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戴天文
“四方食事,不過一碗人間煙火?!薄讹L味人間》第2季一集節(jié)目《雞肉風情說》開篇,中國最北端的村莊,黑龍江漠河北紅村的薛同洲一家,用多種谷物喂養(yǎng)、長期自由覓食的小笨雞,加上采摘于大興安嶺的野生草蘑慢火燉煮的一道地道東北鄉(xiāng)土菜小雞燉蘑菇,瞬間征服了全球觀眾的“味蕾”。
總導演陳曉卿非常明確,《風味人間》第2季是希望吸引更多觀眾前來觀看的商業(yè)紀錄片,最終呈現(xiàn)的方式,依然是盡可能地讓中國觀眾更容易感受的方式,“如果讓我形象地解釋這個片子,我們是用筷子來吃遍全世界的?!?/p>
記者:《風味人間》第2季從文化的角度切入很深,你這些年觀察人在美食上的觀點,是不是也在發(fā)生著變化?這些變化可能從哪些方面體現(xiàn)出來?
陳曉卿:這個話題有點大。比如我們說第一期的主題“糖”,其實我們可以在食物中看到歷史的不確定性,糖在人類有文字的記載中,99%的時候都是財富的象征,有錢人才有權(quán)利吃到糖。今天糖對大家來說更多時候是恐懼,“這里有糖太可怕了,我要過低糖生活”,從好朋友變成敵人。叫人類自我覺醒也好,叫自我抗爭也好,我們骨子里喜歡吃糖的。
再比如雜碎,很多人認為上層社會是不吃雜碎的,但其實在半個世紀前,雜碎在全球都非常普及,尤其美國。美國工業(yè)化程度大大加強還是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后,尤其是二戰(zhàn)后,邊角料全都去做其他用途了,根本不會再做給你吃。翻開很多私人歷史,比如邁克爾·波倫寫的《雜食者的兩難》里,寫1929年大蕭條時期家庭菜單,里面就有牛骨髓、豬腦、大腸,這都是很普遍的東西。
記者:可能這樣的美食觀的改變,隨著中國近30年的發(fā)展,變化也尤為明顯?
陳曉卿:對,我大概第一次知道美食這個詞是1987年,北京舉辦的首屆中國美食節(jié),來了很多國際廚師,我第一次接觸到那些我以前沒見過的菜,燕鮑翅、牛排什么的,幾乎都是第一次吃到。當時覺得這是掙外國人錢的,我們要樸素。實際上90年代盡管有很多美食著作在流行,但能感覺到大家對此羞于啟齒,不像現(xiàn)在說“我是個吃貨”,(當時是)非常糟糕的。進入21世紀后,這個觀念發(fā)生了非常大變化。物質(zhì)積累到一定程度,是需要一定消遣的,所以大家消費能力上來以后,餐飲業(yè)也迅速提升。
這時候有兩個派別,跟我們生活關(guān)聯(lián)不大。一類人覺得老祖宗東西都是好的,皇上吃的是最好的。另一類是互聯(lián)網(wǎng)出現(xiàn)后,有一批寫作者,所有對美食的判定都是建構(gòu)在西餐基礎(chǔ)上,哪怕偶爾去中國小館子,也帶著施舍的儀式感。實際上,美食有沒有其他通道?所有人都很清楚,世界上少數(shù)人掌握大部分財富,美食的判定體系是由富人建立給窮人的。在讀了很多書、經(jīng)歷很多,跟很多史學家、人類學家、美食家交流后,像蔡瀾先生、沈宏非老師都對我影響非常大,(讓我明白)食物其實是平等的。一個個普通老百姓的幸福,不亞于一個皇上、巨富的幸福。
記者:我們國內(nèi)拍攝的美食紀錄片,跟國外同行在主題、邏輯的側(cè)重上,有什么不同嗎?
陳曉卿中國內(nèi)地導演、制作人,畢業(yè)于中國傳媒大學電視系攝影專業(yè)(碩士)?,F(xiàn)任騰訊視頻副總編輯,稻來紀錄片實驗室負責人。2012年,執(zhí)導中華美食文化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第一季》。2014年,執(zhí)導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第二季》;同年,監(jiān)制美食紀錄片《一城一味》。2017年10月,從央視離職,創(chuàng)立北京稻來傳媒科技有限公司。2018年,參加綜藝節(jié)目《奇葩大會第二季》,6月執(zhí)導美食紀錄片《風味人間》。
陳曉卿:還是有不同,就是以誰為中心。從哪里建立學術(shù),其實是一個能暴露我們立場的比較顯性的標志。過去我們的體系,都是建立在歐美為核心的體系?,F(xiàn)在我們在努力建立一個盡可能客觀的全球化體系。我們和國外同行探討這些話題的時候,包括其中一些研究食品很厲害的專家,聽到我們的觀點時,他們往往會很吃驚,“你們這樣想,我要想一想,還真蠻有道理的”。他們可能有一個思維慣性,不會考慮到原來有著更多的人口的地方會有這種想法。
記者:口味上來說呢?
陳曉卿:這是雞同鴨講的事了,沒辦法講到一起的。我們很多美好的詞,在國外可能是不好的詞。我覺得這個跟民族性有非常大的關(guān)系,跟文化的發(fā)展也有非常大的關(guān)系。國外的社會結(jié)構(gòu)相對穩(wěn)定,改變自己命運的(想法)沒有那么強烈,大家接受的東西也相對比較統(tǒng)一。我們國內(nèi)要談?wù)撘粋€吃的東西,大家吵架肯定比外國吵得要兇一些,“鄙視鏈”建立得特別明顯。
當然他們也有一些,比如我跟一個德國公司中國區(qū)總裁聊到扶霞寫的《魚翅與花椒》,他覺得扶霞是一個中國通。我說扶霞是英國的一個作家,可能我們中國人把她譽為最了解中餐的西方人。他說,你沒說錯吧?一個了解中國食物的,其實是英國人?這樣的“鄙視鏈”也會出來。
記者:《風味人間》第2季中有不少部分是在講外國美食,很多時候是一中一外對比著來,你和團隊是通過什么樣的拍攝或解說手法,讓普通觀眾通過視覺和聽覺去感受和想象這個味覺信息的?
陳曉卿:我們做這種類似“撞食記”的形式,有兩個考慮,一個是從根本上希望大家知道,中國食物從來不是孤島,很多想法全世界都是相同的,比如釀豬蹄、鑲蹄,其實是一樣的做法。大量觀眾說,外國人是不是抄我們的?他們的歷史其實也非常悠久,比如中國臺灣的烏魚子,深入研究會發(fā)現(xiàn)公元前的地中海,他們也用同樣的魚,取同樣的魚子,用幾乎同樣的方法來制作。比如火腿,中國也好、西班牙也好、意大利也好,大概都是出現(xiàn)在1000年前。這是我們從根本上想的,因為中國隨著國力的增長,必須得站在世界的舞臺上,要更多地跟外國人打交道。怎么打交道?外國什么樣子?我們必須有這方面的儲備。
另一方面,從傳播角度,我們的手段是盡可能地拉近外國食物和中國食物的距離。比如土耳其的巴克拉瓦,它不僅僅是一個文化樣本,對當?shù)厝藖碚f確實是一個無法割舍的美食。這個東西怎么介紹給中國觀眾?我們想到參照物,我們就去拍了揚州的千層油糕。中國人用這個方法來帶糖。土耳其在亞洲另一端,和揚州都在運河邊,一個是歐亞的十字路口,一個是大運河和長江的十字路口,我們會看到不同的人。如果你喜歡中國的糖,那對外國的這個東西也會有所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