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從來不求我什么。從小到大,我媽求過我不要打游戲,我爺爺求過我跟著他拉二胡,只有我爸從來不求我。唯獨有一次,他求我看一本書。
記得是十歲左右,在新華書店里,他試探地、討好地,幾乎是諂媚地對我笑著說:“我給你買一本《林海雪原》,好嗎?”
我不干。我想買的是一本《豪夫童話》,黃色的封皮上畫著童話小人,很可愛。他說:“那就兩本都給你買,《林海雪原》也買,好嗎?”
到現(xiàn)在我都還記得他那眼巴巴的樣子。在他的反復(fù)懇求下,我才終于勉強屈服。
他從售貨員的手上接過了那本書,像接過了一件莊嚴圣物。
他仔細翻檢回目,說是要看看和過去的版本是不是一樣,一邊還喃喃念著:“第一回《血債》,第二回《許大馬棒和蝴蝶迷》……”
他認真核對完,確信和他當年看的完全一樣,這才滿意地交給我:“真的很好很好看啊?!?h3>二
買回家后,這本書沉睡了很久。我覺得自己死都不會看它,我寧愿去看《新華字典》都不會去看它。何況,很快我又喜歡上金庸,眼看這本書要被打入冷宮了。
可事實是,后來不知怎么,我居然就看了。
你大概要問:它好看嗎?
這么講吧,電視劇《人民的名義》里那些最為正派的角色,什么侯亮平啊,陸亦可啊……和這本書里的正面人物一比,根本都算不上正氣凜然,都算不上濃眉大眼了,只能算是小兒科。
不過也要承認,這本書,還……真是好看。一支小分隊,到茫茫大山里剿匪,過程可以說是波詭云譎,驚心動魄。神秘的老道士,詭異的小爐匠……每一個人都可能是土匪的線人,每一個人都深不可測。特別是智取威虎山那一段,大英雄余則成……啊,不,楊子榮到土匪老窩里潛伏……看到精彩處,你真是想一拍大腿,唱幾句:“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
不過,我還是有一點疑惑:老爸自己喜歡就好了,干嗎非要低聲下氣地推薦給我呢?
很多年之后,我有了一個職業(yè)——解讀金庸的武俠小說。在講座上,我問下面的年輕學(xué)生:“你們看的金庸原著,都是哪個版本?是‘三聯(lián)版嗎?是‘新修版嗎?”
然后我就覺得氣氛不對,有點異樣。他們眨著眼睛,神情復(fù)雜地望著我,像看一個化石般的怪物。他們一定在想:臺上這個人說的都是什么啊?
這時候我才意識到,是的,如今不大流行看原著了。1994年金庸小說出“三聯(lián)版”的時候,他們都還沒出生呢!一種莫名的失落感涌上來,我簡直有種沖動,想抓住他們的衣服搖晃:“那么好看的書,你們怎么不看呢?你不看,我們怎么聊呢?”
這一瞬間,我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在新華書店柜臺前的老爸。他哀怨地看著兒子,希望兒子收下那本《林海雪原》。
此時此刻我才悟到:《林海雪原》就是他那個年代的武俠小說;他當時的心情,就和我現(xiàn)在一樣啊。
金庸小說是我的少年記憶,就像《林海雪原》是我爸的少年記憶。我的英雄是令狐沖、楊過,就像他的偶像是濃眉大眼的楊子榮、少劍波。
在我心里,金庸的十四部小說是舉世無雙的,是不可替代的,簡直閃著圣光。我甚至記得每一段故事是在什么場景下讀的。
可以想象,我爸也會記得他看“革命武俠”時的情景。他當年讀到“天王蓋地虎,寶塔鎮(zhèn)河妖”的時候,感受大概和我讀到“在下華山令狐沖”時的差不多吧。
過去,他拼命想把這本書推薦給我,可是我滿臉嫌棄。就像今天,我喋喋不休地講著金庸小說的版本,下面的年輕學(xué)生一臉迷茫。我們都想把一些東西往下傳,想把記憶往下傳。可是我們都遇到了一種阻力——年代的阻力。
老爸喜歡的東西,其實沒那么難看。比如《林海雪原》,確實有些過時,但是,楊子榮的英勇,他的手段,還是讓人服氣,還是感人的。先不說人物原型,如果小說里的這個人活了,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還是會肅然起敬,叫一聲“楊大俠”。
這就像金庸一樣,你別看金庸是一個20世紀20年代出生的老報人,但在21世紀的今天,他的“三觀”仍然沒有過時。他的世界仍然夠大,他的人物仍然個性鮮明——虛竹的平常心,黃藥師的不解釋,趙敏的偏要勉強……
當然,年輕人看書有自己的口味,他們喜歡變換花樣?,F(xiàn)在把金庸小說改編成各種影視劇和游戲,還有改編成漫畫的——不用怕“毀了經(jīng)典”,沒那么容易。
經(jīng)典是不會被毀掉的。
(秋水長天摘自微信公眾號“六神磊磊讀金庸”,馬明圓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