳朵,他靠在苞谷稈上又睡了起來。

        二嬸咋咋呼呼跑來的時候,二叔睡得正香呢。二嬸拖了根苞谷稈把二叔打醒。罵道,我看你是失心瘋了,好好的家不睡,跑到羊圈頂上來,我還以為你掉進茅坑里去了。二叔揉揉眼睛,像羊圈里那只乖巧的小白羊一樣,乖乖跟在二嬸身后,往家走了。

        沒事的時候,二叔心里的算盤又響了起來。一百二十只,現(xiàn)場會殺了十只,昨天又殺了一只,還差四十一只。這四十一只羊就像夜里的蚊子,一不小心就出來叮你一口,叮得二叔的心惡癢惡疼的。

        二叔想起股長說的話,到鎮(zhèn)上找畜牧站的人去了。

        畜牧站站長驗收羊圈的時候來過,現(xiàn)場會也來過,算是老熟人了。二叔去的時候,站長正蹲在畜牧站門口的花臺上吸煙筒。二叔湊過去,說,站長,我家養(yǎng)殖場那個驗收報告出來了嗎?站長一口煙噴出來,像個煙囪,使勁咳,等咳穩(wěn)了,才說,小張負責,你問他。二叔跑進辦公室找小張,小張也一口煙噴出來,晃著煙筒說,驗收報告早就寫好了,就等站長簽字后報到縣里。二叔說,拿來我拿去請站長簽。

        站長站了起來,煙囪突然變得又細又長,他說,我今天有事,改天再過來簽。二叔說,站長,你就幫幫忙,幫我把字簽掉嘛。煙囪看上去就要倒,站長扶了扶煙筒,說,簽個尿簽,你以為我認不得,你家的羊數(shù)量根本就不夠。二叔跟著晃了晃,說,本來夠了嘛,開現(xiàn)場會、驗收的時候吃掉的呢,不算了噶。站長虎著臉說,日怪得很,我只管圈里養(yǎng)的,我還管吃進肚子里的?我兒子押八字過禮要五只羊,我正在想去哪兒找。你在這里跟我羊羊羊呢,惹老子心煩。二叔一聽,忙湊上前扶著,說,站長,只要你幫我把這個字簽掉,五只羊我給你趕來,還給你羊角上綁上紅布綢,喜氣洋洋。站長說,去去去,你才有羊角,你才綁紅布綢,你想讓老子犯錯誤呀。

        二叔不好再說,回頭把報告還給小張,背著手就往外走。快走出畜牧站大門,不甘心,又重新回到站長旁邊,說,站長,我到縣上問過了,他們說你簽字認可就行了,這個羊嘛,有進有出也很正常,通融通融,你先簽掉字,羊的數(shù)量我繼續(xù)湊。站長還是不通融,說,你不要再說了,我自己的事還沒想好怎么辦。二叔遞上支煙,把聲音放低,站長,你就幫我這一回,你兒子押八字的事,我?guī)湍阏U鹃L沒說話。二叔等了一會兒,見煙囪也不冒煙,有點尷尬,只好往外走。站長忽然叫住他,說,干脆這樣算慫了,等我兒子的事情辦好,下星期,我們站全部人來一趟,大家看看,認可一下,我才好簽字。

        二叔一路走一路算,一百二十只,減掉十只,再減掉一只,就只有一百零九只,如果再給站長送去五只,就只有一百零四了。管他媽呢,先把字簽了再說,天無絕人之路,一定要把補助款拿下來。

        回到家,二叔跟二嬸商量了一晚上,都覺得只有這樣了,再不把字簽掉,死拖活拖的,時間長了更不好。第二天,二叔又選了五只羊,其中有一只還是班長,趕到了站長他們村。

        站長托劉老憨帶口信過來,說周五來。二叔忙跑去把趙老三他們請過來。趙老三問,又要殺羊啊,這回殺哪只。二叔咬咬牙說,班長已經(jīng)只剩一只了,其他的已經(jīng)全部陣亡。他娘耶,看來這只也留不住了,就讓它跟那幾個班長一起,捐軀算尿了。他回過頭看了看羊圈,說,多的都殺了,也不在乎這只把。只要連長在,咱們的隊伍就在。就像一個家,只要孩子聽話懂事,該成家成家,該生娃娃生娃娃。

        站長他們就來了,除了工作人員,還有他們的婆娘娃娃。二叔暗自慶幸,幸好殺的是班長,不然肉少不夠吃,就麻煩了。

        婆娘娃娃們到山上轉(zhuǎn)了一圈,就回來打牌等著吃飯。站長也到羊圈轉(zhuǎn)了一圈,把二叔叫到一邊說,你這個羊差得太多了嘛,我不好整。二叔說,人家縣上畜牧局的人說了,你簽了他們就認賬,人家又不會來看,你幫幫這個忙,我記得呢。站長想了想,說,算尿,我就把字簽掉。但是你要向我保證,羊的數(shù)量不準少于一百只,不然這個字我還是不敢簽。二叔忙點著頭,說,又有母羊懷上小羊了,保證只多不少。站長又告訴二叔,要簽這個驗收報告,還有一道手續(xù),就是要請動物衛(wèi)生監(jiān)督檢驗站的人來把這些羊檢驗檢驗,給羊打上標志,他才敢簽。二叔央求他,讓他簽掉報告再說。站長有點火了,說,你這個老倌,會不會聽話。養(yǎng)殖場的羊必須經(jīng)過檢疫、造冊登記后才行,不然我簽那個字起屁作用。二叔一聽,沒有再說話,既然是非走不可的程序,只能硬著頭皮去求人了。

        二叔找到動物衛(wèi)生監(jiān)督檢驗站的時候,有個女的手里拿著指甲剪在剪指甲。二叔叫了幾遍,她也不吭聲。等剪完,才慢慢抬起頭,丟過一個登記簿,說,你把那些內(nèi)容填一下,詳細地址、數(shù)量、聯(lián)系人,填好后,我們上報給站長,再安排時間下來檢疫。二叔說,能不能快點?那個女人拿過登記簿,看了一眼說,這可快不了,你那里一百五十只羊,得一只一只檢查后打上記號。記號?二叔覺得怪,問羊的記號怎么打。那女人說,這個不用你操心,反正每只羊我們都會檢查后備案,絕對不能讓來歷不明、健康狀況不清楚的羊進入養(yǎng)殖場。我們這也是為你負責。

        二叔想了想,順著檢驗站的辦公室一間一間看過去,走道最里面那間,門上寫著,站長室。門半掩著,二叔從門里看過去,有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坐在辦公桌后面,眼睛盯著電腦。二叔敲敲門,進去,左說右說,站長終于答應第二天就帶著人過來辦。

        二叔回到家,讓二嬸把趙老三、劉老憨他們請過來,商量明天來人的事。劉老憨說,你養(yǎng)尿的羊,羊越殺越多,十個班長全部陣亡,剩下些老弱病殘,還要殺,不養(yǎng)了。趙老三白了他一眼,說,說你憨你還真憨,羊身子都去掉了還捏著個羊尾巴,小瞇實氣的,一看就干不了大事。多的羊都已經(jīng)殺掉,不要再扯著只把不放了。等把補助拿到手,再好好養(yǎng)。羊這種東西,會吃會生,還怕以后沒有羊?

        二叔把煙頭丟進火塘,說,是,你說得對,畜牧局的人說了,只要畜牧站簽掉字就可以撥錢,畜牧站必須要檢驗站的檢查登記結(jié)果,應該是最后一道手續(xù)??磥砻魈爝@羊一定得殺,人家是來做事,幫咱們的。趙老三問,老哥,殺哪只呢?二叔想了想,說,這窩羊,除了母羊小羊,大騸羊該換的換該殺的殺,都已經(jīng)差不多了。班長全部犧牲,看來要殺只有殺連長了。說到這里,二叔搖了搖頭,又說,不行,這可是連長,連長殺了還不得全軍覆沒,不好,不吉利。趙老三說,你這窩羊,我跟你一樣清楚,除了連長,現(xiàn)在還有哪只拿得出手?

        二叔嘆了口氣,唉,連長這家伙跟了我兩年多了,有感情呢,我還真有點舍不得。二嬸正好過來續(xù)水,問,又要殺哪只了?二叔沒好氣地說,去去去,一個婆娘家,不要插嘴,我們商量大事呢。二嬸把茶壺往地上一暾,說,大事大事,天天講大事,羊殺了那么多,也沒見你做成什么大事。二叔就說,行嘛,我做不成大事,明天的事你做主,你說殺哪只?你總不能讓人家吃洋芋白菜嘛。二嬸不再說話,退到側(cè)房去洗碗。二叔把煙又點著,深深吸了一大口說,就這樣了,就連長吧。明早起來就殺。

        6

        早晨的老角寨,就像在淘米水里洗過一樣,霧蒙蒙輕飄飄的。陽光穿過薄霧,從樹林中鉆了進來,被樹葉剪碎了,零零碎碎灑在二叔他們身上。二叔正咬著牙,把連長的角用繩子綁好,和趙老三一起拖到屋后。小白羊肚子大了,屁股圓滾滾的??炊逅麄儼堰B長拖出門,急忙跟著連長往圈門擠。二叔反手打了它一巴掌,罵道,滾回去。隨手把圈門拉上,小白羊出不了門,就用頭上的角不停頂門,邊頂邊咩咩不停叫。聲音有些嘶啞,越叫聲音越小,叫到最后,再也沒有聲音。二嬸急了,跑到窗口往里看,小白羊臥在門后面,前腳跪著,腦袋伏在腳上,有氣無力。二嬸忍不住抹起眼淚來。院子里鍋洞上的水已經(jīng)燒漲,正在翻滾,好像老角寨的霧就是這些水汽蒸出來的。二嬸沒有說話,忽然發(fā)現(xiàn)二叔要宰連長,忙伸手去搶刀。二叔一使勁,二嬸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她推了二叔一把,抹著眼淚說,我看你是瘋了,連長都敢殺。二叔說,婆娘家家,頭發(fā)長見識短,懂個尿,趕緊洗菜去。二嬸狠狠瞪了二叔一眼,轉(zhuǎn)身要走。

        也怪,連長不像別的羊,臨死前咩咩叫,反倒抬起眼睛看著二叔,只是,眼光有些哀傷,好像很無奈的樣子。二叔抓住它的角,它根本不掙扎。二叔下不了手,就叫趙老三,把刀給他。趙老三接過刀剛要動手,二叔又把刀要回來。他說,算了,還是我親自送它上路吧。趙老三只好把刀又遞回來,掐住連長,讓二叔動手。二叔兩只手抱住刀,朝連長脖子刺去。抵著羊脖子時,手抖了一下,沒有刺深。二叔定了下神,又使勁朝連長捅。連長到底忍不住,一聲慘叫,聲音不大,血滾了出來。咣當一聲,刀掉在地上。趙老三說,老哥,你得狠下心,這樣它更受罪。二叔這回撿起刀,閉上眼睛,狠命捅。連長終于沒氣了,眼睛還大大睜著。二叔的眼淚順著老臉上的皺紋一閃一閃滾了下來。趙老三嚇著了,用手扯扯他的袖子,說,老哥,算了,別難受。羊嘛,天生就是養(yǎng)了吃的,連長殺了,整個營長回來。重要的是把這個養(yǎng)殖場辦好。二叔說,老子認得。

        動物衛(wèi)生檢驗站的人來了,穿著白大褂,背著消毒器。羊全部被趕到院里,工作人員先進羊圈,一間一間消過毒。又給羊量體溫、查牙口,弄得整個村子到處都是羊叫聲,鬼聲氣都吼出來,好像人家想要它們的命。終于檢查完,每只羊耳朵上打了個釘,就像孩子小的時候種了顆痘一樣。二叔一邊請他們回家休息,一邊問,這個羊打個釘是什么意思。他們告訴他,打過釘?shù)难蚓褪菣z查合格的羊了,跟其他散養(yǎng)的羊不同,這些羊就像有了戶口,在檢驗站庫里備了案,就是健康生態(tài)的羊了,以后賣出去,就是你老角寨的一張名片。二叔高興起來,笑了,說,喲喲喲,這家伙,不一樣了,有身份了嘛。

        吃過飯,二叔又問,這會可以拿補助了吧。站長說,這個不屬于我們部門管,我們只負責檢測防疫工作。不過我們都是畜牧局的下屬單位,你家的羊應該已經(jīng)符合要求了。其他的,還是得問畜牧站。

        畜牧站的字終于簽好報上去了。又等了一個多月,二叔決定進城找畜牧局問問。

        局長在,二叔走到辦公室門口,局長背對著門,在打電話。二叔不好意思進去,又不好站在門口聽,只得輕輕在門口走。覺得差不多了,二叔敲了敲門,一急,就喊,報告。局長頭也沒抬,說了聲,進來。

        局長看到二叔,一臉的茫然,好像沒見過一樣。二叔的頭開始冒汗,他用手使力扯著衣裳角,什么也說不出來。局長等了兩分鐘,不見二叔說話,忍不住問,你有事嗎?二叔抬起頭來,有些不好意思,那么大的現(xiàn)場會,那么多的人,人家怎么可能記得自己。局長又問,有事嗎,沒事我要出門了,有個會。二叔才醒過來,結(jié)結(jié)巴巴說,我是老角寨的,養(yǎng)殖場。局長拍拍腦袋,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事太多,想不起來了。二叔說明來意,局長當著他的面打電話讓畜牧股的人過來,畜牧股的人說,已經(jīng)報到財政局去了,那邊沒說什么時候撥款。局長說,打個電話催催,養(yǎng)殖戶不容易,都是東借西湊才把這個養(yǎng)殖場辦起來,趕緊問問,把補助撥給他們。

        二叔跟著畜牧股的人來到他們辦公室,電話打到財政局,那邊說,他們還得下去看看養(yǎng)殖場的具體情況,得落實清楚才能撥錢。畜牧股股長說,行行行,你們哪天去,我陪我陪。股長掛了電話,對二叔說,你看看,好容易說通了,這個周末下來看你的養(yǎng)殖場,他們落實清楚就會撥款了,你得準備準備。二叔聽不明白,忙賠著笑說,準備什么?股長笑了,你真不明白啊,伺候好,事情就好辦了。對了,我告訴你,財政局農(nóng)業(yè)股股長有個喜好,特別喜歡吃胎羊,還有羊胎盤,你提前準備。這不,菌子也出來了,你撿點菌子,煮個胎羊燉青頭菌。胎盤嘛,最好剁碎用薄荷爆炒。我說得已經(jīng)夠明白了,你自己趕緊回去準備,周六我們下來。

        二叔又去找趙老三、劉老憨,請他們周五過來吃飯。吃完飯先殺羊,周六早早上山撿菌。二叔有些不好意思,說,常常勞煩你們,等補助拿下來,我安安心心把羊養(yǎng)大,每年給你們殺一頭羊。那兩人就笑。趙老三說,我們這么幫你就為了你的羊啊,說真的,大家都是一個村撒尿和泥巴,從小玩到大的,客氣個哪樣。

        7

        周五那天,吃晚飯,二叔說,這回怕是得殺小白羊了。那兩人很奇怪,小白羊懷著孕,懷的還是連長的種,怎么能殺?二叔說了財政局那個股長愛吃胎羊的事,他們都覺得城里人口味真是奇怪。他們覺得殺小白羊就是兩條命,于心不忍。二叔說,我已經(jīng)想了幾天了,沒有辦法,現(xiàn)在只有小白羊懷著小羊,人家要吃胎羊,就是沒有生出來的。還有胎盤,你們知道,羊胎盤一般都是被母羊吃掉的,金貴得很。我琢磨幾天了,只有殺小白羊了。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也拿不出錢來再買羊,即使再買,也不一定買得到懷孕的羊。

        趙老三說,小白羊懷孕后,能吃能睡,上膘快,毛色越來越亮,又是少有的白山羊,殺了真可惜。二叔說,財政局是管錢的單位,我看畜牧局那個股長跟他打電話口氣都不一樣,我們讓他吃,吃安逸了,錢就撥得快了。拿到補助,我再也不往城里跑了,好好放我的羊,養(yǎng)大以后,該賣賣,該換換,反正盡量不殺了。這一年殺了不少羊,心里難受。劉老憨看著二叔,說,早知道這樣,這羊還不如不養(yǎng)。你看看我,地想種種點,不想種就算。錢吧,有工幫一下,掙點煙錢,又吃不了多少。整個籠頭套住自己,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心煩。趙老三給他夾了塊臘肉,說,肉都堵不住你的嘴呀,哪個會想到事情這么復雜,而且老哥兒子還沒成家,還要用錢嘛。二叔說,也不怪老憨說我,這些事都是我自找的。

        吃完飯,劉老憨和趙老三開始在屋后的鍋洞里湊火燒水。二叔折了根櫻桃樹枝把小白羊引過來,端了點鹽水給它喝。小白羊懷孕以后特別溫順,二叔用手摸著它光亮的毛說,小白羊,小白羊,你不要恨我,我也沒有辦法,你乖乖吃,吃掉我就送你們一家三口去團聚。小白羊咩咩答了兩聲,低下頭把盆里的鹽水舔得干干凈凈,又抬起頭睜著它那雙杏核一樣的眼睛看著二叔,二叔站起身用瓢舀了點水倒進盆里,說,不要吃太咸了,喝點水吧,要不然到了那邊口渴呢。

        小白羊乖乖巧巧把水喝完,歪過頭,又去嚼櫻桃樹枝上的幾片葉子。二叔看了看,又去折了兩枝,拿著樹枝給它吃。吃完后,二叔用手抓住它的角,用頭抵住它的頭,眼淚再也忍不住流了下來。小白羊奇怪,看著他,伸出舌頭想舔二叔的眼淚。二叔轉(zhuǎn)身拿來繩子,捆住它,小白羊斜躺在地上,叫了兩聲。二叔再也不看它一眼,拎著刀朝它走去。羊白,血淌出來就特別顯眼,讓人想起白衣裙上面扎著的紅絲巾,絲巾長長的,一直掛到胸前。二叔把刀遞給趙老三,就走了出去。趙老三用尖刀輕輕剝開小白羊的肚皮,小心翼翼把胎羊和胎盤摘了下來。胎盤全都是血,趙老三在水里涮了一下,把上面的筋和血管剃掉,又用大堿搓搓。至于胎羊,他還真不知道怎么弄。就問二叔,二叔說,我也不知道,說燉青頭菌,就先砍小再說。

        第二天早上,天還不亮,二叔二嬸、趙老三他們四人就分頭上山了。今年雨水不多,菌子出的也不多,不起個大早,想撿菌不容易。青頭菌一般長在松棵里,松樹太高的地方很少,就是那種地盤松的下邊最多。人家說要吃青頭菌,自然要往松樹多的地方找。

        畜牧股股長陪著財政局農(nóng)業(yè)股的人到了,剛停下車就聞到了羊肉的香味。農(nóng)業(yè)股股長瞇著眼睛,深深吸了口氣說,你們畜牧局的人待遇好啊,吃的都是生態(tài)羊。今天我們也沾沾你的光,嘗嘗這個生態(tài)羊的味道。畜牧股股長笑道,哪里哪里,你們是財神爺,還有什么吃不到的。

        說說笑笑就到了二叔家,連羊圈在哪里都沒問一聲。

        清湯羊肉先端了上來,湯白白的,薄荷芫荽放在上面,胡辣子重新用碗裝著。畜牧股股長招呼道,來來來,嘗嘗,正宗高山生態(tài)羊,怎么樣?味道如何?又抬上一盆,畜牧股股長接過農(nóng)業(yè)股股長的碗說,猜猜這個是什么,嘗得出來嗎?農(nóng)業(yè)股股長喝了口湯,說,羊肉燉菌子。畜牧股股長說,再猜。農(nóng)業(yè)股股長又喝了口湯,用筷子夾了一小塊肉放進嘴里,說,不會是胎羊吧?畜牧股股長說,不愧是吃貨,果然一猜一個準。接著來,還有呢。薄荷炒羊胎盤,這個一看就清楚,不用猜。農(nóng)業(yè)股股長非常興奮,大談羊胎怎么滋補,有一種補品就叫羊胎素,吃了延緩衰老、滋陰壯陽呢。

        畜牧股股長對二叔說,不然喊兩拳助助興。二叔說,今天兩位股長給面子,來點新鮮的,唱山歌吧。農(nóng)業(yè)股股長一聽來勁了,早就聽人家說老角寨的人能唱,一直沒見識過,來來,唱唱唱。二叔讓二嬸趕快去找?guī)讉€會唱山歌的婆娘,自己先吼兩句,墊墊底,“老角寨喜事多,喜事多來唱山歌;山歌飛過幾道坡,祝福大家幸福多。老角寨生態(tài)羊,不喂飼料天來養(yǎng);羊肉熬得香噴噴,貴客嘗了想斷腸。”兩位股長一聽,拍起手來,說二叔哪里是個放羊的,就是個民間藝術家嘛。二叔打著哈哈,端起碗,說,我打個撒子槍,我敬兩位股長一杯。我干了,你們隨意。農(nóng)業(yè)股股長興奮起來,說,喝,喝,這碗酒下去,回去就撥錢。

        二叔把酒舉過頭頂,對著兩位股長敬了一下,仰起頭,把酒一口喝了下去。畜牧股股長說,唱歌唱歌,來點葷的。二叔回頭看看,二嬸還沒回來,只好硬著頭皮唱道,“小哥耶,妹家門前有塊田,無人耕種十八年;再過兩年無人耕,兩邊茅草都長全?!壁w老三端菜進來,馬上接上,“小妹耶,哥打犁頭亮光光,架起老牛來開荒,架起老牛開荒去,兩邊茅草都鏟光?!鞭r(nóng)業(yè)股股長說,喲喲喲,這老角寨的人真是出口就來,個個會唱嘛。來來,我給兩位敬口酒。喝下酒,二叔有些迷糊起來,又唱了起來,“正月里是新年,放羊的老倌好可憐;全部身家都壓上么,哩呀,換回羊群一圈又一圈啊,苦漣漣?!背L一變,兩位股長相互看了一眼,沒說話。聽著二叔繼續(xù)往下唱,“六月里六月六,趕著羊兒滿山谷;羊兒養(yǎng)得壯又肥么,哩呀,殺了燉在鍋里邊啊,苦漣漣?!?/p>

        二嬸來了,帶了兩個五十來歲的婆娘。股長們鬧道,對唱對唱。趙老三就和她們對了起來?!懊檬前准埌子职?,郎是墨水黑又黑,墨水落在白紙上,郎給妹來添顏色。”那兩個婆娘接道,“妹是白米白生生,哥是烏鴉黑黝黝;白米要用清水煮,烏鴉只能配斑鳩……”

        晚飯一直吃到天黑,星星一顆一顆冒了出來,時隱時現(xiàn),就像吃草的羊群,散落在草地上。兩個股長在微醉中離開,二叔叼著煙袋送到車前的時候,農(nóng)業(yè)股股長抹抹嘴,拍著二叔的肩膀說,你,老角寨的補助款,我回去就安排,下星期一定撥,你老哥是個性情中人,我喜歡,以后,我還來,聽你們,唱歌。二叔老淚縱橫,握著兩個人的手,不停搖晃,一個勁說謝謝。

        送走客人,二叔回到家,看二嬸正往豬食盆里倒吃剩的羊湯羊骨頭。他一聲叫了起來,別倒,你他媽的,這是小白羊和它的孩子,是連長的種啊,你舍得這么倒掉嗎。二嬸白了他一眼,沒說話,繼續(xù)往下倒。二叔沖過去,把裝羊肉湯的鍋搶了過來,暾在地上。又找了個瓢箕把地上的骨頭一塊一塊撿了起來,拿起鋤頭,叫二嬸,說,抬著鍋,走。

        他們來到羊圈后面的山包上,二叔抬著鋤頭使勁挖,邊挖邊說,小白羊啊小白羊,我對不起你啊,我對不起連長,我對不起你們一家三口,我要給你們挖個墳,把你們好好埋起來,等我有了錢,我還要買塊石頭打個碑。年頭年尾,我都會給你們燒紙點香,保佑你們早早投生,不要再變成羊,一定要變個人,變個畜牧局和財政局的股長……二嬸被他這么一弄,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對二叔那份怨恨也像這大晚上的風,一吹就淡,再吹就沒有了。他們埋好小白羊往回走的時候,手已經(jīng)緊緊拉在一起了。

        8

        這天早上,二叔叫二嬸一起進城,二嬸不去,二叔伸手去拉,說,你跟了我這么多年,從來沒帶你出過門,委屈你了。今天拿到錢,我?guī)阍诔抢镔I幾件衣裳,再買點你平時愛吃的糕點。二嬸有些害羞,進屋換了件衣服跟著二叔進城了。

        他們沒有去畜牧局,直接跑到財政局,找到農(nóng)業(yè)股股長。股長一看到他,就把他拉出財政局大門,說,你不知道啊,副縣長被抓了,這個項目是他弄的,他定的政策,沒人再敢過問了。二叔沒有反應過來,問了一句,什么?農(nóng)業(yè)股股長著急起來,說,分管畜牧局的副縣長被抓了,補助的事沒人管了,錢,我們也不敢撥了。這樣吧,等等,等等再說!說完急急忙忙往回走。

        二叔愣在那里,就像黑石崖那些黑石頭一樣。陽光從街道兩旁的梧桐樹上散落下來,光和影在二叔的臉上來回晃悠,好像一盞探燈想探視二叔的內(nèi)心,不過它失望了,瞬間又晃了過去,輕飄飄地落在綠油油的樹葉上,泛出綠油油的光。身邊的人來來往往,女人臉上涂著白白的粉,化著厚厚的妝,穿著各種各樣的裙子。老頭老太太也出來湊熱鬧,拄著拐杖,捏著布袋,蹣跚著往前移動。有幾個打著領帶、穿著西裝、夾著公文包的人在二叔眼前急匆匆地走,好像在趕一場盛宴。街道上擠滿了車,就像剛出村口的羊在慢慢挪。沒人看二叔一眼,更沒有人發(fā)現(xiàn)二叔那張跟炭灰差不多的臉,只有二嬸。

        二嬸陪他站了一會兒,見他像塊石頭,慌了,扯了扯他的袖子。二叔緩過神來,跟著二嬸走。

        二嬸找不著路,也不知道二叔要去哪里,又不忍心開口問。她了解二叔,她害怕他這樣一句話不說的樣子。她只好順著人行道往前走,遇到岔路也不管,只是一直一直往前走,就好像一直這么走下去,所有的溝溝坎坎就會過去。他們就這樣走著,走著,直到太陽不再悶熱,悄悄躲到高樓背后。直到晚風從大樓中間吹了過來,有一絲清涼。二嬸終于走不動了,在一個商場門口坐了下來。二叔才像從夢中醒來一樣,跟二嬸說,走,我們回家。

        二叔抬頭看了看太陽,又辨認了一下方向,帶著二嬸往客運站走。一路上他還是什么也不說,二嬸也不問。到車站門口的時候,二叔才覺得肚子有點餓了,他帶二嬸進了一個小館子,買了兩籠包子,用袋子提著,進了車站。這時,二嬸突然站住,說,明年我們再養(yǎng)一窩羊,我就不信了,肯定會好起來的。

        夕陽慢慢掛在西邊的山坳里,天上的云變成鐵灰色,遮住了那縷光。天漸漸暗下來,二叔坐的那輛班車就像他的小白羊,在山路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找不到回家的路。

        二叔閉上眼睛,只覺得虛空無力,好像被這座小縣城遠遠拋了出來,可不知為什么,心里卻生出了一絲踏實和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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