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濤
盡管你學(xué)會了用微笑來掩蓋,但我還是從你掠過眉宇間的痛苦閃電,隱隱窺見了疼痛在你身體上鑿出的破洞,聽見了破洞里滾出的一陣陣雷聲。
已經(jīng)到了知天命的年齡,不再像年輕時那樣,動輒向人展示一些或深或淺的傷口,換來廉價的悲憫和同情。塵世的悲歡,讓你將那些傷口用經(jīng)歷一步步演化成另一種感知的五官,悄悄藏在服飾之下,體察著世界,躲避著世界。
沒有讓外界的野獸通過傷口的通道,寄居在身體深處,隨時準(zhǔn)備撲出去,制造新的傷口。內(nèi)心里也沒有懷上野獸的欲念,通過言行為塵世把暴行和丑惡分娩。
風(fēng)吹起衣衫,不能把傷口當(dāng)成笛孔吹出美妙的歌聲,就把傷口當(dāng)成老樹枯朽的樹洞,于荒野之中吹出一陣陣“嗚嗚”的悲鳴。
歲月反芻之后,滄桑油然而上。不要怨恨,因為你畢竟還活著。心臟擊打著胸壁,為自己敲出了超度的梵音。傷痛凈化的肉身,包裹著不甘污染的靈魂。
我看見了你緊咬的嘴唇上,一顆濃縮的夕陽比花蕾還要鮮紅。
翻 閱
手指間嘯起了秋風(fēng),而且還帶著嚴霜,翻閱有了力度。
以往的翻閱,是用目光把一枚枚字符使勁往白紙的深處摁?,F(xiàn)在的翻閱,是用目光把一枚枚字符從白紙深處使勁往外拔。
摁拔之間,牢固的字符破碎了歲月的泥土,裸露的根須大白于天下。
這一次的閱讀是清掃,是辨別真?zhèn)沃蟮囊淮喂业奶蕹>拖袷且魂囮噹那镲L(fēng),用犀利的大手有力地抹去枯枝敗葉。
時光的書本厚了,現(xiàn)實的書本薄了。歲月一旦開始閱讀歲月,重疊處一定會是一片空白,突兀而出的黑字符,一定會把目光突然絆倒,摔出驚天動地的雷霆。
翻過來,閱過去。一本書上最后剩下的盡是一顆顆黑頭顱,重組的句子就像是塞外長滿牙齒的長城,一定會在凜冽中咀嚼出一陣陣真實的嗚咽。
樹的告白
拋開塵世,和時間生活在一起,你就會變成我。
路從內(nèi)心深處長出來,枝條上來回走動著時光,有繁花綠葉,也有蕭瑟凜冽。鳥鳴叫時, 另一個藏在年輪中的我,就會從深處掙脫出來,向著大地投放出斑駁的身影。你可以躲在我的陰涼里,或者在我漏出的凜冽中,承受一片幸福或者疼痛。
我是木質(zhì)的寧靜,維持著恒定的結(jié)局,偶爾漾起的水聲,層層播放著前世的因果。風(fēng)雨中的痛苦,讓我悄然還原著曾經(jīng)掙扎的日子。俯仰之間,枝條和根叢總會回響著道路斷裂的聲音。
一條河流扶植成一個血肉身軀,一個血肉身軀沉靜成一棵不語的大樹,紛然落下的腳步之聲,你可曾學(xué)著那個秋風(fēng)里的老人,清掃出一堆枯黃的鐘聲,燃出一片橘紅的火焰。
靠在我的身上,用你疲憊的身軀。我枝條晃動的天空中,你可看見我再生的嫩綠?我隱隱作痛的腳步里,你可感受到我抓住大地隱隱動蕩的力量?
我已經(jīng)把日子垂直著來過,但我不是碑。我的葉子還在晃動,它們不是銘文;我的身體還在震撼,它還有熱度。我距離碑還差整整一個來世。
遙遠的時空中,我以突兀而起的高度擊打你的目光,一種存在讓你徘徊,又讓你堅定。
我所看到的馬
古代名馬中沒有它的身影,它就叫馬。
沒有韁繩,韁繩被它丟在天邊,變成了美麗的地平線。
掙脫了甲骨文做成的骨架,我所看見的馬從颶風(fēng)跌倒的地方跑起,在閃電熄滅的地方長嘯。它和我之間的距離正好就是靈魂距離肉體的路途。
雪山老了,跑不動了,但雪山不老的思緒卻在天邊奔流。我所看見的馬就是雪山思緒的潮頭,它撞擊著天鼓,讓太陽這顆心臟開始“咚咚”跳動。
遠離人類,是因為人類沒有風(fēng)沙、荊棘、狼嚎、自由做成的鎧甲;蔑視人類,是因為人類正穿著樓群縫成的外氅對著大地乞討。后撤的腳印是馬自己從前額上撕下的發(fā)配金印,它們必將是人類的教室或監(jiān)獄。
我所看見的馬就叫馬,拒絕任何附著,只剩下馬的本身。鞍是背,鞭是尾,眼前是即將崩塌的天空,身后是熙攘叛逃的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