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勃
封禪泰山的這一年(前110年),天子改元“元封”,元封三年(前108年),司馬遷接替父親的崗位,成為太史令。
接下來這些年里,史書撰寫的工作,應該在有條不紊地進行。
李陵戰(zhàn)敗投降匈奴,這件事發(fā)生在天漢二年(前99年),下一年,李陵家族被漢武帝全部處死。司馬遷則因為為李陵辯護,被處死刑,最終以宮刑替代。
李陵究竟是怎樣投降匈奴的?很遺憾,司馬遷自己沒有詳細記錄,我們今天對這一事件的了解,主要來自班固。
班固是所謂“正統(tǒng)史學家”,這個說法肯定不錯,但卻很容易使人低估班固的復雜性與才華。李陵事件是漢家的一個痛點,應該怎樣寫呢?
首先,絕不能簡單粗暴地否定李陵批判李陵,那會讓無數(shù)在邊疆上浴血奮戰(zhàn)的將士寒心,也會顯得皇帝毫無識人之明。班固把李陵在極度不利的條件下奮戰(zhàn)匈奴單于過程,寫得扣人心弦:李陵的臨陣指揮驚才絕艷,戰(zhàn)斗艱苦卓絕;李陵只差一步?jīng)]有能夠回到漢地的失敗,讀得人忍不住頓足嘆息;漢武帝殺了李陵全家之后,李陵的錐心刺血,讓讀者忍不住一灑同情之淚。
同時,班固強調(diào)了漢武帝精心布局,企圖接應李陵,只是各種陰差陽錯,沒能發(fā)揮作用。然后又是一系列陰差陽錯,一個李陵不但投降匈奴——而且?guī)椭倥柧氒婈牭腻e誤情報被送到了漢武帝手里,漢武帝這才處死了李陵全家。
這是一個沒有反面角色的故事,是命運之手的撥弄,造成的悲劇。
司馬遷的只言片語,則透露出另外一種信息。他在《報任少卿書》中寫道:當時自己之所以會開口說話,固然同情李陵,更重要的是,李陵投降后,漢武帝顯得“慘凄怛悼”,自己為了寬慰皇帝,才為李陵辯護了幾句,卻被漢武帝認為“沮貳師”。
貳師是指貳師將軍李廣利,當年漢武帝最寵愛的女人李夫人的哥哥。漢武帝一直想讓李廣利建立軍功封侯,但李廣利卻一次次失敗,或者即使成功付出的代價也極其高昂。朝野早已議論紛紛。
這應該是司馬遷后來才想明白的因果:天漢二年這次對匈奴的戰(zhàn)役,李陵本來只是陪襯,重點要再給李廣利一次建功的機會,而李廣利卻被匈奴圍困,漢軍將士犧牲者十之六七。漢武帝積極引導群臣批判李陵,本來就是想轉(zhuǎn)移輿論的焦點,李陵是否被冤屈根本無關(guān)緊要。而自己稱道李陵的功績,更加顯出李廣利的無能,等于把人們眼光注視的方向,又撥了回去。
于是皇帝的雷霆之怒向司馬遷傾瀉,也就毫不奇怪了。
下獄之后,司馬遷有三個選擇。
第一,是接受死刑。這在當時,其實是非常自然的選擇,從戰(zhàn)國到西漢,一直是危險系數(shù)極高的時代,意外死亡的事隨時可能發(fā)生。相應的,那個年代的坦然赴死,相比今天容易得多。
貪生怕死難免“為天下笑”,重義輕生,卻可能得到好評。事實上有氣節(jié)的士大夫,多半會搶在死刑執(zhí)行之前選擇自殺,以免在大庭廣眾之下受辱。
但是,父親囑托的那部史書,也是自己這些年已經(jīng)傾注無窮心血的史書還沒有寫完,這時候死,意味著前功盡棄。
第二,是花錢贖罪。按照當時的法律,如果能夠拿出五十萬錢,可以“減死一等”。司馬遷拿不出這么多錢,也沒有朋友愿意借錢給他——朋友們也未必是吝嗇,更多恐怕還是害怕借錢引火上身。
第三,選擇死刑的替代刑“宮刑”。
司馬遷已經(jīng)只剩這條路可選了。于是他活了下來,漢武帝讓他改任一個當時還只由宦官擔任的職務,“中書令”。
司馬遷很清楚,“行莫丑于辱先,詬莫大于宮刑”,這個選擇,意味著今后自己將面對無窮的嘲笑。宦官是整個社會鄙視鏈的底層,高潔的士大夫們,只要和宦官發(fā)生一點牽連,就視為莫大的屈辱。一個本來優(yōu)秀的人物,若是與宦官親密一些,他的朋友就可能與之斷交,他就要被逐出士大夫的社交圈,何況自己成為一個宦官呢?
但司馬遷還是選擇堅持活下來。理由,也就是今天中小學生作文里反復引用的那句話: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
司馬遷知道,現(xiàn)在就選擇死亡,那真如鴻毛一般輕浮,如螻蟻一般卑賤。他必須堅持活下來把那部后來被稱為《史記》的書寫完。他的生命只有與這部書融為一體,才能有泰山之重。
司馬遷最終的結(jié)局,沒有可靠的記錄。有人說,他最終還是因為口出怨言,而被漢武帝處死。有人推測他是自殺,也有可能。漢武帝征和三年(前90年)寫《報任少卿書》的時候,司馬遷《史記》肯定已經(jīng)寫完。而這封著名的書信,許多地方看來都不像只是寫給任安的,而是一封遺書:處處流露著最大的事業(yè)已經(jīng)完成,人生已無可留戀的感覺。
《史記·趙世家》里,寫了一個很不可靠,卻也許能體現(xiàn)司馬遷心跡的故事:程嬰受盡屈辱,終于把趙氏孤兒撫養(yǎng)成人,然后,他就選擇了自殺,程嬰說,我要去告訴逝者,這個重任,我已經(jīng)完成了。
仿佛,司馬遷就是程嬰,《史記》就是他的趙氏孤兒。
司馬遷死的時候,大約仍然沒有得到親族和父老的認同。司馬氏祖輩的墓地,在家鄉(xiāng)夏陽的高門原,而司馬遷的墓地在芝川,遠遠隔開。這種屈辱的處理,和今天當?shù)赜嘘P(guān)部門把司馬遷視為重要的旅游資源,形成了鮮明對照。
自然,這一切毀譽,對司馬遷來說,都已經(jīng)輕于鴻毛。
(摘自《國家人文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