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萬華
文須雀
元月十日,午后,西風(fēng)凜冽,我裹了厚棉襖,去河畔散步。遇到一位專門拍文須雀的攝影愛好者,他表示對其他鳥沒有興趣。當我追逐一只水鷚時,他問那是什么鳥,還再三申明不喜歡,嫌它不好看。哪種鳥好看,哪種鳥不好看?我想問一下,天冷,嫌麻煩,沒開口。在我看來,每種鳥都好看,都萌,都有其他鳥不具有的精妙。水鷚的羽色與麻雀差不多,灰撲撲的,全身上下沒一處亮麗,它的尾巴又如白鹡鸰那般神經(jīng)質(zhì)的上下抖動,它很少放聲歌唱,只在灘涂沙渚上來去覓食,偶爾為領(lǐng)地和食物與同類爭吵,像一個已被生活磨蝕的中年婦女。但是水鷚之外,天地間再找不出一只與水鷚完全相同的鳥,它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存在。
那日天空陰沉,蘆葦莖稈上的麻雀結(jié)成團隊,忽而東忽而西,大廈將傾一般,不知何意。那位攝影愛好者東行西走,過一陣兒忽然指著蘆葦叢讓我看文須雀。等我湊近,除去蘆葦搖曳,哪里還有鳥影。那一日便與文須雀失之交臂。
然而世間眼看著錯失的,又何止是一只文須雀。
至三月,再去河畔,見到棲息的漁鷗已經(jīng)離去。已到安身立命的關(guān)鍵時刻,它們該去魚群更為密集的地方,為子孫后代籌謀。河面只剩下綠頭鴨和紅頭潛鴨。綠頭鴨自然成雙成對青梅竹馬,紅頭潛鴨卻寥落孑孓,全是“荷葉生時春恨生”的哀愁。到底是春天了,這些季候的先知們終究按捺不住興奮,水面上因此不時傳出含義明確的嘎嘎聲。有些綠頭鴨搖搖晃晃比翼而起,繞蘆葦叢飛一圈,又落到水面,大約是小夫妻旅行結(jié)婚。河岸邊的樹林中,大山雀的叫聲已發(fā)生變化,不再是夏秋冬三季的吱吱聲,現(xiàn)在它們將音調(diào)提高,音節(jié)增加,音韻裊娜婉轉(zhuǎn),該是說著“山無棱,江水為竭”之類的情話。攀樹干的大斑啄木鳥也忙中偷閑,絮語不斷。
蘆葦依舊是冬日模樣,風(fēng)硬,吹過時瑟瑟聲直來直去。偶爾幾莖葦稈挑一些荻花在風(fēng)中抖動,更多的蘆葦東倒西歪、彼此覆蓋,水蔥和東方香蒲凌亂不堪。沿蘆葦叢前行,聽到幾聲琴弦繃斷似的聲音,斷定鳥兒就在附近,駐足凝神,卻什么鳥都看不見。藏著掖著原不是鳥的本性,它們只是習(xí)慣了機警,但是現(xiàn)在,我看見許多鳥已經(jīng)學(xué)會躲躲藏藏,仿佛它們的存在是一件見不得天日的事情。
與蘆葦拉開一些距離,用望遠鏡細細搜索,終于在水面縱橫的蘆葦莖稈下見到十幾只文須雀??磻T了麻雀、長尾山雀、山噪鹛、烏鴉、喜鵲之類渾身的莊嚴凝重,現(xiàn)在見到色彩這般清新悅目的小雀,瞬間神清氣爽,仿佛腳下的這方土地,再不是山寒水瘦大地一片枯黃的青藏高原,而是周圍一片鶯聲燕語的江南。天雖然冷,文須雀卻其樂融融。這是一個群居的集體,或者是一個家族也未可知。正是午后休憩時分,大部分文須雀在蘆葦莖上嬉鬧,一派歲月不須回首的及時行樂樣,一只雄雀卻忙著洗澡。我見它兩次下水,先洗胸部,再洗腹部和尾部。當它出浴,甩水珠、梳理羽毛時,可以見到尾部的一道黑羽異常醒目。它臉頰上的黑髭紋自眼部錐形下垂,仿佛一個花臉,這加深了時光的滄桑感:“宋王爺坐江山為君不正,謫貶俺雅志府為庶民……”然而它的眼神表明它涉世未深,也表明它并不會因為年齡而沉淪。那些雌鳥們自然不留胡須,尾部又沒黑羽,渾身淺灰與淡黃,純粹一枚枚小清新。
翻遍記憶,與許多其他鳥一樣,文須雀在記憶中也沒有一席之地。沒什么可奇怪的,文須雀原是古北界的鳥,青海應(yīng)該常見,不過文須雀營巢須與蘆葦有關(guān),在蘆葦叢中,或者靠近水面的蘆葦下部。在那里,它們將自己隱藏起來,與大部分的世界隔絕開,偶爾在荻花和香蒲上玩雜技。蘆葦不會隨處生長,我常年生活的高寒山地,自然見不到文須雀。
不肯隨遇而安,鳥兒雖小,卻有志氣?!把嗳赴仓欩]之志?”這一點,陳勝完全錯了。
民間將文須雀叫龍鳳鳥,卻不知其中原因。或許是因為文須雀始終雌雄相伴,龍鳳呈祥?然而此時,眼前這些群居一處的文須雀,卻與龍與鳳都毫無關(guān)系,它們倒像古代穴居的先民,凡俗平實。
灰斑鳩
香莢蒾盛開之后,連翹與山桃接著綻出花苞。在高原,連翹早已有之,不認識的人常將它與金雀花混淆。不知山桃何時來到高原,記得有一年公園街頭一下開出許多,粉白爛漫,人們誤以為是櫻花。我與朋友分辨,說櫻花花瓣頂端有裂口,兔唇一樣,山桃花瓣沒有裂口。朋友不信,指明新寧廣場真有櫻花盛開。我打車去廣場,一看,還是山桃。
沒有山桃的地方,杏花綻放。
四月一到,便跟一個徒步群去黃河岸邊的古村落看杏花。不知村子何名,黃河自村前流過,沖出大片濕地灘涂,蒹葭蒼蒼,鷗鷺翔集。岸邊田地大多栽植杏樹,偶有麥田菜園。征得主人同意,進入杏林拍照。尚未正午,光線還好,不喜歡拍人像,漸漸與人群分離,獨自抱著相機東看西竄。
那些杏樹已經(jīng)老去,枝干遒勁,色澤黑褐。開出的杏花,初時帶些粉紅,漸漸泛出白來,一派素雅。黃河水清,藍天高遠,杏樹將老舊與粉嫩集于一身,有種“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的歷史感。以前也曾看過杏花的,怎么就沒覺出杏花的好來。
用相機拍照,雖然努力將光圈焦點諸種問題一一解決,但一張好照片全靠偶然,如我這般菜鳥更是如此。以山為背景,以天空為背景,以樹為背景,以花為背景,拍一朵花、一枝花、一樹花。如此忙碌時,聽得林中有大鳥拍翅一飛而過的聲音,循聲看去,卻不見鳥影。不見不足為怪,那肯定是灰斑鳩。
棲在林中的灰斑鳩就是這樣。你在林中行走,絕對不知道有一只灰斑鳩正站在高處的樹梢上,悄悄將你打量。灰斑鳩在暗,你在明,你懵然無知,灰斑鳩便看你的笑話。一旦你察覺,仰起頭,試圖走近幾步,套個近乎,灰斑鳩卻拍拍翅膀,一去無蹤。它是閃電,絕不給你親近的機會。
有一次,在大通河邊的白楊林中,我追逐一只大斑啄木鳥,仰著頭來去轉(zhuǎn)圈,快要轉(zhuǎn)暈時,發(fā)現(xiàn)一棵樹最高的枝條上正站著一只灰斑鳩。那天沙塵過去不久,天光暗沉,灰斑鳩只是一個黑色剪影。我佯裝不知,打眼偷看,那剪影一動不動。后來忍不住將腳步向大樹靠近,頭依舊轉(zhuǎn)過去看啄木鳥,即便是這樣偽裝灰斑鳩還是識破動機,待我走到樹下,它一起身,翩然遠去。
灰斑鳩有一身葡萄色加高級灰的羽毛,戴半月形鑲白邊的項圈,那項圈說由黑珍珠鑲成也不為過,纖細的嘴巴,一雙明察秋毫純凈的眼睛。當它站定,絕不像其他鳥類那樣神經(jīng)質(zhì)地抖翅擺尾,就是唱歌,也絕不在人前扭來扭去。它端莊嫻靜,神情溫婉,是鳥中閨秀——雖然有人說灰斑鳩走路,腳下仿佛絆蒜。
杏林中應(yīng)該有好幾只灰斑鳩。我在杏樹下來去,躡手躡腳,土壤松軟,并沒踩出什么聲響,然而隔一段時間,便有翅膀拍打的聲音,抬頭望去,又不見身影,鬼魅一般。來去幾趟,拍照的興趣陡然減去,任那些灰斑鳩如何將我消遣。林子外有一戶人家,塑料大棚內(nèi)種植些新鮮蔬菜,年輕女子來摘菜,后面跟出兩個男孩。男孩子很頑皮,我走過去和他們聊天,試圖探聽一些林中灰斑鳩的事情。孩子們對灰斑鳩明顯不感興趣,不怎樣接話。后來大一些的孩子還是說,灰斑鳩喜歡落在高處的樹枝上,如果樹位于林子邊緣,那么灰斑鳩絕不會站在靠近樹林那邊的枝子上。就是說,灰斑鳩喜歡視野開闊,它的警惕性高到讓你吃驚。
歐陽修寫田家生活,“林外鳴鳩春雨歇,屋頭初日杏花繁”,說斑鳩喜歡在雨后啼叫,但是我覺得,只有布谷的歌聲適宜在落雨時節(jié)聽,凄清的夜半也好。聽百靈和云雀,最好在麥苗青青的田野,鸚鵡學(xué)舌自然在朋友來訪時聽為妙,燕子呢喃,可以和德沃夏克的《第九交響曲》第二樂章一起聽,斑鳩呢,則適合傍晚時分坐在屋檐下聽。
以前的傍晚,月亮總是瘦的,炊煙升起,籬間翠菊未曾枯萎,河流在遠處,青山也在遠處,樹枝上的鳥巢影影綽綽。我們帶著汗水和雜草回家,坐在檐下,沒有燈盞,屋檐下的麻雀已經(jīng)睡去,野鴿子也已停止咕咕……可惜那時候沒有一只灰斑鳩在院外的青楊枝上突然幽幽地說:“哥哥——好?!?/p>
白眉林鴝
傍晚時分,穿行山林,看見一只棕胸巖鷚碎步小跑于枯葉上,發(fā)出沙沙沙的聲音,仿佛一縷風(fēng)拂過枯葉。一只麻雀那樣大的鳥會有多重?小時候抓過麻雀,卻不記得它們有多重,大約比一個雞蛋重不了多少。一些未曾飄落的枯葉在枝子上,風(fēng)過時,同樣發(fā)出沙沙的聲音。人在山林,時刻想的是鳥,身邊任何一點聲音都會引起警覺。葉子在枝上一動,人便停下來,凝神靜聽。這種行為在別人看來,一定怪異。好在此時再無我這樣的閑人,任何妄為都不引人注目。大多時候,這片林中發(fā)出輕微聲音的,都是長尾山雀、大山雀、林鶯和紅尾鴝。不過在寒冷冬天,紅尾鴝遠走他鄉(xiāng),林子只讓山雀駐守,還有啄木鳥。啄木鳥喜歡發(fā)出大動靜,篤篤篤,很遠就能知道它在忙什么。至于喜鵲的喳喳和灰喜鵲明知故問的啊啊,完全可以忽略。
似乎有一年多沒聽見烏鴉孤唳。
有烏鴉的日子跟沒有烏鴉的日子不一樣,這自然與烏鴉的黑沒有多少關(guān)系。以前在小鎮(zhèn)生活,秋冬兩季,日暮時分,大群烏鴉聚在天空,黑色磨盤一般,反復(fù)旋轉(zhuǎn),然后慢慢移向遠處山林。仰頭看它們,盡管有某種天空下墜的壓抑,但還是覺得它們有前行的路徑,有突圍的方向,不會困守一方。那時我大約也懷揣某種希望,希望未來不同于現(xiàn)在,然而那希求又沒有具體形貌,說不出大概?,F(xiàn)在離開小鎮(zhèn),見不到鴉群在天空暗云似地移動,希望卻因此擱置下來,仿佛停擺的時針。停止有時是因為篤定,有時是因為未來如紙張鋪開,字里行間,一覽無余,走近或者遠離,都不會有變化發(fā)生。
白眉林鴝自然先以聲音引起我注意。有點鈴聲大作的味道,似有大事發(fā)生,全體山林成員必得注意。我便坐在土坡上,仔細聽。如果仔細辨別,還是能聽出鈴聲里的輕松,以及一種未曾沾染塵埃的干凈。鈴聲從高處下移,那是一排青楊樹,后來聲音停駐在樹下一株水栒子上。水栒子沒發(fā)芽,稀疏枝子一一可數(shù)。兩只小鳥無處遁形,展開的幕布上一般,露出身影。
兩只雄鳥,背羽是我喜歡的青石藍。青石藍有更沉靜的味道,不同于湖藍和天空藍。湖藍有呼之欲出的隨意,天空藍只適宜出現(xiàn)在遙不可及的高空,青石藍有未來之感,與歷史無關(guān)。一只與歷史無關(guān)的鳥,自然純凈,不黏滯。仿佛剛剛誕生,在東風(fēng)中一睜眼,已是新芽破甲的春天。
除卻青石藍的背羽,醒目的還有兩條白色長眉。彎彎柳葉眉,快要描到后頸。眉毛有提升臉部的作用,讓下墜的臉頰和眼角飛起,靈動脫俗。白眉林鴝深諳這一妝容,因此顯得朝氣蓬勃。
現(xiàn)在是春天,兩只白眉林鴝做著春天應(yīng)該做的事。它們垂下翅膀,不停地顫動,尾巴輕彈,然后轉(zhuǎn)圈。轉(zhuǎn)的圈不多,兩三圈而已,大概怕暈。六月份,麻雀的雛鳥出窩,跟媽媽來草地散步時,通常也是這副模樣:耷拉翅膀,一邊抖動翅膀,一邊細聲啼叫。麻雀雛絨羽蓬松,看上去比媽媽胖許多,我每次見到,都要多看一會兒,覺得親切溫暖,是久違的故園情境。眼前這兩只白眉林鴝已經(jīng)長大,無嬌可撒,它倆是在向雌鳥展現(xiàn)魅力。
搜尋附近樹木,沒看見一只雌鳥?;蛟S雌鳥待嫁閨中,庭院深深,不愿露面。
跟其他鳥一樣,白眉林鴝的雌鳥衣著樸素,大地色系,仿佛造物主當初點染它的羽毛時便已叮囑:只要孕育便好。雌鳥們因此穩(wěn)重端莊,無須刻意裝飾,只偶爾驕矜,保持王后風(fēng)范。大約鳥們更好地保持了一些傳統(tǒng),這使它們的社會更加穩(wěn)定。
行走這片山林多時,四季景象已經(jīng)熟悉,植物也認得十之八九,一些鳥出現(xiàn),一些鳥消失,不再驚奇。去年那只戴菊驚鴻一瞥,再不見昔日身影。白腰擬蠟嘴雀也是。它們出現(xiàn),然后離去,再無重逢的可能。但有些鳥不同,金翅雀、戴勝、紅尾鴝,大杜鵑,我始終相信,不是今年,就是明年,它們還會出現(xiàn),這與候鳥留鳥的關(guān)系不大,不過是一種感覺。一些鳥是峨冠博帶的古人,一些鳥是特立獨行的現(xiàn)代派,一些鳥只愿成為這世間的隱逸者,懼負素志,策杖來歸。白眉林鴝就是那歸來者。
磯鷸
寓言“鷸蚌相爭”中,鷸和蚌都屬于死腦筋。兩者相持不下,生死存亡之際,居然還有閑心斗嘴。鷸冷笑說:“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即有死蚌?!卑霾皇救?,還嘴道:“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即有死鷸?!苯袢詹怀?,明日不出,鷸喙被蚌箝住,吃不到東西,自然餓死。蚌呢,如果今日不雨,明日不雨,當然也會干涸而死。雨,鷸死,不雨,蚌死,兩者各有百分之五十的勝算概率。
《說文》解釋:“鷸,知天將雨鳥也?!本褪钦f,鷸這種鳥知道天要下雨便作“鷸鷸”聲。知道天要下雨便悲悲戚戚抽泣不已的鳥多了去,最常見的,便是雞。以前人家,院子里會砌豬槽狗窩馬廄牛棚,當然還有雞圈。通常是院子一角,蓋起一座袖珍屋子,小門小洞,黑乎乎不見一絲光亮,屋外空出一塊場地,籬笆墻一圍,便是雞的世界。主人除去打掃雞圈拾雞蛋,很少到雞的領(lǐng)地去,麥粒谷糠之類,隔著籬笆撒幾把即可。如果哪日主人大動干戈,走進雞圈,多是壞事。雞明白這種情形,一旦主人打開籬笆居心不良地進來,雞們便撒潑一般又跳又叫,試圖抗爭。不過大多時候,雞們只要下蛋下得勤快,打鳴打得響亮,生活也算悠游。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的理想,在雞的世界更容易實現(xiàn)。雞預(yù)知天氣情況基本在傍晚時分,如果第二天天氣不好,有雨,雞們一上架就開始各種抱怨牢騷,唧唧咕咕不肯罷休,似乎只要它們表示不滿,天氣就會好轉(zhuǎn)。如果逢著陰雨,天地都被細雨打濕,積水滿園,花草倒伏,亮晃晃冷颼颼一個水世界。牛羊出不了門,青蛙亂跳時,雞在架上更是怨婦一般哭哭啼啼無休無止,讓人無限煩惱。
假如鷸果真能預(yù)知天氣情況,鷸蚌僵持不下,天昏地暗時,鷸可能比蚌要更早感覺到幻滅或者勝利。假如它稍微靈活些,及早做出判斷,乾坤便可扭轉(zhuǎn),而蚌,采取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的態(tài)度最為恰當。
自然界的鷸很多,鷸蚌相爭中的鷸,據(jù)說是蠣鷸,一種赤足、體羽黑白相間或者純黑色的中性涉禽,有長而銳利的紅色大嘴。蠣鷸喜歡跟蹤沙灘上的雙殼類軟體動物,它啄食這些獵物的方式有兩種:突然襲擊張開的殼,將喙深入兩殼間,仿佛剪刀那樣剪斷連接兩瓣殼的內(nèi)收肌,然后將已經(jīng)失去反抗能力的主人啄出;如果軟體動物早有防備,殼緊閉,蠣鷸則用蠻力,將一面殼敲碎,然后啄食。鷸蚌相爭中那只箝住鷸喙的蚌,應(yīng)該有極快的反應(yīng)能力,不畏強暴,能在蠣鷸將它的內(nèi)收肌剪斷之前將鷸喙夾住,從而相持一番。
蠣鷸多在沿海地區(qū),高原常見的是磯鷸。磯鷸走在河流中央的沙洲上,如入無人之境。這片沙洲不大,剛能打一場籃球,荒草披離,仿佛河面上的一滴濁淚,幾只白眉鴨休憩其上。早先,這沙洲是綠頭鴨的世界,還有漁鷗。漁鷗爭食、綠頭鴨成雙作對是慣常情景,現(xiàn)在,它們遙無影蹤,“江山輪流坐”的規(guī)定,在這里依舊能夠執(zhí)行。磯鷸小小的身子在沙洲一角隱入荒草時,我以為那是一只金眶鸻。但它比金眶鸻高挑,喙也長,直來直去。這片地域也有鹮嘴鷸,還有紅腳鷸和孤沙錐,都是大個子的鷸鳥,喙和腳都夸張,要么顏色鮮艷為朱紅,要么一根喙長得像武松的哨棒。比起它們,磯鷸幾乎不像鷸,走一步,點一下頭,尾巴也要點一點,有點頭哈腰之嫌。
磯鷸步入水濱荒草,久久不見。我估計它將沿著沙洲邊緣覓食,走一圈,待會兒自然出現(xiàn)在沙洲這一面,便不著急,慢慢等。來去在水畔,暮色卻不等人。暮色自河上大步踏來,晚風(fēng)跟隨其后。處暑之后好久了,早晚的冷日甚一日,堤岸上野薔薇的果子已經(jīng)深紅,香蒲的燭越舉越高,蘆葦開始瑟瑟,我原本要為一支曲子寫幾個字,卻一直聽,一直聽,聽到心緒枯竭,再也不想動筆了。
十幾分鐘后,磯鷸果真出現(xiàn)在沙洲這一面,一邊走一邊低頭找蟲子。它走著我早已規(guī)劃好的線路,不偏倚。它將繼續(xù)向前走,我想,它將走到剛才隱去身形處,那將是一個圓滿的結(jié)束,然后,它如果以不問世事的方式繼續(xù)走,會重新開始剛才的路徑,結(jié)束便是開始。然而當一個橢圓剛剛畫完,它一展翅,低低地飛到另一塊更小的沙洲上去了。
在那塊更小的沙洲上,它會不會繼續(xù)步出一個不規(guī)則的圓?
我后來察覺到自己的可笑。替一只鳥規(guī)劃行進線路,大約是因為有一條既定線路已埋在自己的潛意識中,像蜘蛛結(jié)在那里的網(wǎng),我的每一次行動,不過是沿那條在太陽下閃爍銀光的線而動。大約任何無意義的重復(fù),都如此。
褐柳鶯
進入山林沒走幾步,便看見一枚大山雀的蛋,迷路的孩子般臥在淺草中。想里面或許有雛兒,仔細看時,卻只是一枚空殼。顯然不是從高處墜落,若那樣,蛋殼肯定已經(jīng)粉碎。眼前的蛋殼只破了一個不規(guī)則的小洞,里面空無一物。應(yīng)該是某個小蟊賊偷了大山雀的蛋,啄開蛋殼,大吃一頓,揚長而去。原本應(yīng)該有雛兒的,看著空空如也的蛋殼,悵惘一下,往前走,又見一枚,同樣的結(jié)局。不知道是哪只粗心的大山雀,失了蛋還渾然不覺。
可是知道了又能怎樣,難不成像祥林嫂那樣逢人便說?
網(wǎng)絡(luò)上看到一只蒙古沙鸻,奮不顧身,試圖攔阻一輛拖拉機耕地。司機停下拖拉機去看,見蒙古沙鸻一心想保護的是自己的三枚蛋。太陽光強烈,沙地氣溫高達三十多度,小沙鸻便站在太陽照射的一面,用身體給鳥蛋遮陰。司機于是放一點瓶裝水給小鳥,繞開三枚蛋,繼續(xù)耕地。幾天后,司機去看,小鳥已經(jīng)出窩。司機對記者說,哪天說不定在水邊就碰到它們。
在這個暴力與溫情并存的世界,這是一件讓人愉悅的事。
本是小暑前后,加之長時間降雨,山林草木拼了命往高處長,似乎每一片葉子都在發(fā)出聲響。應(yīng)季野花也不落后,草木樨、沙蔥、決明子、天仙子、野茄子,它們絢麗、明艷,卻又顯得與喧囂無關(guān)。牛蒡到底是慢性子,花苞鼓囊囊的,快撐破了,花還是藏在里面。一只老鼠躲在青楊樹下的草叢中,瑟瑟發(fā)抖,不知什么大東西驚嚇了它。仔細看,它玻璃球一樣的眼睛正呈現(xiàn)出某種藍灰色,它的身體也是藍灰色。從沒見過藍灰色的老鼠,或許不是,不過是林間光線的問題。大斑啄木鳥的雛兒竟然在草叢中小老鼠一般亂竄,不可思議。它羽毛上的花紋尚未定型,仿佛一個有著開放性結(jié)尾的故事,長成戴勝或者長成啄木鳥,都無法確定。喜鵲雛兒也在地面上,修長的尾巴還沒長出,現(xiàn)在拖著的,是一把寫禿了的毛筆。
許多鳥父母都在養(yǎng)兒育女,忙得無暇啁啾,褐柳鶯卻只在枝子上鳴唱。前幾天來,看見它站在山路旁的一株槐樹上,今天來,它還在槐樹上,我便以為它是喜歡槐樹的?;睒浯_實不一般,枝形秀美,葉子婆娑,開花季節(jié),一樹白花獨自芬芳,不像青楊,葉子粗笨,樹干魁梧,開出的花仿佛大毛蟲。國槐是北方的樹,但有南方氣質(zhì)。褐柳鶯是北方的鳥,鳴唱起來卻像南方的鳥。褐柳鶯站在槐樹上,就有些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的味道。別人兒女成群,顯然它不稀罕。它站在屬于自己的高枝上,它的小尾巴是一把扇子,隨著歌喉有節(jié)奏地打開閉合。
尾巴隨歌喉而動的,還有大杜鵑。大杜鵑唱歌時尾羽散開來,左右搖擺,我說過的,它唱歌時像一位穿著曳地長裙的女歌手。眼前的褐柳鶯,則像彎下膝蓋道萬福的少女。
褐柳鶯長得普通,除卻兩道棕白色長眉紋,便是一只外形纖巧的褐色小鳥,黑眼珠,小嘴巴小腿。如果不曾親自聆聽它鳴唱,還以為它的叫聲也不過是“吱吱”“啾啾”。然而它畢竟是一種柳鶯,是鳥兒里的音樂家,即使隨便吱一聲,也暗合美學(xué)上的抑揚頓挫。蒲松齡《聊齋志異》寫連鎖給楊于畏彈琵琶:作“蕉窗零雨”之曲,酸人胸臆,楊不忍卒聽,則為“曉苑鶯聲”之調(diào),頓覺心懷暢適。站在槐樹下,聽褐柳鶯鳴唱,確有心懷暢適之感。若琴論家來聽,說不定會將褐柳鶯的鳴唱歸于“達則兼濟天下的和樂之暢”。
而林子深處的杜鵑和斑鳩,吟唱的主題,永遠是樂道而不失其操的獨善其身。
松鴉
民間之所以將松鴉和戴勝都稱作“山和尚”,總結(jié)起來大致有兩種原因:其一,它們的羽色,有點像和尚穿的袈裟;其二,它們的鳴聲似和尚念經(jīng)。這第二個原因,我實在不能贊同。戴勝叫起來,似布谷又像斑鳩,不過布谷將兩音節(jié)隔得山一程水一程,全是憂愁,斑鳩喜歡用“咕咕-咕”三音節(jié)訴說。戴勝只是潦草“咕咕”兩聲就作罷,松鴉呢,多是沙啞短促的“啊-啊”幾聲,缺乏美感。和尚念經(jīng)總不該這樣吧。至于羽色,戴勝以栗棕為主,雜以花斑,青藏高原上的松鴉大體粉褐色,這兩者都接近赤褐的袈裟,還算說得過去。如果就形象而言,戴勝更似帝王。松鴉,按照埃諾斯·米爾斯的說法,是“知識分子,也是貴族、獨裁者和專橫者”,但在我看來,松鴉更像一位高智商的花花公子。
好事的科學(xué)家拿松鴉做實驗:盛水的長頸瓶里裝幾只蟲子,水只盛到一半,旁邊分別放一些軟木塞和石子。松鴉先將石子啄進瓶中,水面稍有升高。再將軟木塞啄進瓶子,木塞飄到上面,水面并沒升高。松鴉判斷良久,終于只啄石子,放棄軟木塞,最終水面升到一定高度,松鴉吃到蟲子。有科學(xué)家說,松鴉的智慧相當于六七歲的兒童。
2018年中秋節(jié),在一片蔓延至整座山坡的樺樹林中,我與一只松鴉相遇。秋日的樺樹林異常靜謐,盡管時有幾只暗綠柳鶯躲藏在枝葉中鳴叫,偶有孤鴉拍翅而過,植物們卻始終默不作聲,只悄悄呼吸。土壤也在呼吸,風(fēng)流連于白日夢游。林中多是白樺,銀白的樹干長滿苔蘚,也有一種名叫柳花菜的菌類生長出來。這些片狀的淡綠色菌類可以食用,摘來洗凈,用水泡軟,拌上佐料,可與發(fā)菜媲美。夾雜其間的紅樺樹皮襤褸,隨手一揭,便可撕下一片,薄而脆裂。它們的葉子都一樣,細碎、纖巧,仿佛五代的一些小令,此時一半已經(jīng)變黃,另一半仍舊蔥綠。陽光不太好,這使黃色的葉子稍顯暗淡,使綠色的葉子愈加沉靜。松鴉并沒看見我,嘴中叼著什么,莽撞地飛來,顯然有目標,卻驀然看見我,只好臨時偏離航向,暫落在一棵白樺上。我同樣措手不及。我原本蹲在地面摘莛子鐮的果實吃。這種白而綿軟的小果子,我幼年時曾叫它棉蛋,多年后費許多功夫終于知道其學(xué)名為莛子鐮,一種理氣活血、消腫鎮(zhèn)痛的草藥。果子很小,且少,只能用牙尖咬,黑色的籽卻大。吃兩枚,正欲起身,一眼撞見迎面飛來的松鴉。
松鴉再怎么聰明,畢竟不能跟我相比,而且我早已染指許多伎倆,懂得佯裝不知。于是我便再次蹲下,低頭,保持原樣,卻用余光將其打量。
它過于謹慎,始終在分析我的行為。它在白樺樹干上停駐良久,見我似乎忘了它,或者對它根本不在意,便又飛起,繞樹林半圈,兜回來,落在離我不遠的地面上,再次觀望一番,然后將銜在嘴里的東西埋進落葉中。
地面早有一層松軟朽葉,偶爾風(fēng)過,葉子零零散散落下,飛鳥像魚一樣,靜無聲息。一分鐘左右,松鴉終于將種子埋好,再次環(huán)顧四周,又盯視我?guī)酌?,然后放心飛去。黃綠相雜的林子里,粉褐色的松鴉無疑顯得醒目,那翅膀上黑、白、藍相間的橫斑尤其醒目,佩戴的珠寶一般。如果渡鴉是老成持重的先生,此刻飛出林子去的松鴉,無疑是戴著夸張飾品的公子少年。
但我斷不能走過去看它埋了什么,它的尊嚴必須維護。
一些動物行為專家曾經(jīng)認為,情景記憶不僅僅限于人類,一些動物也有此種記憶。譬如松鴉,它不僅能記得過去,還有未來意識。站在林子里,想到這一點,有些欣慰,卻又擔(dān)憂。欣慰的是,松鴉未雨綢繆,不管計劃有無疏漏,不管能走到哪一步、能走多遠,總之它在為明天設(shè)想。懷揣未來,腳下才有希望之路。擔(dān)憂的是,除去儲存食物之類的實際事務(wù),松鴉會不會在某一天突然杞人憂天庸人自擾,再也無法輕盈起來。
從未在生活中見過冠藍鴉??磮D片,它有異常漂亮的藍色羽冠,藍灰色肩部,翅膀和尾羽都是典型的黑白藍斑紋。有人認為中國文化中的青鳥便是冠藍鴉,不過據(jù)我所知,冠藍鴉只生活在加拿大及美國東部落基山脈一帶,它可不會飛到中國的神話中來。如果排除掉冠藍鴉,青鳥的原型似乎只限于紅嘴藍鵲了。然而紅嘴藍鵲我也沒見過。
網(wǎng)絡(luò)上有一詞條,說青海沒有松鴉,簡直豈有此理。
褐背擬地鴉
才是九月下旬,一場雨過,遠山頓時變白。也不特別驚奇,畢竟六七月的雪都見過,秋天的雪實在不算魔幻。山下大片牧場,種植青稞、燕麥和油菜,因此形成的青稞田、燕麥田和油菜田大到失去邊際。青稞已經(jīng)成熟,油菜也是,燕麥倒是一片蔥蘢。燕麥黃時,色澤要比青稞明亮。朋友問青燕麥是不是一直不會老去。我想了想,還真不知道。我所關(guān)心的,是這沒有邊際的青稞燕麥油菜將怎樣收割,如果握鐮刀的收麥人絡(luò)繹而來,倒也放心,但現(xiàn)在這個時代,年輕人都背著包裹往外跑,青稞燕麥油菜如果有腿,想必也跑了。被想象折磨得惘然不已,忍了許久,問朋友到底怎樣收割。大公司承包,收割機轟隆隆一陣來去,收完了。咿咿呀呀的青衣一下子變作機器人,興味索然。
偶爾一兩群麻雀蹲在牧場邊的電線上,車子一過,嘩啦啦飛起,仿佛濺起許多泥點。好歹也是守著大片莊稼的麻雀,坐擁天下,青稞燕麥油菜隨意吃,吃不了還可以糟蹋,這膽子也太小了,不像在人群中廝混過的模樣。想來也是,這里土地雖然遼闊,居住的人還是太少了。牧民的白帳篷孤零零落在山灣,隔許久才能看見另一座。藏狗如黑色逗點偶爾移動。擱置的汽車在帳篷另一邊,罩著白布,如另一座帳篷。羊群一團團散開在大地上,都是棕色臉面棕色四肢棕臀棕尾的山羊,只有背腹一點白。以前讀《奧威爾日記》,對摩洛哥那些棕色山羊充滿好奇,暗自猜度棕色山羊是不是顯得很老氣,像穿棕色衣服的人?,F(xiàn)在它們從書中走出,一路風(fēng)塵到底將棕色漂淡了許多,看上去也不怎樣衰老。
休息時跑去看一種高挺的陌生植物,遇見一只褐背擬地鴉,在草叢深處的土堆上,正像鼠兔那樣抬起腦袋來,警惕地向四周張望。哨兵,我想,它的同伴肯定就在旁邊。我沒來得及察看周圍,它突然向地下一縱,不見了。讓人恍惚到以為剛才打了一個盹。
不過我終于見到了這種叫地山雀的鳥類。
有一次,我看一檔自然節(jié)目,一位外籍主持人介紹褐背擬地鴉。他坐在草原上,旁邊是節(jié)目的主人公——雙腳一跳一跳向前行進的褐背擬地鴉。應(yīng)該是在青藏高原,草類叫不出名字,但熟悉,幾種盛開的野花,有龍膽和黃花棘豆。他說,褐背擬地鴉是藍冠山雀的近親。既然是近親,想必褐背擬地鴉是山雀科。查資料,說是鴉科。那么它是最小的鴉呢,還是較大的山雀呢,讓人糊涂。仔細看照片,發(fā)現(xiàn)它自己長得也糊涂:有著鴉一般的喙和身體,卻不肯像鴉們那樣老謀深算地踱步。
褐背擬地鴉還有一個諢號,土里鉆鉆。顧名思義,它喜歡土里來土里去,土行孫一樣,精通遁地術(shù)。作為一只鳥,不向天空高飛,卻一味沉迷地府,顯得沒志向。不過鳥為什么一定要向往高處呢。褐背擬地鴉借住在鼠兔的窩里,不用筑巢,沒有風(fēng)吹日曬,肚子餓了,到草叢找找蟲子,渴了,尋點水喝,日子過得悠哉游哉,神仙一般。而且還有雪雀做同盟:一旦發(fā)現(xiàn)敵情,雪雀會前來助陣。
在草原上,褐背擬地鴉、鼠兔和雪雀三者同呼吸共命運。鼠兔是一種被人們嚴重誤解的小動物,一肚子委屈無處訴說。人們將草原退化的罪責(zé)歸咎到鼠兔,一次次大規(guī)模進行滅鼠活動。人們將C型肉毒素拌到谷粒中,再將谷粒撒到鼠兔生活的地方。鼠兔吃了谷粒,毒藥濃度大到一定程度,運動神經(jīng)開始被麻痹,衰弱,無法呼吸,慢慢窒息死去。鼠兔被毒殺的同時,褐背擬地鴉和雪雀的數(shù)量也會急劇減少,因為它們同樣吃了有毒的草籽。實際上,鼠兔大規(guī)?;顒樱⒉粫茐牟菰?,它們吃一些牛馬羊不愿啃食的有毒植物;它們挖洞,將土壤深處的礦物質(zhì)和水分運送到表層;它們的排泄物,又給植物送去營養(yǎng)。草場退化的真正罪魁禍首是牲畜本身,是過度放牧惹的禍。鼠兔活動的地方,往往是草皮滑落、草莖接觸不到土壤的地方,它是草場退化的標志,而不是起因。
不過褐背擬地鴉到底還是有著鴉科鳥類的膽量和智慧。牧人說,別看褐背擬地鴉一個土打滾,干壞事絕不會讓狗逮住。它啄破帳篷,抽走繩子,經(jīng)常到寺院里溜達,跳到摩托車座椅上兜風(fēng)……想來也該如此,一種腦容量僅次于人類的鳥,過一過人類的生活,有何不可?
赤麻鴨
看野鴨在河流上空飛,便覺得吃力,很想自己也使出一份力來幫幫它們。顯然它們自己也覺費勁,翅膀啪啪啪發(fā)出些聲響,為了飛得快一些,頭使勁往前面伸,雙腳向后蹬。所以野鴨如果在飛,往往是未見其影,先聞其聲。不過野鴨在開滿荻花的秋水上面咋咋呼呼地飛,倒也有一份詩意,“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不僅僅如此,還有萬古江河鳥飛回的蕭然與曠遠。
戊戌年十一月初,在一座高山水庫,我見到飛來越冬的赤麻鴨群,數(shù)量龐大,從遠處看,如大片枯葉將近岸水面遮蔽。赤麻鴨有個更好聽的名字,黃鴨,從名字判斷,它既不像綠頭鴨那樣有綠色的大腦袋,也不像綠翅鴨那樣有金屬綠的翼鏡,更不像針尾鴨那樣拖著標桿似的長尾巴。它就是它,一身橙栗色羽毛的大型野鴨。夏季,雄鳥們還要在脖頸戴個黑色羽毛的領(lǐng)環(huán),以示與眾不同。說它是野鴨,還不如說它更像大雁,它像大雁那樣嘎嘎鳴叫,像大雁那般遷徙,也如大雁那般飛行時將隊伍排成某種形狀。
一則早先的消息,2007年至2008年,青海湖保護區(qū)管理局聯(lián)合中科院動物研究所、計算機網(wǎng)絡(luò)信息中心等科研單位對二十五只赤麻鴨進行GPS定位跟蹤,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些開春后來到青海湖水域的赤麻鴨,冬季要回到孟加拉灣越冬。它們的遷徙路線是:自青海湖向南進入四川境內(nèi),再進入橫斷山脈三江并流區(qū)域,這時有些赤麻鴨會選擇在此越冬,而繼續(xù)向南的就會進入孟加拉國和緬甸境內(nèi),在那里,有些赤麻鴨會沿著伊洛瓦江、布拉馬普特拉河流繼續(xù)進入孟加拉灣。那是一些夏候鳥,春天來到,冬季離去。
我所見的這些赤麻鴨,卻是冬候鳥。一位在水庫附近長期生活的男子說,這些黃鴨每年五月離去,十月底回來,整個冬季,即便水庫被冰雪覆蓋,它們也一直在冰面上生活。冬季的高原,即使沒有雪,草木也已枯去,山寒水瘦,蟲子遁形,數(shù)量如此龐大的赤麻鴨,不知以何果腹。
鳥類的遷徙,并不像人類那樣,追逐舒服與新鮮,而是因為食物的變化。鳥類始終是現(xiàn)實主義者,這種現(xiàn)實有時不近人情??醇o錄片《鳥類的世界》,講白骨頂雞養(yǎng)育兒女:一對夫婦有時會一口氣孵九只雛鳥,起先它們還有耐心,用食物誘導(dǎo)雛兒下水,捕食喂養(yǎng)它們,幾天之后耐心失去,它們便會啄嗷嗷待哺的雛兒腦袋,進行懲罰,這種懲罰始終圍繞一只,直到那只雛鳥不敢討食以至餓死。以此類推,再懲罰另一只,最后,只剩下兩三只雛鳥,然后將它們養(yǎng)大。在繼承族群與基因面前,愛有時得退避三舍,食物始終重要。為了食物,飛越關(guān)山,不過尋常。
依照習(xí)慣,我眼前的這群赤麻鴨,會在傍晚和清晨出去捕食。水面被冰封,不過水庫四周有片濕地,有自遠處奔流而來的小河,有農(nóng)田和茂密山林,更遠的村莊,它們自然不會涉足。早晚覓食,白天的大部分時間,它們便在冰面上頤養(yǎng)天年。此時,它們再不需要養(yǎng)育兒女,不需筑巢,不需絞盡腦汁博取異性關(guān)注,不需決斗。它們已經(jīng)遠離了生活中那段亂紛紛的緊張階段,盡管以后這樣的日子會繼續(xù)來到,但眼下的時間只屬于自己,它們可以將這段時間揉搓成大雪球拋來擲去,盡情嬉戲。
五月四日
湖上還能再開兩星期的車,之后,冰面會四處崩裂,每走一步都可能丟掉性命。鵝和鴨子會飛到這里,你會看到的,某個早晨,它們就那么出現(xiàn)了,從中國、泰國或者別的什么該死的天堂一樣的地方突然降臨。
五月二十一日
湖堤上,沙地里有斑斑點點的銀蓮花花簇。鴨子在開闊的地帶里打鬧,既渴望愛情,也渴求新鮮的流水。它們在南方度過了不少時日。當狗朝它們奔去時,便以哀婉的姿態(tài)紛紛起飛。人類最初模仿鳥類制造飛機,鴨子則模仿了早期的飛機。
這是來自西爾萬·泰松《在西伯利亞森林中》中的兩則日記。讀這些記錄,自然不能確定我所見到的這群赤麻鴨夏季就是在貝加爾湖上度過的,但它們肯定來自北方,俄羅斯的原野,或者蒙古草原。在那里,清風(fēng)長驅(qū)直入,泰加林如同墨綠色綢布在起伏的大地上鋪展。熊從冬眠中醒來,搖搖晃晃。草地上野花芬芳,胡蜂陶醉其間。水面上,這些赤麻鴨成雙成對,“盛裝滑過,微微頷首向其他夫婦致意”。
如此周而復(fù)始。這應(yīng)該就是赤麻鴨圓滿的一生,沒有殘缺。如果有,那也只是來自外界某種秩序的混亂,以及某種精神領(lǐng)域的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