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瀟
駱以軍:臺灣作家,祖籍安徽無為,1967年生于臺北。1993年出版處女作《紅字團》,即進入聯合報“年度十大好書”榜單。作品夸張、怪誕又極富想象力,被戲稱為“駱以軍崩壞體”。2010年,長篇小說《西夏旅館》獲得“紅樓夢獎”首獎。2020年7月,新作《匡超人》在大陸出版。
“我有點緊張,因為我現在人比較傻?!瘪樢攒姴僦豢凇芭_普”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他害怕采訪,從2008年《西夏旅館》在臺灣出版以來,采訪和演講的邀約越來越多,但他每次還是會緊張到手心冒汗。
梁文道說他是“近十多年來臺灣最了不起、最有創(chuàng)造力的一位作家,甚至是華文世界里最有重量的作家之一”。他的小說拿過“紅樓夢獎”首獎、臺灣聯合報文學獎,是臺灣“中生代”作家里的代表人物。
作品有重量,駱以軍的身材也“蠻有重量”。很多讀者喜歡喊他“駱胖”,圓潤的外形、緩慢的語速,和他動輒反轉、倒掛的文風簡直是對立。他被稱作“變態(tài)作家”,作品夸張、怪誕又極富想象力,這種承襲了20世紀西方現代主義小說的寫法,讓很多慕名來讀書的人望而卻步。
知乎上常有人問:“怎樣閱讀駱以軍?”答案五花八門,總結起來就是:“多讀幾遍?!?/p>
有網友打了個比方,說讀駱以軍的書就像游泳,有時會嗆水,有時又能發(fā)現海底大片的綺麗景色。還有人說,駱以軍式的綿密用詞、比喻堆砌如同“嘈嘈切切錯雜彈”,讓讀者溺在詞之海洋、墮入句之深淵,仿若一粒浮塵,“被虐慘”。但無論如何,在“真愛粉”心中,他就是那個“醉心于文本多義性與修辭可能性的調皮大胖子”。
駱以軍作品:《匡超人》《西夏旅館》。
自出道之日起,駱以軍就因為反日常、反邏輯的文風,被媒體貼上了“現代主義作家”的標簽。這種緣起于西方的文學思潮,是20世紀現代工業(yè)興起和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產物。20世紀初,很多文藝界人士迷惘又感傷,在作品表達上也日趨抽象、離散。在一批代表作家,如卡夫卡、喬伊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筆下,人物總是夸張變形,敘述總是支離破碎,情節(jié)總是充滿荒誕。意識流小說、荒誕派戲劇、魔幻現實主義思潮,乃至畢加索的扭曲人像、馬蒂斯的濃郁色彩,都可以歸流到現代主義思潮的廣闊海洋里。
這些先驅是駱以軍的偶像,也是他創(chuàng)作中的啟蒙導師。他并不否認古典主義文學的高度,甚至覺得要是能寫出《紅樓夢》那樣的小說,簡直是“人間至爽”,但每當拿起筆時,就發(fā)現已經無法用那種風格和語言完成寫作,因為“沒有經歷過那樣的文明”。
“我處在亞熱帶的臺北,喝著星巴克咖啡,旁邊人的手機總是在響……這樣的文明跟以前的文明不一樣,我們本來就活在一個已經塌碎了的世界。”“塌碎”,是駱以軍眼中和筆下的世界圖景。他常用離心機來比喻現代社會,“人在劇烈的離心機里被攪拌,跟其他人一起被和在里面攪爛,不太可能用古典的感性去表達”。
今年7月,駱以軍的新書《匡超人》在大陸出版,仍然延續(xù)了“塌碎”的世界觀。書名來自《儒林外史》中的一個人物,內容卻跟“匡超人”本身沒什么直接聯系。全書由一個個相對獨立又彼此關聯的故事組成:“我”和好友“老派”充當線索人物,在沒頭沒尾的時空里偶遇著智障少女、總想自殺的少年、忽然出現在陽臺的少女等一系列異乎尋常的人。其中一章甚至寫到了“我”和“美猴王”的相遇,乍一讀讓人摸不著頭腦:“那之后,好像戲散了,那個《西游記》也就結束了,我到底是丟了身子過河的魂,還是順流漂下的那具尸身?也分不清楚了。但就是常常這樣,在一個旅途的孤寂時刻,只剩下美猴王和我?!?/p>
駱以軍曾說:“小說必然有其瘋癲,你讀我的小說一定會讀到?!弊x不懂的人只能多讀幾遍,但最終可能還是發(fā)現,上下文根本很難聯系起來。讀懂的人則可能如獲至寶,贊嘆道:“各篇之間打破直線敘述,或纏或放,也向經典致敬;聽他‘大話西游,將美猴王凹折、疊加在各種生活涓滴細流處,炫目又迷人。”
寫這本書時,駱以軍心里有個范本——美國小說家索爾·貝婁的《洪堡的禮物》。書中寫上世紀30至70年代的美國,大詩人洪堡一夜暴富,過上了紙醉金迷的生活?!敖?0年來的中國大陸,還有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臺灣,很像那個時候的美國?!瘪樢攒娬f,他想透過寫繁華社會的“偷拐搶騙”,展現浮華背后的哀痛,以及現代人“精神失托”的狀態(tài)。
以虛構寫真實,大概是駱以軍小說的特點?!八麄冇腥苏f我小說寫得好,是因為我身體里本來就有這個時代的律動。我好像特別吃這個時代的毒,重金屬的殘余物、塑料,都是這個時代的毒,所以我的小說也都是帶毒的?!瘪樢攒娬f。
駱以軍生于1967年,在臺北旁邊的衛(wèi)星城永和長大。那是座“虛空中長出的小城”,沒有歷史建筑、沒有通達的鐵路,只有彎曲如十二指腸的巷弄,“小時候我常常迷路,穿梭在巷弄里就以為自己到了世界的盡頭”。
駱以軍的母親是臺灣人,父親是南京人,1949年孤身來到臺灣。駱以軍記憶里的童年色調黯淡,“爸媽愁苦于經濟,小孩也不太出去,兄弟姐妹三個關在屋里”。特殊時期造就的家庭結構,加上閉塞的成長環(huán)境,為他日后走進現代主義文學埋下了伏筆。
20歲出頭,他開始讀卡夫卡、加繆,“一讀就讀進去了,打開了我對文學噴發(fā)的、宗教般的狂熱”。1987年臺灣“解嚴”后,西方現代主義小說譯本在臺灣相繼出版,那些碎片化、反轉的風格,正對他的胃口,召喚出他從小暗藏在血液里的東西。
駱以軍自嘲,他們這一代臺灣作家是“經驗匱乏者”。除了缺少前輩作家對歷史的親身體驗,還缺少大陸同輩作家的故鄉(xiāng)情結。他不像莫言,背靠高密東北鄉(xiāng);也沒有沈從文的湘西,或者張愛玲、王安憶的上海。
“我父親那一代人都是有故事的?!彼谧约旱谝徊块L篇小說《月球姓氏》里,用探尋的筆調寫了父輩的家族史:“我不記得是從何時起,我們這個家族,就開始在我父親偶然動念遷移至此的這個地方……我和我哥、我姊,還有這屋里其他人,我們以為我們繼續(xù)在動,其實我們早就蠟像般地停在那兒,只有光影在遷移變化罷了?!?/p>
駱以軍長相粗獷,因此一直懷疑自己有胡人血統。寫《西夏旅館》前,有一次他去寧夏,在穿過沙漠的途中,半路停下來抽煙,四周寂寥無人,只聽上百只牦牛在山谷里“咔嚓咔嚓”吃草,這時忽然有所頓悟——“我知道我不是一個海島文明的承續(xù)者?!焙髞恚段飨穆灭^》寫成出版,駱以軍已經過了40歲。他在這本書里寫異族人、變形者的創(chuàng)傷與救贖、離散與追尋,實則寫的依舊是臺灣外省第二代的命運、歷史和身份認同。到寫《匡超人》時,他已經年屆五十,讀者仍然能從書中的某個段落里,看到諸如“在座的,我是外省人”“我父親這樣的外省人”的描述。
這種對身份的尋根和追問,始終散落在駱以軍的作品里。
駱以軍自稱“廢柴”,他的整個青春期幾乎是“廢掉的”。中學時候,他是坐最后一排、考試墊底的“小混混”,后來高考落榜,在重考班旁邊一家百貨公司的文具部里,他無意間讀到張愛玲的《半生緣》和余光中翻譯的《梵谷傳》(大陸譯為《渴望生活:梵高傳》),“好像心中的火柴被點燃”,就打定主意要做個創(chuàng)作者。
他回憶說,那會兒的《梵高傳》,就像現在的《喬布斯傳》,是本打雞血的勵志書。“我那一代很多人都是讀了這本書跑去寫作、畫畫,當時想就要把這一生燃燒,照亮一瞬?!?/p>
后來好不容易進了中國文化大學,駱以軍沒忘記當初埋下的火種?!澳菚r候我很像一個吸毒者?!瘪樢攒娺呅厡Α董h(huán)球人物》記者說,“我頭發(fā)留很長,胡子也很長,每天抽三包煙、抄小說。不去上課,考試作弊”。在其他人每天打籃球、流連于路邊電玩店的時候,駱以軍毅然搬進了出租屋里埋頭“抄書”——當然都是當時最有名的現代主義小說,這是他通讀一本書的方式。
2018年5月4日,駱以軍在臺北出席臺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作家巡回校園講座。
駱以軍(右)與作家好友董啟章。
年輕時的駱以軍。
2018年,駱以軍在正午酒館活動現場。
在陽明山上的鐵皮出租屋里,駱以軍像個方外之人,自覺地跟上世紀90年代的臺灣完全切斷,反而跟沙皇制度敗落后的俄羅斯、19世紀末的中歐很熟,對濕雨的倫敦、巴黎了若指掌,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這些人就像是他的遠方老舅。
二十五六歲,他寫的短篇小說得了一些文學獎,30歲時達到寫作高峰,一年能出一部長篇,每部風格都不重復,《月球姓氏》《遣悲懷》就是這個時期的作品。后來他開始醞釀一部“立碑之作”,也就是那部奠定其文壇地位的《西夏旅館》。這是駱以軍在大陸出版的第一本書,因為難讀,“很多讀者都被嚇跑了?!瘪樢攒娦χf。
駱以軍喜歡把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和運動員的職業(yè)生涯相比。“如果我是一個NBA球員,《西夏旅館》就是我風華正茂的時光,那時候我花幾天寫一個段落,馬爾克斯(《百年孤獨》作者)看了都會覺得厲害?!泵刻?萬字,他一寫就是4年,仿佛一臺永動機。
而到了50歲寫《匡超人》時,駱以軍說自己已經“日薄西山”。他有點后悔,“早知道高峰狀態(tài)會結束,年輕時就不該那么揮霍”。
寫長篇小說就像一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是跟心里的痛苦、黑暗、創(chuàng)傷和瘋狂打交道,如此“焚燒身體寫作”,給小說創(chuàng)作者造成了極大損耗,這些隱患在往后的日子里逐漸顯現出來。
結果就是落了一身病。
說來奇怪,駱以軍和一批臺灣、香港、馬來西亞的文學同行們,一到50歲上下,好像約好了一樣,整齊地得病,還都是些不可逆的怪病。馬來西亞作家黃錦樹得了重癥肌無力,香港作家董啟章得了恐慌癥,駱以軍自己則是抑郁、失眠加上心臟病、糖尿病。
2017年春天,駱以軍突發(fā)心肌梗塞,住院一整年。撿回一條命后,身體大不如前,隨身帶著心臟病藥。去年他參加體檢,結果又發(fā)現患上了嚴重的糖尿病。
他的病,直接來由是收入危機。駱以軍的小說難讀,自然也不好賣,但他從沒想過換一種讓讀者舒服的寫法。只有在雜志專欄上,他才會寫一些輕松好讀的小文章。從2004年開始,他給雜志寫專欄,稿費豐厚,到2014年突然停了。“我還有兩個小孩在念書,于是胡亂答應了很多演講邀約,直到2016年,開始生很嚴重的病。”
后來,駱以軍聯想到年輕時讀《梵高傳》,才明白病根是吃了小說的“毒”——想著既然梵高能在37歲開槍把自己“崩掉”,那就不必活得太久,盡管燃燒生命創(chuàng)作,“這是典型的現代主義特質”。
生病最嚴重那幾年,駱以軍在路上遇到大學時的老師楊澤。“他很怕我死掉。我本來每天在咖啡屋寫小說,一下午喝三四杯咖啡,在文青里很有名,現在他叫我不要再喝咖啡。他就像唐三藏,我像孫悟空……其實我更像豬八戒啦?!?/p>
為了治病,楊澤強行帶著駱以軍每個禮拜去“叮蜜蜂”,每次20針,以毒攻毒,“真是痛到不行”。還有一種叫“少林踩蹺”的按摩功夫,據說可以幫助舒緩經絡、排毒,“痛到你會一直哭,很像情報局逼供”。
那幾年,駱以軍一度覺得自己大限將至,心里一想: “雷蒙德·卡佛(美國當代著名作家)也是49歲死了,雖然跟他的成就不能比,但也交出了幾本小說,內心還蠻坦然的,就好像沒那么怕了。”
身體好轉以后,創(chuàng)作觀念也發(fā)生了些變化,20世紀的小說余毒似乎被清除了一些,他開始惜命了:“楊澤幫我把身體上的病治回來了,之后的小說不可能再往死里去寫了?!?/p>
駱以軍曾說,在小說的世界里,要讓自己展開翅膀,鉆進世界的風暴圈,弄清楚里面是什么?!翱赡苣銜凵硭楣牵墒菍懶≌f本身就是粉身碎骨,并讓這個粉身碎骨介入你所存在的時代?!边@是19世紀末以來偉大的小說家都在做的事情。他未必能找到答案,但后來的讀者或許能從文字的殘骸里,看到說故事的人和他置身的時代,然后觸摸、感受,并穿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