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杰
禾信沒有見過這么想發(fā)財?shù)娜?,午飯時間雷打不動到樓下買一張六元三注的彩票。
禾信很想借用著名導(dǎo)演的老梗進行規(guī)勸,人不能愛財?shù)竭@樣的地步,但終歸一個字都沒有蹦出牙齒縫。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道理越老越有道理。
人活在世上也不能沒有外號,除非你不跟人打交道。手指尖尖十分漂亮的是小蔥,身材橢圓的是橙子,至于天天想發(fā)財又姓費名成的男人,自然就叫廢材。
整個辦公室,就是個動植物俱樂部。奇妙的是這個男人一貫不生氣,無論如何都不生氣,就算知道背后大家稱他廢材。
這是個宜家宜室的男人,女性們在閑扯八卦的時候,鄭重做出了鑒定。
“也許會有一個女孩中意宜家宜室的男人,在人群中找到費先生,但絕對不是我們之中的任何一個?!焙绦判冀K審判決。
那天早上禾信皺著眉頭看文案,邊看邊敲鍵盤,核對電腦顯示的錯誤字詞。直屬上司巡回來了,眼光落到禾信的臉上,立刻皺眉。
“禾信,上班不要吃東西。”
禾信張張嘴巴,企圖辯解,但唇齒失控不能發(fā)言。
上司嗓門越發(fā)提高,“你聽見沒有?!?/p>
如果可以,禾信一定發(fā)聲,但她實在做不到。她想哭,但成年人不能夠哭,禾信希望有人來救她。相好的小蔥、大魚和水果,沉默溫柔極具美德,關(guān)鍵時刻毫無義氣,禾信在心里一個勁冒犯她們的祖宗。
“她其實是牙壞了,臉腫得老高,就像在吃零食?!睆U材挺身而出替禾信解了圍。上司始終是上司,要面子,“哦”一聲沒道歉就撤退。
“廢材救了你,拿什么謝他?”“禾信,你是該以身相許了?!薄齻冋f,她們又說,她們再說,連續(xù)幾天樂此不疲。
當(dāng)然,禾信口齒不清齜牙咧嘴,惡狠狠的。
在打自己嘴巴和以身相許之間,禾信必須做出選擇。
“說吧,你想我怎么謝你呢?”禾信很認(rèn)真問。禾信知道自己識好歹,誰對她好,她知道。
“你……你不用客氣?!睆U材很認(rèn)真地說。
“那我以身相許吧!”禾信做出了選擇。
不過不是禾信的身,是蔥花、龍俐魚跟紐西蘭大紅橙的肉身,火候剛剛好,盤子端出來,紅紅綠綠的,很是好看。廢材小心翼翼吃了第一口,酸酸甜甜很可口,忍不住發(fā)出贊嘆,“想不到你的手藝這么好呀!”
然后禾信很隨便地問了他幾個問題,問題都得到回答,有存款,不夠買房,還在努力。
廢材的臉普普通通,但不難看,看久了也會順眼。吃完了,禾信收拾打掃桌子,送恩人出門。站在門口,這個男人忽然說,“你做的魚,味道真的很不錯?!?/p>
禾信聽出來了,那是一點點戀戀不舍,然而禾信還是說,“再見?!?/p>
如果是18歲,禾信可能沒這么堅決,但26歲的女人,最好現(xiàn)實一點。夢想發(fā)財?shù)模l(fā)財了的,差了距離,所以禾信要等的不是費先生。在租來的公寓里看著電視,禾信催眠自己,要相信自己所期待的必定出現(xiàn)。
但是,誰又是生來如此現(xiàn)實?
在廢材意識到?jīng)]戲而萎靡的時間里,禾信保持鎮(zhèn)定。廢材不是好的選擇,卻是一個好開端。一個多星期后,禾信被約會了。男方姓丘名安,家住市中心某小區(qū),快三十歲,重要的是,還算干凈。
約了一次兩次三次,禾信知道的就越來越多。
丘安服務(wù)于一家很牛的公司,這注定了他就是青年才俊。禾信沒有想到夢想實現(xiàn)得這么快,丘安對她很好,他將公司年度定額安排的出國飛機票折換成人民幣,任憑禾信支配,這些錢足夠買三個C字頭包。禾信買了一個,原價不打折的新款。
“等你習(xí)慣了我對你這么好,你就跑不掉了?!蹦腥四笾绦诺谋亲诱f。
這就跟養(yǎng)熟的寵物一樣,別無出路,好吃好喝好穿的生活,太難割舍。禾信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可是,有人愿意如此養(yǎng)著自己,已是天大的幸運。
禾信開始請假,請得多了,干脆就不上班了。她已經(jīng)見過丘安的父母,表現(xiàn)良好,通過了家長關(guān)。結(jié)婚大概是遲早的事,就連去哪里度蜜月,禾信都有計劃——還能是哪里,當(dāng)然是迪拜??!
正式離職是個秋日,她沒有跟一干女性密友告別,是的,她一定會被嫉妒被嘲諷,她看穿了她們都是小女人,可以共享八卦,不可以彼此祝福。
站在門口,禾信看見仍然頂著廢材外號的費成,低頭對著桌面,沒有抬頭目送她。他們沒有視線交集的機會。算了,就這樣再見吧。
禾信再次見到費成,請他吃東西。這一次他們吃的是燒烤,在這個城市小吃街的老巷子里,坐在煙火繚繞的燒烤店角落,相對而坐,并不客氣。扇貝生蠔之后,是茄子。尾端還帶著嬌嫩碧綠茄子葉的肥大茄子,對半剖開,直接放炭火上烤,肉質(zhì)滲透出汁水,撒點鹽,吃起來柔軟而甜美。
“你有女朋友了嗎?你還在做發(fā)財夢嗎?你還在買彩票嗎?”禾信邊吃邊問。
費成邊吃邊搖頭,他說:“你結(jié)婚了,過得這么好,挺好的。”
“你后悔了吧!要是你當(dāng)時主動追我,說不定我就嫁給你了!”禾信抬頭,看著這個舊日同事,如是說。
男人也看著她,照著老樣子笑了,有點羞澀:“是后悔啊,看你第二天態(tài)度冷冰冰的,就不敢跟你說話了?!?/p>
禾信也笑,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她說,“你多吃點啊,夠不夠,再來一份生蠔吧!我請你吃啊,可要吃好??!”
男人說,“好啊,好?。∧蔷驮賮硪环莅?!烤茄子也要?!?/p>
這些食物都很美味,但禾信吃得不多,她吃的是更高級更美味的精神食物。
禾信路過前公司樓下,遇到了費成,禾信喊他的外號,他們有兩年沒見了。這個男人愣了一下,居然露出久違親切的笑臉,跟她打招呼回應(yīng),而且還愿意跟她一起吃東西。到今天,他還承認(rèn)他是喜歡她的。
她對去過的國家、住過的酒店、吃過的東西、玩過的景點如數(shù)家珍,她一直在說,他一直在聽。
禾信覺得很飽了。
很滿足的飽,很痛快的飽。
吃飽以后再逛了一圈江灘,他送她上了輪渡,看著她進了閘關(guān)。禾信覺得那種眼神似曾相識,沒錯,就是那一次送他出門,他在門口逗留片刻的眷念目光。
費成轉(zhuǎn)過身,慢慢往回走。他要坐52路公交車回家。
他姓費名成,他浪費了人生的28個年頭,在愛情上仍然一無所成,可是,總會有人愿意跟他走到一起的,只不過不是她。
在公司樓下,當(dāng)他回過頭,再次看見她,有些措手不及,很緊張。他聽見她接電話撒嬌,手機泄露出另一方的寵溺。
他還是沒有中彩票,他終于存夠錢了,他終于買房了,但他還是一個人。他也約會過別的女生,來逛過江灘,坐這條線的車回家。但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心中充滿了一種奇妙的情緒,難以言喻而又填滿了胸口。
他今天找到了答案。
他的答案是,他足夠愛著她。
一個人即使很普通,也可以這么深厚地去愛一個人。
輪渡離開碼頭,時間晚了,乘客不多了,28歲的禾信沒有找椅子坐,她靠著欄桿看江水。燈火倒映,更有光輝。這樣漫長的江,流過千里萬里,沒有流出籠罩半個地球的夜。
她不后悔她要的人生,只是此刻她捂住臉,曾經(jīng)拔牙的那一邊,純屬記憶的痛遙遙撲來,她想哭。誰此刻在世界上某處哭,無端端在世界上哭?在哭著誰?
人生如此圓滿,舊識如此圓融,全情作陪成全她的幸福感,還有什么不滿足?如果有一件事是嚴(yán)重的,就是輪渡那頭,已經(jīng)是她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