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陜北人的尊稱里,爺字輩可算至真至敬了。人在敬畏天地自然的時候,諸神各有位置:龍王爺掌管風調(diào)雨順的護佑之意,修廟敬供他在高山上;土神爺司法于土地,讓千家萬戶在地上勞作后少災(zāi)無難,求得日子太平祥和,供俸他于家堂門面墻體的中間位置;關(guān)老爺云長是義薄云天的忠勇形象,敬俸他于廟堂之上,亦是民眾衡量修身做人標準的最高期望,應(yīng)該以神祗的德品定格為榜樣。此三位“爺”,正好是天地人“三觀”的隱形比喻,他們列為仙班的神圣地位,正是現(xiàn)實世界和精神世界的互為觀照。
萬物生長離不開母土,土地崇拜情結(jié),從遠古時代到現(xiàn)代傳承,安身立命的人類離了土地的養(yǎng)育和恩澤,必然是虛無的魔幻主義假設(shè)了。沒有比陜北黃土更厚實的沉積高原了,沒有比溝梁塬峁岔坡等地形復(fù)雜的廣袤土地了。這種億萬年地質(zhì)運動下劇烈擠壓中的痛苦構(gòu)造,這種洪荒世界沉寂下來的風沙搬運地貌雕刻的反復(fù)堆砌,最終讓種植五谷雜糧的百姓,感到地域內(nèi)外的滄桑和生息萬千的亙古遺傳,都是黃土地的無償給予。自然在昭示她偉大的同時,也同樣表現(xiàn)她奇跡般的平凡……
一頭馴服不久的三歲牛犢,拉著疙瘩繡結(jié)的犁套繩,拉動鐵鏵子在掀起黃土的浪花時, 它圓瞪的牛眼里充滿慌亂。山梁上過來一個穿紅綢衣衫的小媳婦,騎著摩托車從坡底爬上曲折的麻繩一樣盤繞的土路,胸前掛著的手機里還唱著信天游樂曲的鈴聲。熬過了旱情四溢的春夏,秋天,再瘦的坡梁上總有背著豆類、谷子、高粱的影子,搖搖晃晃地從山脊線上消失。黃葉在秋風中打旋而過,月亮比窯洞上的木格窗欞還偏圓,新修的水泥路逢山架梁綿延,如蜷曲又困乏的蛇,向遠方的村落伸展。村子里住戶不多的人家,臨近冬臘,開始承續(xù)著古老的一個不可更改的神圣儀式:謝土。俗名叫安神謝土,敬俸土神爺。
感謝土神爺,是最樸素不過的一種鄉(xiāng)間感恩情懷。農(nóng)民對土地的感恩,源自于血液里流淌著的那份虔誠,源自于骨縫間潛藏著那種神秘。陜北人修窯蓋房,總在門面中間的墻柱上留個小窟,有的人家還讓石匠藝人在小窟邊沿雕刻上花草云紋,以示對土神的敬重,這個小窟里就是土地之神位。一個小孔穴,寄托大神威,說到底是土地崇拜的風俗流傳。謝土儀式是隆重的:邀請陰陽平事,先坐在桌前用毛筆寫好祭祀土神的牌位、祝語、咒言,五方土神的號令敕字,還有許多可貼可掛的符咒字條。主家要準備的敬神之物,有南北流淌的瓶裝水,桃木做的軟弓,柳木做的綠箭,五谷雜糧撒掃用物,一把笤帚,一根搟面杖,一副鍘刀刃,一瓶禁酒。陰陽平事身穿道家法衣,腰系紅布帶子,手拿羊皮鼓,鼓的手柄上吊一串銅錢連成的圓線圈,手搖皮鼓動,鼓動抖銅音,音震寒夜風,風聲迎土神。白熾燈光下,五色彩紙剪成的神靈牌位栽在米盆里或綠豆盆里,焚香點蠟,叩頭謝恩,大師坐在方凳上開始念經(jīng)卷。請動五方神圣,據(jù)說神仙在夜靜更深時,就會從天而降,享受凡間禱告和祝賀。大小經(jīng)卷長短不一,陰陽大師念叨時,主家要虔誠地跪拜于地,不斷焚燒黃裱紙,叩頭相獻。面對土神之位,每一個種地農(nóng)民都萬分敬畏:土地是刮金板,每一輪的莊稼作務(wù)離不開土地的承載功德,每一年的豐收果實都是不違農(nóng)時的忠誠之約,每一個人的婚喪嫁娶都顯示生命力在土地的繁衍賡續(xù)。以食為天的百姓,在土地上運營自己的家庭開支和生活養(yǎng)料。而人們所敬俸的神,有時是一種道德養(yǎng)成和行為規(guī)范的虛設(shè)標本,人活在世,沒有敬畏感,失去報恩心,就會墜入可怕的欲望泥淖之中了。敬拜土神爺,是一種陜北人特有的精神宣言,有了人性的戒免條律,有了精神層面上的自我約束。
有趣的謝土儀式里,最后有一段“翻翻經(jīng)”的唱念,聽后讓人反思。上天言好事家家保安全,土神爺被祈禱后要來一場喜神禮贊,即用連綿不斷的重復(fù)詞句反復(fù)誦讀,讓土神爺生煩閉目休耳,直至聽到糊涂半朦朧為止——那就是多情的頌功,無絕期的念叨老人家的靈妙之處。據(jù)說,土神把你全家的兇吉、災(zāi)難、傷痛、瘟情疫疾、口舌爭執(zhí)、操守有失、良心蒙蔽、窮困之氣、瑣碎心機、嫉妒抱怨……全都容入慈悲的胸懷,要是他老人家不犯糊涂稍作計較,冥冥之中還會有報應(yīng)降臨于你家。因此,一通“翻翻經(jīng)”,聽得土神爺心靜安眠,就遺忘了諸多“記憶事”,最后上天言好事開言道吉祥了。由之生發(fā)一念:世上人都愛聽吉言多遍,就是顯貴權(quán)者,好話能讓他喪失理智,糊涂官也判葫蘆案了。語報平安,謝土盼安!
最后一項是“謝五方”。俗語講請神容易送神難,把五方神君請到場,還有姓氏宗族的家神蒞臨,這得用咒符般的言辭把他們各位都“送走”才好。于是大師站起來,幫忙安神謝土的鄰人,要五個人分別拿禁酒瓶,提搟杖,捉掃帚,攜鍘刃,撒五谷,射柳箭,在香煙繚繞的廊臺門階下,開始送神儀仗。
陰陽大師大幅度地抖動起羊皮鼓,如作法狀,如下神樣,聲震屋瓦地喝念道:“一射東方甲乙木,東方青帝龍,青龍將軍來安陣。五谷禁酒殺兇神,桃弓柳箭射妖精,射盡東方的妖魔怪,一切妖災(zāi)隨箭起——東方青帝龍,青龍將軍來安陣!”接下來眾人隨他轉(zhuǎn)圓圈,分別再謝南方紅帝龍,西方白帝龍,北方黑帝龍,中方黃帝龍,依次是一樣的咒詞令語。小時候,我參加過這樣的儀式,仰頭望那黑洞洞的天空,縱然有星光眨閃,卻疑心五條神龍是怎樣從我家院落的天空飛走的?
由此而聯(lián)想:在謝土情結(jié)中有陜北人淳樸的祈求,土神的奉獻犧牲精神,離不開龍王的庇護默契之功,而普通質(zhì)樸的人們,在天地之間的夾縫中謀取生命的一次次絢爛奮斗。
當自然的大神沉寂了飛翔的羽毛,大地上的遠山近水都涌動起多姿多彩的春韻?;ǘ涫菫榇禾鞙蕚涞?,時間是為空間鋪墊的。在工廠礦山密布的地方,在樓層、橋梁、隧道、廣場、草原、牧野分布的處所,或許土地永遠含有神性。難以磨滅的謝土情結(jié),將與陽光、水質(zhì)、白面饃和樹木、空氣,串連在我們生存的地球上,令人敬畏令人歡喜,同樣令人憂慮。
【作者簡介】黨長青,男,1966年2月2日生于陜西省神木市,筆名沙蒿林,神木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出版長篇小說《驢路》、小說集《黨長青小說選》、散文集《離箭的弦》 《給你的微笑配音》等。曾在《北京文學》 《延河》 《草原》 《散文選刊》 《延安文學》《文學港》等發(fā)表作品。榮獲全國散文大賽一等獎五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