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韻
我女兒上初中時,有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小名叫航航。女兒常?;丶襾?,在飯桌上給我們講關于航航爺爺?shù)墓适?。比如,有一天深夜,爺爺推醒了睡在身邊的老伴,也就是航航的奶奶,禮貌卻困惑地問道:“同志,請問你是誰?”
又或者,他在對講機里跟自己的孫女通了話,并打開了防盜門,然后對家里人說:“剛才樓下有個人叫我爺爺,她說她叫航航,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諸如此類。
很長一段時間,航航爺爺?shù)摹耙菔隆保拖裎壹也妥郎系淖舨推?。那時候,我一點也不能體會,這位老人正在日益靠近黑暗,在這種抹殺一切生命痕跡的黑暗漸漸到來的時刻,所感受到的是一種束手待斃的絕望和恐懼。
在我們笑得太沒心沒肺的時候,我母親會這樣對我女兒說:“寶貝兒,別笑人家,也許有一天,姥姥也變成那樣呢!”聽到這話,我們這些人就會毫不猶豫地說道:“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變成那樣?別瞎說!”好像我們和上帝有約似的。
這個時候我母親就會說:“這事可說不好,不說別的,我的遺傳基因不好,我姥姥就是個瘋子?!?/p>
“那怎么能一樣?那是意外打擊下的精神分裂,這是老年癡呆!”我們言之鑿鑿。
“病不一樣,可結果差不多?!蹦赣H這樣回答。
是的,同樣的黑暗,同樣的深淵,無論用什么名稱給那黑暗命名,都絲毫不能改變那黑暗的殘忍。
2009年春節(jié),我們全家在北京團聚。有一天,熱熱鬧鬧的一家人坐在一輛商務車上出行,我弟弟開車,媽媽突然扯扯我的衣袖,小聲問道:“坐在你弟弟旁邊的那個孩子是誰呀?”
我一下子愣住了,手腳冰涼。
那是我弟弟的孩子,她嫡親的、唯一的孫女。
就跟鬧著玩兒似的,不幸就這樣降臨了,黑暗的大幕悄悄拉開了。只不過,我還不能完全知道它的厲害,并且心存僥幸:也許,那只是一時的糊涂而已。我的媽媽,是非常聰慧、能干的女人,她是一名眼科醫(yī)生。從小我就知道,她的眼科手術做得非常漂亮,在我們所在的城市頗有口碑,是業(yè)界有名的專家。不僅如此,她“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巧手慧心,會織特別美麗的毛衣,會做相當可口的飯菜……我女兒出生后僅二十八天,她就把我們母女接回了娘家,從此,我女兒就再也沒離開過姥姥家,直到她十八歲出國讀書。長期以來,媽媽就是我的依靠,就是我的主心骨。我女兒小時候身體孱弱,常常生病,夜里發(fā)燒,永遠都是媽媽和我一起守護在女兒身邊,給她用酒精擦身體降溫,喂她吃藥。只有看到媽媽從容鎮(zhèn)定、處變不驚的神情,驚恐不已的我才稍稍安心。也因為有媽媽精心的養(yǎng)育,我孱弱的、缺鈣的、頭發(fā)稀疏的、愛哭的小女兒,才能長成如今這樣一個健康、開朗、高挑、漂亮的姑娘……
我不能相信,我腳踩的那片大地會塌陷。我需要挺住,但是,在命運面前,我輸了。
起初,母親只是記不住事情,同樣的問話,隔一分鐘重復一次,重復很多遍;或者,坐在車上,望著車窗外的街景,不厭其煩地讀那些廣告和招牌。那種單調的重復,簡直能讓旁邊的人發(fā)瘋。但是,不記得從哪一天開始,她突然不再發(fā)問也不再閱讀了,她失去了發(fā)問和閱讀的能力。
后來,我總是想,此前她努力地、聒噪地閱讀那些招牌,是想拼命掙扎著抓住和這個世界最后一點兒清晰的聯(lián)系,還是想用這樣的方式,和這個清晰的、活色生香的世界做最后的、無奈而眷戀的告別?
如今的母親,不會說,不會動,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躺在那種特制的床上,插著尿管,只能吃流食,用嬰兒的奶瓶喝水。她變得非常非常安靜,有時,她用奶瓶喝水的樣子,極像一個嬰兒,眼神無邪而清澈,里面空無所有。我往往俯身望著專心致志吸吮著奶嘴的母親,不知不覺,淚水奪眶而出。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母親的病態(tài)使我憤怒,我常常抑制不住這種憤怒,突然爆發(fā)。2011年除夕,我們在父母家里過節(jié)。那是一棟20世紀80年代末期的舊建筑,電線老化,由于我們使用電火鍋引起跳閘。我丈夫起身去檢查電路。這時,手腳還利落的母親禁不住像個孩子似的彎腰去觸摸地上剛剛冒過火花的電插板,我們驚聲大叫,攔住了她。不想,我才轉身,她又彎腰朝那插板伸出了手,嘴里憤憤地說:“我偏要摸!”一下子,我崩潰了,跳起來,沖著她一通大吼大叫,渾身因為激動而顫抖。母親也同樣激動不已,父親把掙扎扭動的母親緊緊摟在懷里,嘴里叫著我的小名,說:“媽媽是想幫忙啊,媽媽是想幫忙……”聽到這句話,我號啕大哭。
這個除夕,就這樣被我毀了。因為,我恐懼。
是的,這是一個我無論怎樣也不能接受的現(xiàn)實,我不能接受這樣一個被殘酷的病痛剝奪、侵略、征服的母親,我害怕,因為我無能為力。無論我怎樣祈禱、怎樣努力、怎樣掙扎,我聰慧的、心靈手巧的、有尊嚴的、潔凈的母親,最終將會以最不堪的狀態(tài),與我面對。
有一天,在母親的病床前,女兒忽然問我:“媽媽,姥姥給你講過她初戀的故事嗎?”我搖搖頭,心里一陣恍惚。
故事其實很簡單,就像大多情竇初開的小兒女們所經歷的那樣。母親的初戀,發(fā)生在她家鄉(xiāng)那座著名的古城中,黃河日夜懸流在那古城的邊上。那時,母親僅僅是一個初中生,十三四歲,正是豆蔻年華,喜歡上一個英俊的男孩。她大膽地給男孩寫了一封信,讓自己的妹妹在男孩回家的路上等,把那封信交給人家。第二天,男孩也寫了一封信,以同樣的方式把信交給了我母親。就這樣,他們魚雁傳書;而妹妹,則做了那個信使。終于有一天,男孩勇敢地去我母親的學校找我母親。那是一所女校,一群女孩嘰嘰咕咕笑著偷看那男孩,而我母親則躲在樓上,死活不肯下來。男孩失望地走了,從此再沒有出現(xiàn)……
“我不是不愿意見他,那么多人,我是不好意思??!”母親笑著,這樣對她曾經最喜歡如今卻已不再認識的外孫女說。
女兒告訴我這句話,我好像看到母親當年說這句話時,那溫暖的、有些羞澀的笑容。
豆蔻年華的少女,嘴唇被桑葚染成了紫色,懷揣著如此美麗的心事,在母親生命的另一邊,在流沙滾滾的黃河岸邊,與我遙遙相望。
媽媽,我替你記憶這一切,直到我的記憶消亡。
(聽 雨摘自河南文藝出版社《青梅》一書,劉德山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