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爾豪

翻過山岡，那座探入河里的建筑物就在眼前。長青探身看了看，水泥房和往常一樣平靜，老秦應(yīng)當(dāng)沒走，也許在弄飯呢。想到這里，長青看了看自己空著的雙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天已有些熱，太陽懸在頭頂，毫無遮攔地把光芒投向大地，很多植物不堪忍受似的垂下了頭。應(yīng)該是五月了，身后的樹林里散發(fā)出濃重的熱氣。長青在地邊躺下來，可肚子餓得呱呱叫，他不想過去，可也不知道該往哪里去。他有些痛恨那個陌生的“侵入者”，如果沒有他，自己就可以在房子里安生地睡一覺了。

長青是三天前來到這里的，那時他又怕又累又餓，只想找個地方歇一會，他沿著河邊的小路往山里走，就看到了這個探入水里的水泥房子。這個房子對長青來說并不陌生，以前經(jīng)常來這里玩，那時好像還有人的，房間里擺放著一些儀器，有一條小船，就泊在房子下?？垂艿氖莻€老頭，每天把一些東西丟進(jìn)水里，然后記錄一些數(shù)據(jù)，有時也駕著小船，往河里去，回來時總帶幾串小魚。他的小船后面總跟著幾只鸕鶿，它們似乎看中了他船上的小魚。長青對這一點(diǎn)印象很深。后來，也不知是那一年，這房子就荒蕪了，沒有人了，開始房子還有門，還有鎖，后來鎖也沒了，門也沒了，里面滿是水鳥的糞便，甚至還有人的，長青便感到有些失落，仿佛是自己的東西丟掉了。又累又餓的長青看到了這個房子，一直懸著的心落了下來。他進(jìn)去了，甚至都沒有看到水泥地上干干凈凈，靠墻的地方有一床破敗的棉被。就躺在上面睡著了。

長青是被人推醒的，他揉揉惺忪的眼睛，有些茫然地看著推他的人。那人的頭發(fā)和胡子幾乎遮住臉，衣服臟得就像剛跟從灰堆里拎起來似的，身上散發(fā)出一股難聞的怪味。此刻那人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他一骨碌坐起來，弓起身子，做出逃跑的姿勢。那人不再看他，去擺弄地上的食物，兩個饅頭，一碗泡面。長青的肚子更餓了，肚子里發(fā)出難聽的咕嚕聲。那人又看他一眼，說，吃點(diǎn)吧。長青不再謙虛，抓起地上的饅頭，死命吃起來。地上的食物，很快被他一掃而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眼前的陌生人，覺得該說幾句感謝的話，可最終也沒說出來。

他們在一起住了三天，陌生人管他的吃喝，但提出一個要求，每天要去一趟鎮(zhèn)上，除了買吃的，還要買些報紙雜志等。他不知道陌生人是干什么的，乞丐嗎，似乎不像，那又是干什么的，在這個連鬼都不愿來的地方，陌生人住在這里干什么，他想不通。但他知道了他叫老秦。

他還是站在了門口，就跟做了錯事的學(xué)生一樣。老秦看了看他空著的雙手，問，東西呢？他說，沒買到。老秦奇怪地看著他，說，錢丟了？他搖頭。那是怎么回事？他想了一會，覺得還是把事實(shí)告訴他，去鎮(zhèn)上買東西應(yīng)該不算是件什么事，但對他來說就有些過于艱巨了。他說，我看見追我的那些人了，他們就在鎮(zhèn)上等著我。是老師嗎？老秦問。他搖搖頭，說，我以前跟你說的是假的，我不是逃學(xué)，我把人打了，是村長，用磚頭拍在頭上的，這些天那些人一直在找我。老秦停下手中擺弄的東西，手在他頭上摸了把，不知怎的，他突然有些想哭。

今年的水大，水幾乎要漲到窗臺下面了，一條半淹在水里的水泥通道連接著房子，但通道多半已經(jīng)損壞，護(hù)攔也早已沒有了，只能靠著露出水面的幾個水泥樁子踩水進(jìn)到房子，使房子看上去就像杵在河里的一個孤島。島的周邊被蘆葦包裹著，那些蘆葦一路綿延，覆蓋了大半個河汊。成群的斑嘴鴨，綠翅鴨，鸕鶿和紅嘴鷗在水面飛來飛去，晚上就棲居在房子上，就像是一片云，把房子給遮蔽了。

晚上，他們躺在水泥地上，看著窗外的繁星，聽著水鳥的呢喃，嗅著河面上飄過來的淡淡的水腥味。河面不時傳出魚兒翻水的聲音，幾只歸宿的夜鳥從水面掠過，弄出輕微的水響。長青說，我那天因?yàn)槎亲犹郏吞崆皬膶W(xué)?；亓思遥_了門，看見村長正趴在媽媽身上。村長的涎水流得老長，扭曲的臉就像一個怪物。那王八蛋看見我，從媽媽身上下來，看著我笑。媽媽把我摟在懷里只是哭。我推開媽媽，一個人出了門，奇怪的是肚子也不疼了，我在村里閑轉(zhuǎn)，就看到村長跟吃飽了的豬一樣靠在桑樹上打盹。桑葚結(jié)得很密，不知怎的我就想到每年桑葚成熟的季節(jié)，沒來得及被采摘的桑葚落在地上，腳一踩，就像流淌的鮮血，那些血充斥在我的腦子里，怎么也揮不去。我拿起一塊板磚，走到村長后面，村長還在熟睡，我毫不猶豫把板磚砸在他的頭上，我聽到一聲鈍響，就像西瓜裂開的聲音，村長躺倒了，那些如捏碎的桑葚一樣烏紅的液體流出來。我急忙跑開了。中間我偷回了趟家，卻差點(diǎn)被他們捉住，我就再也不敢回去了。老秦說，你把人給打死了？長青說，我也不知道。

長青說著就睡著了，老秦在孩子臉上摸一把，摸到一把的淚。他把被子往長青的身上拉了拉，寒氣已經(jīng)降下來了，小小的被子蓋不住兩個人，他只能讓自己的半個身子露外面。

早上，長青醒了，身邊沒有人。他起身，聽到下面?zhèn)鱽矶．?dāng)?shù)穆曧?。伸出窗子往下看，老秦正在那只破船上忙碌。長年的日曬雨淋，船幫已經(jīng)爛掉了，好在船底長年吃在水里，還完好無損。老秦把船拉上來，把朽掉的船幫拆掉，對他說，我們以后只能靠它了，老秦說著向四周看了一眼，除了水就是山，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只有他們兩個人了。我們需要幾快木板，附近的村子不知有沒有。長青說，應(yīng)該有，很多人家修房子，原來的門拆下來不用，不知道能不能討來。老秦說，不是討，你白天去轉(zhuǎn)轉(zhuǎn)看，他們放在哪，晚上咱們?nèi)ヅ藖?。長青狐疑地看著老秦。老秦說，你怕被人看見，我也怕被人看見。

一只鸕鶿在水邊游動，幾次想飛起來，但扇動幾下翅膀，又跌落水里。老秦說，那只鳥應(yīng)該是受傷了。他走過去，鸕鶿只是看著它，小小的眼睛轉(zhuǎn)動幾下，嘴里發(fā)出呱呱的叫聲。老秦把鸕鶿抱到岸邊，查看它的傷勢，它的一只翅膀斷了，無力地耷拉著。老秦說，它叫什么？長青說，魚鷹，以前我們這里人都養(yǎng)過，用來抓魚的，爸爸也養(yǎng)過兩只。老秦說，那你父親呢？長青低了頭，很久才說，五年前出門就一直沒回來，也沒有音信。老秦在長青的頭上摸一把，說，他掙足了錢就會回來的。

他們把鸕鶿帶回房子里，老秦找來了消炎藥，涂到鳥的傷口處，想了想，又找來兩個小木板，把受傷的翅膀夾住，用繩子捆緊。做完了，又弄來幾塊饅頭，鸕鶿不吃。長青說，魚鷹是吃魚蝦的，別的東西它們不吃。老秦說，那你去給它弄幾條小魚。長青答應(yīng)一聲，跑了出去。

中午水泥房里有些熱，他們就順著梯子下到房子下面突出的橫梁上，腳在水中浸著，攪起一團(tuán)浪花，感覺清爽了很多。老秦突然說，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長青搖搖頭。我是一個逃犯，老秦看著長青說。長青沒有什么反應(yīng)。你不害怕嗎？長青說，我有什么害怕的，我身上什么也沒有。老秦彎下身子，把水淋在臉上，說，那倒也是，你知道我犯了什么法嗎？長青搖頭。我貪污了很多錢，被發(fā)現(xiàn)了，警察要抓我，我就跑了。長青說，你早就知道這里有個水泥房子嗎？老秦笑了，暈跑瞎撞遇上的，我的家離這里很遠(yuǎn)，隔了幾千里的，我跑了很多地方，都感覺不牢靠，到了這里，看到這個水泥房子，我就決定不再跑了，我要好好歇歇，直到被抓住為止。

風(fēng)吹過來，河面皺起了眉頭。紅嘴鷗在水面盤旋，然后一頭栽下去，再露出頭時，嘴巴上銜了一條魚。還有一些水鳥，踩著水面飛跑，身后濺起一朵朵浪花。太陽很好，能看見水底搖曳的水草，幾只螞蝦在水草間鉆來鉆去。

你有什么打算？老秦問。長青搖頭。那這里以后就是我們的家了，我們就是一家人了。長青把身子趔了趔，這個細(xì)小的動作被老秦看出來了，老秦說，你看不起我，看不起一個貪污犯。長青說，不是的。老秦說，看不起也不行，你現(xiàn)在的境遇和我差不多，我們得考慮以后的生活。老秦說著看了看河面，我們都不能出去，買不到食物，就只能靠我們自己了，我有一個打算，我們可以造一條小船，逮點(diǎn)魚蝦，守著這個河面應(yīng)該是餓不死的。我們還應(yīng)該把房子修理一下，安個門，像個家的樣子，你說是不是。長青沒有說話。你在想什么？長青突然哭了，我想媽，不知道這些天她過得怎么樣！

中午，長青正在水邊用一個簍子撈小魚小蝦，看見老秦夾著一床被子和席子走過來。那被子顯得過于闊大，幾乎把瘦小的老秦覆蓋了，看上去就像一個移動的蘑菇。老秦丟下被子，說，晚上我們可以不受冷了，水泥地面把人的脊背都要涼透了，今晚就可以鋪一床被子，那該多好啊，老秦說著搓著雙手，似乎被即將到來的幸福給陶醉了。長青問在哪弄到的被子。老秦說，我今天走遠(yuǎn)了些，都到一個村子附近了，我看見路邊丟了這些被子，看看四周沒人，就拿了來，我還拿了其它的東西呢。說著老秦從懷里掏出來幾雙鞋子，白色的。長青有些惡心地退了一步，說，那都是死人的東西。老秦說我知道，我就是聽見鞭炮聲才往那邊去的，什么死人的東西，只要鋪在身下暖和就好。

讓我看看你撈了多少東西了，老秦說著去看長青邊上放的鐵皮桶，里面只有十幾只小魚蝦。老秦有些失望，但很快就高興起來，說，今天上午我們有魚湯喝了。長青說，如果有個釣魚鉤，他就會釣很多魚的。老秦說，我們的船很快就造好了，那時我們就不愁沒有魚吃了。老秦說著就下到水邊，去擺弄他的小船?，F(xiàn)在小船已基本成型，新安上去的船幫看上去有些參差不齊，但已經(jīng)不影響下水。他們已經(jīng)擁有了一個大的魚網(wǎng)，是以前的捕魚人留下的，他把它撈上來，把破的地方補(bǔ)起來，這樣他們就不用擔(dān)心沒魚吃了。

長青還在用簍子撈魚，他的兩條腿踩在水里，目光專注地盯著水下，隨時準(zhǔn)備把簍子投下去。老秦說，你以后準(zhǔn)備怎么辦呢，你總不能跟我一樣在這里住下去。長青說，等我把村長殺了，我也到外面流浪去。老秦的身子緊了緊，說，你已經(jīng)干一件傻事，不能再干傻事了。長青有些生氣，停了手頭的活，說，我那叫傻事嗎，村長欺負(fù)我媽，我不該打他嗎？老秦說，你該跟警察說，讓警察抓他。長青說，你咋不去找警察呢。老秦呼了口氣，說，小娃子火氣還不小呢。長青又說，警察才不管這樣的事呢！村長的兒子就在鎮(zhèn)上當(dāng)警察，還是所長。

長青把撈上來的魚刮掉魚鱗，割開魚肚，掏出內(nèi)臟，把魚脬取出來，捏在手里玩，魚脬被捏破發(fā)出噼啪的聲響。老秦說，你還是不能那樣干，你會把自己的一輩子都給毀了的。長青說，我不管，我就是要?dú)⒘四莻€混蛋，實(shí)話跟你說，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一把刀子，他說著在身上摸了一陣，然后拿出一把小刀，有六寸長，刀刃散發(fā)出幽幽的寒光。老秦看了刀子一眼，說，我覺得你還是不能那樣做，等你后悔就來不及了，就像我一樣。長青撇了撇嘴，說，我跟你不一樣，我是要報仇。老秦笑了，說，你還是看不起我。長青的臉紅了，低著頭，撫弄手中的小刀。老秦說，你可以看不起我，但后悔都是一樣的，你做了這事就回不了頭了，就跟我現(xiàn)在一樣。長青把刀子收起來，說，你弄很多錢嗎！很多，老秦說著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個箱子，還有很多錢，存在銀行里，但又有什么用呢，就跟紙差不多?，F(xiàn)在想想，真是后悔，可有什么辦法，已經(jīng)回不了頭了。長青沒有再說話，他把手里的魚丟在地上，把小刀在上面插，一下一下的透著狠勁，又用腳踩在上面，魚很快變成了肉醬。老秦?fù)u了搖頭。

晚上，睡不著覺，他們索性爬起來，坐在地上說話。五月清涼的夜風(fēng)從水面吹過來，帶著絲絲水氣，溫潤地滑過面頰。河面明晃晃的，仿佛天上的星星都掉落在水里了。月光下的水泥房子，被水鳥占據(jù)了，就像一個巨大的蜂巢，吸引著成千上萬的鳥兒，有的已經(jīng)安然入夢，有的還在上下飛舞，嘰喳叫著。

老秦說，你看它像個什么？

長青搖搖頭。

多像一個鳥巢，不，應(yīng)該是一個鳥島。

夜深了，涼意彌漫上來，老秦把一個破單子披在孩子身上，說，能在這里住一輩子就好了。長青沒有說話。老秦說，你今年幾歲了？長青說，十一歲。應(yīng)該上初中了吧。長青說，上初一。還是年輕好，什么都可以重新開始，像我這樣，后悔都來不及了，有些事只有身處絕境才會明白。長青說，我就不會后悔。老秦說，那是因?yàn)槟隳贻p。我當(dāng)初做這些事也沒有想過后悔，可現(xiàn)在不一樣了。他說著走過去，把箱子打開，里面整齊地碼放著一沓沓鈔票，就像黑暗中的一團(tuán)火，陰暗的房間瞬時明亮起來。你是不是很喜歡它們，老秦說。長青看著那些鈔票，閉了下眼，說，我從沒見過這么多鈔票。老秦說，可又怎么樣呢，它連一根蠟燭都換不來。你喜歡嗎，你喜歡這些都?xì)w你了。老秦說著重新把箱子蓋上，但沒有鎖。

風(fēng)似乎大起來，蘆葦蕩發(fā)出嘩嘩的聲響，夜已經(jīng)很深了，老秦跟他說自己這些年的經(jīng)歷，如何從一個小科員干到處長，開始如何只想做一個老實(shí)人，接受第一筆賄賂時的忐忑，到最后的再也無法收手，他的聲音漸漸低下來，就像水面顫動的波紋。他的眉頭皺起來，手捂著肚子，嘴里發(fā)出痛苦的唏噓聲。長青說，你是不是又肚子疼了？老秦點(diǎn)點(diǎn)頭。長青熟練地從地上的一個小瓶子里倒出幾粒藥，連同一杯水遞給老秦，老秦一口吞下，歇了一會，似乎感覺好了些。

太陽快要落山時，老秦回來了。他戴著一頂破草帽，遮住了大半個臉。一只手上拿著一根棍子，另一只手上拿著一個外殼破了的暖水瓶，有些不倫不類。

老秦在石頭上坐下來，說，我見到你媽媽了。長青急忙說，她怎么樣？還好。老秦說，我在你家，就是村邊大槐樹的那家，是不是，你媽媽在院子里打油菜，我站了很長時間，她才注意到我。她以為我是要飯的，就給了我?guī)讉€熟雞蛋，還給了我?guī)自X。老秦說著把錢掏出來，你媽是個善良的女人，她的氣色還不錯，只是有些憔悴，你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長青說，我要回去看媽媽。老秦說，你暫時還不能回去，村長家的人還在找你，他們在鎮(zhèn)上都設(shè)了卡，晚上還派人監(jiān)視你家，他們就想趁你回家抓住你，他們會往死里打你的，還是躲過這個風(fēng)頭再說。長青說，他們找不到我，就會去找媽的事，那個王八蛋村長，我一定要?dú)⒘怂?。老秦說，你不要亂來，殺人是要償命的。

老秦說著脫下草帽，看著手里的暖水瓶說，看我?guī)Щ貋砹耸裁?，從今天開始，我們有開水喝了。接著，老秦說起暖水瓶的來歷，一個老太太要把舊了的暖水瓶扔掉，他就跟在后面，等老太太離開，就把暖水瓶撿回來了，里面還有熱水，一看就是保溫的。出去跑跑總會有收獲的，可惜我們不能經(jīng)常出去跑。

小船已經(jīng)造好了，為了抹掉人居住的痕跡，他們把船藏在蘆葦里。今天，他們決定開始小船的處女航，魚網(wǎng)也帶上了，還有那只鸕鶿，它的傷已經(jīng)好了，也習(xí)慣了與人相處，它喜歡站在老秦的肩膀上，脖子一伸一伸的，發(fā)出呱呱的叫聲。他們坐進(jìn)船里，船身有些仄歪，應(yīng)該是兩體不太對稱的緣故，但還不至于傾翻。老秦不會劃船，任務(wù)就落在長青身上。他們把船劃到水中間，把魚網(wǎng)撒上，然后把船隱進(jìn)蘆葦里，等待黃昏的到來。

第一次起網(wǎng)，沒有魚蝦翻騰的景象出現(xiàn)，只網(wǎng)到幾條半斤重的魚。長青說，網(wǎng)魚一般都在河汊處，沒有人在河中間捕魚的。老秦抓著一條魚，魚肚已經(jīng)破開了，在水里清洗干凈，然后用一把小刀，在魚身上切下一塊，放進(jìn)嘴里，用力咀嚼，連聲說，真不錯，你也來一口吧，說著把生魚片遞給長青。長青惡心地扭過臉。老秦把手縮回來，邊吃邊說，那下次就聽你的，看在什么地方下網(wǎng)合適，說著話，一條魚很快就剩下一個骨架。

晚上，他們吃到一頓豐盛的燉魚湯，老秦舔著嘴唇說，這是我喝到的最好的魚湯了，如果再有面條下到鍋里，那就更好了。長青說，那我明天去鎮(zhèn)上，給你弄點(diǎn)面條。老秦急忙說，那可不行，讓人家發(fā)現(xiàn)你就糟了，我也會跟著遭殃的，我可不想因?yàn)槟惆盐业纳钆靡粓F(tuán)糟。

睡覺時，長青突然叫了一聲。怎么了？老秦坐起來。我的刀子不見了。刀子不見了，老秦重復(fù)了一句，你是不是弄丟了，下河時掉進(jìn)水里了。不會的，我一直把刀子壓在枕頭底下，長青看著老秦。你看著我弄球，老秦說，你總不會懷疑我拿了你的刀子，我要你的刀子干什么，我又不去殺人。長青還是盯著老秦看，老秦說，你這娃娃，真是不懂一點(diǎn)事理，那又不是錢，我要它干什么。長青說，你以為我會要你的臭錢，我才不稀罕你的臭錢呢！

長青兩天沒有和老秦說話。老秦去跟他說，長青把臉扭到一邊。晚上睡覺也給老秦一個脊梁，老秦說，丟了就丟了，又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長青還是不說話，老秦又說，我的小兒子應(yīng)該和你一般大了，他一生氣就跟你一樣，給我一個脊梁，可我已經(jīng)有大半年沒有見到他了，想想這心都疼呢。長青沒有接話。老秦嘆口氣，睡了。

這天，他們正在各忙各的事，看見幾輛車順著山岡開下來，車后塵土飛揚(yáng)。他們急忙上了小船，把船駛進(jìn)蘆葦蕩里，然后看著那群人。

從車上下來的人并沒有進(jìn)他們的水泥房子，他們沿著河邊走，最后在一個洄水灣停下來，從車上取下魚竿和遮陽傘。原來是一群釣魚的，他們長噓一口氣。但他們很快又擔(dān)心起來，這些人會不會一釣就是一整天，那樣他們就不得不在蘆葦蕩里躲一天。他們憂心忡忡地相互看一眼，幾天前的不快也消失了。

整整一天，他們就待在小船上，動也不敢動。六月的太陽直直地照在他們身上，蘆葦蕩里又熱又悶，使人喘不過氣來。他們不得不把衣服脫下來，精赤條條的，把衣服弄濕了，披在身上。開始還小聲說幾句話，可后來連張嘴的力氣都沒有了，張大嘴巴只是用來喘氣，就跟偶爾探出頭的魚兒一樣。長青會偷偷溜進(jìn)水里，把身子浮在水面上，這樣看上去好受了很多。老秦幾次想下去，可最終還是放棄了。

黃昏時，那群人終于走了，他們從蘆葦蕩里鉆出來，扭扭歪歪從船上往下爬，差一點(diǎn)就要跪在地上。

等到能活動時，老秦開始收地上的垃圾，用一個袋子裝起來，埋在地上。邊上，長青躺在地上，小狗似的伸縮著四肢，手上抓著一把野莧菜，牛一樣的咀嚼著。老秦一邊收拾，一邊擔(dān)心地說，那些人還會不會來呢！

老秦愁眉苦臉，有什么辦法能阻止那些人不再來呢。他整整想了一個星期，才對長青說，我們要去弄些死豬死狗，甚至小孩的胎衣，死人的東西等，長青不解地看著他。他也不解釋。等這些東西弄的差不多時，他把這些搜集來的死腥爛臭的東西布放在那些人曾經(jīng)待過的地方，或者是那些人可能待的地方。果然，半個月后，那些人又來了，可他們在水邊轉(zhuǎn)了半天，也沒有找到可以坐下來的地方，就罵罵咧咧地走了。他們鉆在小房子里，臉上露出勝利的笑容。

水泥房邊再次清凈起來，生活又恢復(fù)了原樣。他們坐在小屋子里喝魚湯，主食是幾個硬得能砸死人的窩頭，那還是長青跑了很遠(yuǎn)從一家人那里弄到的。你應(yīng)該有些錢，老秦說，他起身把那個箱子打開，從里面抽出兩疊錢，放在長青身邊，說，如果能出去，就可以買些東西回來。長青看了一眼，搖下頭。老秦說，說不定附近有賣東西的地方，我們就可以采買些東西，日子就會好過了。長青想了想說，你不是擔(dān)心人家發(fā)覺嗎？老秦說，過一天是一天吧。但長青仍然沒要那兩疊錢，他摸了摸口袋，說，我還有幾十元錢，我不能用你的錢。老秦有些失落，說，你大概是嫌我的錢臟吧。長青搖了搖頭。

老秦找了幾個囫圇塑料袋，套在一起，放進(jìn)水里，一天后取出來，里面放的紙還是干燥的，老秦放心了，他把箱子里的錢取出來，放進(jìn)塑料袋里，又裹了幾層，最外面用的是裝肥料的袋子，扎緊了，用一根鐵絲系著，緩緩放進(jìn)水里，鐵絲就拴在沒入水里的水泥柱上。他做這些時，長青就在邊上看著，老秦說，如果讓來人看到我們有這么多錢就糟了，還是藏起來好。長青把目光投向河面，幾只鸕鶿正在水上飛翔，突然就扎進(jìn)水里，飛起來時嘴里已經(jīng)銜了一條魚。

兩天后的晚上，老秦睡一覺醒來，摸摸身邊是空的，他出了屋子，四下查看，沒有長青的身影。他回到小屋，在一堆雜物下面摸了摸，小刀還在。他又下到下面，提了提裝錢的袋子。重新回到屋子里，他開始擔(dān)心這個倔強(qiáng)的孩子了。

第二天快到中午時，長青回來了，一身的泥巴，胳膊上滿是枝條剌過的印痕，有些地方還在流血。老秦說，你找到人了？長青點(diǎn)下頭，說，可惜我手里沒有刀子，說著剜了老秦一眼。老秦說，那你身上、胳膊上的這些傷是怎么來的。長青抹了下嘴巴，說，我被發(fā)現(xiàn)了，鉆了刺梅林。老秦說，沒有人看見你往這邊來吧。長青說，沒有。老秦顯得有些不高興，說，遲早你會把我的行蹤給暴露了，當(dāng)初我真不該容留你。

長青被老秦囚禁起來了。按老秦的說法，這個喜歡惹事的孩子終究有一天會壞了他的事，他可能會說出他們的行蹤，也可能向警察報告他的事。把你關(guān)起來我就放心了，老秦關(guān)上門說。

晚上睡覺時，老秦會把門鎖死，再用一根繩子把長青的手和自己的手綁在一起。如果長青有什么活動，老秦就醒了。長青開始不愿意受這種束縛，但他的年紀(jì)和力氣還不足以和老秦抗衡。他邊綁邊說，你已經(jīng)知道了，我是一個逃犯。長青扭著身子說，我不會說出你的。想了想又說，我也不會要你的錢。老秦說，誰知道呢，還是把你綁起來我放心些。長青就罵老秦，說，你個死貪污犯，快點(diǎn)把我放了，不然我明天就去舉報你。老秦笑瞇瞇地說，那我更應(yīng)該把你囚禁起來了。長青又罵著說，你還是一個騙子，上次你回來跟我說我媽好好的，可我回去，看她一臉的傷，是村長的婆娘打的。老秦說，你知道了更會嚷著報仇了。長青說，我就是要報仇，我就要?dú)⒘怂?，不是他死就是我亡。老秦嘆口氣，沒有再說話。

白天，他們?nèi)匀灰黄鹑ズ又芯W(wǎng)魚，經(jīng)過多天的實(shí)踐，他們捕魚的技術(shù)已獲得很大長進(jìn)，那只鸕鶿也開始幫他們的忙，每次都是滿載而歸。面對這些魚，他們也犯起惆悵，吃不完，有限的腌一點(diǎn)，其它的只好暫時在水邊挖個小坑，把魚放進(jìn)去，半個月過去，水坑里的魚幾乎要滿了，他們只好停止捕撈，慢慢消化這些魚。

這天，老秦身體不舒服，長青說要去把水坑弄大一點(diǎn)，這樣可以裝更多的魚，即使冬天到來他們也不用擔(dān)心沒魚吃了。老秦覺得長青的想法有些好笑，也有些讓人感到凄涼。老秦起來后，想去看看長青把坑弄得咋樣了。可找遍河邊也沒見到長青的影子。老秦的心咯噔一下，知道這孩子又借故跑了。

這次出去會怎么樣呢，會不會還有上次的好運(yùn)氣，老秦整晚上睡不著覺，也許他這次出去不是為了殺人，只是去見他的媽媽，他想媽媽了，他不止一次地跟自己說，誰不想自己的媽媽呢，老秦想到這里眼睛有些濕，他擦了把臉，頭朝一個方向望過去，很長時間，就那樣癡癡地望著，也不知望到了什么，望得淚流滿面。

三天后的一個黃昏，就在老秦都要徹底失望時，看見長青的身影出現(xiàn)在小山岡上，他有些欣喜地抽了抽鼻子，等著那個身影的靠近。長青渾身是土地站在老秦面前，面色發(fā)黃，看上去這幾天他過得很不好。老秦弄了些吃的，長青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就躺在地上睡覺，第二天才醒過來，站在水泥欄桿邊發(fā)呆。

老秦正在拾掇門，看上去他要把門弄得更牢固一點(diǎn)，他用不知從哪弄來的木條把縫隙補(bǔ)起來，用腳踹了踹，還行。忙的間隙，他偷眼看長青，長青的神情有些木木的，偶爾會回過頭看他一眼，但目光很快就游走了，老秦?zé)o法弄明白他在想些什么。

沉默了兩天，長青還是說話了，他把那幾天的情況說給老秦聽，大致是蹲守了三天，也沒有找到下手的機(jī)會，經(jīng)過上次的襲擾，村長的警惕性更高了，他不知從那弄來一條大狼狗，見人就咬。更主要的是，長青嘆了口氣，我在村上、鎮(zhèn)上看見很多警察，我也弄不懂為什么會有那么多警察。老秦身子直了下，說，警察到處都有的。長青說，鎮(zhèn)上的警察我都見過，而這些警察我從沒有見過，他們是來抓我的嗎？

老秦有些煩躁，在地上轉(zhuǎn)了幾圈，看著長青說，你不能再出去亂跑了。長青說，可我還沒有殺掉那個混蛋呢。老秦說，你再這樣下去我們都會被發(fā)現(xiàn)的。長青說，我不管，我就是要?dú)⒘四莻€混蛋。老秦說，你這孩子咋這么擰呢！

第二天，長青睡醒了想出去，發(fā)現(xiàn)門被從外面鎖上了，從門上的縫隙里露出老秦的一雙眼睛，老秦說，你就安生待在屋子里。長青拍著門，說，放我出去！老秦的眼睛瞇了瞇，說，你出去會惹禍的，會把我們都弄進(jìn)去的。長青大聲說，你不放我我就喊了。老秦說，這里又沒有人，你喊給誰聽。說著老秦的腳步聲遠(yuǎn)去了，然后聽到水的嘩啦聲，他應(yīng)該是去捕魚了。

長青待在屋子里，他拉了了門，門雖然破舊，拾掇后也足夠的結(jié)實(shí)，以他的力氣是無法打開的。他看了看窗戶，太小，根本鉆不出去。長青有些郁悶，他想著該如何逃出去，想得腦仁疼，然后就困了。睡醒后吃了點(diǎn)老秦留下的東西，接著再睡，直到老秦回來。

老秦回來了，他聽到開鎖的聲音，長青站在門后，他的手放在背后，手上拿著一塊磚頭。老秦說，看看我今天給你帶來了什么。老秦?fù)u晃著手里的兔子，興奮地說，我們今天可以吃到兔子肉了。他看著空空的屋子，有些奇怪，然后就看到門后的長青，說，你站在門后干什么？長青有些泄氣，說，沒什么，我以為是警察來了，說著順勢坐在地上，磚頭壓在屁股底下。他們不會那么容易就找到我們的，這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誰會想到我們在這孤島上啊。長青的嘴巴嘟噥了一下，也沒聽清他說的是什么。

吃過半生不熟的兔子肉，兩人說了會話，老秦把繩子扔到長青面前，長青勉強(qiáng)在一條胳膊上拴了一道，老秦把另一頭系在自己胳膊上，又把門反鎖好，說，該睡覺了，晃悠了一天，真的很累了。長青睡不著覺，翻過來翻過去地貼燒餅。老秦說，還在想著殺人的事。長青悶聲悶氣地哼一聲。老秦說，你有沒有想過，即使你把他殺了，你以后怎么辦，殺人要償命的，你這一輩子就完了，即使你歲數(shù)小不償命，叛你個無期徒刑，你這一輩子就只能在牢獄里度過了，劃不來的。長青說，我不管，他害我媽，還打我媽，我就是要?dú)⒘怂?，不殺了他我一輩子都不會安生。老秦說，你這娃，咋跟你就是說不清呢，聽我的話沒有錯。長青翻了個身，給老秦一個脊梁。老秦說，年輕人意氣用事，有些事會讓你后悔一輩子的。長青那邊傳來呼嚕聲，老秦嘆口氣，說，咋就轉(zhuǎn)不過這個彎呢！

鸕鶿落在老秦的肩膀上，伸著脖子，扇動著翅膀。老秦不知從那里弄來一把剪子，他對著水剪頭發(fā)，剪子很鈍，幾乎是連剪帶拽，總算把頭發(fā)弄好了，順便把胡子也剪了。這樣看上去精神了很多。

長青站在水邊打水漂，瓦片蹦蹦跳跳在水面上劃過，鉆進(jìn)齊腰深的蘆葦里。蘆葦密密麻麻如綠色的水浪直涌到岸邊，和山邊的雜木打得不可開交。水泥房子上，布滿了鳥巢，多數(shù)的水鳥出去勞作了，留下來的都是些剛出生的小鳥，它們在鳥巢邊探頭探腦，一不小心就掉落下來。長青撿了一只出生不久的紅嘴鷗給老秦看，老秦說，放回去吧，怪可憐的。長青就站在老秦的肩膀上，把小鳥放回鳥巢。

老秦去劃船，身子卻撲倒在船上。老秦病倒了，這次老秦似乎病得不輕，他的額頭上冒著冷汗，身子篩糠似的發(fā)抖。長青幫他把藥吃下去，可還是不管用。他熬了一點(diǎn)魚湯，可老秦喝了一口就吐了。老秦說了句，該來的還是來了。長青不明白老秦的話，看著他。老秦卻說，你這一輩子有后悔的事嗎，長青疑惑地看著老秦，搖搖頭。沒有，那就好，有些事是不能意氣用事的，你這么年輕，所以不能亂干。記住我說的話了嗎。長青胡亂點(diǎn)了點(diǎn)頭。

老秦在鋪上一躺就是一個星期，可看上去沒有一點(diǎn)好的跡象，吃不進(jìn)去東西，還老是嘔吐，身體越來越虛弱。長青要帶他去看醫(yī)生，可被老秦拒絕了。他要長青把鋪?zhàn)优驳介T口一點(diǎn)，這樣就可以看到外面，成群的鳥在門口走來走去，他們一點(diǎn)也不怕人，偶爾還會把頭伸進(jìn)來看看。長青用網(wǎng)網(wǎng)到兩只，要給老秦補(bǔ)補(bǔ)身子，可被老秦制止了，他把兩只鳥放了，看著它們在天上飛翔，舒了口氣。

精神稍微好一點(diǎn)，老秦說，我恐怕照料不了你了，你咋不走呢。長青說，你生著病，我咋走呢，等你病好了我就走。老秦的臉色暗淡下去，但他還是說，去哪里？長青說，殺了那混蛋，孩子的臉上再次籠罩一層殺氣。老秦說，你還沒有忘記殺人的事。老秦嘆口氣，突然說，你知道我得的什么病嗎，你知道我為什么要逃到這里嗎？長青的嘴唇動了動。我得的是癌癥，本來我已經(jīng)做好坐牢的準(zhǔn)備了，想著即使坐幾年牢出來還可以和家人在一起。可這時我發(fā)現(xiàn)我得了癌癥，而且是后期，沒有多少天活頭了，我就改變了主意，我不想最后這些天在牢獄里度過，或者在醫(yī)院里，在警察的監(jiān)視下度過，我要最后自由地生活幾天，我就跑出來了，這些天的日子真的過得很快活啊，尤其是遇到你后，幾乎把我一輩子的好日子都過完了，活著多好啊！

第二天，老秦出去了一趟，回來時身邊跟著兩個人，是警察。長青疑惑地看著他們，老秦像往常一樣去撫摩他的頭，但被他避開了。老秦虛弱地笑了笑，鉛灰一樣的臉上浮起了笑容，然后萎下身子，像件破衣服一樣萎頓在地上。

那只鸕鶿飛了回來，落在老秦的肩上。更多的鳥在空中飛翔，它們唧唧喳喳的叫聲像是掌鳴，也仿佛是哀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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