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勁松
如松之盛
名字里有一棵松,家父所賜。有一個時期日夜臨帖,落款時學(xué)方家法書,故意把松寫成公木,書體仿北魏李璧碑。
松,木也,從木公聲,這是許慎的注解。松為樹木,自然是木旁,這個好理解,不好理解的是松樹與公何相干?后來讀閑書,見人援引王安石《字說》,臨川先生這樣闡釋松字,“百木之長,猶公,故字從公”。《字說》自宋時遭禁后就湮沒不傳,當(dāng)時評價也不高,《宋史》說其多穿鑿附會,流于佛老之學(xué)。但這個松字解得很妙,比《說文》生動。古時帝王打下江山后,裂土分封榮寵功臣,親王諸侯王以下,建五等之爵,公侯伯子男,公是上上爵。松為樹中尊者,稱公很合適。
以蘭蕙為名者多溫婉,以木石為名者多剛健,名字對于一個人是有暗示惕厲作用的。名松,復(fù)又修飾一個勁字,于是自識事時起,尤其是讀了陳毅那首寫青松的名詩之后,就下意識里以松自勵,站坐行走時刻腰板挺直如嶺上松,如有神鬼暗中監(jiān)察,絲毫也不敢蔫頭耷腦。《禮記》說:“(禮器)其在人也,如竹箭之有筠也,如松柏之有心也。二者居天下之大端矣,故貫四時而不改柯易葉?!彼捎惺⒌拢虏孛?,平庸如我自然不敢以松自居,不改柯易葉卻是區(qū)區(qū)之志也。
吾鄉(xiāng)在大別山中,林海蒼蒼莽莽不知際涯,海中多松樹。世間松樹種類繁多,《山海經(jīng)》《酉陽雜俎》《海內(nèi)十洲記》《太平廣記》諸書中記載的奇異松樹不算,今世實有其樹的有八十余種,吾鄉(xiāng)得其五六。最常見的是黑松和馬尾松,間有少量雪松、黃山松和羅漢松,還有世所稀見的大別山五針?biāo)伞:笳邔俑呱礁吆畼浞N,其葉五針一束,松針細短柔軟,植物學(xué)家當(dāng)年在大別山區(qū)考察時,于鷂落坪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首次發(fā)現(xiàn)并命名。當(dāng)年我做記者時,曾在保護區(qū)十里畫廊里親眼見過,高大披拂,秀出眾松間,煙嵐靄靄中飄逸若仙客,當(dāng)?shù)剜l(xiāng)民以紅綢系于枝干,祭祀以犧牲茶飯,禮敬之如神祇。
黑松是林海的統(tǒng)治者,是名副其實的王。黑松又名白芽松,皮并不算黑,略帶灰黑而已,芽也不白,翠綠如根根碧玉簪。鄉(xiāng)人稱黑松為樅樹,其實樅樹是冷杉,并不是黑松。
并不很遠的從前,山民靠山吃山,建房子用的椽子桁條門窗天花板,打家具用的木板木檔子木楔子,燒鍋用的柴火,窖茯苓用的木段,制作鋤頭羊角叉犁耙耖用的木頭,全都取自于黑松。家家戶戶有一小片山場,茅草割得干干凈凈,松針筢得干干凈凈,松果撿得干干凈凈,松樹的枝柯一直砍伐到樹頂。
無電無煤更無燃氣的年代,做飯燒水煮豬食都靠柴草,家家一年四季安排專人帶著干糧上山打柴,戶戶廚房里臥著一尊泥墩子灶臺。灶臺黑漆漆胖乎乎的,井罐之上,畫大紅大綠蓮花水草祥云圖案,鄉(xiāng)間瓦匠砌灶時,兼作畫家,也兼作書法家,在灶坊上以隸書寫“東廚司命灶王府君定福神君”十二個大字于其上,講究的還寫一副對聯(lián)。年年臘月二十三祭灶神,送其上天面圣,主婦跪著禱告,求其在天帝面前說自家好話??墒钱吘箾]有人見過灶王爺,想象中,這位真君如同永無饜足的貔貅。
村里有林場,白天有護林員巡邏看守,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每每有人去偷樹,霍霍霍的鋸木聲清晰地傳到村人的耳朵里。人人都偷就不算偷,偷的人安心伐木,聽的人躺在被窩里會心一笑,各自心照不宣。偶爾村長酒后興起,組織民兵和護林員,舉著葵骨火把上山去捉賊。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也不是真心捉,大老遠就大呼小叫:“哪個在偷樹!”那時的人肚子多癟,而臉皮多薄,偷樹的人聽到喊叫就趕緊跑。有人扛著一棵最好的樹擇異路踉蹌下山,有人丟了鋸子和斧頭,有人忘了擦汗的毛巾,也有人慌慌張張不幸崴了腳,一連許多天不敢出門。在蕪灣外婆家,我曾和兩個舅舅上山偷過一回樹,偷的是鄰生產(chǎn)隊的林場,是犯忌的事,如果被抓到,輕則罰款重則打斷腿腳,不是鬧著玩的,因而頗有些做賊的樣子。
時過三十年,電和燃氣替代了柴火,木工材料替代了木料,山中茅草荊棘高過人頭,山中樹木更是自由生長。不用看守,不用立禁伐碑,不用掛“死封山”的警告牌,除了戶外愛好者,山,是無人肯光顧了,森林防火成了冬春兩季的頭等大事。山終于還給了黑松,還給了鳥獸,還給了蟒蛇和昆蟲,人紛紛涌進城市,把自然還給了自然。
總角時,故居西側(cè)的山坡上有三棵粗壯的黑松。其中一棵尤為老壽蓬勃,蔭地半畝有余,胸徑幾近一米,樹皮有兩寸厚,露在地表的樹根粗過臉盆,樹干自五米處一左一右水平分出兩枝,一枝住著一窩喜鵲,一枝住著一巢烏鴉。每天一大清早,喜鵲喳喳烏鴉哇哇喚人起床。半刻鐘后,祖父和父親小叔扛著鋤頭下田,母親和嬸娘抱著柴火進了廚房,兩股濃濃的青煙從東西兩頭的煙囪里各自騰騰地冒出來,然后在風(fēng)中裊繞而散,空氣中迷漫著松煙的芳香。所謂煙火人間,有火有煙,才是大好人間。
前幾天去了旌德,宣硯的故鄉(xiāng),在那里也見到了績溪的徽墨。古人以松煙制墨,煙汽化后凝固成煙炱,添麝香梅片丁香之類的香料,加金箔銀箔珍珠粉之類的助光劑,反復(fù)錘打砸實而成墨,謂之松煙墨?!抖刺炷洝氛f,“古墨惟以松煙為之”。松煙墨其堅如玉,其紋如犀,以松煙墨寫字,屠隆贊其“深重而不姿媚”。我未見過制墨的場面,猜想刮出煙囪里的煙炱,置于硯臺中,加水研磨,應(yīng)當(dāng)也可以寫字。
屋后是菜園,菜園后面是一大片黑松林,黑松林里的樹其時還是少年,密密麻麻而修長。大人說這片林子是飛機播種的,那些年也確實經(jīng)常望見飛機掠山而飛廣撒樹種。農(nóng)家的孩子自小就不得閑,五六歲時放牛打豬草,拎著竹籃撿松果,扛著竹筢子筢松針,稍大,上山用彎刀和鋤頭砍柴挖樹樁,屋后的黑松林是常去的地方。讀書時代,每日清晨坐在松針和苔蘚上,在山鳥的鳴叫聲中朗讀背誦,背后是父母親人灼灼的望眼。時??匆娝墒笤诹珠g輕手輕腳地奔跑攀爬或捧松果板栗顧盼而食,看見大紅蜈蚣從腐敗的枝葉里慵懶地爬出來,看見交尾后的螳螂,母的吃了公的,地上一堆堆綠翅膀。
東北松有飽滿的松子,其地的貂和松鼠以松子為食,長得油光水亮體態(tài)肥碩。黑松的松果呈球狀,松子干癟帶薄翅,如蟬翼。至今仍然想不明白,如此薄瘦的松子,為何也能養(yǎng)出胖嘟嘟的松鼠。一方水土不僅養(yǎng)一方人,也養(yǎng)一方風(fēng)物。見過松鼠打開尾傘,從樹端飄然而下,如觀世音攜玉凈瓶降臨凡世,很有些仙氣,很有些雍容華貴。
鄉(xiāng)人以黑松為柴,為材,得其用,丹青家以黑松為意興,為寄概,得其神。中國山水畫,大抵少不了飛瀑流泉,少不了草屋隱士,少不了閑云野鶴,少不了數(shù)棵黑松。王蒙《葛稚川移居圖》《青卞隱居圖》《夏山高隱圖》《丹山瀛海圖》《太白山圖》畫松,馬遠《西園雅集圖》《踏歌圖》寫松,李唐《萬壑松風(fēng)圖》《清溪漁隱圖》《煙寺松風(fēng)》松風(fēng)習(xí)習(xí),趙孟頫《鵲華秋色》、沈周《夜坐圖》、文徵明《雨余春樹圖》松濤過耳。文人畫里的松,新枝含春澤,枯枝同秋色,槎牙鱗皴,嶙峋骨相,縱橫筆意寫盡其傲云煙之姿容,寫盡其凌風(fēng)雨之雅量。畫里的松,是松,亦非松,旨在載情載意載道。
說到松濤,幼時夜間聽見,忽忽如野獸喘息,不覺得有多動聽。不聽話的時候,父母每每皺眉作勢道,再犟,再犟就把你關(guān)到門外去喂狼。嚇唬而已,并不作數(shù),但鄉(xiāng)間確有被攆到門外的孩童被野獸吃得只剩下頭骨的傳聞。風(fēng)搖松擺,松林黑咕隆咚,似有眾獸埋伏群鬼游走,是很可畏怖的場景。八九歲時的一個深秋,父母上自留山伐松枝,散學(xué)后去幫忙,夜間七八點,我拖著一根樹杪子獨自往家走,經(jīng)過墳場,經(jīng)過黑松林,樹間貓頭鷹的眼睛比道士畫的牛頭馬面更為可怖,它的叫聲更叫人魂飛魄散。待得讀了些經(jīng)史子集,染了些許文人風(fēng)習(xí),再躺在林中傾聽松風(fēng),竟能聽到雨聲,似也聽到山神與月神的密語,聽到一些風(fēng)情和風(fēng)致。
有幾年喜歡去妙道山,山中多古松,多奇峰怪石,多奔云走霧,多和尚道士塔。月明之夜,獨坐山中小亭,聽陣陣松濤,以為得松風(fēng)至味,得人間清趣。松濤是風(fēng)濤,也是雨意,有時如夏雨,急急如律令,有時如秋雨,淅淅瀝瀝漲河川,有時如心雨低訴,一滴兩滴三五滴,滴滴都是聽松者的心事。和尚也許成佛了吧,道士也許尸解而去,裸露在山坡上的棺槨里,盛滿了雨水、枯葉和昆蟲的遺體。山中有古寺名金璧禪寺,寺中古松蟠虬欲附云漢,靜穆如高僧大德。山的巔峰,有一棵松枯死已經(jīng)多年,峭壁之上仍然屹立不倒,錚錚樹骨如白鐵,拂之圓潤如玉佩。我少年時曾以它為背景拍過一張照片,松風(fēng)中瞇眼開懷笑,發(fā)絲飛揚,少年意氣可駕云,如今回看,生羨慕心。
又年年去禪宗圣山司空山下的冶溪小鎮(zhèn),鎮(zhèn)子上有古樹兩千余株,其中一棵羅漢松至少已有千歲,腰圍須三人合抱,樹表溝溝壑壑如綹綹麻繩,樹上寄生植物十?dāng)?shù)種,老皮蒼蘚,古氣森森然,對之肅然起敬?!妒酚洝敳吡袀鳌氛f:“千歲之松,上有兔絲,下有茯苓?!彼砷L生,葉常青,有勁健之美陽剛之氣,又兼枝如游龍葉如翔鳳,舊時人家,常在中堂墻上掛《松鶴延年圖》,取長壽吉祥之意。吾家故居就有之。
縣城花果山東麓有一個盆景園,園中有杜鵑,有枸骨冬青,有松。將近六年來,早晚散步時常繞道去看。園子沒有圍墻,也從未遇見過園子的主人,唯有幾只土狗懶散橫臥其間,見人太多,低眉順眼的,不吠。龔自珍寫《病梅館記》,說“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以疏為美,密則無態(tài)”。梅是逸士,松是君子,到了園藝師的手里,無非供人玩賞的盆中之景,施以斧斤刀鋸,病之以為美。園中黑松馬尾松羅漢松數(shù)十棵,參差百態(tài)俊媚百端,當(dāng)是百丈懸崖中得來。剩下的,鐵絲錯綜纏繞,一些枝干故意截斷,還有一些剝?nèi)チ藰淦ぃ粗几械酵?。想起姜夔的詞,“樹猶如此”。
現(xiàn)在是四月上旬,春色已然七八分,山里的松樹陸續(xù)開花了,峰巒溝壑間明黃富麗,如黃金國度。用手輕搖樹枝,花粉如屑金飛揚,沾惹人的肌膚和衣裾,馥郁松香縈繞鼻息,深吸一口,其味清芳甘醇醒人腦腸。一場春雨過后,花粉堆積于城鄉(xiāng)無數(shù)水凼的邊沿,漸漸風(fēng)干成萬國地圖,每次路過都繞著走。佳人不可唐突,天物也不可唐突。
松花一名松黃,取其色,又名松筆頭,取其形。松花釀酒春水煎茶,張可久謂之春日山居兩件賞心之樂事。春水煎的明前茶雨前茶年年都喝,松花酒至今也沒有品嘗過,想必甘洌有松花之香。知道一款松花酒的制法:采擷四五月間馬尾松、赤松、黑松或油松的雄球花,曬干,搓下花粉,除去雜質(zhì),然后用素絹包裹,與酒一同放入器皿,密封浸泡十天即成。配方比是松花粉每一百克,配陳酒一千克。釀制工藝似乎并不復(fù)雜,他年若有閑情,也愿一試。
松花是一味藥,性溫,能益氣潤心肺,富硒?!侗静菥V目》說,摻和白砂糖,可作餅膏?!侗静輬D經(jīng)》又說松花可以作湯,“山人及時拂取,作湯點之甚佳。但不堪停久,故鮮用寄遠”。
松花湯未見過,松花餅也未吃過,少時去山上采春茶,倒是吃過松毛糖。秋燥少雨時,松針在夜間會分泌出糖粒,黏于松針上,大者如蠶豆,小者若芝麻,甘甜有松香,色乳白,垂懸若露滴。
草木有情,松亦有淚。松樹被砍傷后,會迅速分泌出松脂,彌合傷處,松脂凝然掛樹上,如女子腮邊珠淚泫然。
祖父的墳塋就在故居屋后一面向陽的山坡上,也就是黑松林的邊緣,墓碑上的對聯(lián)引自《千字文》,“如松之盛,似蘭斯馨”。
如竹斯清
枕邊有一冊鄭板橋畫的竹子。竹是墨竹,竹節(jié)勁峭如小獸的腿骨,參差錯落幾欲斷成幾截,竹葉枯淡濃濕,似燕集相語,里面有淋漓的煙光和露氣。竹邊偶爾畫一塊頑石、一叢幽蘭或者幾株小筍,石頭奇崛蒼古有肉感,如福祿壽仙翁突出的前額,嫩筍尖尖神采秀澈,芷蘭之香溢于紙外。竹君子、石大人、蘭處士,三者都是高士,是放逐人間的散仙,如果聯(lián)想到吃和采,哪怕是一念,就是罪過。夜闌時每聞細密風(fēng)雨聲,披衣起床推窗一望,院子里唯有婆娑月光和墨團花影,床頭唯有瀟竹散逸縱橫,滿紙淡煙古墨青玉枝。
板橋種竹畫竹寫竹四十余年,誓不做前人墨奴,于紙窗粉壁天光月影中,日夜看賞揣摩勤苦臨寫,終有鬼神暗中助之通之。畫冊非原畫,也有神靈附體,只可清供不可褻玩。板橋說:“蓋竹之體,瘦孤高,枝枝傲雪,節(jié)節(jié)千霄,有似君子豪氣凌云,不為俗屈?!卑鍢虻淖?,行書有隸意,筆畫瘦硬剞側(cè),筆勢清健豪邁,所謂“六分半書”,也有竹子的骨骼和風(fēng)神。其寫竹詩十?dāng)?shù)首卓爾不群,“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fēng)江上作魚竿”一句尤為玄妙。老子說:“玄之又玄,眾妙之門?!?/p>
小時候有一個時期愛繪畫,當(dāng)是學(xué)課文《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受了魯迅先生描繡像的影響。畫人像,畫靜物,畫山畫河畫草木,也坐在竹林中的絆地根草毯上畫過竹子。怎奈天資太差,也沒有老師可以請教,涂鴉出來的畫粗劣不堪,自己都覺得連一只雞也不如。雪天雞在雪地上走路,其腳跡神似披針狀的竹葉,添上一根竹竿,就是一幅現(xiàn)成的《雪竹圖》。雞走一步頭點三次,似也洋洋自得。
故居的東面有一片竹海,自然分成幾個部落,毛竹、水竹以及箬竹。毛竹骨節(jié)粗壯枝葉紛披,是竹海的統(tǒng)治者,其邊緣是頎長溫婉的水竹,被擠到坡旁和角落里的是箬竹,葉子寬長竹竿細矮,鄉(xiāng)人稱之蓮箬。以金陵十二釵作比,毛竹是正冊,水竹是副冊,箬竹是又副冊。這個比喻自然不佳,勉強說明植物界一樣有領(lǐng)地之爭而已。
鄉(xiāng)間傳說,個子矮的孩子,在風(fēng)清月朗的夜晚,獨自一人在竹林里搖毛竹會長高。其祝詞是:“竹子爺,竹子娘,你長粗來我長長?!蔽覜]有搖過竹,雖然個子也不高,爬竹子以及用新生竹枝和金櫻子編花環(huán)的事倒是常干。也在竹林里早讀、唱歌、睡大覺,與村里的發(fā)小持竹劍照著劍譜學(xué)劍術(shù),想象著有一天青衣斗篷行走江湖,一舞劍器動四方。讀了金庸先生的《射雕英雄傳》,還挖竹鞭做過打狗棒。
毛竹可做竹器,箢箕、筲箕、簸箕、扁擔(dān)、稻籮、提籃、蒲籃、蒸籠、連枷、竹耙子、竹簾、竹席、竹床、竹椅、竹碗、竹筷、竹碗柜、竹樓梯、竹閣樓,也可圍籬笆,做引水的竹筧,形制數(shù)十上百種,家中器具多半是毛竹剖篾編織而成。用久了的竹器,因為手和肌膚的摩挲,沾了血氣,似也成了靈物,表皮酡紅光潔如古玉。箢箕稻籮之類的竹器,使用頻繁又兼日曬雨淋,很容易朽壞,于是每隔三五年,家中就請篾匠師傅來做幾天活計。伐下的竹子堆在稻床上,篾匠和他的徒弟們一大清早就遠道趕來,破斫削刮條分縷析,篾刀到處一片嘩啦啦脆響,所謂勢如破竹,竹香隨風(fēng)流轉(zhuǎn),好聞得令人想打噴嚏。必殷勤給師傅遞煙倒茶,央其做一把寶劍、一張弓或者一個半自動竹彈筒,有一把好劍,尤其可以在玩伴中領(lǐng)一時之風(fēng)騷。
篾匠破竹時,我和妹妹搶著幫父親撕竹衣。竹衣是毛竹內(nèi)壁附著的一層膜,雪白如精良的紙張,很薄也有很韌性,可作笛膜。父親有一支竹笛,他傍晚從田地里勞作歸來,吃完飯做好家務(wù),就站在窗前橫笛而吹,眼睛盯著曲譜,一只腳打著拍子?!赌裂蚯贰稉u籃曲》《一網(wǎng)魚來一網(wǎng)糧》,一曲連一曲,音符如流水,與月光一起在村莊里流淌。他還有一把胡琴,琴身琴弓都是竹制,琴筒蒙以幽涼的蟒皮。
母親喜嘮叨,父親吹笛拉琴時卻靜坐在旁邊納鞋底,一臉慈穆的月光。鄉(xiāng)人每每夸贊說父親是才子,吹拉彈唱寫字記賬樣樣在行,還擔(dān)任過生產(chǎn)隊的會計。逢著別人當(dāng)面夸獎自己的丈夫,母親嘴上反駁著,心里是受用的。受用的表現(xiàn),是羞澀一低頭,手上的縫衣針在頭上篦幾下,然后借頭油的潤滑和頂針的推力,將針刺入千層底。她要的是竹籜,也就是包裹竹筍的殼。新筍開枝散葉時,竹籜紛落,撿拾回家在鍋里燙平,用于剪鞋樣。竹籜顏色深黑略帶紫紅,上有紋路,回旋狀。我家小腳姑奶三寸金蓮的鞋墊,要么是松針,要么是竹籜。也有人在竹籜的反面作畫,粘于扇骨上,謂之竹籜畫扇。
編米籮米篩要細篾,有些竹器則需要鎖口,如同從前裁縫做衣服要鎖邊,水竹就派上了用場。篾匠將水竹剖成細絲,然后在凳子的一頭釘上兩塊刀片,把竹絲放在刀縫中來回拉刮,直到細軟光滑如柳條,再或編或鎖,其精工很有點像隔壁素貞姐刺繡。水竹可做魚竿,沖頭上一戶人家有一坡湘妃竹,做成的魚竿更有風(fēng)味,只是那家的老婆婆臉皺心硬,很難討要,況且旁邊還拴著一條大狗。
箬竹的葉子擇來洗凈,墊在蒸籠上蒸小麥粑,或者包粽子,清芬竹氣滲入食物。也可編張志和《漁歌子》中寫到的箬笠,以竹篾為骨架,箬葉為帽檐,反面綴一截花繩作絆子,下雨天戴在頭上,絆子牢牢套到下巴上,上山下田都比雨傘方便實用。箬笠和蓑衣在舊時是很重要的雨具,穿戴的不單是鄉(xiāng)野村夫,還有王公大人?!都t樓夢》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風(fēng)雨夕制風(fēng)雨詞”,寫寶玉風(fēng)雨之夜去看黛玉,“一語未盡,只見寶玉頭上戴著大箬笠,身上披著蓑衣”,惹得黛玉笑其是漁翁。我十歲出頭的時候,家里還有一頂箬笠一件蓑衣,平時與蒲籃篩子一起,閑掛在弄道的墻壁上,一到雨天,父親就披掛整齊,拿著鋤頭去田里看護田埂。后來,蓑衣箬笠同眾多竹器木器瓦罐陶缽一起不知所終。
居有竹,是賢達如王徽之鄭板橋的清致,平常山野人家,屋前屋后盡是松竹,取其材用而已,不覺得松竹如何清雅高貴。“斷竹,繼竹,飛土,逐肉?!毕惹毓鸥琛稄椄琛穼懝旁絿脑枷让裼弥褡又乒浍C,也是取其材用,無關(guān)虛心氣節(jié)。
竹海風(fēng)濤沙沙簌簌,住在其中的人即使貧窮,也是有福的。那時候,西窗下常坐著一個清瘦的少年,在竹語或者竹雨聲中讀書寫作,吹口琴彈吉他,風(fēng)雨動竹子搖,心穆穆如磐石,有著與年紀(jì)不相稱的安靜。之后因為修路,故居拆除了,家里擇地新蓋了一座二層小樓,周邊有松無竹,樓上客廳是一道玻璃大門,父親問門楣上刻什么字,我說就刻“松風(fēng)竹雨”吧。
故居已成菜園,竹海還在,記憶還在。前幾天去竹林中走了一遭,看見一株老竹上還刻著發(fā)小的名字。從前頑劣,常在竹子初生竹籜剝落時,用刀在竹子上刻畫。竹長字也長,竹老字也老,竹子老到紅黃老到木白,那拙笨的手跡竟然有了漢代干支五行骨簽之韻。
記憶是個很奇妙的東西,會自動篩除甄選,留下美好的事物。比如它會剔除夏天竹海中的花蚊子?;ㄎ米訉W(xué)名白紋伊蚊,像小型蜘蛛,形體肥碩,色深褐,布著銀白的斑點,腳粗而長,毒性遠大于普通蚊子。竹林中悶熱潮濕,花蚊子極多,哪怕是從竹林中路過,也必會被叮出滿頭滿身的疙瘩,奇癢,越搔越癢,花露水和風(fēng)油精也奈何不得。若是叮到嬰兒,其粉嫩的皮膚很可能會潰爛化膿,非得進村醫(yī)療室不可?;ㄎ米幼匀灰驳翘萌胧?,白天藏在家中陰暗的角落里,傍晚聞到人氣兒,紛紛亂飛哼哼覓食,往往撞到臉上。
除了夏天有蚊子,住在竹海中,竹風(fēng)習(xí)習(xí)吉祥止止。我曾為故居的書房取名松竹軒,也曾仿歸有光憶項脊軒,寫過一篇《松竹軒志》。
松與竹契若金蘭,有松無竹,或者有竹無松,終有知音流落之憾。他年若改造庭院,當(dāng)手植修竹數(shù)竿于其中。鄭板橋曾把墨竹截成小段,做成窗欞,然后糊上皮紙,竹骨影影綽綽成天然竹畫。這個也不難。
昨天在天柱山住了一夜。山莊臥于松林竹海之中,外墻以竹片包裹,房中衣掛是天然竹杈。清早起來站在走廊上,雨霧迷蒙濕人睫毛,澗底溪流泠泠。在山莊后山獨自走了一個多小時,仍未走出那片毛竹的海。山莊名為臥龍,初見時想起《左傳》里的一句話,“深山大澤,實生龍蛇”。
今日春分,可食春菜。春菜以筍為極品,中午母親做了一盤竹筍臘肉,一掃而光。肉是自家養(yǎng)的黑毛豬肉,腌在圓圓一個大瓦缸里,用咸菜葉拌和覆蓋,可以一直保管到臘月。陰歷三四月的臘肉,瘦肉紅肥肉白,色是一流,香是一流,味是一流。筍非春筍,是從故居竹林中挖來的冬筍。一根春筍一竿竹,鄉(xiāng)人是舍不得吃的,況且春筍味澀,吃了麻嘴。冬筍長不大,即使出了土也會枯萎朽爛,其味道更清香,也更脆更嫩,是天賜美肴。冬筍配臘肉,見素抱樸,食之思無邪。
竹令人清,清節(jié)虛心清風(fēng)徐徐,它的兒子竹筍也令人清,吃起來清香滿齒一肚子白玉。食筍習(xí)俗據(jù)說起自成周,很古老了。《詩經(jīng)》說“其蔌維何,維筍及蒲”。又說“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數(shù)千年來,衍生成食筍文化,晉人戴凱著《竹譜》,宋僧人贊寧著《筍譜》,分別記載七八十種竹子及其筍子的不同風(fēng)味。古今為竹筍賦詩作文寫字繪畫者無數(shù),我記得的有三個人。一個是陸游,他吃江西貓頭筍,作詩說“色如玉版貓頭筍,味抵駝峰牛尾貍”。一個是吳昌碩,畫《竹筍圖》,題詩“客中雖有八珍嘗,哪及山家野筍香”。另一個是梁實秋,他的《筍》文章這樣寫,“春筍怎樣做都好,煎炒煨燉,無不佳妙。油燜筍非春筍不可,而春筍季節(jié)不長,故罐頭油燜筍一向頗受歡迎,惟近制多粗制濫造耳”。梁實秋出身還是太好,不懂冬筍之妙。
有一年山中訪文友,吃到干竹筍煨肉片,竹有肉香,肉有竹香,至今思念縈懷,似可謂之“竹肉”。竹肉不是肉竹,肉竹是音樂,肉為人聲,竹為管樂,品音樂,古人早就說過,“絲不如竹,竹不如肉”。
竹林中倒真的有竹肉,是生在腐朽竹鞭上的菌類,名曰竹菰、竹菇、竹蓐、竹笙、竹參或竹蘑菇。“生朽竹根節(jié)上,狀如木耳,紅色,大如彈丸,味如白樹雞”,《本草》如是說?!爸窆?,竹間蕈也,小如錢,色如胭脂,雨后叢生,離離可愛,惟陽羨山中有之,他處所無”,清人陳維崧《丁香結(jié)》如是載。白樹雞又名白木耳,生于樹上,也是菌類,狀如白雞,以白樹雞煮稀飯,名為白樹雞粥。竹肉不僅僅陽羨山中有之,有竹林處多有。吾鄉(xiāng)有一個鎮(zhèn)子叫菖蒲鎮(zhèn),沿河兩岸多修竹,鎮(zhèn)長啟兵兄與竹農(nóng)勘察竹林時,就采到了不少竹肉。并說竹肉煲湯,味極鮮美,說時舔嘴咋舌。還有一種竹肉如白傘,傘扇呈絲網(wǎng)狀,如白蛇蛻,故居竹海中曾見過,鄉(xiāng)人不識,當(dāng)毒蘑菇一腳踢個稀巴爛,暴殄天物莫過于此。
竹有壽,竹苞松茂,日月悠長,最長可以活到一百年朝上。老死前有的開竹花,花小而白,有淡香,花謝結(jié)竹米。竹米即竹實,是竹子的種子,色青味馨,甜,狀如麥,可以煮了當(dāng)飯吃。世傳鳳凰“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非醴泉不飲”??芍駥嵉暮币姾驼滟F。史傳常以竹子開花結(jié)果為兇兆,借之附會成篇推演亂世史。其實竹子開花也不是十分稀罕,年年有相關(guān)的新聞,我做記者時就曾經(jīng)拍過照片,竹枝披散裂變?nèi)甾裁椎暮套?,如水稻將熟。食竹實可以延年益壽?/p>
天生異物,非異人不得食,食者也是天大的福氣。容易做的是竹筒飯,伐新水竹截成竹筒,塞進糯米或香米,添加紅豆綠豆和瘦肉肥肉丁各半,放在火堆上炙烤,待竹筒表面出汗,剖開手抓而食,有仙家風(fēng)度。
近世有人做竹酒。毛竹初長成時,以針筒將原漿酒注入竹節(jié),一年后砍竹取酒,酒澄黃清冽,我喝過兩回,不聞酒氣只有竹香,薄醉時已是酩酊,竹味滲進骨頭,飄飄然以為有魏晉風(fēng)致。
竹多雅號,玉管龍種,青士君子,郁離瀟碧,也有叫碧虛郎和竹郎的。
郎騎竹馬來。故園竹海中,也曾與三五黃毛丫頭做騎竹之戲,如刀馬旦花木蘭穆桂英樊梨花跨竹嗒嗒嗒??上У氖菬o青梅,不然竹海之憶,也多一份少年情。
竹子是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