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可
她是在同事家認(rèn)識他的,他是她同事的姐姐的同事。那天他答應(yīng)去幫忙做飯,她從一開始就注意到了他,因為他有身高上的優(yōu)勢,長手長腳的,顯得自在從容。一整個下午,他們幾乎都沒怎么說話。當(dāng)時所有的人分成了兩撥,一部分人打麻將,另一部分人在玩成語接龍。
他們在不同的兩撥人里——他在打麻將,她在接龍。她聽到他愉快的笑聲,聲音大得足以吸引在場人的注意。他們一有機(jī)會在一起的時候,她就告訴馬超,她工作的小學(xué)就在他教書的大學(xué)附近?!鞍。菃??”他說,臉上是既輕蔑又好玩的表情。
丁維忘了是誰提出一起旅行的,她過去常和母親一道外出,她父親去世得早,她離婚后就一直和母親生活在一起。她帶母親去過很多地方,意大利啦,埃及啦,日本啦。每次,當(dāng)她們離開所住的狹小公寓,到外面廣闊的世界里旅行的時候,她都會有種解放感——終于可以離開一段時間了,讓生活節(jié)奏得以改變了,這想想都讓人開心。
他也常常出門。他對她說。他有一輛越野車,裝備很齊全,露營和登山用具一應(yīng)俱全。他喜歡暴走和登山。并不是像珠穆朗瑪峰那樣的高山,那種山太浮夸太虛無了,他都是登一些很普通的山,這些山“要有趣得多”?!熬湍阋粋€人,”她瞪大了眼睛問,“不會覺得寂寞?”要是她去健身房,也總是要和朋友們在一起的。不,他一點不覺得寂寞,他說,相反,他覺得這樣讓他感到快活,還能使
他保持頭腦清醒。他可以和自己對話,他對自己心里升起的每一個想法都非常清楚。
“我也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彼煺娴卣f。
“那不一樣,你以為你知道,其實你只是被各種片刻的想法充塞罷了,你并不真正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他很肯定地說。
也許就是這場談話讓他們都想到旅行的。他們約定,各自把買的物品記下來,最后所有費用均攤。丁維很興奮,早早就著手準(zhǔn)備,在他買了米、面條、火腿、罐頭、洋蔥和土豆,更換了車載電飯煲,又買了新的平底鍋的時候,她買了肉——大量的肉,可以放到車?yán)锏谋淅锉4妗鞣N零食、飲料、水果,還有紅酒。
他告訴她,過去他一個人旅行的時候,只用電飯煲,他把米和菜全倒到電飯煲里煮,他不在乎口味,只要不餓著就行。是啊,男人都這么干,男人都喜歡直接和簡單,但現(xiàn)在他是和她一起啊,她希望他們能吃得好一些舒服一點,這不僅能增加旅行的樂趣,而且看起來會更像是一次度假。
“趣味并不是靠食物來增加的。趣味有很多種,有精神上的、物質(zhì)上的,相比物質(zhì)上來說,精神的樂趣要更重要一些?!彼f。他還列舉了一些名人對“樂趣”的看法以佐證自己的觀點,他要她多看看布萊希特、培根、塞內(nèi)加。
她沒有言語,覺得最好還是對他采取忍耐的態(tài)度比較好。
他們相識不到兩個月,正經(jīng)歷著熱戀期。至少她是這樣以為的。他們已經(jīng)上過床,雖說沒有談到婚姻,但那有可能是即將發(fā)生的事,她現(xiàn)在等著他下定決心。與她不同的是,他沒有結(jié)過婚,他之前的女朋友們都是像他學(xué)生那樣二十出頭的女孩。她不知道他為何選中她,也許他想最終安定下來,看中的是她比她們成熟,能夠在生活上照料他?她向來認(rèn)為男人在尋找配偶方面比女人更有優(yōu)勢,女人總是對感情投入過多,不能理性地選擇。她不太確定。也許這對他來說,是另一場短暫的戀情。她覺得自己要比他認(rèn)真得多。
有時她對她朋友們說,她不是特別能理解他。比如他說每個人都被困在一個小格子里,在那些格子里動彈不得,如果要跳出那些格子,必定會摔得粉身碎骨。“他太深奧了?!彼龑λ呐笥褌冋f。不過,至少她不會說他腦子不正常,他是大學(xué)老師,和一般人相比,想法有些不同尋常,也算正常。她決定暫時忽略這些顯而易見卻又讓人捉摸不定的事實。而她朋友對她說:“你現(xiàn)在要做的,是多了解了解他,不要太早下結(jié)論。”
多了解?
這總是沒壞處的。
幾乎一整個上午,她都撅著屁股趴在汽車椅背上,整理車后座上的物品——她的圍巾啦、零食啦、墨鏡啦、相機(jī)啦什么的,順便看看中午可以做點什么吃的。她的屁股并不難看,她很苗條,身材又瘦又長,看起來像田徑運動員。這一點和他很相似,他也有又細(xì)又高的身材。這大概就是他們周圍的朋友都覺得他們應(yīng)該在一起的原因?!澳銈冇蟹蚱尴?。是天生的一對。”的確,他有黑而自然卷的頭發(fā),他的胡須濃密,只要一天不刮,就長得滿臉都是。和他一樣,她也有一張長臉,她的眼睛細(xì)長,鼻梁又細(xì)又尖。
“我們要停下來吃點東西嗎?”她扭過身來問。公路的兩邊都是白楊林,樹不多,也不密,這種地方最適合露營,他就說,“那好吧。”他把車開到路邊,在一條岔道上停下。她下了車,伸伸腿彎彎腰,說這一路有多累,但她很快投入到準(zhǔn)備工作中——把后備廂打開,把水桶提出來,去拿旅行用煤氣爐,開始安裝支架。一路上,他們只做過兩三次飯,其他時間都是趕到集鎮(zhèn)上吃。她以為他們會因為在路上做一些燒烤而體驗到野營的樂趣,但其實他們每天只要能找個舒服的地方睡覺,或者能不用動手就吃上一頓飯,就感到心滿意足。
她開始洗菜,洗完菜之后切。除了大白菜外,還有土豆和豬排。她讓他幫忙削土豆。他在紙箱里找了一會兒,找到最大的一只,蹲在樹下削起土豆皮來。周圍很安靜,聽不到任何聲音,連林子那邊,公路上的聲音也聽不到。他把削下來的土豆皮丟到樹下面。她開始用刀背敲肉。她俯身在煎鍋上面煎豬排。登山爐太矮了,她不得不坐在草地上。鍋里的油冒出來濺到旁邊的草里。
有只蜜蜂飛過來了,繞著他們不停地轉(zhuǎn)圈。她沖他喊起來:“你可以把它趕走嗎?”她拿著刀,對著那只蜜蜂揮舞?!斑^一會兒它就走了?!彼麤]理她,削完土豆后走到車門前,說去看看飯煮好沒有。“哦,那你把紅酒拿出來吧?!彼^續(xù)對付著那只蜜蜂。那只蜜蜂忽左忽右地與她周旋,有時看著像是沖著她俯沖過來,但馬上又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嗡嗡地從她的頭頂飛了過去。
他說他不喝了,他過一會兒還要開車?!翱晌覀冏隽素i排,要是不喝紅酒,豬排就浪費了?!彼龍猿种?。一般來說,只要她堅持,她總能獲勝——他不想在這類小事上與她爭執(zhí),她也總是為自己取得的勝利歡欣鼓舞。蜜蜂終于戀戀不舍地走了,她松了口氣,問他說,“難道蜜蜂也喜歡肉嗎?”他哼了一聲沒有回應(yīng),去車上把酒拿了出來。“倒出來好嗎?”她抬起頭沖他咧嘴笑著。不論發(fā)生什么,總是要讓男人看到你很快活,快活的女人才更有吸引力。她不記得哪本書上這么寫著?!澳愫劝氡涂梢粤恕N也缓?。”他拿出一只杯子來開始倒酒。
一陣車轱轆的響聲,有個人推著手推車從公路上拐進(jìn)林子。手推車是用一輛板車改裝的,車身比一般的板車長,上面和側(cè)面都用鐵皮封起來,再在外面覆上一層塑料布。這人膚色很黑,頭發(fā)和胡子糾纏在一起,遮住了臉的三分之一,幾乎看不清他長什么樣子。他身上的衣服,臟得看不出顏色,也看不出款式。
“嘿,你們要去西藏嗎?”他把車停在他們旁邊問。他的眼睛大得像銅鈴,還有一個肉乎乎的鼻子立在紅紅的臉龐中央,他的皮膚很薄,你都能看到他皮膚下面青色的毛細(xì)血管,像蚯蚓一樣糾纏在一起。
“我們?nèi)バ陆!彼f。她猜他是流浪漢,過來要點吃的。
“我們正要吃飯,一起吃嗎?”馬超對人向來溫和,他有各種各樣的朋友,和誰都能融洽相處。起先她被他的隨和吸引,后來發(fā)現(xiàn)他只是看起來隨和,其實在心里對任何人都抱著鄙夷傲慢的態(tài)度。他目空一切,又郁郁寡歡,覺得自己是尚未被世人承認(rèn)的天才。
“那真是碰巧了,剛好我也餓了。”那人走過來看看他們都做了什么好吃的。他們有煎土豆、煎豬排、炒洋蔥。每一樣在陽光下都澄黃發(fā)亮,一派坦誠好客的模樣。
“來一起吃吧?!瘪R超到車?yán)锬昧艘粋€一次性盤子遞過去。他接過來往袖子上擦了擦。丁維估計這是他的習(xí)慣性動作,因為給他的盤子是新的,并不需要擦拭。馬超往他盤子里加了飯,加了一塊豬排和一些土豆。
“你從哪過來?”馬超坐下來問。他的表情在單方面地想要制造出輕松歡快的氣氛,這表明他心情還不錯。
“我是從四川過來的?!蹦侨宿坶_拂在臉上的頭發(fā),毫不顧忌地狼吞虎咽。他吞掉了那塊豬排,吃完了所有的土豆,開始對洋蔥下手。他吃得很快,吃豬排的時候都沒用筷子,直接用手拿著吃。吃完開始吸吮手指上的油,發(fā)出吧唧聲?!拔也皇撬拇ㄈ?,我老家是湖南的?!?/p>
“那你住在四川?”
“我哪里都住。我四海為家。已經(jīng)一個星期沒吃過頓像樣的飯了。”
馬超幾乎沒吃,他說他沒胃口。
“你要是多走走路就有胃口了。”他又拿了一塊肉。
丁維沒有說話,默默吃著自己的那份——她不滿時總是不說話的。
“要來點酒吧,”馬超又說,“喝了解解乏?!边€不等那人說話,他已經(jīng)拿起酒瓶倒了一杯。
“你不喝嗎?”那人接過酒杯問。
“我要開車呢?!?/p>
“要是白酒就好了,”那人喝了一口,咂吧著嘴,“喝紅酒不過癮。”
“我們沒帶白酒。”馬超說,“你這是要去哪里???”
“我上西藏?!?/p>
“西藏?就這么走著去?”
“走著去,這車是我的家?!蹦侨俗院赖卣f,他回頭沖改裝的板車努努嘴,“我用手機(jī)做視頻直播。很多人在網(wǎng)上給我打賞。我的標(biāo)題就叫‘徒步西藏。這名字很吸引人吧?很多人都不敢相信我能走著到西藏去。我不單走著去西藏,我還去過別的很多地方,我去過海南島、福建、貴州……”
“那晚上你就睡在車?yán)???/p>
“睡在車?yán)锖芊奖?,想走就走,想睡就睡。有時候我白天睡覺,晚上走。晚上風(fēng)景好??丛铝痢N沂窃谶^自由自在的生活。”
“你走了多長時間?”
“一個月了……也許沒有一個月。我不太在意時間?!?/p>
“我喜歡你這句話?!瘪R超說。
“什么話?”
“你不在意時間。”
“我不在意時間?!蹦侨苏f,“時間對我來說不算什么。即使我現(xiàn)在倒下馬上死掉,我也不會遺憾。我過著自己想過的生活。這個世上,能過自己想過的生活的人很少,我覺得自己很了不起。想想看,誰會有這樣的勇氣?我以前在機(jī)關(guān)上班,但我討厭按部就班的生活,就辭職了?!?/p>
“你還想再來一塊肉嗎?”馬超問。
“我不要了。你沒怎么吃啊?!?/p>
“啊,我夠了?!?/p>
“我也夠了。你要再添點酒嗎?”那人轉(zhuǎn)過來端詳著丁維。
“哦,不不不……我夠了?!?/p>
這并不算是討厭他,丁維想,她只是有點受不了他而已,他和她平時接觸的人不太一樣,他有點像是對她所處的正常世界的冒犯。但也許沒那么嚴(yán)重,他不過無意間闖了進(jìn)來,并不知道他的行為破壞了她和馬超之間的氣氛。但即便他是故意,或者有人是故意的,她也用不著因為這個就討厭他。
這是正午,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吃過飯,那人爬進(jìn)他的車?yán)锼鹩X來。毫無疑問,他喝多了,一瓶酒幾乎是他一個人喝的,此時他正在他的推車?yán)锎蝼?。她在陽光下的草地上洗著杯子。酒杯碰在一起,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這可是她母親在她結(jié)婚時送她的禮物,一共六只,現(xiàn)在還剩三只。哦,說起這些酒杯,它們可見證了她失敗的婚姻,她失敗的人生。她覺得自己從來就沒有好好生活過,從來不知道什么叫生命的圓滿……不像她的朋友、她的同事……她們似乎總是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對自己的生活總是有著非同一般的把控力。
她繼續(xù)洗著杯子。剛才那個人就是拿著這杯子喝酒的,他的手干凈嗎?他會按時刷牙嗎?他那豬肝色的肥厚的嘴唇合攏在杯沿上,還有他嘴邊泛起的浮沫……她打了個寒戰(zhàn),把杯子洗了又洗,一直到把五公斤的桶裝水都用完。
她被一種莫名的情緒控制著,有些興奮,想找人傾訴,想叫人注意,所以在兩個杯子碰在一起的時候,她也發(fā)出輕輕的“呀”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好不容易把這陣激動壓下去。
她洗碗的時候,馬超已經(jīng)在兩棵樹之間把吊床拴起來。要是沒有別人的話,她肯定會在他躺進(jìn)吊床后也躺到他身邊去的,那張吊床的牢固度完全承受得了他們兩人的重量。她甚至都能見到樹皮被吊床的尼龍繩勒得掉下來的情形??裳巯?,他正獨自一人躺在吊床上,把一本雜志攤開來,扣在臉上遮擋陽光。幾只蝴蝶在周圍飛來飛去,樹在草地上投下影子,那些灰褐色的樹干上有不少螞蟻。
她把碗盤和杯子洗了又洗,把它們裝在塑料盒里,再放到車上,收拾好了爐子和鍋。她走到車門那,打開門坐進(jìn)去,端詳著自己的手指。
她應(yīng)該剪指甲了,但她沒帶指甲刀,他也沒帶。她帶了很多東西:夾子、涼衣服的折疊衣架、洗衣粉、洗手液、抗菌洗劑、手套、口罩、避孕套、濕紙巾、衛(wèi)生巾,甚至隔尿墊(她的月經(jīng)量特別大,必須用隔尿墊),唯獨沒帶指甲刀。
有個人影過來了,是那個人。他過來跟她打招呼,他說他要先走了。
他身上散發(fā)出一股味道,她得壓制著,才不至于讓胃動蕩起來。她幾乎說不出話?!八€在睡覺?!彼銖?qiáng)含糊地應(yīng)著。
“那我不打擾他了?!彼旎钪爻醮驳姆较蚩慈?,臉上的表情既單純又無辜。
“祝你好運。”他說。
他快步走出了樹林,她出了口氣,但又覺得以這種方式與一個剛一起吃了頓飯的人告別,是有些冷漠,但她實在提不起興趣來。好在這個人永久地從她的生活里消失了,她再也不會見到他。她覺得自己最好也學(xué)馬超一樣睡一會兒,就從后座上拿起一條毯子蓋在身上,但很快發(fā)現(xiàn)太熱,就又把毯子掀掉。她不想睡了,拉開車門走下車。
太陽已經(jīng)不在他們吃飯時的位置,往西偏了一點。她現(xiàn)在后悔,沒有在上午經(jīng)過的那條河邊拍幾張照片。那條河的兩邊寸草不生,但后面有雪山,當(dāng)時光線不錯,她應(yīng)該拍幾張留作紀(jì)念。何況為了拍照,她還專門帶了件色彩鮮艷的衣服(她本來想多帶幾身衣服的,但馬超告訴她車上不夠放,讓她只帶必須的),要是換上衣服拍照,一定會很不錯的。然而又是馬超告訴她,說前面有更好的,不必拍了。
“我們應(yīng)該出發(fā)了吧?”過了一會兒,馬超把頭從吊床上方探出來看著她,“他走了嗎?”
“他走了?!彼龖?yīng)道,心里在說“幸虧他走了”。
“他都沒跟我說一聲?!彼孟裼悬c遺憾,無精打采地凝視著她身后的樹林。
“你那時睡得正香?!?/p>
“那我們也走吧。”他說,“看能不能追上他,讓他搭一程。”
“他早走了。”她說。
“他走路,我們開車,很快會追上的?!?/p>
她到一邊收拾東西,把折疊桌收起來放到車上,再去收椅子。
“讓我來吧?!彼f。
把東西收好后,他發(fā)動了汽車,汽車在林里子里倒過來調(diào)頭,往前開。天空晴朗,一絲云也沒有,路的兩邊開始出現(xiàn)了戈壁。哦,這就是戈壁。她很想對戈壁發(fā)表一點看法,此時卻沒心思說出來。
開出去大約有五公里,才見到那個人走在前面。他走得很快,太陽照著他的頭頂,像快要把他烤化了。
“你走這么快?”馬超把車開慢了,打開右邊的車窗。
“是你呀。剛才睡了一覺,現(xiàn)在覺得有精神?!?/p>
“上車吧,我?guī)阋怀?,可以帶你到岔路口。”他笑著。她覺得,在她記憶中,他從未對自己這么遷就過。
“你帶不了我。我還有車呢?!?/p>
她也無法想像他們怎么能把那輛車也帶上,是把它拖在后面,還是架到車頂?
“我們可以把你的車固定在我的車后面。”馬超說。
“啊,那可不行,你固定不了?!?/p>
“咱們可以試試啊?!?/p>
“不試我也知道。在汽車后面掛拖車是不允許的?!?/p>
“這樣走著你不累嗎?現(xiàn)在天氣這么熱?!瘪R超嘴里的氣息吹到她面前,她聞到一股洋蔥味。
“這已經(jīng)不算熱了,我經(jīng)歷過比這個更熱的?!?/p>
“那你需不需要別的什么?我們有水、吃的。”
“不用了?!?/p>
“有火腿。要不給你一份?”馬超停下來,從后座抄起一袋密封在塑料袋里的火腿遞出去。
“呵,我沒有爐子做不了飯?!?/p>
“那要水果吧?給你一些水果,我們在格爾木買的?!彼职疡{駛座旁邊的一袋水果拎起來朝窗口遞過去。
他喜歡這個人,但不知道他為什么喜歡,換成她,她一秒也不想跟那個人在一起。她希望兩個男人間愚蠢的對話趕快結(jié)束,好讓她快些離開。
“那好吧,我收下了?!蹦莻€人說。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渾濁、灰暗,表面卻亮晶晶的,讓人想到一種水生動物。
“我們走了?!瘪R超仍用一種依依不舍的態(tài)度說。
“謝謝,再見?!?/p>
外面看起來像沒風(fēng),她知道其實風(fēng)很大,特別是太陽下山后,會像小刀子一樣割人。遠(yuǎn)處的山已經(jīng)變成了一道灰色的剪影,公路一直向前延伸著,像沒有盡頭。外面的風(fēng)景一成不變,她覺得疲憊,斜倚在副駕駛座上打起盹來,她的頭不安地垂在胸前,不停地點著。不知過了多久,等她再次醒過來的時候,聽到他說:“我們要在這里加點油了?!?/p>
“到哪兒了?”她坐直身子問,抬手擦掉流出來的口水。
“就快到阿爾金山了,等翻過了阿爾金山,就到新疆了?!?/p>
是啊,新疆很大,有一百六十六萬平方公里,是整個國家總面積的六分之一,比世界上很多國家都大得多。她有些憧憬,但又知道那也許和別的地方?jīng)]有什么不同。他把車停在加油器前面加油的時候,她也下了車,看到旁邊有個小超市就走了進(jìn)去。超市不大,看起來空蕩蕩的,是因為貨架太少的原故,那么大的空間,至少應(yīng)該放七八個貨架的,卻只放了兩排,上面的貨物也少得可憐,還蓋著一層暴露生意蕭條的灰。
起初,她以為沒有人,后來,她發(fā)現(xiàn)那個人就半躺在收銀臺后面的椅子上,正在玩手機(jī)游戲。柜臺上堆著一些零七碎八的東西,她幾乎看不到他。她故意喊了一聲:“有人嗎?”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她猜他可能有三十七八歲了,也可能四十都有了,他的頭發(fā)有些長,亂亂的,至少三四個月沒理了。他嘴上有兩撇小胡子,不過皮膚卻白皙,臉龐的線條看起來很溫和。
“有啊,要買什么嗎?”他的聲音聽起來像一條歡快的溪流。
“呵,我隨便看看?!彼行┎缓靡馑?。
“隨便看。那邊是日用品,這邊是食品?!?/p>
現(xiàn)在,她覺得他并沒有三十七八,可能是三十五六歲,應(yīng)該比她小。他有一種明朗的、易于接納的氣質(zhì)。她在貨架間走來走去的時候,他一直在看著她。她馬上想到自己經(jīng)過了一天的舟車勞頓亂糟糟的頭發(fā),還想到,她已經(jīng)兩個晚上沒洗澡了,身上一定散發(fā)著難聞的味道。他們最后一次住旅店是三天前,她只在那天洗了澡,那是一個縣城的小旅店,洗澡水一時熱一時冷的,讓人洗得一點不暢快。幸好她穿了一身深藍(lán)色的絲絨運動服,衣服的領(lǐng)口和袖口以及褲腿的側(cè)面有兩條白色的裝飾線,這讓她看起來很精神。很多到她這個年紀(jì)的人,已經(jīng)放棄了對自己身材的要求,開始變得臃腫,她卻不是,她仍舊用堅強(qiáng)的毅力控制著自己的體型,活力四射。最后她挑了幾包餅干、一包紙巾和幾包薯片。
“要點馕嗎?”他問她,“有人拿了些馕來這里代售。本來我不想要,但那人挺不容易的,就幫他賣。我沒賺錢,原價出售?!?/p>
她不想叫他失望,但要是馬超看到她買了些馕,一定會大發(fā)牢騷的。他一直說他不喜歡吃。她最后想想還是說:“不用了。我們有很多吃的?!彼戳丝赐饷?,馬超還在加油。
“是你丈夫?”收銀員尋著她的視線望過去,“你們從很遠(yuǎn)的地方來?”
她用模糊的“嗯嗯嗯”來回答他。
“你們來旅游的?”他窮追不舍。
“嗯,是啊?!?/p>
“現(xiàn)在自駕車旅游的人真太多了。每天都有好多人?,F(xiàn)在每個人都有車了嘛,不開出來轉(zhuǎn)轉(zhuǎn)對不起車。”
“這樣你們的生意才好嘛。”她決定跟他開玩笑。
“嗬,人是多,但都不在我這里停啊。車呼呼地往前開,都不帶停的。你看我這里東西這么少,是因為沒人買。這年頭生意可不好做?!?/p>
“生意少,就可以少累點啊?!彼f著客氣話。
“那倒是?!?/p>
馬超在外面按響了喇叭。他已經(jīng)把油加好了,這時把車開到了路邊。
“他等不及了,在催你呢?!彼πφf,“你快去吧,別聽我在這里胡說八道了。給,這是找你的錢,一共五塊八,這是五塊,有八毛我沒零錢,給你一根棒棒糖。喏,再給你一個塑料袋,把東西都裝進(jìn)去?!?/p>
她把東西全裝進(jìn)塑料袋里。
“還有這個,棒棒糖?!?/p>
“我不吃棒棒糖?!?/p>
“沒關(guān)系啊,就當(dāng)又回到了童年唄?!?/p>
她拎著塑料袋走到門口,后來又折了回來。
“在哪兒可以接到自來水呀?”她問,想到了他們車上已經(jīng)沒水了,水都被她中午洗杯子用完了。
“水就在外面?!?/p>
他帶著她來到門口,指著門外墻邊的四個大塑料桶說:“你可以去桶里舀,我們都是用那里的水?!?/p>
“沒有自來水嗎?”她想說這最多可以用來洗洗衣服,連碗都洗不了。
“我們就用這個。這里沒有水管,每星期有車送水過來。這里是戈壁,能有水用就不錯了。很多地方的人,都用吃西瓜來代替喝水?!?/p>
馬超又在外面按喇叭。看來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了。
“那好吧,我去把桶拿過來。”
她回到車上,對馬超說她要接點水。
“我們不是有水嗎?”他在看手機(jī),頭也沒回地說。
“已經(jīng)用完了?!彼嬖V他。
她拎著三個塑料瓶和一只可以裝五公斤水的桶過來,拿起瓢舀水。
“要不要我?guī)湍??!笔浙y員走過來幫她把水舀進(jìn)塑料瓶。黑色的大塑料桶看起來黑黢黢的,像幾個深水潭。
“這桶很深啊?!彼f。她在水面上看到了自己倒影,還有他的,還有他們身后的電線桿。
“是啊。像你這樣的,掉進(jìn)去就找不到了?!?/p>
她知道他在開玩笑。她心里說她也不至于那么矮。
“你家在哪???”她問。
“遠(yuǎn)著呢,離這里二十公里?!?/p>
“那也不算遠(yuǎn),你每天都回家嗎?”
“差不多都要回去,除了值班?!?/p>
他幫她舀滿一桶水,但沒有讓她拎走的意思,開始磨磨蹭蹭地把另外三個塑料瓶加滿。
“你們要去哪?”他站在原地問。
“去新疆?!?/p>
“這已經(jīng)是新疆了啊?!?/p>
“沒有吧,翻過了阿爾金山才是新疆?!?/p>
“你以前來過這里?”
“沒有,這是第一次?!?/p>
“你丈夫也是第一次嗎?”
“他不是我丈夫?!彼K于說。她覺得他們都聊得那么熟了,告訴他也沒關(guān)系。
“他真不是你丈夫嗎?難怪他不過來幫你拎水。你那么可愛。”
這話讓她感到尷尬,一個男人會這么快就對一個女人說可愛嗎?她以前從來沒遇到過。再說可愛和過來拎水有必然的關(guān)系嗎?她說不上。
“他不是?!彼⌒囊硪淼卣f,覺得自己變得柔弱起來。
“是啊,我知道他不是,不然他也不可能待在車?yán)锊怀鰜砹?。我?guī)湍懔噙^去吧。你們女人不是都說嗎——‘男人根本指望不上?!?/p>
她笑了:“哪個女人說的呀?”
“我媽啊,我姐姐啊,她們都這么說。她們總在抱怨她們的丈夫。但她們總是不離婚,所以我覺得結(jié)婚是一個愚蠢的念頭?!?/p>
她沒有問他“你有沒有結(jié)婚”,沒好意思,也太唐突。他幫她拎著桶走到汽車后面,馬超從反射鏡里看到他們,打開車門走下車來,把表情做成在微笑的樣子。
“夠了嗎?還需不需要再來點?”他問。
“不了,夠了。”她說,“謝謝。”
他們的車離開的時候,他抬起手來向他們揮手。丁維也回頭沖著他揮手。知道再也不可能見到他了,她有些難過。
“滿懷善意的人,都會讓人感到溫暖?!彼袷亲匝宰哉Z,又像是對馬超說。
太陽已經(jīng)偏西了,黃昏還沒有降臨,天上鋪著一層薄薄的云,像是罩著一層毛玻璃。她看到有人在路邊曬枸杞,用耙子把地上的枸杞攤開,紅紅的一大片。紅是叫人愉悅的,紅讓人想到過年、喜事、婚禮。是她和馬超的婚禮嗎?好像不是,那種想和他結(jié)婚的念頭消失了。他們確實根本不一樣,她這樣想,他們之間確實有一些無法跨越的障礙。這種障礙不單單是身份、社會地位,還是其他一些東西。他一定覺得他跟她在一起是她占了便宜吧,她這樣一個幼兒園的老師,受的教育不像他那么多,他有那么多學(xué)生,她們都喜歡他。她看過他和學(xué)生們的合影,她們都爭相在他頭邊比小動作,她們都把他當(dāng)成一個受尊敬的人,一個讓人崇拜的人,他干嗎非得和她呢?何況大學(xué)里還有那么多女老師,那些沒結(jié)過婚的,或者已經(jīng)結(jié)過婚又離了婚的,肯定都愿意找他。他肯定會這么想的,盡管他以前說過,說他的女同事們都非常無趣,但現(xiàn)在他可能已經(jīng)后悔了。如果他不愿意,他盡可以說出來,不必有屈尊俯就的態(tài)度。他們也不必有這樣一次旅行。
“你跟他聊了那么久,我們又要錯過時間了?!瘪R超說,“我們找個地方露營吧。”
“也沒有那么久,沒有你跟那個流浪漢聊得久?!?/p>
她以為他會生氣,沒想到他說:“人家可不是流浪漢?!?/p>
“差不多了?!?/p>
“差多了?!?/p>
她知道他就要生氣了,如果再加把勁,他會真的生氣。他一向覺得自己很有男子漢氣概,怎么容忍得了女人對他這樣說話呢。
“他家就住在附近?!彼龑λf。
“你怎么知道?這附近又沒有什么集鎮(zhèn)?!?/p>
“不算是附近吧,離這里有二十公里?!?/p>
“你剛才說他住在附近?!?/p>
他把車開到河床上停下來。這是一個山谷,山谷兩邊的山是巖石堆積而成的,河床上長著草,河灘邊是一人多高的蘆葦。他們把灶和鍋都拿下來,發(fā)現(xiàn)這時候根本不可能點火,外面風(fēng)太大了。他只能用一塊木板架上車后座,把煤氣爐放在木板上面。木板本來他是用來墊在后備廂里的。她把土豆削出來,遞給他,他就著瓶裝礦泉水洗干凈放在塑料案板上切,她又洗了胡蘿卜和一個洋蔥。
“雞蛋呢,先用雞蛋炒洋蔥。雞蛋在哪兒?”他問。
“雞蛋在那個紙箱里。”
“去幫我找出來?!?/p>
她在紙箱里找到了三個雞蛋,再拿出碗把雞蛋打在碗里,開始用筷子攪雞蛋。她討厭自己對他百依百順,她應(yīng)該說“不”,她應(yīng)該激怒他。不過她現(xiàn)在沒心思這樣,她感到厭煩了,厭煩了他的自以為是,他看不起任何人,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要是你跟他不熟還好,他所說的任何一句話都是客客氣氣的,如果他真跟你熟了,客氣跟彬彬有禮就不見了,他變得隨意,一點都不在乎你的感受,他心里只有他自己。以前她把這稱為“直爽”,但現(xiàn)在,她確認(rèn)那是粗魯無禮。
他在對面的那個門旁把身子探進(jìn)車?yán)?,開始點爐子。她心神不寧,卻不知道為什么心神不寧,同時也覺得他也心神不寧。他們之間有一種變化發(fā)生了,這種變化在那個流浪漢出現(xiàn)的時候就發(fā)生了,或者更早之前,而不是現(xiàn)在這個時候。他應(yīng)該也意識到了,他不是說對自己的每個想法都?xì)v歷分明嗎?
這時,她聽到“嘭”的一聲,那個爐子著了起來,火苗燒到了駕駛座的椅背上。她驚叫了一聲,他趕緊用鍋鏟把爐子從駕駛座椅背后掃開。爐子翻倒在木板上,朝她那邊滾過去的過程中,碰倒了裝在塑料碗里的洋蔥和旁邊的水瓶。洋蔥散落在木板和車座上,水順著木板往下流得到處都是。
“快把它扔出去??!”他對她喊。但她不知如何下手,現(xiàn)在整個爐子都著了起來,她的臉被烤得熱熱的,眼看著下面的木板也快被燒著了?!澳阌脰|西把它撥出去??!”他又叫又喊,完全不像平時那么溫文爾雅。他邊喊著邊就已經(jīng)繞過車頭,從車門那邊跑了過來,他把她推到一邊,把爐子撥到地上。
爐子滾了出去,但仍在沙地上繼續(xù)頑固而安靜地燃燒著。木板和椅背都被熏黑了,車?yán)餄M是嗆人的煙味。他不停地責(zé)備她,不停地來回查看,他把所有的門打開,以散除煙味,用專用毛巾一遍遍擦拭車座,清理掉洋蔥片和幾乎無處不在的水漬。
但無論怎么努力,椅背上那道熏黑的痕跡是去除不掉了。他抱怨回去以后還得去4S店找人處理。而她,在他做著這一切的時候,只是呆呆地看著,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她確實被驚呆了,倒不是因為那個爐子,而是為她和他之間相隔的如此空曠的距離。以前她以為填得滿滿的東西,現(xiàn)在不堪一擊,不過是一團(tuán)空虛。
“我們現(xiàn)在還能吃什么呢?”他說,“爐子壞了,飯也不能做了。好了,我們倒還有面包,但面包只有一個,你說是你吃還是我吃?”
她沒有說話,想著要去把帳篷拿出來。因為天已經(jīng)越來越黑了,他們應(yīng)該在天黑下來之前把帳蓬支起來。
她走到車后面,打開后備廂,在準(zhǔn)備拿帳篷的時候,不知為何卻開始整理自己的行李。她有條不紊地把她的幾件散亂的扔在后備廂的衣服塞進(jìn)了背包,還有她的圍巾——總共有兩條,一條絲綢的,另一條羊毛的。她拿了她的水杯,她的遮陽帽還有一只蘋果,她的口香糖……她看到了那個面包——她決定把面包留給他。
她不慌不忙地做完這一切,背著背包從他面前走過的時候,他瞪大了眼睛,仿佛見到了怪物。“你干嗎?什么意思?你這是要去哪兒?”
她沒有回答,也沒有轉(zhuǎn)頭看他,繼續(xù)往前走。她都沒想到自己會如此堅定。她知道,即使他此時下跪,求她留下來,她也會離開的,更何況他不會為任何人下跪。不屈服,是他的座右銘。
“你沒聽到嗎?我問你他媽什么意思?你這樣一聲不吭走掉什么意思?你這么一聲不響走掉,我回去怎么跟范敏的姐姐說?嘿,你聽到?jīng)]有!”
她仍舊不回答。當(dāng)感到他可能會追上來的時候,她反而越走越快了。她幾乎是小跑著朝公路走去。天色已經(jīng)開始變暗,寒風(fēng)刺骨,吹來的時候刮著她的臉。她感到了一種輕柔的歡快。
深藍(lán)色的天空里飄浮的云像一只只白色的鴿,后面的山脈暴露在陽光下的那些部分,散發(fā)出金色的光芒,其他部分籠罩在黑色的陰影里。地面也同樣如此,突出的部分是金紅,洼陷的部分是深藍(lán)色的。她的一半身子被陽光染成了金色。
他沒有追上來,但這對她來說已經(jīng)不重要了,她把他甩在了身后。她聽到了心臟發(fā)出的怦怦的撞擊聲,血一直涌到頭上,她的頭開始疼了。
公路上一輛汽車也沒有。她連前面的路也看不清楚了。但她不在乎,一直快步往前走著,有種要飛起的感覺。她感到無比自由。他說過她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但這一刻,她至少知道自己不需要什么。這不一樣讓人感到快慰么?
他們分手后,有一天她看見了他,他的樣子變了,但她還是一眼認(rèn)出他。她很驚訝他竟比以前胖了許多,他的肚子比以前大了,花白的頭發(fā)很長,和胡子連成一片,盡管戴著眼鏡,但看起來還是像一頭獅子。他不再像過去一樣遠(yuǎn)足了嗎?也不再鍛煉了嗎?他什么時候變得這么不修邊幅了,難道他也不再和那些年輕的女人們約會了嗎?他的傲氣到哪里去了?她看到了另外一個他,一個疲憊、煩燥、怒氣沖沖的他。
他沒有認(rèn)出她,與她擦肩而過了。她知道為什么他沒有認(rèn)出她,她懷孕了。他壓根沒把以前的她和眼前的這個孕婦聯(lián)系起來。她想走過去跟他打招呼——
“你好啊?!币苍S她會說,“那時候我很恨你,因為你根本不在乎我?!?/p>
他會驚訝地拿眼睛上下打量她,等他認(rèn)出她,會對她說:“那次你把我拋下了,你知道我才是應(yīng)該仇恨你的那個人嗎?”
但那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至少有一輛車。而恰好,他又那么愛那輛車。他可以一路開著那輛車回去。難辦的倒是她,她一直走了三公里才遇到一個讓她搭車的人。當(dāng)那個司機(jī)問她去哪里,要不要搭車的時候,她認(rèn)出他就是那個加油站小超市的收銀員。他開著一輛半舊的白色皮卡,他把車停下來探出車窗問她的時候,他的眼睛閃著光,像只貓一樣。她喜歡上了這個像貓一樣的人,也許從見第一面起就喜歡了。當(dāng)時她覺得他們的相遇是上天的安排。
但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了,那是一個皮卡車司機(jī)和一個剛把男朋友扔下的路邊女人的故事。那個故事歷經(jīng)一年,同樣的,那里面也會有眼淚、有失望、有安慰和警惕,當(dāng)然還有對抗,但終究那是一個完整的故事,不像她和他的。盡管那個故事也很快宣告結(jié)束了,甚至有時她都會懷疑有沒有那個人,說不定那個人只是她的想像。
他不會有耐心聽下去的。她最好把幸福收藏起來,以她的經(jīng)驗,若以幸福示人,幸福很快就會消失。所以,她只是回過頭看著他離開的背影,覺得它是如此陌生。她依稀覺得,她好像在夢里見到過,但在夢里,她已經(jīng)把他殺死過無數(shù)次了。就這樣,她回到了一種正常的生活,這種生活可以讓她定期旅游,不必和流浪漢一起吃飯,可以有一個孩子,和一個亂七八糟的家,那個家即使她母親經(jīng)常過來幫著整理,也很難變得更清潔整齊一點。但這樣的生活,不是由小格子組成的。
“我討厭他說的那些小格子的故事?!边@話她對她的朋友們說,也對那個開皮卡車的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