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劍
在蘇紅的葬禮上,我見到了蘇紅的母親——一個干癟的老太太。她由人攙著,站在兒子的遺像旁,神情里溢滿悲楚,眼睛里卻透露出凌厲之光。我遠遠看著她,想:“我到底是該抱著同情心去安慰這位母親,還是該懷著憤怒的情緒去聲討這位兇手?”若要聲討,我該秉持什么立場?我不過是他兒子生命路途中一個短期的同伴而已,可她是他的母親,在他生命的任何角落都留下過影子。蘇紅說過,他愛她。雖然這愛在我看來幾近于一種討好,就像荒蕪情感中的最后一絲形容絕望的寄托,可他畢竟說的是——愛她。我深深吸了口氣,走到蘇紅遺像前,向他道別。相框中的他輕輕微笑,一如從前般謙卑。他的母親最終讓他把這份謙卑帶到了另一個世界。
我轉(zhuǎn)身走向他的母親,輕聲說:“請您節(jié)哀?!?/p>
她保持著原有的表情,說道:“謝謝你來送蘇紅。”
我說:“我是他生命中最后見過的人。我想,我該來回訪他?!?/p>
他的母親看著我,似乎并未因為我的回答生出探究之心,只是低聲說了句:“他該回家來看看我的。再次謝謝你了?!?/p>
我走出殯儀館。天空呈灰黑色,這個色調(diào)讓整個世界都很安靜。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一個生命的離開對于一個世界的意義是——這個世界突然在一些人的眼睛中呈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安靜狀態(tài),盡管人群仍然洶涌、車流仍然陣陣?!罢嬖擄h些雨?!蔽姨ь^望望天空,有一星雨點正好落在我臉上。接著,一滴,兩滴……雨水磅礴而下,像是一個人忍了一世的淚水,在此刻宣泄出來。所有人都在奔跑,車鳴聲此起彼伏,世界一下子熱鬧起來。我一邊跑,一邊想要大喊。我終于喊出了聲:“啊——啊——啊——”世界在我的嘶喊里漸漸遠去。我看到蘇紅仿佛在我身邊出現(xiàn),與我一起并肩奔跑。他也一邊跑一邊大叫“啊——啊——啊——”。雨水毫不留情地打在他的頭發(fā)上、臉上,他繼續(xù)仰著頭不止。我停下來,站在雨里,看著蘇紅兀自跑遠。他的背影逐漸變小,最后迷蒙一片。我朝著蘇紅消失的方向低聲問:“蘇紅,你可以看到自己了嗎?”
“您好。”伴隨著門被輕輕推開的“吱呀”聲,一個男聲在辦公室門前響起。我看了看表,比助理跟我說的客人預約的時間提前了五分鐘。“很準時。”我心想,隨即抬起頭說:“請進?!彼谖业氖疽庀拢蛭椅⑽⒁还?,坐在了辦公室里專門用來接待客人的長條沙發(fā)上。我憑著職業(yè)習慣先打量他——一件簡單的白色套頭T恤配一條駝色休閑長褲,面容上有無措和請求——是個干凈、斯文、對自己有著眾多原則約束的謙卑男人。
我看著助理登記的客人信息表,問:“你就是蘇紅?”
他點點頭,只是簡單一應:“嗯?!?/p>
“你準備好跟我分享你的困境了嗎?”
我看著他的眼睛等他回答。他避開我的目光,垂下頭去,胳膊肘壓在膝蓋上,兩只手十指交叉在腦袋前緊緊攥握。我有耐心等待。我明白,每個找我做心理咨詢的客人,必定有許多不能為外人道的困惑,第一次開口去傾吐這些困惑,總是需要極大的勇氣。我靠在椅背上靜靜等待。良久,他抬起頭來,神色里有被極力壓抑著的痛苦。他看著我,試圖平靜地敘述:“陳醫(yī)生,我到現(xiàn)在還在考慮是不是該把我遇到的問題說出來。這個問題不骯臟,也沒有違法。我只是害怕說出來沒有人會相信我?!彼钌畹拖骂^,呈現(xiàn)出極度無望的樣子,“我會被看作是瘋子的!”說完,又抬起頭,眼睛緊盯著我說:“陳醫(yī)生,我不是瘋子,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被他壓抑著的痛苦這時全然流露出來。
我明白他的期待?!胺判模沂切睦磲t(yī)生,我知道一個人可能會遭遇到任何無法料想的問題。你所遇到的,可能僅僅是我所見的客人中的普通一例。另外,請相信我,我有我的職業(yè)操守,對于你的隱私,我絕不會告知任何人?!蔽艺\懇地說。盡管已經(jīng)工作十年,但我對所有客人始終抱有最初的誠懇。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信任。他的嘴唇囁嚅了幾下,但還是什么都沒說出來——他在斟酌最好的陳述方式。最終,他選擇用提問的方式引出開頭:“你有過眼睛突然失明的時候嗎?”我說:“有過。比如長時間彎腰后猛然站起的時候?!?/p>
他失望地搖搖頭,說:“不是這樣,是選擇性的失明。你有過單單看不到某些東西的時候嗎?”
我搖搖頭,等待他繼續(xù)講。
“我看不到自己,我能看到全世界,可是我看不到自己!”他的眼淚噴涌出來,聲音里有歇斯底里的絕望。
我有些震驚——這并不是我所見的客人中的普通一例,在我從事心理咨詢的十年生涯中,我從未遇到過此類癥狀。
我迅速調(diào)整了情緒,讓自己看上去像是對所聽到的話毫無意外之感?!澳芫唧w描述一下嗎,比如在什么時候什么情況下會看不到自己?‘看不到自己這個問題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出現(xiàn)時發(fā)生了什么具體的事情?”
蘇紅稍顯平靜了些,說:“就是在任何應該看到自己的情況下我都看不到自己了。比如,鏡子里,鏡頭里,一切能映照出東西的器具上。就是拍出來的照片,我也看不到自己。我甚至聽到同事或者朋友談論照片里我的樣子,我卻看不到,還裝作看到了,還得附和他們?!?/p>
“陳醫(yī)生,你知道一個人看不到自己的時候有多痛苦嗎?”他低下頭,繼續(xù)說道,“好像我已經(jīng)死了,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有時候想到這里,我就會非常孤單和害怕。這個被別人天天叫作‘蘇紅的人到底是誰???”眼淚從他的眼睛中無聲地滴在地板上。
我倒了杯水,走到他面前,把水遞給他?;氐阶簧?,我繼續(xù)問道:“你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出現(xiàn)了這種情況呢?”
他抬起頭來,眼睛望向深處,緩緩地說:“二○一一年七月十三日?!彼麑赡昵暗倪@個日子記得如此清晰,可見那個日子對他影響之大。
蘇紅深深地吸了口氣,繼續(xù)說道:“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會突然看不到自己。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我起床洗漱,照鏡子,居然看不到自己……我以為是鏡子出了問題,所以我到臥室站在穿衣鏡前,可還是看不到。我嚇壞了,以為在做夢。我使勁掐了一把自己,能感覺到疼。我拿出手機,把它調(diào)到自拍模式。我多想能看到自己啊,陳醫(yī)生,居然還是看不到!”他的眼淚嘩嘩而出。他仰著頭任眼淚流淌?!皬哪翘扉_始,我就看不到自己了。我不知道我的臉上長了幾條皺紋,不知道我看上去是胖了還是瘦了,不知道我的皮膚是白是黑,不知道我有沒有把自己收拾干凈。我到哪兒去了呀?”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塊方格手帕,將眼淚擦拭干凈,轉(zhuǎn)向我問:“陳醫(yī)生,我究竟到哪兒去了?”
我繼續(xù)問道:“有去醫(yī)院檢查過嗎?”
他搖搖頭,說:“沒有。我不會去醫(yī)院檢查的。去醫(yī)院檢查,就相當于告訴所有人,我不正常,是個異類,和所有人都不一樣?!?/p>
“陳醫(yī)生,我害怕這樣,我寧愿這一切都由我自己來承擔,也不愿過一天所有人都認為我是個瘋子的日子?!?/p>
我明白。周圍熙熙攘攘的全是人,每一道異樣的眼光的打量,每一句只為滿足好奇心的探問,都是一根根藏在棉線里的針,刺在你的肌膚上、心上,而你的面孔上還要呈現(xiàn)出微笑,因為這些痛苦看不到來源,因為你還要盡最大的努力拉近自己與正常人之間的距離。“從醫(yī)生的角度,我還是建議你去醫(yī)院做一下檢查,如果你執(zhí)意不肯,我也會盡我最大的努力來幫你找到問題出現(xiàn)的原因,但我現(xiàn)在沒有辦法答復你我是否能做到。所以,維系你與我的,只有你的信任和我的努力。不過,我再聲明一次,我還是希望你在能接受的情況下去醫(yī)院做一下檢查,畢竟那樣可以提供幫你找到病因的更大的可能性的?!?/p>
蘇紅安靜地聽我說完,苦笑了一下,像是在自言自語:“看不到自己已經(jīng)是個悲劇了,我不想再背負更多的悲劇。”他把頭轉(zhuǎn)向我說:“哪怕不是治療,僅僅是跟你傾吐一下也能讓我好過點。你知道……你知道……”眼淚再次涌入他的眼眶。他頓了一下,等情緒緩和些,重新說道:“你知道,一個人獨自面對著最大的困境而不能向任何人求助、傾訴,內(nèi)心有多么煎熬嗎?陳醫(yī)生,我或者僅僅是需要一個出口,一個排遣秘密的出口。我知道,對你說這種話可能會顯得有些不夠尊重你的職業(yè),可是我真的希望有人能聽我說說我的痛苦,聽一聽或許就夠了。”他的語氣卑微到近乎哀求。他看著我,用眼睛等著我的答案。
他的情況是我沒有遇到過的。就像記者碰到了巨大災難現(xiàn)場,或者像律師遇到一樁極其棘手的訴訟,我知道心底那份面目冷血的職業(yè)熱情被沖撞了出來——我渴望試試,即便以一個傾聽者出場。
我看著蘇紅,輕輕地點了點頭,說:“好,我希望能夠跟你分享你的故事?!?/p>
蘇紅如釋重負地呼了口氣,用雙手使勁揉搓了一下雙頰,然后說:“陳醫(yī)生,謝謝你。我們的約訪時間到了吧!今天就到這里,謝謝你?!?/p>
我抬頭看了看墻上的掛鐘,說:“不急,還有時間,我們還可以聊半個小時?!?/p>
蘇紅搖了搖頭,低聲說:“不了,陳醫(yī)生,我有些累了,謝謝你,我改日再來?!彼酒饋?,微微一躬身,轉(zhuǎn)身走出房門。
二○一三年六月十五日,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蘇紅。
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蘇紅了。兩個月過去,我的客人預約表里一直未見到他的名字。相較失落,我更加好奇:“他能看到自己了嗎?”這似乎不再是他一個人的困境,我也深陷其中。橘色的陽光從天際一點點漫開,緩緩地覆蓋這座灰色的城市。這是我最喜歡的時刻,所有的龐雜、喧囂似乎都湮沒在這溫柔里。白日將盡,黑夜尚未到來。這就像人類的洪荒時代,一切都在變化里孕育著勃勃的生機:一切設想都有可能,一切聲音都被期待,一切冒險都被允許,一切幼稚都無可指摘。
我站在窗前,看著天邊的色彩逐漸從橘紅變成粉紅,再變成淺紅,最終紅色褪去,留下一個青黑色的天空。黑夜到了。
我取下衣帽架上的外套準備回家。就在這時,敲門聲響起,很有節(jié)奏的“咚咚咚”三聲。我凜然一驚——蘇紅?我轉(zhuǎn)過身說:“請進?!遍T“吱呀”一聲被推開。果然是他!他的臉上帶著歉疚的微笑,站在門口,試探性地問:“陳醫(yī)生,你準備下班了吧?”我笑著說:“當然,天都黑了,在這兒又沒人陪我?!蔽业幕卮鹱屗@羞赧,他欲退出門去。我一邊將掛在手臂上的外套掛回衣帽架,一邊說:“既然有人陪了,那我就再多待會兒?!彼汇叮S即輕輕笑著說:“謝謝陳醫(yī)生了。”
他一在沙發(fā)上坐定,便開始解釋:“今天下午才趕回來,想著這會兒來你肯定下班了,但我還是想碰碰運氣?!彼旖且粨P,繼續(xù)說:“沒想到你真的還在?!?/p>
“我喜歡下班的時候一個人在辦公室待會兒,可以隨便想想事情?!?/p>
他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后,便沉默不語。
我開門見山:“兩個月沒見到你了?!?/p>
他神色里露出驚訝:“陳醫(yī)生記得如此清楚!”
我笑道:“我一直想要了解你現(xiàn)在的情況?!?/p>
他神色淡然,垂下頭去:“還是一樣的。”
繼而,他抬起頭來看著我說:“陳醫(yī)生,謝謝你一直惦念我。母親病了,這兩個月我一直在照料她。”
“父親呢?”
“父親在我少年時就去世了,我由母親一個人帶大?!?/p>
“哦,是這樣。母親一定非常辛苦。”
“是的,我一直覺得虧欠她很多?!?/p>
“這不是你的錯。”
他神色里有凄然,低聲說:“我的成長從未給她帶來安慰,只有苦澀?!?/p>
他把手指深深埋進發(fā)間,繼續(xù)說:“她為我犧牲太多。我們相依為命?!?/p>
電光火石般,我被“她”—— 一個素昧平生的“母親”擊中。我順著蘇紅的話試探著引導他繼續(xù)談論“母親”這個話題:“為什么你會覺得帶給母親的只有苦澀?”
蘇紅陷入了沉思。
我換了個方式問:“能跟我聊聊與母親相處過程中那些很難忘懷的事情嗎?”
“好,不過……”他站起身,接著說,“今天太晚了,打擾您下班了,只是太久沒跟您聯(lián)系,今天有空就想順道過來看看您?!彼傅乜粗?。
我笑了笑,想讓氣氛輕松點兒:“下回要是不預約,我會雙倍收費?!?/p>
他也笑了,說:“謝謝陳醫(yī)生,下次見。”
看著門被輕輕掩上,我重新坐回椅子,從煙盒里取出一支煙,放在鼻前深深嗅著?!澳赣H,這會是關鍵嗎?”
我在本子上記下:蘇紅,第二次來訪,二○一三年八月二十一日。
秋風乍起,路邊高大的白蠟樹窸窣抖落下橘色的葉片。我真是喜歡這個季節(jié),有種深沉的寧靜。一年走到這個季節(jié),總有種塵埃落定的成熟氣息。今天蘇紅會來,我在昨天助理給我的客人預約表上看到了他的名字。想到這,我忍不住自嘲——我竟像陷入了戀愛一般,對于他的每一次到來都滿懷期待。
仍然是提前五分鐘,門有節(jié)奏地響了三下。竟是這么謹慎細致的人!
我說:“請進,蘇紅!”
他進來,先對我躬身致意,然后坐到沙發(fā)上。
我盡量減少我們之間的繁縟過場——他太需要一個隨意放松的空間。
我笑著說:“今天是帶著故事來的嗎?”
他一愣:“故事?”
“對,你上回說要跟我分享你和母親之間一些難以忘懷的事情。”我提醒道。
他恍然道:“哦,是的?!?/p>
“喝點茶?”
他慌忙擺手:“不了,陳醫(yī)生,謝謝?!?/p>
我徑自泡好茶,放在他面前的茶幾上。我說過,他需要一個隨意放松的空間。
他終于露出微笑:“嗯,碧螺春,我也喜歡喝?!?/p>
我笑道:“我一直喝它。我們緣分不淺,以后可以約著去喝茶。”
他低著頭,笑而不語。
房間里很安靜,我甚至能聽到蘇紅抿茶的聲音,輕微地啜飲,像是擔心驚擾了空氣。他把茶杯放好后,抬起頭來看著我說:“陳醫(yī)生,有關我和母親,可能都是一些冗長而無趣的故事。你愿意聽?”
我笑:“聽你述說是我的工作,更何況,我對你的故事充滿期待?!?/p>
他說:“好,我會從我小時候說起?!?/p>
在我出生的那個小山村,我最喜歡的季節(jié)是春天。杏花會第一個開放,常常從一戶人家的院墻中伸出一叢茂盛花束,隨后是桃花、蘋果花、梨花。每當看到這些花開放,我的心里就開始孕育期待,期待著果實從這花蕊中漸漸長成,飽滿,直至成熟。我一直認為我是個該生活在鄉(xiāng)村的孩子,我像熱愛我的母親一樣熱愛那里的黃土山,那里一到春天如曇花一現(xiàn)的遍山黃色,那里的微風,那里的青草氣息。甚至馬嘶驢鳴,深夜里狗的吠叫,鄰里間的家長里短,一個人的離群索居。
我想,我期待春天的最大意義在于,當院子里的那株杏樹在微風里綻開花朵,我是多么喜歡看我的母親在杏花樹下洗衣,我的父親在一旁安靜看書。陽光很暖,溫柔地掠過每一寸光陰。
如果一定要追究我人生中最為幸福的時刻,那一定是春風吹過,我在風里聽見父母的嬉笑聲的時候。
只有春天才會有這樣的時刻。我一直猜測是不是因為春光的明媚會賦予母親一種平日里見不到的美麗,因此,父親才會在這個季節(jié)里對母親微笑,對母親顯現(xiàn)出丈夫的寬容和寵溺。
可是這個季節(jié)之外呢?
當春天逝去,季節(jié)變得干燥和兇悍,父親也是;
當秋天到來,一切開始蕭索而荒涼,父親也是;
當雪花開始飄落,白雪皚皚,四下俱寂,父親也是。
我有些恨父親。倘若不愛,為何要以責任綁架自己,迎娶一個不能給予他任何慰藉的姑娘?倘若真要講求責任,那么姑娘的幸福算不算應該背負的責任?倘若是,為何要在彼此之間搭建起一座無法跨越的橫梁?
我的母親在迅速老去。我看得出她的疲憊和掙扎,她在一個看不到出路的胡同里周旋,妄圖突破,卻越走越深,迷失在里面。
你可能要問我父母因何而結(jié)合是嗎?這源自一個女人對自己所向往愛情的卑微乞求。我的父親是知青,下鄉(xiāng)到了母親所在的村莊。他愛一切美麗的事物,因此也愛慕發(fā)梢上沾染著青草和露珠氣息的母親。他愛母親長而油亮的辮子,他愛母親飽滿而年輕的身體,他甚至愛母親陽光下無遮無攔的仰面大笑。
是的,父親有著詩人的不羈情懷。那一刻的他,覺得母親是自然力量的化身,是他熱愛的土地的女兒。
而父親于母親來說,則是一個她不曾見過的全新世界:他的舉止如此溫文爾雅,他的學識如此淵博深邃,他的心思如此細膩體貼——他是一個從出現(xiàn)在她面前就勾了她全部魂魄的男人,是一個她期待了多年終而得見的男人。
一個月光姣好的夜晚,蟲鳴、蛙叫與天上的星光交織在一起。如果你仔細聽,你能在風吹麥浪中聽到淺淺的呻吟。它來自母親。她在這樣一個月光姣好的夜晚向父親獻上了自己的身體——這是她認為的她唯一能為父親獻上的禮物。
多么不對等的愛情!
在母親眼里,父親是座她需仰望的高山。
而在父親眼中,母親只是株長在田壟間鮮艷可人的小花。他愛這株小花,只是他知道,待到明年花開時,處處芳菲好。
我不知道我的到來是挽救了一場即將枯死的愛情,還是直接催生了一個悲劇家庭的降臨。
父親一直期待著有朝一日能夠返城,然后開始他全新的奮斗生活。他一直自命不凡,總有“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壯懷。只是,他對未來的期待中并沒有母親的影子。他總以為這只是一個該留存在記憶中的姑娘,日后想起來,會是一個泛著些許苦澀滋味的浪漫故事。
直到有一天,母親在他出工回宿舍的路上攔住了他。父親記得那天的晚霞血一般地鋪在西邊天上。他的眼睛一直望向遠處,暮靄中的村莊,村莊后的黃土山,黃土山上一尊矮矮的墳墓。這是他視線所及的最遠的地方。他不知道再看向哪里。他的面前站著一位滿臉驚恐、正殷切地期盼著他張口說話的鄉(xiāng)村姑娘。他如大江大河般滔滔向前的未來頃刻間沒了聲響。世界靜止不動了,只留下他和這樣一個期待著他給出答案的姑娘。
身邊有羊群經(jīng)過,揚起一陣細小的塵土,安靜的空氣里是牧羊人留下的凌厲鞭響。
生命有多長呢?有些時候,一生不過是一轉(zhuǎn)身的時間;有些時候,一個轉(zhuǎn)身像要走完一生。
父親伸出雙手,將面前的這個姑娘攬進懷里。他知道這條鄉(xiāng)路上除了他和母親外,還有三兩鄉(xiāng)鄰在暮色里回家。他把頭附在母親瘦削的肩上,輕輕對她說:“別怕,我們結(jié)婚。”
蘇紅真是個詩人,我看見他的眼睛已經(jīng)泛紅,他慣常性地用雙手猛搓臉頰以掩飾自己的情緒。深深地吸一口氣后,他看向我,說:“陳醫(yī)生,你能想象嗎,當我明了父親與母親結(jié)合的原因后,除了恨他,我也一直恨自己。倘若沒有我,是不是就有兩個各得其所的人,他們擁有著各自合適的愛情和家庭?我的母親就會如很多鄉(xiāng)下母親一樣,打掃、喂豬、日日荷鋤,平淡而充實,充實而幸福?!?/p>
我說:“每一代人都有他們所需承擔的命運,是好是壞,都是他們的經(jīng)歷,我們無須為他們的輝煌而沾沾自喜,也不必為他們的錯誤責備自己。蘇紅,這本就不是你能左右的事情,何苦折磨自己?”我深感自己的安慰蒼白。
蘇紅沉默了一會兒,說:“陳醫(yī)生,我下次再來。跟你說說這些舊事,心里面也輕松了很多?!彼酒鹕恚樕鲜嵌Y節(jié)性的笑容,向我點頭示意后,轉(zhuǎn)身出門。我看了看墻上的掛鐘,離約談結(jié)束的時間又是正好差五分鐘。我在腦子里細細回放蘇紅剛剛講過的故事,他父母不對等的愛情,他對母親的疼惜和對父親的恨意,以及他對自己的恨。假如他看不見自己這回事真的是心理原因所致,這些會是誘導因素嗎?“我也一直恨自己?!边@種恨的程度到底有多深?只是一種淺顯的不滿還是一種對自己存在的深重否定?假如是后者,會不會是意識上的不滿導致了視覺上的忽視——與意識一起放棄“蘇紅”的存在?如果這些推斷都是合理的,那么,究竟什么能夠?qū)е滤麑ψ约喝绱送春奚醵_到放棄自己的地步?我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蘇紅向我傾吐那些積壓在他心中的往事。一定有這么些往事,在每一個暗夜來臨時嚙噬著蘇紅的靈魂,一點一點,直到尸骨無存。
二○一三年九月十六日,蘇紅開始與我分享他的故事。
我少有地認為日子竟過得這么緩慢。從什么時候開始呢?應該是步入工作開始吧,對自己有深切的期待,而周圍的事物又陡然增加。一應瑣事都需考慮。父母、妻子、孩子……所有家人的眼睛里都需要看到你的影子,你給他們安全和希望。時間總是背負著這些殷切的期待疾步向前??偢锌畷r間不夠用,總感慨日子過得太快。我自嘲地笑了笑:“多久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覺得一個日子的來臨如此遙不可及!”
蘇紅預約了今天來訪。
這次我開門見山:“繼續(xù)跟我說說你的父母親吧,他們在一起的生活。”
蘇紅低下頭,略想了一下,說:“好?!?/p>
我說:“上回你說到他們結(jié)婚,那么結(jié)婚后呢?”
蘇紅說:“我就從那里講起?!?/p>
我從來沒有見過村里大叔大嬸們言談中的母親。他們說,姑娘時的母親啊,那真是村子里的一枝花,見了人,先是一臉笑,有啥不痛快的事情到她那兒,好像都被這葵花一樣的笑容融化了。
我一直都在想象,如葵花一樣的笑容該是什么樣子?當秋天的陽光鋪灑在田野上,天空藍得澄澈。天空底下,大地之上,是一朵朵、一片片迎著陽光盛開的葵花。它們開得肆無忌憚,像是整個秋天都是它們的,像是只有它們才能代表一個豐潤的季節(jié)。母親姑娘時代的笑容就是這樣的嗎?
出沒于我的家庭的母親,大概早已忘記了迎著陽光的開懷大笑,她的笑容常常像未及盛開就被早春的寒雨打落在地的花骨朵兒,僵在臉上,戛然而止,只余下抖動在空氣中的微小氣息。
這樣的畫面至今定格在我的回憶中,像一面旗幟迎風招展,獵獵風聲里,我只看見母親別過去的臉龐和父親坐在桌子前抽煙的淡然模樣。
“吃飯吧,秋生?!蹦赣H走到桌前,輕輕地喚一聲父親。她從來都是親自前來叫父親吃飯,這是她為數(shù)不多的可以跟父親正面說話的機會,即便聽到的不過是一句“好”。
父親跟母親結(jié)婚后,似乎放棄了整個人生?;蛟S,他認為注定埋身于黃土中的生活根本就不適合他高大夢想的生長。他沉默地在我的童年中穿梭,像一個陌生人。他把笑容都留給了鄉(xiāng)鄰,以及與他共事的年輕女老師。父親有些學問,被安排到村里的小學教書。而我在還未入學前,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趴在父親上課的教室窗口,看給學生們上課的父親。那是我在家里很難看見的一個男人呵!他站在講臺上,笑容可掬,溫柔地對待每一個羞怯的孩子,輕輕喚他們的名字,就像母親輕輕喚他的名字一樣。不,不一樣。母親的輕喚里有謹慎和小心,而他的輕喚中盡是憐惜和愛意。那時的我,多希望能夠坐在講臺下,聽父親叫一聲我的名字——“紅兒”。
那位年輕的女老師是我剛上小學時從縣里分配來的。我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的場景。她坐在一張黃色的、油漆斑駁的辦公桌前,埋著頭認真寫字,然后抬起頭來,眼睛彎成一彎月牙,笑著對領孩子來報名的家長說:“嗯,好了,可以回去了。記得明天來領書啊!”說話間,她用手輕輕摸一摸孩子的腦袋,她背后那條順滑、油黑的馬尾就在她一歪頭時滑向她的臉側(cè)。那是我童年時代見過的最美的一張臉,有月牙一樣的眼睛,有始終掛著微笑的嘴唇,還有一條美麗的辮子在細膩的臉邊悠蕩。
我一點兒也不懷疑母親的推測,父親塵封多年的感情被這個女老師的笑容打開。他愛上了她,盡管他自知他的愛有多么不合時宜和卑微不堪。
父親日日以在學校批改作業(yè)為由,待星滿夜空時才回到家。母親從來不問,只是等他到家后給他熱好飯菜,坐在他身邊默默看著他吃。
但是母親清楚,羈絆著她男人的腳步、讓他夜夜晚歸的是住在學校宿舍的那個年輕女人。母親看著自己的男人幫她劈柴、擔水,留在她的宿舍里翻看她的書籍,間或抬起頭來與她開心聊天,他的臉上是母親多年不曾獲得的笑容。母親在僻靜角落里遠遠地看著她的丈夫,先于他起身前快步回家。
她亂了陣腳,不知道該怎樣守住她的丈夫。她不能跟他談,他從來沒有給過她跟他聊天的機會,他們的對話向來簡單明了。
她能夠找的人只有女老師,求她放過自己的丈夫,求她給他們一個完整的家。
那天夜里,母親看著父親離開后,敲響了女老師的房門。
她看著驚訝的女老師說:“我是秋生的妻子?!?/p>
女老師說:“你好,蘇老師剛剛回去,你現(xiàn)在應該能追上他。”
母親說:“我不是來找他的,我是想跟您談一談?!?/p>
女老師恢復了驚訝的表情,問:“跟我談?”
母親對著女老師跪下去,說:“求你放過我的丈夫,我們家紅兒還小,他需要爸爸?!?/p>
女老師很氣憤,顯然覺得連解釋都沒有必要。她把母親拉起來,說:“這些話請你回去對蘇老師說,我要睡了。”說完就去收拾洗漱,將母親晾在一邊。母親看著這間簡樸的宿舍,白色的紗帳圈出一片不大的溫暖空間,床頭的一張學生課桌上擺著厚厚的書籍,她的丈夫就是常常坐在這張桌子前,背抵著書桌,低著頭一邊看書,一邊和旁邊忙碌的女老師聊天。母親看著女老師冷漠的背影,眼眶里漸漸蓄滿淚水。這么多年來的委屈突然想要傾瀉在這個陌生的女人面前。她就站在女老師的背后,開始敘述:“我愛秋生,可是自從我們結(jié)婚后,他就從來沒有對我笑過。我知道我配不上他,他有學問,希望能回城生活。是我斷了他回城的念想,他不對我笑,我不怪他,他不跟我說話,我還是盡我的能力照顧他,因為我愛他,因為他是我的男人。這么多年了,無論他怎么對我,但是只要他在,我都覺得我還有個家,我的孩子還有個爸爸。但是,老師,現(xiàn)在你來了,我每天晚上都能在這兒看到他的笑了。他笑著跟你聊天,笑著幫你劈柴、擔水,笑著看書??墒俏矣质沁@么害怕他的笑,我害怕他笑著笑著就不回家了,我害怕他笑著笑著就不要我和紅兒了。這么多年,我都在盡我最大的能力維護這個家。老師,求求你,不要和他說話了,不要讓他看到你對他笑,不要讓他不要我們母子?!蹦赣H的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她已經(jīng)記不得上回哭是什么時候了,她用手背擦眼淚、抹鼻涕,哭得像個委屈的孩子。女老師終于轉(zhuǎn)過身來,走到母親身邊,拿出手絹塞在母親手里,說:“放心,我一直當蘇老師是個可以信任的兄長,他有學問,淵博,我欣賞他,但我不愛他。如果我之前的欣賞讓你誤會了,我聽你的,以后不會再跟蘇老師有更多的交往了?!?/p>
父親是從看管學校的校工那里聽說了母親去找女老師的事情,也明顯感覺到了女老師對他的疏遠。父親明白這種刻意而為的距離的用意,自覺地不再介入女老師的生活。父親依舊不回家,他到張老漢家喝酒,到李寡婦家聊天,照舊把所有的笑聲和話語都留在家外,而且變本加厲。這是他對母親去找女老師的回應,如此冷漠而殘酷。
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到我十二歲。母親在父親的沉默里迅速老去,父親在孤獨和酒精里日漸消瘦。母親每天拉著我必做的功課是到村口的路上等待父親。這是一條沙石鋪就的馬路,從村口右拐延伸出去就是學校所在的小鎮(zhèn)。高大的白楊樹在路的一側(cè)簌簌作響。另一側(cè)是一條大渠,在月色里滾動著粼粼的水光。實際上,這條用作灌溉的大渠只有在夏秋季節(jié)給莊稼澆輪灌水的時候才會有滿渠水,而它在我的記憶中卻始終是洶涌著一渠大水滾滾向前的樣子。大概是那個晚上的記憶太過鮮明和深刻,成為我永不能忘記的一幕。
我和母親照例等在路口。父親從路的那頭歪歪斜斜走過來。他醉得厲害,瘦削的身體從馬路這一側(cè)踉踉蹌蹌地歪到那一側(cè)。突然,父親像被一個石子絆到了,一個趔趄向大渠的方向沖過去,栽倒在渠里。我慌忙大叫:“爸爸!”正要沖過去,站在身邊一動不動的母親突然一把拉住我,捂住了我的嘴巴。我驚慌地看著她。她木然地盯著父親落水的方向,然后拉起我的手轉(zhuǎn)身離去。月光下母親的臉異常平靜,眼睛里閃著凌厲的光芒,腳步毫無遲疑,堅定而迅速。我吃驚地看著母親。母親不看我,只是拽著我向前走,不容分辯。到家后,她把里里外外的門都悉心鎖好,把我也鎖進房間。那晚的月亮真亮啊,亮堂堂地掛在窗前,月光 投射在房內(nèi)的泥土地上,形成一片銀色的光芒。我被母親抓過的手一直火辣辣地疼。我倚墻坐在地上,開始哭泣,眼前是父親栽倒在水里的情景,一遍遍栽倒,一遍遍起來,再一遍遍栽倒。我終于聽到母親房里傳出來的哭聲。是號啕大哭。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聽到這樣的哭泣。
父親的生命就結(jié)束在這條大渠里。即便對他懷有深深的恨意,我至今依然希望在他臨死的那一刻并未聽到我喊出的那聲“爸爸”,只當他的生命完全是因為一場意外事件而結(jié)束。
蘇紅停了下來。他保持著回憶時的姿勢,眼睛一動不動盯著斜前方的地板。房里的空氣似乎膠著在了一起。我感到胸口發(fā)悶,呼吸困難,如溺于水中。我起身走到窗前,打開窗戶,窗外的世界一下子涌了進來。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恍如在一個荒寂的空谷里走了很久,重新置身于車馬喧囂中,竟獲救般地感到了存在感和踏實感。
背后響起蘇紅的聲音:“陳醫(yī)生,二十多年來,那晚的父親常常會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我和母親站在路的這頭看著他,他歪歪斜斜地迎面走來,然后抬起頭對我們一笑?!蔽肄D(zhuǎn)過頭去看蘇紅,正好碰到他的目光。他的眼睛里滿是期待:“陳醫(yī)生,假如真的存在另一個世界,有一天我能夠再見到父親,他會原諒我、沖我笑嗎?”
我走到蘇紅身邊,挨著他坐下,用手摟著他的肩膀,說:“會的,他會明白那時的你只是孩子。”頓了頓,我又說:“你的父親一定比你更希望求得原諒,他從來沒有做過一天好父親。這么多年,他也一定在期待重逢時能夠獲得你的笑容。”蘇紅轉(zhuǎn)過頭去,深深地吸了口氣。待情緒緩和些,他轉(zhuǎn)過身來,笑著對我說:“陳醫(yī)生,謝謝你,你總能給我很好的安慰?!闭f罷,他抬起手腕看表,然后“哎呀”一聲說:“不好意思,陳醫(yī)生,已經(jīng)超出半個小時了?!彼哪樢驗殡y為情而瞬間漲紅。我拍拍他的肩膀說:“沒關系,如果有預約,不等你耽誤我的時間,我都會提前告訴你。今天你是我最后一位客人。”
蘇紅站起身來,向我告別。當他走到門口時,突然轉(zhuǎn)過身看著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我笑了,這個三十五歲的大男人此時的樣子活像個靦腆的孩子。我說:“怎么了,蘇紅?還想陪我再待會兒?”蘇紅紅著臉,囁嚅一會兒,總算說出完整的句子:“陳醫(yī)生,我一直希望能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兄長?!闭f完,他一躬身,疾步離去。
我站在窗前,試著站在他的立場上去梳理他已走過的人生。出生,像是一個錯誤,造就了一個不幸的家庭;在一個冷漠而不健康的家庭環(huán)境中長大,崇拜父親,卻只能看著他對別人付出愛意,憐惜母親,卻始終無能為力;看著父親落水,卻與母親轉(zhuǎn)身離開,從而將自己的人生釘在了愧疚的十字架上。這是他放棄自己的原因嗎?那么為什么是在去年才會看不見自己?只是因為這種情緒被發(fā)酵得過久終而膨脹直至徹底否定自己,還是在隨后的歲月里又發(fā)生了新的故事不斷去墊高這種否定自我的意識,終而形成一道屏障,導致他終于看不見了自己?
答案是什么,終究需要蘇紅向我道出。
二○一三年十月二十一日。蘇紅不再像初見我般那樣謹慎、局促——他第一次忘記時間,我以為這對于他來說是向好的跡象。
進入十一月,天氣驟然冷了起來。小城還未迎來它的第一場雪。近些年來,雪總是姍姍來遲,不像小時候這會兒就已經(jīng)雪滿山谷,早晨起床去上學,能看到一夜北風后,山上厚厚的積雪被吹成了一層一層的波浪,像極了奶油蛋糕。說到蛋糕,想起今天是小妞生日,早晨出門時妻子再三叮囑不要忘了預訂蛋糕。取了蛋糕回家,妻子從廚房出來嗔怪:“都說是妞生日了,還這個點回來。”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尾隨著她進入廚房幫忙,結(jié)果被她轟出來,說:“去,越幫越忙!”小妞過來拉我,要我陪她下棋,說這是對我晚回來的懲罰。就在我答應小妞一起下棋的時候,電話鈴聲響起。我從外套里拿出手機,是蘇紅。這是他第一次直接給我打電話。我立馬接通電話,還未來得及開口,電話那頭已經(jīng)傳來蘇紅嗚嗚地哭泣聲。他的腔調(diào)中明顯有醉酒的意味。他一邊哭著一邊扯著嗓子喊:“陳醫(yī)生,陳醫(yī)生……到底是為什么,我要過這樣的人生,你告訴我,到底是為什么?”我聽到電話里傳來他跌跌撞撞扭動門鎖的聲音,隨后是“咚”的一聲——他大概已經(jīng)跌倒在地板上?!疤K紅,你稍等一下,我過會兒就會到你家?!蔽抑浪业牡刂罚伊粢膺^助理所登記的有關蘇紅的個人信息。
妻子提著飯勺從廚房里趕出來,一臉驚詫:“你現(xiàn)在要出去?”
我自知理虧,討好說:“是我跟你提到過的那位客人,蘇紅。他現(xiàn)在醉酒,需要傾訴,也許這是個的找到答案的好機會。”
妻子抿嘴,做佯怒狀:“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我笑著去取外套,說:“好,老婆大人?!?/p>
女兒在一旁插嘴:“今天的壽星在這呢,得先問了本姑娘才行?!彼研∧X袋一歪,等著我向她請示。我轉(zhuǎn)身,效仿臣子向皇上請示的姿勢,半躬身子,問女兒:“壽星在上,臣下因有要事在身,可否失陪一時半刻?”女兒拿腔拿調(diào)地回應:“準了,但須速去速回?!?/p>
二十分鐘后,我到達蘇紅的家。門是虛掩的。房子里漆黑一片。我拿出手機來照明,找到位于門邊的開關。蘇紅醉倒在沙發(fā)上。乍然亮起的燈光將他驚醒,他用手撐著身體坐起來,搖擺著欲站起。我趕緊走到他身邊,他一下?lián)涞乖谖壹缟?,像個孩子般哭了起來。
我輕輕拍拍他的背,說:“如果你愿意,我就是你的哥哥,你的親人?!?/p>
蘇紅的哭聲更響亮地在這個清潔竟至有些蕭索的家里回蕩。他說:“陳醫(yī)生,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講,我怕來不及,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講……”他像被抽空了一般,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我身上。我努力撐起他,想先把他安置在沙發(fā)上?!拔覀冇械氖菚r間,不著急,你慢慢講?!蔽乙贿呎f著一邊扶著他慢慢躺回沙發(fā)。他緊緊攥著我的胳膊,說:“陳醫(yī)生,你不能走,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講,你不能走……”
他終于放心,松開手,不再說話。眼淚順著他的眼角流向鬢角,一串串,像要永遠這么淌下去。他閉上眼睛,問我:“陳醫(yī)生,到底什么是愛?”他沒想從我這得到答案,只是兀自說下去。
愛是一種本能嗎?比如我對母親,一種本能的憐惜,比如母親對我,一種本能的付出和占有之心。
父親死了。我和母親成了彼此的依靠。那年,我十二歲,仿佛還未進入青春期,就驟然衰老。我比從前更加寡言,母親則比從前更加蒼老。她沒日沒夜地做各種活計,白天干農(nóng)活,晚上在燈光下編筐子、篾片,扎掃把,農(nóng)閑的時候拿到集市上去賣。她經(jīng)常對我說的話是:“紅兒,媽媽只有你,媽媽只為你活著,你一定要做個像你爸爸那樣有文化的人。”
蘭婷婷是在我十五歲那年秋天走進我的生活的。她因為沒有考上高中,插入我們班復讀,和我同座。
她是個大大咧咧的姑娘。我想,倘若真有像葵花一樣的笑容,應該就是像蘭婷婷這樣的笑容了。那時候,陽光穿透教室的窗玻璃,落在她的馬尾辮上。她在我旁邊歪著頭,調(diào)皮地露出兩顆虎牙,說:“大鼻子,你真的不會笑嗎?笑一個看看唄?!闭f完,她自己先笑了。我扭頭看著她,她笑容的周圍是金色的陽光,鬢角、頭頂?shù)陌l(fā)絲閃閃發(fā)亮——真像一朵盛開在田野上的飽滿的向日葵呵。我就這樣看入了神,直到她面頰緋紅,眼神里露出無措,慌張地低下頭去,我方才驚覺,趕緊收回自己的目光。
我對她的愛戀就是在那一瞬間開始的。她是我整個年少時光中唯一的一抹亮色,就像暗夜中的一盞燈,遠遠看著,就會讓人向往,嘴角含笑。
年少的孩子啊,心就像一池淺淺的清水,清晰地映照著他所有的世界,每一絲細小的風都能在他的水面上掀起一波波讓人眩暈的漣漪。
蘭婷婷。每晚想到這個名字,我就能笑著入睡。想到第二天又能看到她的笑容,我就期待著自己能夠快點睡著。
她見到我的第一句話總是:“大鼻子,作業(yè)做完了嗎?來,幫我看看這幾道題怎么做?”說著,她的腦袋會湊到我面前,毛茸茸的發(fā)絲輕輕地拂在我的臉上。我不知道她在聽我講題目時是不是能聽到我劇烈的心跳。我總是如此貪戀又如此懼怕這短暫的“親密接觸”,每次講完題目,我就像經(jīng)歷了一場長途跋涉,氣喘吁吁,汗流浹背。這時候,蘭婷婷總會笑得前仰后合,說:“大鼻子,我有這么可怕嗎?我又不會吃了你?!闭f完,她轉(zhuǎn)過頭去,拋下一句:“抽屜里的東西是感謝你的?!蔽覍⑹稚爝M抽屜,是一枚雞蛋,握在手心,好像還能感覺到蘭婷婷留下的溫度。
有一天放學時,蘭婷婷一把拉住準備起身離開的我說:“大鼻子,等我一會兒,我們一起走?!蔽覀兊拇遄佣荚阪?zhèn)子的東北面,有一段可以同走的路,我一直期待著能夠在上學或者放學的路上跟她偶遇,與她擁有一小段獨處的時光。
從那天之后,每天上學時我們必定會在岔路口相互等待,放學后也總是并肩離開學校。每天,蘭婷婷甩著馬尾走在我的身側(cè),告訴我班里發(fā)生的趣聞,告訴我她對老師的喜惡,告訴我班里的哪個男同學喜歡上了哪個女同學,告訴我她對未來的設想和期待。
她說:“大鼻子啊,你到底聽沒聽我說話!”
我認真回答:“聽了?!?/p>
“我都笑成這樣了,你怎么都沒有反應!”
每到這時候,我都好想牽著她的手,捏捏她的鼻子,說:“我在心里笑呢,看著你,我的心就一直在笑呢?!笨墒?,我什么都說不出來,只是難為情地咧著嘴想做大笑的模樣。不等我做完,她就假裝生氣說:“趕緊別笑了,比哭都難看?!彼直蛔约旱脑捊o逗樂了,在夕陽里笑個不停。
日子過得真是快呵。白楊樹梢的最后一片葉子送來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大雪。那是我記憶中最美麗的一場雪。一大朵一大朵的雪花從天空墜落下來,以一種萬劫不復的姿態(tài)恣意裝點著這個世界。放學時,整個世界已經(jīng)陷入了一片純白的浩海里。蘭婷婷的笑聲在雪花里跳躍,像一條銀色的紐帶,在我眼前快樂地飄搖。我們就在那條不長的路上反反復復地走,誰也不舍得先告別,都覺得在這樣溫柔純凈的時刻該有些特別的事情發(fā)生。
接下來,我做了我這一生最勇敢的事情。
我伸手握住蘭婷婷的手,在她面前站定。她有些驚訝又充滿期待地看著我。她的睫毛上落著一層細密的雪花,她的笑容仍然像秋天里盛放的葵花。我的臉漲得通紅,甚至要流出眼淚來。但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在這個美麗的雪天里向她說出最動聽的話,她聽了之后,一定會繼續(xù)笑,笑得會比葵花更好看,比雪花更動人。
我一字一頓地說:“蘭婷婷……”
她笑吟吟地看著我。
“蘭婷婷……”我的眼淚就要流出來了。
我仰起頭,深吸一口氣后,繼續(xù)說:“蘭婷婷,你……你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女生。我……我喜歡你,我會永遠喜歡你?!?/p>
她果然笑了,像她從前那般歪著腦袋沖我笑,一邊笑一邊有眼淚從她的眼角滑出。她用手一把抹去,說:“大鼻子,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大傻瓜,可我喜歡這個傻瓜,我會永遠喜歡這個傻瓜?!?/p>
風不動了,雪不動了,時間不動了,我的血液不動了——整個世界停止了,我的眼前只有眼睛里閃著盈盈的光芒、笑得這樣明媚燦爛的笑臉。她笑著,笑過了整個冬天,笑到裹挾著清甜香氣的春風吹過小鎮(zhèn)、山川原野,吹過早春的枝頭,吹綻了一樹樹杏花。
我們都以為日子會永遠這么美好下去。杏花過后是桃花,桃花過后是蘋果花。
母親出現(xiàn)了。她出現(xiàn)在我和蘭婷婷每天放學分手的那個路口,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神色肅然。等驚慌失措的我們走近后,她只淡淡地說:“紅兒,這個就是蘭婷婷吧。走,先一起回家吧?!蔽也恢滥赣H怎么會知道蘭婷婷,也不知道她為什么讓蘭婷婷一同跟我們回家去。我默默地跟在母親后面,蘭婷婷默默地跟在我后面。我轉(zhuǎn)頭看她,她的神色里是無措和不安。
到家后,母親對我們說:“來,過來?!蔽覀冸S著她一起進了她的臥室。她的房間墻壁正中掛著父親的遺像。她把他掛在這里,日夜陪著自己。
“你們坐。”她用手指了指沙發(fā),自己坐到一邊的床上。
“紅兒,你答應過我,要做個像你爸爸那樣有文化的人。”
我木然地點頭,不知道除此之外應該說些什么。
“好,你答應過我但是做不到,不是你的錯,是媽媽的錯,是媽媽沒有看好你?!彼D(zhuǎn)過身,對著父親的遺像說,“是我不好,是我沒看好我們的孩子,讓他這么小談戀愛,不用心學習?!彼贿呎f著一邊用手掌摑自己。她用力地掌摑,“啪啪”的聲音在不大的房間里回響。
我和蘭婷婷呆住了,我們都沒有想到會出現(xiàn)這樣的狀況。
蘭婷婷跳起來沖到母親身邊,一把抓住母親的手說:“阿姨,是我們不好,我不會再跟蘇紅說話了,我們不談戀愛了?!彼蹨I汩汩而出。
我仍然坐在那里,惶然不動。
母親推開蘭婷婷的手,臉扭到一邊,說:“蘇紅這輩子要做的事情,就是要成為一個像他爸爸那樣有文化的人,他做不到我就不會原諒自己。”
她叫我:“蘇紅,你過來,跪在你爸爸面前?!?/p>
我照做。
她說:“蘇紅,你能做到嗎?”
我低著頭,不愿回答。我的眼前是冬天的那場雪,是手心里的那顆雞蛋,是蘭婷婷歪著腦袋笑容滿面的模樣。
母親不再言語,又開始掌摑自己,一下,一下,持續(xù)而用力。
蘭婷婷哭著跪在我的身邊,說:“蘇紅,你能做到,你趕緊說啊,你趕緊說?。 ?/p>
我低著頭說:“我能做到?!?/p>
我的耳朵里只有蘭婷婷的哭聲。她沒有跟我道別,只是在走出門檻的時候,停了一下,然后就快步離開。
第二天在路口處,果然不見她的身影。當我踏著鈴聲走進教室時,身邊的座位上已經(jīng)是另一個人。蘭婷婷再也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仿佛那大半年的時光只是我自己做的一個虛無縹緲的夢。我偶爾看見她跟別的同學笑靨如花,也覺得這笑容恍若隔世,并不曾在我的生命里出現(xiàn)過。我唯一確信的是母親的叮嚀。她時常會在勞碌一天后,走進我的房間,坐在我的背后納鞋底、縫衣服,低聲說出一句:“你爸爸是個讀書人,你以后也要是個讀書人,是個比他讀了更多書的人,對你我就只有這點要求。”她說得淡然,卻不容質(zhì)疑,也無法抗拒。
中考結(jié)束。我是我們這所小鎮(zhèn)中學唯一考上高中的學生。母親很高興,收到通知書那天,她拉著我去了父親的墳前,說要讓父親高興高興。每次去,她都坐在墳前說好一會兒話,常常雞鴨豬牛的都說上一遍,仿佛父親正坐在她的對面,微笑著聽她絮叨——那個冷冰冰的父親終于從母親的生活中消失了,母親為自己構(gòu)建了一個期待中的丈夫,日日與她相守。這個男人永遠活在他初見母親時的那副模樣,眼睛里是熱情,身體里是熱情,聲音里也是熱情。這熊熊烈火一般的熱情包裹著母親余下的人生。
我再沒有談過戀愛。大學畢業(yè)后,我回到這座小城當一名中學老師,繼續(xù)與書為伍。入職前,母親拉著我又去看了父親。那天,母親找來一輛拖拉機,將我從小學到高中的所有教科書一起拉著去了父親的墳前。她照例與父親講了很久的話。這片荒山上只聽得到她一個人的聲音,在干澀的山風里微微飄浮,聽上去如這漫山荒草一樣荒涼。我坐在不遠處,看太陽一點點朝西邊天空走去。再遠些,有放羊人孤獨的背影。我的思緒也與他的背影一同陷入這漫無邊際的荒涼中。直到一陣嗆人的煙火氣息隨風飄來,我轉(zhuǎn)頭一看,父親的墳前是一片吐著青舌的紅色火光。母親站在一側(cè)怔怔看著,不知道是在看火還是在洞穿歲月看她記憶中的父親。我走過去,未及燃燒的教科書的邊角正噼啪作響。母親說:“我想讓你爸爸看看你讀過的書。我想讓你爸爸知道,我沒讀過書,可是我的兒子讀的書比他還多?!?/p>
這就是我一定要成為讀書人的原因嗎?
回到小城的第五個年頭,我又遇到了蘭婷婷。
學校附近新開了一家理發(fā)店,我走進去剪頭發(fā),一個頭發(fā)染成黃色、梳著馬尾的女孩招呼我:“你好!”她走到我面前,眼睛一彎,笑著說:“剪頭發(fā)吧?先洗一下?”我愣住了,十多年前的那張笑臉一下子就跳到了面前——她歪著腦袋,笑著說:“大鼻子,你真的不會笑嗎?笑一個看看唄?!蔽业男奶查g停止了,低聲說:“蘭婷婷。”她斂起笑容,眼睛像個孩子般圓睜。愣了會兒,她張成“O”型的嘴巴里沖口而出:“蘇紅!”不等我回應,她笑得更加燦爛,眼睛里有抑制不住的驚喜。
我暫時打消了剪頭發(fā)的念頭。她跟老板請了假,與我一同出來。她依舊在我身邊笑著,陽光在她的身上跳躍,仿佛過去的十幾年里我們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別離,她始終在我的身側(cè)這樣歡笑。
我們在一家西餐廳坐下。她顯得有些拘謹,像是沒有準備好就被推到了鎂光燈下。我問:“吃點什么呢?”她看著菜單,無所適從?!澳銇睃c,你點什么我吃什么。”她一笑,餐廳里昏黃的燈光打在她有些紅暈的臉上,我竟不舍得把目光移開。她終于被我看得別過臉去,佯裝欣賞餐廳里的布局。她的臉上明明有滿足和喜悅的神情。
她告訴我這些年來她的故事。就像所有沒有進入高中的農(nóng)家女孩的故事一樣,從農(nóng)村出去,到鄉(xiāng)鄰們所說的所有充滿機會的城市里去打工。工廠、餐廳,保姆、導購……她在不同的城市里漂泊,做著不同的工作,看著城市的霓虹燈火,蝸居在一張窄窄的高低床里。
“眼看著都快三十歲了,不想再這么漂下去,我就回來了?!彼χf,眼睛里沒有滄桑。
我問:“還沒有結(jié)婚嗎?”她笑著搖搖頭,說:“總這么漂著,也沒想過這個事情。我相信總會遇到的,我知道他一定在某個地方等著我?!?/p>
我聽到自己的心跳,忽然如她一般宿命起來:“這么多年,我就是一直在等著她嗎?”
我生命中的那道陽光重新回來了。就像曾經(jīng)每天期待放學那樣,現(xiàn)在我每天等她下班。我們總是頂著月光在這個小城的巷道里穿行。我?guī)ニ龥]有去過的電影院,她去我家給我洗頭、剪頭發(fā)。有一天,當我瞇著眼躺在她腿上,她用手輕輕揉弄我的頭發(fā)時,忽然有一滴眼淚掉在我臉上。我睜開眼看她,她微低著頭,看著我的眼睛,輕輕笑著說:“蘇紅,我們結(jié)婚吧。”
直到這時,我才想到要把這個消息告訴母親。她同我一起回家。這是她第二次走進這個家門。如第一次一樣,她惴惴不安,緊貼在我身后,穿過一扇鐵大門,穿過院子,穿過那棵大杏樹,穿過走廊,走進母親的臥室。這段路如此漫長。我能聽到自己的呼吸,似乎命運一早就有所暗示,一切后果都在它既定的軌道里。
母親正坐在窗前納鞋底。這是她常年做的一件事情。鞋子做好后一雙雙碼在那里,與這座房子一起寂寞。我說:“媽,這是我的女朋友蘭婷婷,我們準備結(jié)婚了?!?/p>
母親像是從深思中驚醒一般,恍然抬起頭來?!凹t兒,你回來了!”她沒有聽到我剛才的話,轉(zhuǎn)臉看到蘭婷婷,驚訝地問:“這是?”
我說:“媽,這是我的女朋友蘭婷婷,我們要結(jié)婚了!”
我期待從母親臉上看到笑容,哪怕是禮貌性的笑容也好。母親只是端詳著蘭婷婷,輕輕點了點頭,說:“你該結(jié)婚了?!彪S即,她忽然想起什么,問蘭婷婷:“你叫什么名字?”蘭婷婷微微笑著說:“蘭婷婷,是蘇紅的初中同學?!?/p>
母親說:“對,蘭婷婷,我見過你。”她坐回窗前,伸手向床上一指:“你們坐?!?/p>
她拿起鞋底,一邊納著一邊說:“我記得你們那一屆就紅兒上了高中吧?”
我沒回答。蘭婷婷繼續(xù)笑著:“是,就他成績好一些?!?/p>
母親不再說話,房間里很沉默,連空氣都凝滯不動。
我能感受到蘭婷婷的慌張,我牽著她的手,從她這里獲得對抗這種沉默的力量。我說:“媽,我們想盡快結(jié)婚,如果你沒什么意見,我們準備回去就把結(jié)婚證領了。我和婷婷商量過了,我們不辦婚禮?!?/p>
母親放下鞋底,對我說:“走,幫我做飯去?!?/p>
蘭婷婷趕緊站起來,說:“我?guī)湍??!?/p>
母親說:“你是客人,去客廳里看電視吧?!?/p>
母親不同意這門婚事。一進廚房,她就直截了當?shù)馗嬖V我。她說,她辛辛苦苦供我上大學,不是為了讓我找一個跟她一樣沒文化的妻子。她說,如果我和蘭婷婷結(jié)婚,結(jié)果一定會像她和父親結(jié)婚一樣壞。她說,她寧可我不結(jié)婚,也不能娶蘭婷婷這樣的妻子。
她說了很多。我一直沉默著。在她面前,我始終是這樣沉默的,沉默地度過了我的童年、少年和青春。我一直期望我的沉默和順從能換來她的疼惜和體諒,能換來些許的屬于母子或者家庭的溫暖??墒牵玫搅藵M足嗎?我得到了溫暖嗎?
我不想再沉默了,我想自私地為我的生活爭取一線陽光。我和父親不同,我的選擇是主動的,是甘愿的。我告訴她這個道理??墒?,她很驚訝。她拿著飯勺的手停在半空中,睜著已然混沌的眼睛望向我,像望著遠方:“你父親跟我結(jié)婚不是甘愿的嗎?”
我沒有回答她,只是說,我要結(jié)婚,而且只跟蘭婷婷結(jié)婚。
我們結(jié)婚了。從民政局領證出來時陽光特別好,蘭婷婷的笑容特別美。她把結(jié)婚證高高舉起來看了又看,說:“蘇紅,謝謝你娶我。”我突然想哭,想好好地哭一場。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這樣痛快地哭泣。我坐在馬路邊,不顧路人的目光,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蘭婷婷將我攬在她懷里,輕聲說:“蘇紅,你相信我們的未來會很幸福嗎?”我在她懷里點頭。我從來沒有奢望過我的生活中會重新出現(xiàn)這樣一道明媚的陽光,我從來沒有期待過我的生命會被如此珍重和善待,我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感受到活著是這么美好的一件事情,幸福就像春天的杏花一般活生生地沖我開放。我怎么會不相信呢?
母親常常來看望我們。這讓我和蘭婷婷都很意外。她進門后,總是說:“我來幫你們收拾家,你們都忙,回家就可以好好休息一下?!碧m婷婷一直希望得到母親的認可,就像我一直懷有的希望一樣。她對母親的到來總是很熱情,竭力想要成為母親眼中理想的兒媳婦。
可是母親從未對她有過贊許,甚至笑容。她沉默地看著這座房子里發(fā)生的一切:我對蘭婷婷的關切,蘭婷婷偶爾的嬌笑,我在房間里的電腦上碼字,蘭婷婷坐在一旁繡十字繡。我寬容著母親的沉默,蘭婷婷也是。她只在母親不在的時候問我:“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夠好?”我告訴她,她很好,只是母親習慣了沉默。
一年后,蘭婷婷懷孕了。我們都期待著這個小生命的誕生,我想,孩子會是我們幸福的見證。也就在這一年,我獲得了學校給予老師的進修機會,外出學習半年,半年后回來我的小寶貝就將誕生了。母親說,讓我好好在外面學習,她會照顧好蘭婷婷。她說得不動聲色,且不容拒絕。蘭婷婷也希望能夠通過半年的相處改善與母親的關系。她一直沒有放棄獲得母親的笑容。
這半年,我每天晚上與蘭婷婷通話,她總是告訴我她被照顧得很好,并盼著我能早點回來,與她一起看看她肚子的變化。
那是半年將過的時候,蘭婷婷像以往那樣告訴我她很好后,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我能感覺到她的欲言又止。我說:“婷婷,有什么話就告訴我,你怎么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沒事,我挺好的?!?/p>
那天之后,再打電話過去,總是母親接的電話,她只說:“婷婷最近很不舒服,就不跟你說話了,她讓我告訴你,在那好好學習?!?/p>
我隱隱感覺到蹊蹺。我讓母親把電話給婷婷,哪怕跟我說一句話也好。但母親總是拒絕,一再拒絕。
我知道出事了。蘭婷婷不會一連幾天不對我說一句話。她希望我們的寶寶能天天聽到爸爸的聲音,她對我說過,她要用所有的愛對待我和孩子,而我也要用所有的愛對待她和孩子。她要一個盛放著葵花笑容的家,這樣的家,一定是基于愛的。愛,代表著承擔,堅持和重視。
我向?qū)W校請了假,連夜趕回了家。
婷婷死了。是個意外。她從樓梯上摔下來,流產(chǎn)大出血而死。
那天晚上母親對我說:“兒子你不要太難過,你是個讀了滿肚子書的人,蘭婷婷只是初中畢業(yè),她不值得你對她這么好。就像我,從和你爸爸結(jié)婚,就從來沒有被在意過。我們都是沒有讀過多少書的女人,我們的命運應該是一樣的。”
我心里升騰起滿腔怒火:“她是我的妻子,媽,你知道什么叫丈夫嗎?你知道妻子對于丈夫的意義嗎?對于一個家的意義嗎?”
眼淚流過母親松弛的面頰,滴落在她的手背上。這雙手蒼黑而粗糙,證明著歲月和生活的摧殘。距離上一次母親在我面前哭泣,已經(jīng)有二十年時間。我的心里忽然涌起無以言狀的悲哀,像洪水一般席卷而來。我沉溺其中,無法呼吸。我不敢看眼前這個單薄、可憐的女人的眼淚,它們證明著我的罪孽,連同我逝去的妻子和還未來得及看一眼這個世界的孩子,他們的悲劇都因我而起。我閉上眼睛。悲哀漫延過我的頭頂。我的在我眼前逝去的父親,我的悲苦一生的母親,我的如陽光一樣的妻子,我的承載著家的希望的孩子……而我,對他們的悲苦,對我的罪孽,卻無能為力。我同樣掙扎在這場洪水中,掙扎著雙手等待被救。
蘇紅在綿長地敘述后沉沉睡去。我去臥室想找條毛毯為他蓋上。臥室里仍舊掛著蘭婷婷的照片,笑得燦爛而溫柔。她有一雙善良的眼睛,是一個值得去愛的女人。臥室的桌子上放著一個厚厚的筆記本。猶豫了一下,我還是決定翻開來看。扉頁上,有孩子般的工整筆跡——你是命運送給我的最好禮物,落款是“蘭婷婷”。挨著床邊坐下,一頁頁翻過去。
十一月四日,蘭婷婷的生日。這是蘇紅今天痛哭流涕的原因。
再次見到蘇紅時,小城里正落著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雪勢不大,一粒粒輕輕地砸在地上,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我打開窗戶,涼颼颼的空氣飄飄忽忽地竄進辦公室,化成一股白煙。如往常一樣,門規(guī)律地輕輕響了三聲。我的心“咯噔”一下。繼他上次醉酒后,我一直盼著和他見面。我想得到一個答案。可是這樣對他會不會太過殘忍?
蘇紅一進門,先是謙卑而猶疑地一笑,這樣的笑容是他的家庭、他的母親一手造就的。只有始終生活在被忽視、被壓制的環(huán)境里,笑容才會謙卑至卑微,不知所措。
我不想與他兜圈子。他始終在這個圈子外逡巡,不敢回望,不敢踏足。這份勇氣需要我給他。
我問:“蘇紅,你愛你的母親嗎?”
他很震驚,表情一凜,怔怔地看著我,說:“我當然愛她,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我與她相依為命?!?/p>
我停頓了一下,緩緩說:“聽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他更加詫異,從前多是他講述我來聽,今天這種角色的轉(zhuǎn)變讓他有些茫然。
這是一個女人的故事。她有著一朵葵花般的笑容和一雙明媚的眼睛。她是我所見過的女性中最為陽光和淳樸的一位。假如沒有后來的事情,或許她的笑容會陪伴她走完一生。
七年前,她遇到了她的初中同學?;蛘哒f,是遇到了她的初戀。你知道,從與初戀分手后,她就再也沒戀愛過。所以,你能想象到她遇到初戀時的那份欣喜與激動嗎?她想,老天爺真是厚待她。她很珍惜這份重新得到的感情。她甚至把曾經(jīng)與初戀經(jīng)歷的一些波折都當作上天給他們這份真愛的考驗。她想,為了這個她愛和愛她的男人,她可以忍受一切,奉獻一切。她多么希望能夠每天幫助她的戀人摩挲開緊皺的眉頭啊,這雙眉頭,從她第一眼見到時就皺著,皺得讓她心疼。
她和他結(jié)婚了,跨越了一條鴻溝。起初沒有感覺到這條鴻溝的存在,她是通過她的婆婆感覺到的。
她的丈夫上了高中,讀了大學,成為受人尊敬的老師。而她成績不好,初中畢業(yè),四處漂泊,不過是個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小理發(fā)店的洗頭妹。她的婆婆一直不接受她。她從婆婆的神情間看出了這一點。那是有些鄙夷的眼神,仿佛她偷取了她不該擁有的東西。她不管,心想,反正我的丈夫愛我。對于一份可以經(jīng)歷刀山火海的真愛來說,來自婆婆的這點鄙夷算得了什么呢??墒牵娴牡凸懒似牌诺牧α?。
婚后一年,她懷孕了。她滿心以為,新生命的到來或許會改善婆婆對她的看法。誰會拒絕一個可愛的生命呢?誰會拒絕一個溫馨祥和的家庭呢?
就在她待產(chǎn)的半年時間里,她的丈夫被派去進修了。她與婆婆朝夕相處。這是她人生中的最后半年。她有一個厚厚的日記本,以前是記錄她和丈夫之間的點點滴滴,這半年時間里除了記錄對丈夫的相思之情外,所記錄的就是她的焦慮,就是從婆婆那里聽來的故事。一個有文化的人和一個知識寡陋的姑娘結(jié)合的結(jié)果就是家破人亡。
婆婆告訴她那個月夜下目睹的死亡。丈夫瞬間消失在視野里,那是多么大的解脫啊。她和丈夫之間的不對等,她長期的隱忍,她的卑微終于全部在那一刻成為過去了。只有死亡,才能換來這樣的對等。只有死亡,才能將過去愛情中的美好化成永恒。
婆婆對她說,她現(xiàn)在所擁有的幸福必定不能長久。只有結(jié)束它,只有在災難還沒有來臨之前結(jié)束它,她才不會落得和她婆婆一樣的下場——婆婆終生都活在被嫌棄被冷淡對待的陰影里。
男人都是一樣的。
盡管一個是她的丈夫,一個是她的兒子,婆婆都只輕蔑地說:“男人都是一樣的。你別像我年輕時候那樣相信男人。”
她的日記就寫到這里。我想她再也寫不下去了。這個單純而善良的女子的生活信仰被一點點瓦解、摧毀。她的身體、她的精神也一定被摧毀了。以她的性格,她還是要愛。以她對世界的了解,她選擇相信,既相信丈夫,又相信婆婆。她太懦弱了,她唯獨不相信的是她自己。她開始恍惚。
據(jù)說,她最后因為摔下樓梯導致流產(chǎn)死亡。
世界上少了一朵向日葵般的笑容。沒人在意,向日葵還會不會開放。
我的故事講完了。窗外的枯樹枝上,站著幾只安靜的烏鴉。每到冬天,這些黑色的大鳥就到這座小城里來躲避寒冬。人的惆悵、生死,與它們無關。
蘇紅不說話,低著頭,一直沉默,像是還沉浸在故事里。他該沉浸進去。他該去以一個旁人的眼光正視這段往事。他該知道,很多事情他根本無能為力,悲劇的發(fā)生與他無關。
他就這樣沉默著。
我拍拍他的肩膀,說:“蘇紅,你要知道,故事中的那個女人的離開無論如何算是個意外,不是她的丈夫的過錯。即便到死,我想她也一定感激她的丈夫曾給她那樣一段美好的愛情?!?/p>
這是十二月七日。
真是喜歡小城的春天啊,街頭巷尾,門前屋后,到處都是一樹樹的果花,又樸素,又迷人,一嗅,一鼻子清甜的花香?!按禾煺媸莻€好季節(jié)?!闭驹谵k公室的窗前,看著滿眼的色彩斑斕,我不由感慨道。腦海里忽然記起,曾有人說過,最讓他感到幸福的季節(jié)就是春天了。春風吹過時,他能在風里聽見父母的嬉笑。是蘇紅。一個冬天過去了,不知道他是否還好。我打破了一向不主動電話客人的原則,問助理要來他的電話。他的聲音聽上去一如從前般小心謹慎。聽到是我后,顯出措手不及的驚喜。
他說:“陳醫(yī)生,你能給我電話,我真是太高興了。”
我問:“還好嗎?”
他說:“陳醫(yī)生,我想回老家看看??纯次倚r候長大的地方?!?/p>
他沉默了一會兒,支吾請求:“你能陪我一塊兒去嗎?”
對于蘇紅的請求,我總是莫名其妙地會欣然應允。
這是一座讓人心生愛憐的村莊,很小,安靜得能聽見花瓣飄落的聲音。蘇紅領我去看他家的老宅。我看到了那棵長在院子里的大杏樹,幾乎與它身后的泥土房屋一般高。白如飛雪的花朵開得仿佛不知今夕是何夕,只一心燦爛。
我仿佛看到了樹下那位幸福浣洗的女子,看到了一位捧著書朗朗閱讀的男人,還有一個懵懂而滿足的孩子。我知道,蘇紅也看到了。
他怔怔地站了一會兒,然后帶我去他的父親曾經(jīng)常常醉酒回來的那條路。路面上已經(jīng)鋪上了柏油,旁邊的大渠還在。不是灌溉季節(jié),渠道里不見流水。
蘇紅一改從前小心謹慎的習慣,拉著我在渠邊坐下,說:“陳醫(yī)生,你曾經(jīng)問我愛我的母親嗎,我回答當然愛?!?/p>
“是,你說你倆相依為命。”
我停頓了一下,決定繼續(xù)說:“但是,你知道,愛與相依為命不是一個概念。在我看來,你對你母親的所謂的愛更像是一種寄托。因為家庭環(huán)境,你封閉自己,母親成為你的人生中唯一相依相伴的人,唯一可以去愛的人。倘若你不愛你母親,那么,你會懷疑你的生活還有什么價值,你活著的意義是什么。
“而你又目睹了你母親冷漠地看著你父親溺死,知道你母親對于蘭婷婷所做的一切,對于你家庭的破壞。你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對她。于是,你將所有的錯都歸咎在自己身上。沒有你,就沒有你父母錯誤的婚姻,就沒有你母親的凄苦,就沒有蘭婷婷的死亡。因此,你厭惡自己,厭惡到不想看到自己,讓自己消失在這個世界上。這就是你為什么看不見自己的原因。
“蘇紅,你得放過你自己。你要知道,這些不是你的過錯。你才是你父母失敗婚姻的最大受害者。因為你是被動的,你毫無選擇的權(quán)利。不掙扎,不強求,與現(xiàn)實妥協(xié),不必強迫自己去愛母親,去為父母承擔罪責?!?/p>
蘇紅并不回答我,只是說:“我真是喜歡這個村莊,春紅夏綠,秋收冬閑,一切理所應當,安之若素?!?/p>
他站起來,撣撣褲子上的土,說:“陳醫(yī)生,安之若素真是個好詞,我一看到它就喜歡上了。安之若素,沒有掙扎,沒有強求,就像花瓣聽到風叫,就落下來,遵守命定的約束。”
“不掙扎,不強求。”他突然轉(zhuǎn)過頭來沖我一笑,說,“謝謝你,陳醫(yī)生?!?/p>
春風一吹,杏花漫天飛舞。這樣美的村子,發(fā)生的應該是美好的故事。
最后一次見蘇紅,是二○一四年五月的一天下午。他并沒有預約??煜掳嗔?,他敲門進來,裝束與過去別無二致,干凈,簡單,只是眉眼里沒有沉重和愁苦。他說:“陳醫(yī)生,不好意思這么貿(mào)然前來,打擾您了?!?/p>
我笑著說:“你看上去氣色很好?!?/p>
他也笑,說:“不掙扎就好了?!?/p>
我驚訝:“你能看到自己了?”
他說:“是的?!?/p>
他從包里拿出一個筆記本,是蘭婷婷的日記本。他說:“陳醫(yī)生,覺得實在沒有什么東西可以送給你,就想把這個留給你做個紀念,也不枉我們相識一場?!?/p>
是我見過的那一本。我奇怪地說:“這是你和蘭婷婷的記憶,怎么能送給別人?”
他輕輕抿一抿嘴,決然說:“我想放下過去,就請大哥您替我保管吧?!闭f完,就將筆記本放在桌子上,輕輕一躬身,說:“陳醫(yī)生,我最近要出差一段時間,等回來再見了?!比缓?,微微一笑,轉(zhuǎn)身離開。
晚上回到家里,我拿出蘭婷婷的日記本看。
妻子說:“看什么呢?”
我將她攬到懷里,回答她:“看一個有關愛情的故事?!?/p>
妻子說:“早點睡。”說完,就伏在我懷里睡去。
聽著她的呼吸,心里突然涌起無限感動:生活有諸多艱辛,哪怕只有一刻的幸福與安寧,都值得一世緬懷。
蘭婷婷日記的最后,竟是蘇紅寫給我的話。他寫道:
陳醫(yī)生,一個人活著,如果一定要追尋什么意義的話,這就是我留給世界的意義。我太過卑微,一生毫無所成,為這個世界所成就的唯一意義,就是愛情。我要繼續(xù)去追尋我的愛情了,陳醫(yī)生。我的父母將愛情變成了負累,而我要將愛情變成永恒。
蘇紅死了。
對于這樣一個終其一生都無聲無息的人來說,他的死掀不起半點漣漪。
“我太過卑微,一生毫無所成,為這個世界所成就的唯一意義,就是愛情?!焙荛L一段時間,我沉浸在這段話里無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