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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關街

        2020-07-27 15:53:48馮巖
        遼河 2020年7期
        關鍵詞:東關蘇家平山

        馮巖

        1895年的大連港,蘇老爺子一家和潮水般的山東逃難災民一起下了船,他們都背著自己的干糧袋子,拿著微薄的小包,橫豎跨在胸前。巨大的人流淹沒了大海的咆哮,海水的腥味沖進每張鼻孔,沖進這個饑餓的早晨,每個饑腸轆轆的人都向前奔跑著,似乎前面有糧食等待他們分享。

        他們一腳踏上大連碼頭土地的時候,日本馬隊朝著這擁擠的人流奔馳過來,所有的人見此情景開始快速奔跑。14歲的蘇岳山和12歲的蘇平山兩個男孩扯著8歲的蘇凡櫻和6歲的蘇惠櫻,他們死死拉著手不松開,這是父母給這兩個男孩的命令,什么時候都不可以松手,因為她們太小,而蘇琦櫻和蘇瑾櫻兩個稍大的女孩牽著母親的手,小腳母親是需要照顧的,這兩個大點的女孩左右牽著母親的手,每個人脖子上都掛著一個糧袋和一個小布包裹,這些是他們逃難路上唯一可以換洗的衣服和臨時糊口的糧食。

        清晨下船孩子們似乎還未清醒,日本人的馬隊就橫沖直撞,蘇琦櫻和蘇瑾櫻拉著母親的手在塵土飛揚的那一刻松開了,再不松手,四個人隨時會變成馬蹄下的肉泥,女孩子對飛奔而來的馬的懼怕是來自天性,馬蹄濺起的灰塵淹沒了四個人,也淹沒了她們逃難那一刻的人生。蘇老爺子一把薅起老伴兒,不至于她被馬蹄踩踏,等他抓過老伴兒的時候,兩個孩子在灰塵中淹沒了,蘇老爺子像瘋了似的大聲喊著“琦櫻、瑾櫻....”周圍都是馬蹄奔跑橫飛的灰塵,所有人都冷漠地往前跑著,似乎要快速逃離這個怪圈。

        日本人倒是一反常態(tài)沒有殺人,他們是在挑人,似乎是在追趕身材魁梧的成年男人。蘇家老的老小的小,自然就不用疲于奔命。那些強壯的男人像是被困住的野馬,東一頭西一頭想找個豁口跑出去,日本人上去就抽鞭子,挨過鞭子的強壯男人不再狂奔,像被剛剛馴服的野馬,瑟瑟發(fā)抖地被圈在中間,老老實實地蹲在地上。沒被圈住的人們瘋狂地四處狂奔。他們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跑,很多家人在那一刻失散了,再也沒有按照一個方向跑到一起。日本人把整整一船的強壯勞動力都圈住了,似乎這里的天下是他們的,他們想怎樣就怎樣。大連港碼頭那一刻響起了撕心裂肺的哭聲,那些失去強壯勞動力的人們開始呼天搶地地哭著,有的是失去兒子,有的是失去丈夫,有的是失去未婚夫,這悲壯的場面讓蘇老爺子傻了,拽著老伴兒呆呆地蹲到地上,看看自己的孩子是否都能找回來。

        煙塵過后,日本人把圈起來的、用鞭子抽過的強壯勞動力趕出大連港,他們將被押到寺兒溝,那里有一座勞工營,那里有一排排的紅房子,等待著他們成為那里的新勞工。被日本人圈起的人有序地按照日本人指的方向走著。有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失去理智奔向被圈走的強壯勞力,雙手朝著她的男人拼命揮舞,她還沒有跑到男人眼前,日本人的槍響了,那女人應聲而倒,女人倒地的位置離蘇老爺子特別近,蘇老爺子和老伴兒一下坐到地上,蘇老太太的身子發(fā)軟,哆嗦著,蘇老爺子的一只手墊到了她的腰上。那個倒下的女人眼里是遺憾和悔恨,嘴角流著血,身下已是一攤子血。她的小褂是新鮮顏色的,一看就知道是剛結婚。血把那件新的褂子染紅了,她的眼睛沒有閉上,眼睛的方向是看著那男人的方向,男人撒腿就往女人身邊跑,一個日本人抬手甩了鞭子,男人的身上抽掉一綹子肉,男人被打翻在地,他掙扎著想站起來,可是他一下昏了過去。男人很快又蘇醒過來,他一聲沒吭,他咬了一下牙,擰著眉頭,接著準備跑向那女人,后背又挨了一鞭子,和那一鞭子形成一個X,又一綹子肉被那鞭子帶走,男人躺在地上,汗水和灰塵攪和在一起,像一個假人,背上殷紅的血混著飛塵,讓后背更加血肉模糊。他昏死在地上,他的右手伸出很遠,朝著女人的方向伸著,可是男人和女人在地面的距離就是他們陰陽兩界的距離,他們的愛情在下船祈盼幸福的時刻畫上了句號。女人的尸體被搶走了,扔上了車。日本人的馬隊帶著年輕力壯的勞工像放牧牛羊一樣,大搖大擺地走了,他們朝著寺兒溝的方向走了。而被打得昏死的男人日本人沒有帶走,蘇老爺子把這個昏死的年輕人拖到了老伴眼前,老伴給弄了點水,蘇老爺子一直喊著年輕人。

        蘇老爺子蹲在地上,他的身邊只有癱軟的老伴,那六個孩子無影無蹤。他倆蹲在那哭著,還有一個挨過鞭子的昏死的年輕人。年輕人蘇醒過來后一動不動地看著前方,眼里沒有眼淚。蘇老爺子忽然發(fā)現(xiàn)有幾雙熟悉的小腳,千層底的小布鞋,兩雙花的兩雙黑色的,蘇老爺子一下松開老伴的手,撲了過去,那是他們的岳山、平山、凡櫻、惠櫻。蘇老爺子一下把四個孩子一起抱住,不松開,直到這四個孩子喊:爹爹……蘇老爺子才醒過來。蘇老爺子一下又蹲下了,他意識到,還有兩個沒回來。蘇老爺子讓這些人蹲在那別動,他去找那兩個女兒。蘇老爺子轉啊,那些呼天搶地的人都跪在那哭,有的孩子沒了,有的大人沒了。他挨個用手把蹲在地上的人都扒拉一遍,他相信他的孩子不會跑丟,更何況她們倆是比較大的孩子了。他找了整座碼頭,但是依然沒發(fā)現(xiàn)他的兩個女兒,蘇琦櫻和蘇瑾櫻。

        時間已經(jīng)從早上到中午了,中午的太陽病懨懨的,失去親人的人有些還不肯離去,有些人已經(jīng)無影無蹤,像從大連碼頭消失了一樣,從此杳無音信。蘇家的兩個女兒琦櫻、瑾櫻在日本人馬蹄揚起的灰塵中,和灰塵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蘇老爺子還是不死心,夜幕的黑暗蓋上了他那顆四處搜尋迫切的心,他疲憊的身體有些發(fā)軟,后來一下昏迷了過去。

        蘇老爺子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三天的早上,大連港又一批人從船上下來,還是滿滿一船人,日本人的馬隊按時到了,馬蹄飛揚的灰塵困住了強壯的男人,那些想掙脫的男人挨了皮鞭不再掙脫了,大連港又一次恢復了平靜,那些呼天搶地的人們像他一樣喊著他們的親人……

        與蘇家同船下來同樣遭遇的還有一家從山東恒仁逃難姓董的人家,與蘇家一樣丟失了女兒,他們也和蘇家一樣等在碼頭。蘇家主心骨蘇老爺子昏迷,讓董家人泛起憐憫之心,董家的長者似乎懂醫(yī),給蘇老爺子把脈,喂了點藥,蘇老爺子醒了過來,董家又拿來一些饅頭給蘇家分了些,讓這一家三天來吃上一口干饅頭。董家的境況和蘇家大體相似,董家自從逃難上船前一家都好似完整,下船后小兒子和小女兒走失了,那兩個孩子的年齡和蘇家最小的兩個女兒年齡相仿,這兩家成了同病相連的難友。董老爺子不停打量著昏迷說著胡話的年輕人,年輕人不省人事和蘇家人挨在一起,蘇老爺子講了年輕人的遭遇,董老爺子從懷里取出一個小瓶,從里面取出藥,薄薄一層灑在年輕人背上,抽掉的肉凹陷下去,顏色發(fā)紫,又不斷流出血水,似乎有化膿的可能性。董老爺子又往年輕人嘴里灌了點藥,然后又把他放下。蘇老爺子看著年輕人鼻子就發(fā)酸,眼睜睜看著媳婦被打死,那是什么心情,又挨了兩鞭子,單衣服被抽碎了還帶下去兩條子肉,日本人就是不想讓這年輕人活?。√K老爺子吧嗒吧嗒掉眼淚,他抹了一下眼睛,似乎感覺這年輕人像他的大兒子,個頭、臉型、眉毛鼻子眼睛似乎都是大兒子的五官,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摸摸他的臉,無意中喊出大兒子的名字:泰山,泰山。蘇家人都嚇了一跳,所有目光都盯著蘇老爺子,蘇老爺子的手還在撫摸年輕人的臉,還在流淚。“爹,爹”,兒子平山心疼地喊著父親。他的手突然像觸電一樣縮了回來,握住拳頭使勁地捶了一下膝蓋。他又從胡思亂想中抽回擰勁的神經(jīng),他的兒子泰山、華山在和日本人作戰(zhàn)時永遠地離開了,他嗚嗚地哭了起來。

        碼頭的夜有些微涼,董老爺子喂過藥的年輕人在午夜蘇醒過來,他四處搜尋著,有的人側臥枕著自己的包裹,有的人躺在母親的腿上,有的人靠在父親的背上,還有的人枕著石頭說夢話。年輕人踉踉蹌蹌站起來,四處找他的媳婦。蘇老爺子覺得有人影晃動,他忽然睜開眼睛,他感覺自己的孩子回來了。他忽地站起來,把年輕人嚇了一跳。蘇老爺子看到晃動的人影是蘇醒的年輕人,高興地拉住他的手,他的手不再發(fā)燙了,他手的溫度和自己的一樣。蘇老爺子明白,這年輕人找什么,她媳婦的尸體被日本人的汽車拉走了,蘇老爺子和董家?guī)卓谀卸∩先?,被槍托擋了幾下,最后日本人舉起槍,拉了槍栓,搶尸體的人只能松開手,如果再搶就會挨槍子。昏迷的年輕人連媳婦的尸體被拉到哪去都不知道,他癱軟地半倚坐到地上。日本人把年輕的尸體拉走,是運到大連760研究所,用鮮活的尸體做實驗,有時候也搶些年輕人,直接拉去做實驗,有細菌實驗、有化學實驗、還有鼠疫實驗,之所以沒在大連的碼頭抓人,是因為這里主要抓勞工,為他們陸路對接碼頭輸送軍用物資儲備勞動力,這里相對殺人或者抓人還是少的,他們留一定的空隙為更大地獲取勞工而謀劃,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當時的大連碼頭已經(jīng)成為日本殖民統(tǒng)治時期最大的勞工集散地,一些被抓的勞工還會轉到天津港等許多國內(nèi)重要港口,對接陸路和水路抵達日本,掠奪后再輸送物資回日本,達到掠奪整個中國的目的。

        蘇家在碼頭停留三天三宿,像其他走失孩子家的父母一樣,一無所獲。他們只能放棄等孩子的念頭,他們要在大連這座城市活著,要活出個樣子來,要把孩子養(yǎng)大成人,要讓自己的骨頭硬起來,要挺起胸膛做人。蘇老爺子在山東老家時是魚臺縣仁和村德高望重的種田老把式,隨著季節(jié)過著安逸祥和的人生,整個村子20多戶人家和諧安逸,炊煙升起、日暮而歸的快樂時時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這個倔強的老爺子看了一眼荒涼的大連港,被日本人糟蹋后的慘狀,像那些蓬頭垢面丟失孩子的母親,黯然神傷,少了大海賦予這座城市的勃勃生機。

        10月的大連秋高氣爽。有海風吹著的這塊土地早晚溫差大,早上的寒冷給一些逃難的家庭帶來寒意,睡在街角或墻角的人們在凌晨都會被凍醒。蘇家人也不例外。蘇老爺子看著孩子們凍的發(fā)抖,他和老伴兒挨個抱著給取暖,最小的女兒只有6歲,母親一直抱著不敢撒手。她要給她體溫,用自己的體溫給孩子取暖,她怕這孩子被凍著,這孩子從小身體就弱,這次逃難,這么小的女兒跟著吃苦,蘇老太太心疼的眼淚滴在孩子的臉上。蘇惠櫻一下醒了過來,她用小手摸摸母親的臉,又擦掉母親的眼淚,把母親摟的更緊了。蘇凡櫻靠著母親的背睡著,母親后背像家里的一面火炕,讓她暖和得時常說夢話,這個懂事的8歲女孩和妹妹一路沒有一聲怨言,跟著父母帶著自己的干糧和小衣服包,緊跟著父母,沒掉隊。蘇老爺子偶爾拿起煙袋在嘴上比量幾下,從出逃以來,他很少真正抽一口煙,他的心像在油鍋里煎著。那種疼痛只有經(jīng)歷過的人才會懂,撕心裂肺,遠比他的煙袋更讓他念念不忘,他想不明白,好好的日子變得亂七八糟的。蘇家那和諧的大院子的笑聲沒有了;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地沒有了;那些一家人在一起吃飯的快樂沒有了;你一言我一句的家庭快樂也沒有了。他想哭,卻撕心裂肺地難受,總覺得眼前一陣陣地發(fā)黑,嗓子眼有發(fā)腥的味道,他意識到了,他還要吐血,他盡量壓著自己的喉頭,不讓那東西頂上來,他是一家之主,他要堅強,帶著這一家好好活著,自己如果有個一差二錯,這個家就完了。

        蘇老爺子明白,自己要挺著,挺住,可這失去的孩子總在他眼前晃,有時是家里的歡聲笑語,有時是孩子死去的慘狀,就像過電影似的,無論他睜眼還是閉眼,這一幕幕都在他眼前晃。流落大連的街頭總不是長久之計,早上有些寒冷,他看看蜷縮的老伴兒和依偎在一起的孩子們,他伸了伸胳膊,又挪挪地上僵硬發(fā)麻的腿,站了起來,他要走走,看看這座被日本人踐踏過的城市,是否還能有安放這一家的可能。

        大連的這個清晨還有些霧蒙蒙的,稀少的行人彼此臉上帶著怯生生的目光,看一眼便匆忙把眼神挪開,人與人似乎很陌生。蘇老爺子拿起煙袋沿著鐵軌漫無目的地走著,他不知道這條鐵軌通向哪里,這是他第一次看見這樣的鐵軌,上面還駕著電線,還有兩條長長的桿子支撐著上面的電線,偶爾還噴些火花,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個東西。車速還挺快的,一些在車站下面等車的人見車來了,便上車,車關門后便開始從東向西開去。車是綠色的,看看那些坐車的人各個都特別神氣,衣服整齊,還有些帶著禮帽的外國人,看上去文質(zhì)彬彬的。看到這一刻,他的心又一次疼了一下,要是所有的孩子都在該多好,也帶他們坐一次這個綠皮車,感受一下大連這座城市,或許孩子會高興,甚至會跳起來。他下意識抹了一下眼睛,越抹眼淚越往外流,他抽出腰里的煙袋,放上一些山東帶來的煙葉,那煙葉的味道又讓他想起了土地,想起了他的孩子們。他快速地把煙葉放好,把自己的思緒放在這袋煙上,不至于再胡思亂想,他要想的是該如何生存,如何帶著孩子們好好活下去。他按了按煙袋鍋上的煙葉,盡量讓煙葉實惠實惠,這樣一袋煙會讓他好好放松放松一下連日的痛楚。他把煙袋嘴放進嘴里,點燃,猛吸兩口,煙袋鍋上的紅火開始一閃一閃地燃燒著,他深深地把煙吸在口里,停留一秒,讓他的整個口腔里全是煙,那是家鄉(xiāng)的味道,那是他前半生享受的味道,那是他在大連這座城市第一次拿起煙袋品嘗家鄉(xiāng)的味道。煙從鼻子里冒出來,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他知道,這些天他憋得難受,這么多大事壓得他一口煙都不想抽,這個清晨他告訴自己,要好好生活,好好地在這座城市生活,要重新建立起像在仁和村那時一樣的尊嚴,他要在這里重新打拼,再創(chuàng)美好家園。他不敢走得太遠,怕老伴兒孩子們醒來著急,他轉身往回走。

        老伴兒和孩子都醒了,蘇老爺子磕打磕打煙袋,把看到綠皮車的事和家人們說了,孩子們的眼里充滿了好奇,但是懂事的孩子誰都沒吵著父母要去看新奇,但是他們表情里的渴望蘇老爺子還是看得出來的。他們整理了一下清晨懵懂的記憶又開始漫無目的地走了。蘇老爺子明白,想在這座城市立足,那就必須干點什么,他要找個鬧市區(qū),看看這座城市的經(jīng)濟情況,然后決定從哪開始著手,他不能讓孩子們天天嚼麥子,得開始在這座城市生存了,得想個生計,活著。

        蘇老爺子覺得沿著鐵軌走,一定是大連這座城市最繁榮的地方,要不那些文質(zhì)彬彬的人為什么要乘車呢,他帶著一家人沿著鐵軌走著。碼頭是大連外來人口涌入的港口,高低層次的人都經(jīng)過那里,一些有目的的人來去匆匆,那些沒有目的的人一家子或一小撮滯留在各個角落,那么還有些茫無目地的人,自己也不知道該在這里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該怎樣生存,逃難,只是他們逃離了一種苦難,他們不知道接下來的生活會不會逃離苦難。蘇老爺子意識到這些問題,在接下來的日子里,他必須找出一家人生存之際。眼下他明白,他吐血已經(jīng)干不了重體力活了,他傷了元氣,他要恢復好身體,再找塊地,養(yǎng)活這些孩子,他還是有能力的。一家人這些天一直沒吃一頓正兒八經(jīng)的飯,蘇老爺子心里愧疚啊,讓日本人逼到這步天地,這個恨啊……。日本人不是不讓我們活么?我非得好好活著,讓他們看看,無論在中國的哪片土地上我都要和家人好好地活著,帶著孩子們,等著那兩個走失的女兒,或許哪一天她們還會找回來。

        順著火車道走了很遠,一家人準備停下來休息休息,平山指了指遠處拐角處:“爹,您看,那里人特別多??!”順著平山指的方向,一家人的目光都集中了過去,他們似乎一下都看明白了,好像有一些人進進出出的,還有一些人在叫賣的樣子。蘇老爺子趕緊對一家人說:“走,我們過去看看。”看著就在眼前的路,對于身心疲憊的一家人來說,走起來似乎是那么遙遠,他們沒有目的,沒有一個什么具體目標,吃飯、干活還是做什么,只能往前走。這是一片比較低洼的地方,一個大的平地,有些人還坐著車下來再走進去,還有些人在外面晃悠,還有些人做著小生意,一片繁榮的景象。蘇家人越走越近,似乎還聞到了一些食物的香氣。在來來回回走路的人里,他們一邊走一邊說著什么,火車之類的東西。蘇家人沒見過,只是以前聽說過。很多人說過坐火車可以去很遠、很遠的地方,還有一些奇怪的地名。蘇家人來到了一個賣火勺的地方,蘇老爺子站住了,孩子們這幾天都沒吃什么正兒八經(jīng)的東西,今天一定讓孩子們改善一下,也得和本地人交流交流,這樣自己好有個目標,也好能尋思個生計,畢竟要活著。

        賣火勺的是個長者,一看就是年齡大干不了什么重體力活,背有些駝,粗布褂,人干凈利索,瘦弱,一口山東腔。蘇老爺子高興地走過來和長者打招呼,長者人稱火勺張,他一下就明白了這是個剛剛逃難過來的老鄉(xiāng),交談詢價后,蘇老爺子買了六個,長者很會做生意,又多給了一個,又給倒了三碗熱水,讓這一家逃難的人吃一口熱乎的剛出鍋的火勺,盡快走出逃難的落寞。由于都是山東人,說話的語調(diào)都很近,蘇老爺子打聽著火勺的生意和落腳的閑散言語。長者也是山東逃難來的,大連這有親戚,很快就落腳開始謀生了,有了小本買賣,逃難的那些艱辛苦澀就變得平淡了。火車站的人流不少,但是真正買東西的人還是不多,更何況火車站這里做買賣的人挨著人,各家有各家的特色。盡管買賣不好做,但是給朝不保夕的一家人維持一點生計還是可以度日,孩子們再打些零工,這日子勉強還算過得去。蘇老爺子對火勺張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感興趣,他要了解,他也必須知道他落腳的這塊土地自己該做些什么,怎樣生活?!澳氵@火勺的面不錯,從山東帶來的?”蘇老爺子邊咬著火勺邊問?!鞍パ?,這兵荒馬亂的,咱那麥子再好也帶不過來,你看這日本人像走馬燈似的到處亂竄,哪有那精力去倒騰面???”火勺張拍拍身上沾的白面粉說。他指指斜對面的地方:“那是東關街,東關街里什么都有賣的,那是大連最繁華的街道,也適合做生意,要是不坐火車北上,你們最好還是去那看看,那里或許有生機。”火勺張明白這個剛來大連的老鄉(xiāng),想活命尋找一線生機,他把最基本的商業(yè)秘密無私地給了這個老鄉(xiāng),不是因為他買了幾個火勺,而是他從這一家人的眼神里看到對生的渴望,那一臉的疲憊和感傷讓他想起了自己當初下船的凄涼,他無私地把生活在大連最起碼的生存條件告訴了蘇老爺子。

        蘇老爺子是聰明人,老鄉(xiāng)所點到的話他一一記在心上,他明白一家人想在這座城市活下來,先去東關街看看,看看自己適合做什么,怎樣在這扎下根。蘇家一人拿著一個火勺,細嚼慢咽,兩個姑娘吃得那個香啊,兩只小手握得緊緊的,一口緊著一口咬著,母親怕噎著孩子,忙吹吹那碗熱水,讓兩個女兒輪換著喝。蘇岳山和蘇平山兩個半大小伙子,平時就能吃,一個火勺根本就不夠,他倆的個頭都超出正常孩子年齡的個頭,知子莫如父,父親把火勺張多送的那一個掰成兩半,遞向岳山和平山,岳山伸手接過來,幾口就吃掉了。平山?jīng)]接,平山知道父親、母親一個都不夠,他懂事地搖搖頭,“我夠了,爹爹?!比缓蠖似鹉峭腴_水,邊吹邊喝起來。父親見平山?jīng)]接,掏出兜里的手帕,把剩的半塊火勺包起來,又揣在兜里,他怕哪個孩子再餓,拿出來還可以救救急。一家人熱熱乎乎吃了火勺,在人來人往趕車的人流中,并沒有北上坐車繼續(xù)奔走,朝著大連的東關街方向大步走去。

        蘇家一行人邊走邊問路人,走向東關街。東關街的繁華是大連這座城市地標性的建筑,大連人無人不知,就連從外地來的人,只要住一段時間,都知道東關街。蘇家人來到東關街的時候已經(jīng)是正午了,這是地道中國人的商業(yè)街,蘇家人從來沒見過這么繁華的大街。他們沿著街道向前走,四處叫賣此起彼伏。香氣也鉆入鼻孔,日式歐式建筑的樓房、大院排列整齊,雕龍畫棟,門面牌匾各異,有照相館、中藥房、裁縫鋪、油坊、肉鋪、錢莊、當鋪、理發(fā)店、煙館、飯館、妓院、浴池。蘇家人整整在東關街轉悠一個下午,直到每個人都走不動,他們靠在一個角落里,幸福地喘息著。平山興奮地問:“爹,咱家能干點啥?”蘇老爺子把煙袋放在嘴里,臉上露出了笑容。

        “孩子們,東關街真是好地方,爹爹就帶著你們在這里打天下,過好日子。”蘇老爺子的話不是虛說的,他帶一家人看了半天東關街,自己心里已經(jīng)有個譜,他明白這里是餓不死人的,只要肯干,這個家會很快被撐起來的,他相信自己,也相信他的小兒子平山會幫他打天下,只要日本人不再坑人,再建一個與仁和村那樣溫馨的家,他們還會那么幸福祥和。他更希望走失的女兒們回來,他要在這里等他走失的女兒們。

        東關街十月的夜有些微寒。蘇家從大連港一路到東關街,已經(jīng)露宿街頭近一個星期了。蘇老爺子吐血后的身體明顯和以前大相徑庭,在山東老家他能插秧、收麥、擔糞,各種力氣活他從沒落下,而今,他伸伸胳膊,覺得喘氣發(fā)緊,他心里咯噔一下。他是家里的主心骨,也是各個季節(jié)仁和村的風信子,只要他起頭,一個村子就開始各就各位與季節(jié)起舞,他的第一顆秧苗、第一把鐮刀,第一擔糞肥都成為領頭羊,他有著使不完的力氣,他是農(nóng)民的榜樣,也是兒子們的榜樣,兒子們像他一樣有著一把力氣,吃苦肯干。小兒子平山有著與其他孩子不同的力氣,也有著家族血脈里流淌的憨厚、忠實的性格,蘇老爺子看平山酣睡的樣子,心里越發(fā)喜歡。他抽身站起來,活動活動腿腳,午夜的東關街稍有些寧靜,還有一些青樓妓院、車馬店有些喧囂聲,蘇老爺子掏出煙袋,看著孩子們東倒西歪在角落里蜷縮,心里難受,裝上一袋煙“吧嗒”“吧嗒”地吸著,他尋思著十月份的天氣在露天地還可以,再過一段時間一定要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否則這老的老小的小,會凍個半死,甚至生病,本來就是逃難,那會很危險,他輸不起了,必須把這些孩子健康地養(yǎng)大,否則愧對列祖列宗。他深深地吸著煙袋嘴,一紅一紅的煙袋鍋在星光下格外耀眼,他站了一會兒,又蹲了下來,遠處是黑暗,黑的讓他的心都跟著發(fā)黑,他把目光又挪回了東關街,畢竟這繁華的商業(yè)街還有一些生機,還有一些燈火,還有讓他駐足的目光。

        忽然一個黑影鬼鬼祟祟地蹲到了他面前。“大兄弟,大兄弟”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蹲到了蘇老爺子面前。蘇老爺子遲疑了一下,“你……”,“噢,我是這趟街的萬事通,他們都這么喊我?!碧K老爺子定睛打量打量這位“萬事通”。個子矮小,身體瘦弱,操著一口大連本地口音。借著煙袋鍋子的一閃一閃,蘇老爺子看清了他的五官,五官都小,小鼻子小眼,小單眼皮,一張笑嘻嘻的臉?!澳@是外地剛來的吧?剛來都不容易,你這拖家?guī)Э诘?,這孩子都這么小!”萬事通和蘇老爺子套著近乎,蘇老爺子沒吱聲?!笆遣皇窍胝尹c事做???”萬事通這一句話戳中了蘇老爺子的要害,看看這橫七豎八躺在地的一家人,他心里不是滋味。“老哥,我看你這身板,就去碼頭扛大包,掙點錢養(yǎng)家不是問題?!”“扛什么大包?”蘇老爺子跟了一句?!翱付癸?、棉花、裝運煤、糧食……”萬事通數(shù)落著?!耙惶炷軖甓嗌馘X?給誰干?”“給日本人干,裝卸碼頭,一天能掙……”“給日本人干,你瘋了,你是中國人么?”蘇老爺子突然火冒三丈,差點跳起來。“我不會給日本人干,我家里人餓死我也不會給日本人干,你太沒骨氣了。”蘇老爺子一邊說一邊身子發(fā)抖?!袄细?,你這人怎么這樣,我不是看你們這老的老小的小可憐嗎?你看看?!比f事通被甩了一臉的脾氣,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心里嘀咕著,“這山東人怎么這么倔呢?似乎不知好歹?!钡@是在心里罵的,他沒敢罵出聲,他怕這個身體結實的老漢給他一拳,給他打出老遠,那他可就慘了,他趕緊站起身來,雙手做了一個停止的姿勢,邊說邊退:“就算我沒說,就算我沒說還不行么?”說完萬事通快速地跑了,消失在暗夜里。蘇老爺子眼前又恢復了平靜,他把煙袋磕打磕打,心里七上八下的跳得厲害,萬事通的到來讓蘇老爺子滿身不舒服,像吃了蒼蠅,他暗暗狠下心來,就是餓死,他也不會和日本人再有什么來往,他也不允許他的任何一個孩子和日本人有來往,他趕緊坐到地上,慢慢喘著粗氣,他要盡快地平靜下來,他內(nèi)心告誡自己,還有孩子、老伴兒,他一定要堅強,要好好地生活。

        清晨的東關街從沉睡中慢慢繁榮起來。一些早起的人開始忙碌自己的生意,上門板、灑水、打掃,各家各戶敞開門迎接著清晨的第一縷陽光也迎接第一批前來光顧的客人,那些買賣興隆的經(jīng)營者開始了一天的吆喝。蘇老爺子帶著家人來到王麻子鍋貼鋪,停了下來,他讓孩子們坐好,開始點餐,他全家要再吃一頓,然后開始真正意義上地在大連這座城市駐足。鍋貼對蘇家人并不陌生,蘇家人在家的時候經(jīng)常吃這種面食,夾著餡還帶著皮,美味可口。蘇家孩子多,只有在農(nóng)閑季節(jié)才大家齊動手,然后蘇老爺子和蘇老太太兩個人一起上鍋,這樣做起來快,大家一起吃,也熱乎。兩個最小的女兒蘇凡櫻和蘇惠櫻都穩(wěn)當當?shù)刈谀堑戎?,平山和岳山也坐在那里,母親的眼神是憂郁的,她在這次逃難中不斷地被蹂躪,眼睜睜看著三個孩子慘死,一個母親沒瘋,需要勇氣啊,她的眼睛始終在流眼淚,已經(jīng)控制不住了,不是自己想不想哭的事,是眼淚自動往外涌,大團、大團地烀在眼里的眼屎讓她的眼睛睜不動,她盡力地睜著,她不能再給這個家添麻煩了,兩個姑娘的走失,讓這個母親更加雪上加霜。她坐在桌子旁,揉搓著眼睛。蘇老爺子要了兩盤鍋貼,那久為的香味讓這個清晨更加香濃起來,他們圍坐在一起吃著。蘇老爺子吃了幾個就和老板閑嘮起來,清晨的客人特別少,給老板一些忙碌中喘息的機會。老板是兩年前從河北來的,逃難,為了維持生計,開了個小館子。蘇老爺子看了看老板臉上的麻子,他明白他逃難來大連的原因,誰不逼到一定程度,誰會丟開自己的家園,他心里暗暗嘆了口氣,他問清了開店需要的手續(xù)和米面購買的源頭,鍋貼店的王老板毫無保留地全部奉告了。蘇老爺子屬于年長者,經(jīng)歷過一些生死的人看看麻子臉,盡管心里不舒服,但遠比生死的事情那么重要,所以他能理解王麻子的苦衷,初來乍到,人家不愿意提及的事情,絕對不能問那么多,日后在這趟街做點小買賣,還有很多機會說呢。

        東關街上最繁華的幾家大買賣一眼就能看出繁華程度,做小生意一定要有多的人流量,這樣生意很快會有起色。蘇老爺子能想到的都記在心里,他開始四處看地方,俗語說:“要飯吃,得有個戳棍地方”,先找個落腳點吧。最繁華的買賣春華照相館、康德濟藥房、宏濟堂、博愛醫(yī)院,蘇老爺子把手放在最內(nèi)層的褲衩兜上,用手按了按,老伴兒給縫在褲衩兜里的錢還是硬硬的,孩子舅舅臨走把全部現(xiàn)金都給他帶上了,再加上自家的結余,這些足以維持眼前費用,但是怎么也不敢坐吃山空,他必須當機立斷,用這筆錢支撐起家業(yè)。

        東關街的申請手續(xù)是要繳納一定費用的,這個王麻子鍋貼老板已經(jīng)和他說得很清楚,他知道如果盤下一個小門面這筆錢夠了。

        掛著“小崗子商會”牌子的二層小樓在東關街的商業(yè)街上,想在這條街做生意,必須到這里辦手續(xù)。蘇老爺子一踏進這個商會,就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勁,這里的人似乎穿的比中國人干凈利索,看樣子文質(zhì)彬彬的,臉白白凈凈的,穿西服戴領帶。蘇老爺子說明來意,一個人示意他交錢,然后給了他一張紙,蓋著大印。蘇老爺子看不懂,但他知道這是他能在這條街上生存的證據(jù),他小心翼翼地揣在衣服兜里,一個辦事員把他領了出來,直奔申請到的地點。蘇老爺子申請到的地方是春華照相館的對面,一個小院落探出的一角,位置不大,但是足以夠做小生意用了。那個把蘇家老爺子帶過來的人指著這個院子的一角,說了一串蘇老爺子聽不懂的話,蘇老爺子的臉慢慢變得鐵青,他意識到了,這個人是日本人,他手緊緊地攥著,似乎血管里有一種沖動,他想把這只拳頭砸在這個日本人的太陽穴上,這個日本人個子矮小,文弱,一定不是他的對手,他想著怎么打死他,然后怎么把他拖到隱蔽處,他的眼睛在這個文弱的日本人臉上凝固了,直到他的兒子平山拽著他的胳膊,“爹爹,爹爹,那個人走了,我們怎么辦?”孩子一邊晃著他的胳膊,一邊說著。蘇老爺子終于緩過神,他的臉色發(fā)青,額角冒汗,他知道他的錢交給日本人了,他不甘心,他憑什么在中國的土地上燒殺搶掠還要拿中國人的錢,他又想起他被殺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他的眼淚“唰”的一下流出來了。他抹了把眼淚,拉著孩子進了屋。屋里什么也沒有,只有些蜘蛛網(wǎng),但對于逃難來的一家六口來講,這已經(jīng)是天堂了,他們再也不用睡露天地了。

        孩子們開始歡呼雀躍起來,他們開始打掃的打掃,拾掇的拾掇。蘇老爺子坐在那里一動沒動,他想來想去,這不是又繞回日本人的陷阱里了么?他有些害怕,他害怕悲劇再次重演,他不知道是該留下來還是繼續(xù)逃難?!巴奶幽??”他一遍遍問自己。

        東關街上琳瑯滿目,都是中國人在搞經(jīng)營。蘇家人很快買齊了簡單的過日子用品。蘇老爺子帶著兩個兒子去買了袋面,還買了與在山東老家一樣做面食的器具。蘇老太太驚訝地問:“他爹,你這是不是要把錢都花掉?”“不花錢什么能自己跑來?”蘇老爺子笑了笑?!懊魈扉_始,咱就開始做小生意,咱做杠頭賣,那東西不容易壞,即使當時賣不出去,過一段時間也不會壞,這里人流過往這么大,我覺得生意不會錯?!薄案茴^?他爹,這行嗎?你看看人家王麻子那鍋貼是真不錯,誰不去吃鍋貼會去吃這硬棒棒的杠頭?。 碧K老太太擔心的口吻。“那可不一定,這離火車站近,整個大連最繁榮的地方,如果是本地人或者在大連居住一段時間的人一定會來這,咱這杠頭和饅頭的工藝差不多,但是比饅頭好吃,如果是山東人肯定都會買杠頭,你沒看到,大連碼頭多少山東人從這下船?會有多少人留在這?”蘇老爺子很自信地和家人們講著。孩子們沒經(jīng)驗,也沒閱歷,只聽父母說著。

        蘇家在東關街的第二個清晨是在屋子里度過的,蘇老爺子早早就醒了,他把面和好,使勁地在案板上摔打,面越摔打越瓷實,再用棒子砸,蘇老爺子的汗像下雨似的,他知道他的體力出了問題,以前種地的時候要比這累上千百倍,他也沒這樣揮汗如雨,老伴兒在一旁看著著急,可這個活,老伴兒干不了?!斑€是我來試試吧?”老伴兒搶過蘇老爺子手里的木棒子。一下、兩下砸到面上,但是聽不到面發(fā)出瓷實的響聲,他有些著急,這樣把面打啞了,別說做杠頭,做饅頭這面都用不了?!澳氵€是給我吧,你這力氣不夠,做不出杠頭。”蘇老爺子去取老伴兒手里的棒子,老伴兒說什么都不肯撒手?!敖o我,你這樣不行。”“你也不行,你再砸兩下,身體受不了?!薄皼]事,你就給我吧!”兩個人在推來搡去地爭奪棒子。

        平山什么時候站在兩口子后面,兩人一點都沒察覺到?!暗?,給我吧,我行!”平山睜著大眼睛,堅定地說。父親猶豫了一下,剎那間眼睛里閃出希望之花,他點了點頭。平山接過棒子照著那塊面就是狠狠的一棒子,面發(fā)出清脆的響聲,緊接著又是一棒子,面又發(fā)出清脆的響聲。蘇老爺子和蘇老太太同時發(fā)出驚呼,“成了,成了。”蘇老爺子的眼里噙著淚,他看著他的12歲的兒子平山,他知道這一家有希望了。蘇平山一棒子接一棒子打著面,面發(fā)出一聲聲清脆的響聲,他敲打完一面,順勢翻了個兒,接下來敲打,這個清晨平山用杠子打面的聲音此起彼伏,繁榮的東關街從此又有了一種好吃的面食“杠頭”,這是山東人喜愛吃的面食,也是后來大連人喜聞樂見的食品。面不斷地在平山的棒子下敲打著,當面到了足夠的硬度時,父親叫停了平山,平山累得滿頭大汗。蘇老爺子揪下一塊面,在手里團了團,眼睛里流露出喜悅,他知道他家的杠頭以后會成為東關街的一種流行,也會給山東老鄉(xiāng)帶來思鄉(xiāng)的味蕾,他手里使勁地揉搓著那團面出神了。蘇老太太碰了一下蘇老爺子,蘇老爺子緩過神開始和老太太揪下一塊塊巴掌大的面,用手做成圓形,架上火,開始烹制他們的最后一道工序。這道手續(xù)是至關重要的,烙杠頭需要鍋的溫度,溫度的高低決定火候的大小,火候的大小決定好吃的程度?;鸷虻拇笮≡谡麄€烙制過程中起決定性作用?;鸫罅?,皮會燒焦發(fā)苦,只有外面發(fā)黃發(fā)酥,才是最佳狀態(tài)。蘇老爺子和老太太一個架著火,一個看著鍋,生怕這火候掌握不好而失去賣相。當?shù)谝诲伕茴^出鍋的時候,東關街已經(jīng)是黎明了,街上影影綽綽開始有人影晃動,一些肉鋪、飯店、飄出了香氣,讓那些流浪街頭的人更覺得饑餓。蘇老爺子把第一鍋的杠頭放在案板上,焦黃酥脆的香味彌漫整個屋子,孩子們都被這熟悉的香氣叫醒了,但是誰也沒動,他們知道,這一鍋杠頭是決定他們生死存亡、能否生存在這座陌生城市的開始,他們期待著一個美好日子的到來,從此結束碼頭露宿街頭逃難的苦日子,他們要好好地活下去。

        “你擺上去賣吧,我把剩下的烤了。”蘇老爺子對著蘇老太太說。蘇老太太以前沒賣過東西,她遲疑了一下,還是很堅定地端著杠頭出來了,她把案板放在不高的架子上,用一層布蓋住了新出鍋的杠頭,她小心翼翼地守在一旁。過往的行人似乎聞到了香味走過來,什么也沒看到,只看到蘇老太太不自然地站在那,想問的人沒法說活,只能往前走了。蘇老爺子把所有的都烤完,端出來了,發(fā)現(xiàn)老伴把那些杠頭蓋得嚴嚴實實的,自己站在旁邊,那些烤出來的杠頭與自己沒關系似的?!澳阍趺炊忌w上了?”“怕風吹上灰!”蘇老太太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蘇老爺子哭笑不得,他掏出一個放在布上面,那種焦黃酥脆的賣相一下清晰可見。聞著香味而來的人像發(fā)現(xiàn)寶藏一樣,他們驚喜的眼神和對杠頭的思念、親切感油然而生。一個風塵仆仆的人彎下腰,拿起一個就往嘴里塞,一邊吃一邊問:“多少錢?看這就知道是山東人自己做的,真好吃、真好吃?!彼贿叧砸贿吿湾X。蘇老爺子被這個人嚇了一跳,他又急忙忙掏出兩個放在蓋著的布上面,他的眼睛始終停留著這個邊掏錢邊吃著杠頭的年輕人。年輕人濃眉大眼,一看就是剛從外地來不久的逃荒人,但是對杠頭的喜愛一下證明他是地地道道的山東人。蘇老爺子點著頭:“是啊,是從山東來的,今天第一天賣杠頭?!蹦贻p人把杠頭都堆進嘴里,掏出錢開始零星地數(shù)著,錢在年輕人的兜里揉皺了,一看就是精打細算簡約過活的人。這時又圍過來幾個人,把付完賬的年輕人擠到身后,這賣相實在是太吸引人了,第一鍋很快就被走過來更替的人們買走了。他們一邊嚼著一邊由于發(fā)熱而發(fā)出的吹氣聲,那聲音似乎是一種久違的香味和饑餓混合的聲音,讓清晨饑餓的腸胃更加饑腸轆轆。

        杠頭的香飄滿整個東關街。蘇家剛出鍋的杠頭很快就賣了個精光,這一家人誰也沒舍得嘗一個。蘇老爺子把賣回的錢放在簸箕里,和老伴兒進屋來,孩子們齊刷刷的小頭伸過來,他們都希望簸箕里還能有一個半個杠頭,可是他們看到的是錢,他們咽了咽口水,誰都沒說話,6歲的惠櫻眼睛死死地盯著父母的腳步,老太太心里不是滋味,這孩子才6歲就和家人逃難,第一天落腳在大連這座城市有了自己的屋子,也能自己做東西生存,孩子渴望的眼神里是想吃到家鄉(xiāng)的原汁原味的杠頭,她沒錯,但是第一天賣東西,就沒有提前留一個給孩子們嘗嘗,心里的愧疚讓她有些難過,她摸摸兩個女孩子的頭:“今天咱家第一天賣杠頭,也沒給你們留一個嘗嘗,都賣沒了,也沒想到咱這杠頭這么好賣!”孩子都沒說話,蘇老爺子高興起來:“沒留就沒留,以前在家總吃,以后咱這生意好了,天天都可以吃杠頭??!”蘇老爺子把簸箕里的錢放下,大家七手八腳數(shù)起來,把揉皺的錢捋起,蘇老太太精心用手絹包起來。大家都明白,這是他們一家賺的第一桶金,這就證明他們可以在大連這座城市生存。

        蘇家在東關街的小買賣以山東特有的風味杠頭成為特色品牌小吃。

        在東關街,平山最喜歡去的有兩個地方,一個是左斜對面華春照相館,還有一個就是右斜對面的益記筆店,這兩個地方與蘇家形成三角形。華春照相館是金州人開的,老板邱玉階父輩有良田萬畝,自從金州淪陷后,金州城失守,整個金州慘遭蹂躪,死傷無數(shù),邱家變賣家產(chǎn),從金州來到大連。畢竟要過活,兒子邱玉階看到日本人壟斷了大連的攝影業(yè),他不甘心讓日本人占領整個大連市場,決定把全部家當投資照相行業(yè)。邱家買了房子,置辦了攝影器材,同時招了50個徒弟,所有在華春照相館學習的徒弟,都免費學習攝影技術,秋老板也讓學生親自動手照相,邱家的照相館進進出出的客流量,成為東關街的一道風景,凡來過東關街的人,沒有不去華春照相館留個影的。蘇家抬頭低頭都能看到照相館里出出進進一些男男女女,還有一些外國人,有俄國人,有美國人,還有一些穿著和服的日本女人帶著孩子,有的是一家三口。這些出出進進的人成為平山眼里的風景,平山只要閑下來就往照相館跑。

        蘇家經(jīng)營了三年杠頭生意,去了還給舅舅當初給的本錢,幾乎所剩無幾,能供上幾口人的嘴已經(jīng)不錯了。平山從沒和父母提過無理要求,從沒有想過買相機學攝影,他沒事就去照相館,要么就去生意慘淡的益記筆店,與小文坐著聊天。益記筆店是一座有門面的小院,門面不大,掛著各式各樣的筆,讓一些喜歡筆的人流連忘返,筆店里也賣一些紙,賣筆賣紙在一起,這給一些寫字的人帶來方便。老板陸庭,文質(zhì)彬彬,經(jīng)常穿一身長袍,還有一個小伙計,看樣子也就十五六歲,與平山年齡相仿,兩人也能說得來,小伙計大家都稱他小文,看他年紀不大,寫得一手漂亮的字。很多東關街的人,都喜歡找小文寫家書,小文從沒拒絕過,對大多數(shù)沒錢的人,他都沒收過費。陸老板對人更是好,很多老人來求寫家書的,陸老板都親自寫,久而久之,這家不興旺的筆店成為東關街人人喜歡的店鋪,盡管生意慘淡,但人情卻是暖融融的,一些沒喝過墨水的人更是隨時來逛,筆店經(jīng)常有人流往來,但是筆店的真實生意買賣卻少之又少。生意雖然慘淡,陸老板和小文卻每天臉上都帶著笑容,無論是來看筆的,買紙的,還是來求代寫書信的,益記筆店里外都有客人。很多人分不清他們來的真正目的,看上去都像做生意的。老板忙不過來的時候大多數(shù)人就走進院子里,院子里有四大間房子,有些熟人便看看這賞賞那,還有些人賞花賞魚,摸摸這碰碰那,似乎這里成了一些沒事人溜達閑聊的地方。

        蘇家的杠頭還沒到中午就賣完了。平山又去了照相館。照相館的師傅徒弟們有說有笑,都忙著自己手里的活。平山是他們喜歡的,平山雖然沒有相機,但是過目不忘,幾乎很多活都能上手。只要平山來就開始幫著大家忙活。平山和大家有說有笑地規(guī)整照片,裝袋,排序。

        萬事通像見了鬼似地沖進照相館。“不好了,日本人端著槍來了,快跑?!比f事通說完就一溜煙兒地跑了,像他的那張臉上小眼睛閉合的那么快,照相館的師傅們還未來得及細想萬事通已經(jīng)不見了。平山看了一眼邱師傅,邱師傅的眼里似乎著火了,他把一袋照片塞進平山馬褂兜里,“平山,快回家,藏好,無論發(fā)生什么一定要保留下來?!鼻駧煾档难凵窭锼坪跏敲?,更是祈求,似乎這些東西比生命還重要。他使勁推了一把平山,這一把把平山推到門口,平山轉身就跑。邱師傅從來沒有這種口氣和他說話,那眼神仿佛和生死有關,他的手使勁按住兜子,生怕東西會竄出來。平山的步子快,跑出門口到家的時候,大量的日本人已經(jīng)把照相館包圍了。平山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兒,他跑到家里,掏出相片,一下坐到了地上,照片是日本人在旅順屠城的場景,鮮血流成河,慘不忍睹。平山把散落在地的照片快速撿起,他明白邱師傅的重托,這是日本人屠殺中國人的罪證,“一定要留下來”。他像沒頭蒼蠅似的搜尋著家里能藏這照片的地方,“藏在哪?藏在哪?”他急得滿頭是汗。他一下看見母親的化妝鏡,這是家里唯一的一件家具,鏡子下面帶個實木底座,他用力抬起,把照片壓在下面。平山用手抹去浮灰,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華春照相館的50名學徒和邱師傅都被日本人用刺刀逼到了角落,靠墻站著。日本人挨個角落翻著,不斷拿刺刀尖挑著,把所有裝好的照片紛紛抖落在地,嘴里不停哼哼呀呀說著什么,沖進洗相室,當門被打開的時候,在掛滿膠卷的繩子上認真地查找什么,然后用刺刀胡亂地捅著。華春照相館被里里外外地洗劫了一遍,他們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一個抽屜、一個紙袋子。邱師傅大聲吼著:“你們到底找什么?”一個有權威的日本人說:“你應該知道,旅順的照片!”“都給你們了,還有底片!”邱師傅跟著說?!拔覀兿聪嗟膸煾嫡f了,如果就那么幾張,底片的顏色不會是那個顏色!”邱師傅一愣,他的頭“嗡”的一聲,但是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澳銈兙褪强次业恼障囵^生意太好了,你們分明是來搶生意的?!鼻駧煾祿?jù)理力爭。邱師傅的頭忽然被槍托砸了一下,血從額頭流到鬢角,他一動沒動,就像心里有準備似的。日本人還想接著再來一下,一只帶著白手套的日本人揮了一下手,那個士兵立即停下來,把槍托撤了回去。日本人伸出手,擦掉了邱師傅額頭上的血,端著邱師傅的下巴,說:“那些相片在哪兒?”邱師傅平靜地笑了笑:“哪里有相片啊?”日本人摘下帶血的白手套,扔到地上,一個手勢,“帶走”,邱師傅被兩個士兵駕著走出門外。日本人剛要上車,一個士兵在他耳朵旁低語了幾句,他把腳步挪動了一下,他們的目光一起集中在蘇家的杠頭店。

        蘇平山緩過神,他擦去額頭上細密的汗水,他告訴自己要冷靜,他要鎮(zhèn)定,這是邱師傅冒死留下的東西,他一定要把這東西留下來,作為日本屠殺旅順的鐵證,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走到窗前,一群日本人已經(jīng)端著槍虎視眈眈地逼近他家的窗。平山看見遠處的父母,他們被日本人用槍逼著,不能回自己的家。平山看到這一幕,心里倒有些平靜,他知道自己在屋里,一旦發(fā)生什么不測,就是一個人有問題,不會連累父母。那些日本兵用槍托砸開了虛掩的房門,直奔平山而來,無數(shù)只刺刀的尖指向了平山的臉。盡管平山還是孩子,但是他的身體魁梧,超出正常15歲孩子的個頭,看身體像20歲,但是一張孩子稚氣的臉明顯看出是一個未成熟的娃娃。他的白靜的方臉此刻有些發(fā)紅,單眼皮在看著刺刀尖,一種從來沒有的堅毅讓他平生第一次面對生死。他明白,生與死之間是瞬間的事,或許這就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刻,但是他不后悔,他知道自己該做什么,該怎樣做。

        “華春照相館老板給你什么了?”日本人低沉而又威嚴地說?!笆裁匆矝]給?他能給我什么?”平山的語調(diào)平緩,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像回答家長的問話?!澳悄闩苁裁??這么近?”日本人狡猾地翻了一下白眼?!澳銈兌酥鴺寔?,我害怕能不跑么?”平山語調(diào)依然平穩(wěn),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似的。日本人一揮手,兩個士兵從上到下迅速搜查了一遍平山的上衣下褲,甚至內(nèi)衣也按了按,沒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日本人又一個手勢,所有的士兵開始搜查蘇家屋里所有的器具,面粉袋子、家什、鍋碗瓢盆,就連那幾床單薄的被褥也被紛紛揚起,犄角旮旯,只有刺刀能刺進去,都被剜了一遍。平山的眼神一直隨著這些士兵的身影轉動,但是臉上的表情一點也沒有起伏,他似乎一下把自己沉了下去,像一個成熟的共產(chǎn)黨員經(jīng)受過專業(yè)訓練。日本人最后的目光落在梳妝臺上,平山的心狂跳起來。如果抬一下梳妝臺,就會發(fā)現(xiàn)照片。

        他把目光移開看看窗外,看看父母依然被日本人攔著不能靠近家門,他心里暗暗想,或許這與父母的距離就是今生最后的距離,他很想哭,他知道從山東逃難來大連,為了活命,兩個哥哥死在日本人槍下,一個姐姐死在日本人的槍下,兩個妹妹在大連港丟失,如今下落不明,三哥岳山是個不爭氣的人,兩個妹妹還小,這一家人將來怎樣生活下去,父親干不了重活,母親幾乎雙目失明,這樣一個家庭需要他去支撐和維護,但是他現(xiàn)在這個情況……那些兵把抽屜都翻開,所有的小東西都翻倒在地,鏡子后面也看了看,什么都沒看出來,唯一的就是沒有任何人抬起那塊分體的實木梳妝臺,只要抬一下……平山不敢想。屋子里沒有什么可以再翻找的了,這些日本人退了出去。日本人無奈地搖搖頭。

        邱老板被抓走后,華春照相館被封了,而邱師傅的50個徒弟卻依然忙碌著,依然在各行各業(yè)從事自己的攝影工作,他們相信有一天師傅還會回來,還會帶著他們干的。他們后來成為大連開埠建市第一批攝影家。

        華春照相館被封后,平山業(yè)余時間只能去斜對面的益記筆店了,沒事看小文寫字和他聊家常。小文一直繞著問平山,那天日本人為什么闖進他家搜查,平山說可能是他當時正好在照相館,突然跑回家引起日本人懷疑了,而小文的表情告訴平山,他沒相信他說的話。自從照相館出事后,平山很少在筆店里看到陸老板,每次問起小文,他都說老板這幾天忙。

        一天傍晚,平山無意路過妓院,看見陸老板正帶著一個穿著日本軍裝的人進妓院的門,那個日本人就是抓走華春照相館邱老板的人,平山差點嚇得驚叫起來,他一下把自己嘴巴按住,怕聲音無意中從口里飛出。他看到陸老板滿臉堆笑,陪著笑臉招呼著那個日本人,一群似蝴蝶一樣美麗的女人蜂擁而上,媚言媚語地扭動著腰肢,把兩個男人拖到了平山視線不能及的屋內(nèi)。平山的心亂七八糟的,像打翻了五味瓶,平時厚道的陸老板怎么能和這個日本人攪和到一起,還去青樓,這和他心目中的筆店老板真是判若兩人,他怎么這么會偽裝,怎么這么做人,怎么這么虛偽,他不知道用什么語言來形容這個他心目中敬仰的陸老板?!翱纯催@個文人,哼,都是裝的,都是和我們裝的!”他的心像滾開的水,翻滾而疼痛。

        平山氣哼哼地走進筆店,小文正在寫字,按平時慣例,平山會坐到小文面前,一聲不吭地在那靜靜地看著,小文寫完停筆兩人再聊天。而平山進屋后沒有坐到小文面前,在屋子里來回轉,小文只能停下筆,一看平山臉色不好,慘白?!澳銢]事吧,平山?”“沒事,你有事么?”平山氣哼哼地說?!拔以趺磿惺拢俊毙∥哪婷?。“你家的陸老板和日本人去妓院了!”平山把這句話像炮彈一樣扔了出來。小文只是眨了下眼睛,沒吱聲。平山看小文是那么地平靜,他的眼淚都快下來了。“你知不知道我們家是逃難來大連的,我哥哥姐姐都是死在日本人槍下,你知道那個日本人那天去我家?guī)е切┤毡救硕寄弥痰兜都鈱χ遥阒恢牢矣卸嗪匏麄??你知不知道……”平山說不下去了,開始抽泣?!拔叶贾溃慵业拿糠庑哦际俏覍懙?,我能不知道你的國恨家仇么?”小文又拿起筆還要接著寫字。“你就不想問一問陸老板為什么帶日本人去妓院?”平山搶過小文手里的毛筆,扔到一邊,毛筆上的墨汁濺的四處飛揚?!拔揖褪莻€小伙計,我有什么權利問老板的事。”小文似乎有些生氣,他看見筆被平山甩了出去。

        平山被噎住了,是啊,他也沒權利干涉別人的事啊,他甚至都不是筆店的員工,連一毛錢關系都沒有,他怎么可以發(fā)這么大發(fā)脾氣。但是他依然心情不好,可他又實在是說不出口,再說可能小文也會發(fā)脾氣。小文又撿起筆,在筆筒里涮了一下,嘆了一口氣:“每個人做事都有一定道理,你跟著起什么哄?”平山像泄了氣的皮球,他轉身走出了筆店。東關街的夜有些朦朧,有些燈火依然閃爍,似乎病懨懨,和平山的心情一樣,抑郁地有些病態(tài)。

        岳山這段時間不回家,父親每每問起,他都說想自己做點什么,幫家里減輕負擔,想掙點錢供兩個妹妹上學。失去孩子的父親一句都不想說傷害兒子的想法,還給了岳山一些做買賣的本錢,或許他是希望岳山再找出一條更好的生存之路來維系這個剛剛穩(wěn)定的家庭,在這兵荒馬亂的歲月里,他真的是希望每一個孩子都能有自己的一技之長。父親想把岳山送到裁縫鋪學手藝,岳山死活不肯,到是平山利用晚上學了一段時間,他知道年邁的父母什么都干不了,母親的眼疾越來越嚴重,衣服還是要穿的,畢竟要有一個會做的,并且能做成成品,如果一個人犧牲,能換來全家的幸福,平山再辛苦,依然無怨無悔。早起砸面,晚上去裁縫鋪學制衣服,還學了些做鞋的手藝,蘇家給的那點學徒費,平山牢牢實實地賺了回來。蘇家所有的裁剪衣服都落到平山身上,他的大個子和他能拿針的手是不成比例的,誰能知道一個力大無窮的男人還能拿起針線做衣服呢?而這就是蘇平山真實的生活再現(xiàn),他用自己勤勞的雙手打造了他一生的幸福。

        清晨的第一縷曙光,平山已經(jīng)砸好了面,杠頭在噴香的鼻翼里游進人們思念家鄉(xiāng)的味道。平山端出第一鍋杠頭,突然他發(fā)現(xiàn)有個人站到貨攤前,似乎身影很面熟。他猛抬頭,看見是對面的華春照相館的邱老板,他剛想大聲喊,邱老板做了一個“噓”的手勢,轉身就走了。平山轉身回屋,讓父親出來照顧攤位,也跟著走了。走到東關街慈愛醫(yī)院墻角下,邱老板停下來。平山一把抓住邱老板胳膊:“邱師傅,您還好吧?您什么時候出來的?”邱老板被平山抓住的胳膊疼的臉色煞白,平山順勢往上掀了一下衣服袖子,胳膊上的傷口有膿血流出。平山不知所措?!斑@是日本人打的,沒事,就要好了。我是陸老板花了重金才從監(jiān)獄里救出來的,你今晚去小文那里拿個地址,把照片送走?!鼻窭习寮鼻械卣f,希望你能把照片送出去。“我,送照片?”平山頭嗡的一聲,藏好的照片沒敢再動一下,當初差點丟了性命,這又要送走,他的心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但是邱老板這遍體鱗傷為了這些照片,他絕對不能不答應,他使勁點點頭。此時平山才如夢初醒,陸老板陪日本人去妓院是為了救邱師傅。那一刻,他不再想什么了,他使勁地點點頭。

        夜黑了下來,平山走進了益記筆店,小文靜靜地寫著自己的東西。平山從上次質(zhì)問陸老板之后,還是第一次走進筆店。他告訴小文這次他來找陸老板拿地址。小文把平山帶到后院,穿過亭臺軒榭的小徑來到陸老板的臥房,窗外泄出了柔和的燈光,讓夜晚變得更加柔和。小文帶著平山推門而入,細碎的聲音似乎給這夜帶來一種安好。陸老板一把抓住平山的手,拉他坐下,他有些感動,更有些不知所措,陸老板人溫和,但是,他還從來沒被拉過手。

        “孩子,你真了不起,保護了那些照片!”陸老板眼睛里有淚花在閃爍?!澳銥槿藗兞粝铝巳毡救说淖镒C,一座城兩萬多人被殺,只剩36個抬尸體的人活了下來,你留下這些照片,就留下這些證據(jù),留下一座城市被日本人踐踏的屈辱……”陸老板泣不成聲。

        陸老板掏出一張紙:“孩子,這張紙和那些照片你今晚要送到寺兒溝的紅房子,那里有人等著拿這些照片,很快報紙就會刊登日本人屠殺中國人的這些照片,你跑得快,力氣大,沒有任何人比你更適合。”平山一句話也沒說,他從把照片壓在梳妝臺下面的時候就知道,這些照片的重要性,而讓他再送走這些照片,他真的沒想到。他堅定地點了點頭,他知道,自己是一條命,而照片上這些無辜的生命是一座城,是兩萬多條生命,這與他一個人的生命相比,值得。他揣好了紙,回家搬開實木梳妝臺,把壓得平平整整的照片揣在兜里,就像揣著一顆狂跳的心,沿著綠皮快軌車道徑直奔向寺兒溝的紅房子。

        夜晚的大連,在星星點點的煙火中,彰顯一座城市的魅力,一座海濱城市,富有海洋資源經(jīng)濟發(fā)達,是重要的港口城市和通商口岸,也成為日本人掠奪東北物資的重要輸送港口。大連的夜被月光壓得越來越黑,讓那些晚上出來透氣的人更加憋悶。

        平山順著鐵軌揣著狂跳的心和兜里如命一樣重要的東西朝著寺兒溝方向走去。在這個月色明亮的夜晚,黑暗處更黑,而平山腳下的路卻亮了起來。他的每一步都是穩(wěn)穩(wěn)地踏在月光反射的土地上,踏實,穩(wěn)重而不可動搖。

        寺兒溝就在眼前,前方閃出一個黑影,對著平山的方向而來。與平山擦肩的時候一只手伸了過來,手還沒摸到平山的肩膀,平山反手把這只手臂搭在肩上,一使勁把這個來人摔倒,從伸手到那人倒地就幾秒時間。那個人小聲地說:“你是蘇平山吧?陸老板讓我來接應照片?!逼缴揭汇叮槃莅堰@個人抓起,扶穩(wěn)?!拔沂莵砣≌掌模莵斫幽愕??!碧K平山有些不好意思:“摔疼了吧?”“沒事,沒事,聽說你有力氣,會摔跤,所以我想領教一下,真是名不虛傳??!”“你這是……你要是說一聲,怎么也不會挨摔啊?!逼缴接行┣敢?。平山把所有的照片都交給了對方,他們握手匆匆告別。

        華春照相館依然封著。整個東關街依然熱鬧非凡。突然一個報童的身影壓住整條街的喧囂。報童手里舉著報紙,大聲吆喝著“特大新聞,特大新聞,日本人屠殺旅順兩萬多人,僅有36人活下來抬尸體,屠城大新聞!”報童邊跑邊喊,整條街被這孩子的一聲喊驚得鴉雀無聲,繼而瘋狂地傳閱報紙。東關街像炸開的鍋,沸騰了起來。平山也去搶報紙,報紙上的照片就是邱老板給他的,用生命保護下來的照片,如今沸沸揚揚在大家手里傳遞著,讓人驚心動魄。很多人蹲在地上哭,還有一些人去街口日本人管轄區(qū)扔石頭砸玻璃,玻璃碎裂的聲音此起彼伏。

        東關街很快被戒嚴了,成批的日本人拿著槍在東關街轉悠,但是他們無可考證照片怎么這么快就印成了報紙,大連整座城市都處在悲傷低迷的狀態(tài)。日本人在東關街開始抓人,只要被懷疑的人就會被抓,蘇平山就這樣被抓了起來,在沒有任何證據(jù)的情況下,他被送到了寺兒溝的紅房子,身強力壯的蘇平山始終沒有逃脫厄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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