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帕圖
從頭開始吧。
我們從頭開始講。
十五歲的那年,我決定開始寫詩。那個時候我只看顧城,看北島,看支離破碎的理想和一些虛構(gòu)的現(xiàn)實。
新來的語文老師是一個詩人。當(dāng)我們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都“哇噻”地叫了出來。因為我們沒有見過活著的詩人,對于坐立不安的初中生來說,這是一件很新鮮的事情;因為在我們的想法里,詩人是李白,是杜甫,是莎士比亞,也是狄金森。
我的語文老師出了一本詩集,叫《黑夜與雪》,我讓我爸在網(wǎng)上給我買了一本。當(dāng)時當(dāng)當(dāng)網(wǎng)的月銷量是兩本,一本是我買的,一本是我們班上的另外一位同學(xué)買的。
小孩子是看不懂大人寫的詩的,就像大人也從來沒有認(rèn)真地聽過小朋友講話。很公平。我的老師不是很出名的詩人,大家都在想為什么,其實我悄悄地想到了答案。
他的詩總是那么晦澀難懂,關(guān)于他的母親,關(guān)于黑夜的燭火,關(guān)于他的眼淚。那時我不能理解詩人的眼淚,我覺得他們做作又虛偽。
就像古典詩詞里,大家都咒罵昏庸無能的政治,想解甲歸田過田園牧歌的生活,但是字里行間又都是苦求伯樂的翹首以盼。
夾雜在狠話中間的恭維也是恭維,放狠話的作用變得毫無意義。
想種田就去種,想當(dāng)官就去當(dāng),天下三萬六千零七種活法,你偏偏在非左即右的岔路口徘徊了二十年。
你以為你不一樣,你以為你很酷,殊不知你和那七十多億個徘徊的人沒什么區(qū)別。
后來我越來越看不慣期末考試的議論文。大家都緊扣著時事,爭先恐后地堆砌著自己一縷一縷的思緒,他們覺得自己知道的很多,卻各管各地獨自活著。
去年社會學(xué),我們學(xué)了Alienation,用的例子是馬克思和迪爾凱姆的文獻。迪爾凱姆說,極度的個人主義盡頭就是抑郁,自殺,喪失人性。因為說到底,雖然很不愿意承認(rèn),人最終還是一種social creature。
之前有個朋友問我,你覺得世界上最形象的一個詞語是什么?我說我不知道。說來慚愧,我大學(xué)主修的專業(yè)就是語言學(xué),但我被這么一個小朋友都可以滔滔不絕拉著你扯半個小時的問題問住了。
盡管教授總是在課上跟我們講語言是構(gòu)建社會里很重要的一環(huán),大家都若有所思地點著頭。但我想他估計是口誤了,溝通才是社會的基礎(chǔ),語言是溝通重要的手段。溝通是信息的交互傳遞,溝通的時候總是真的,但是人偶爾會用語言撒謊。
所有的語言都是詞不達意,大家就把溝通悄悄藏在心里。
好像跑題了。
總之,我做了一件很幼稚的事情來宣泄當(dāng)時想當(dāng)詩人的復(fù)雜情緒。我在一期雜志上抄了一篇辭藻華麗的散文,通篇致郁的文字氣氛,最后還用一句“時間,是萬物的天敵”作為結(jié)尾。
那篇作文,我得了A+,但是在優(yōu)秀作文展示的時候,詩人老師沒有讓我上去。后來下課了,他單獨找到我,問我這是我寫的嗎?
我猶豫了一下,說是。他的眼睛里閃過了一束光。他說寫得不錯,寫得不錯。隨即把作文本還給我。我接過了本子,他卻遲遲沒有收手,而是看著我,就這么看著我。過了很久,他笑著放開了本子,揉了揉我的腦袋,端著茶杯、教案走出了教室。
“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彼穆曇粼谧呃壤锘厥幹?,人卻消失在了樓梯轉(zhuǎn)角。
那年我十五歲,不知道這句話什么意思。在我興致勃勃地把我寫的東西拿給我母親看的時候,她露出了和詩人老師一樣的笑容,說了同樣的這句話。
后來我去查了這句話的意思,以為他們想說的是小朋友不配擁有復(fù)雜的成人情緒,小朋友就應(yīng)該開開心心,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
后來每次考試,詩人老師都會在考完之后悄悄把我拉到一邊,問我這次寫的作文是什么,我就把我寫的內(nèi)容跟他講。他聽完后,會再問一遍,這次沒有寫得很消極吧?
其實是有的,因為我一直都是一個很消極的人。小時候和家人去爬武夷山,爬到一半我坐在板凳上開始哭。爸媽問我為什么哭,我說山頂上啥也不會有,只有一條下山的路,這是一件徒勞無功的事。
但我還是笑著說沒有,這次寫得很積極。每每這個時候,他就會滿意地瞇著眼笑笑,然后拍拍我的肩膀走掉。
我撒了謊,因為我怕他因為我沒有聽他的建議,會對我失望。
人偶爾也會用語言撒謊,對吧?
再后來,我被選上去參加一個青少年作文比賽的復(fù)賽,我的詩人老師是領(lǐng)隊。那天我們坐在大巴車上,和穿著各色校服的學(xué)生一同。哦對了,比賽場地的教室前有一棵樹,正值初夏,開的什么花我記不清了,但是很漂亮。
那次的題目叫“這里的時刻靜悄悄”。最讓我激動的是,作文要求的第三個小項是“體裁不限,詩歌類不低于十四行”。平時的作文都是“體裁不限,詩歌除外”,我想為什么大家都不寫詩呢,詩多漂亮啊。
我花了十五分鐘構(gòu)思,五分鐘寫了一首二十一行的詩,坐在座位上趴著睡了十分鐘后,在三十分鐘的時候起立交卷,然后在同考室的同學(xué)們詫異的眼光里走出了教室。
出教室后,別的同學(xué)都沒出來。詩人老師看我出來了,忙走上來問我怎么這么快交卷了。我說寫首詩能花多久。
他愣了一下,又問了我一遍寫的啥,我說詩。
他問我為什么想寫詩呢?我想了好久,說圖個省事兒唄,再說平時在學(xué)校考試都不讓寫,好不容易讓寫了就試試唄。
他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后來同學(xué)們也都沒有寫到規(guī)定的兩個小時,大多數(shù)人一個小時就交卷出來了。出來后他們興致勃勃地討論著自己寫了什么,用了什么體裁,引經(jīng)據(jù)典了哪些話。我就坐在旁邊的花壇上喝著水,盯著那棵樹發(fā)呆。
本來那天下午和比賽配套的還有一個作家的講座的,是寫《塵埃落定》的阿來。詩人老師比賽前答應(yīng)讓我去聽,但是比賽完了卻催我回學(xué)校上課,因為馬上要中考了,我成績又不好,一定要好好聽課。
我其實很想去的,但是我答應(yīng)了他。因為那個時候我還穿著臟兮兮的普通跑鞋,一周零花錢五十塊,一般周二就會花完然后恬不知恥地蹭同學(xué)的零食和飲料。那個時候我覺得世界只有成都這么大,而他是我普普通通的生活里最接近遠方的人,我決定聽他的話。
我問他他會去聽嗎,他說他會,然后我就讓他回來之后講給我聽,他說好。
后來的時間就過得很快了,我匆匆忙忙地畢業(yè),以不高不低的成績上了一個普普通通的高中。
而他也沒有跟我講那天下午阿來在講座上到底講了些什么。
我不覺得他騙了我,他應(yīng)該是忘了,但是回頭想想,兩者又好像沒有什么區(qū)別。
到了新高中后,我有些幼稚的文筆很快得到了語文老師的肯定,她把我寫的練習(xí)片段在全年級的語文課上推廣,導(dǎo)致不少人都知道了我初中的時候喜歡盯著那個坐我前面的姑娘犯花癡。
上了高中后,我不怎么寫詩了,我也慢慢有點明白了當(dāng)初詩人老師說的那句為賦新詞強說愁是什么意思。幾年前寫的那些自以為動人的東西簡直就像是拿尿和的屎一樣又臭又騷。
再一次寫詩是在高二那年,我喜歡上了鄰班的一個姑娘。我眼里的姑娘自信、灑脫、一塵不染,我常常在練舞室里看她跳舞然后悄悄流鼻血。
我整夜整夜地想著她。于是一次外出的時候,我買了個本子,開始給她寫詩。
就這樣一首接著一首,上課寫,下課也寫,還沒有跟她談戀愛我就耗盡了我所有的詞句,以至于后來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說“都好”,“都可以”,“我聽你的”,“你開心我就開心”。
我還寫了一首詩,請文學(xué)社社長喝了一杯酸奶后讓他偷偷加塞兒給我弄到了校報上。第二周的校報出來的時候,隔壁班的同學(xué)直接炸了,平時沒人看的報紙被爭相傳看。
因為我和他們講過這件事情,他們都當(dāng)我是開玩笑。
那首詩的內(nèi)容,我也記不清了,只記得在一眾教師調(diào)研后的贊美友誼贊美春天的很正式文章里,我的情詩“WHY”顯得特別醒目。
語文老師問起來的時候,我說這首詩的題目是英文,是為什么的意思。但是只有我知道,“WHY”是那個姑娘名字的首字母縮寫。
青春期少年的自我滿足總是藏匿在這些小小的心照不宣里。
后來我們還是分開了,因為姑娘覺得我是一個很沒有主見的人。我很難過。我第一次談戀愛,使出渾身解數(shù)去讓她開心,她卻說我粘人,不成熟。
我在決定出國念書的那個暑假,在學(xué)校陪著升高三的同學(xué)們補了最后一個月的課。趴在桌子上看著平時插科打諢的大家都在奮筆疾書,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青春期不明不白地就結(jié)束了,稀里糊涂地,沒有努力提升過成績,沒有好好聽爸媽的話,沒有成熟地去喜歡一個人。
我患得患失地看著窗外的落日,想象著未來的日子會有多么不同,和往前往后各推十年,每一個坐在這個靠窗位置上的少男少女一模一樣。
我以為我很不同,我是全世界唯一,那天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也是在非左即右的岔路口徘徊的七十億分之一。
于是,我又做了一件無比俗套幼稚的事情,我給那個姑娘寫了一封三頁紙的離別信。我寫了又刪,刪了又寫,很多話想說卻覺得沒必要,很多不想說的又隱隱感覺要脫口而出。
我上課寫,下課寫,寫完草稿之后修改了兩次又正式地謄抄了一遍。感覺又像回到了當(dāng)初悄悄給姑娘寫詩的時候。想到詩,我從我的箱子里翻出了那個本子。本子封面是一只貓,里面連橫線都沒有,是一頁頁空白,前二十頁每一頁有一首我寫給她的詩。
放假的那一天,我頂著黑眼圈鄭重其事地把本子和那三頁謄抄完了的信給了我的朋友,讓他下學(xué)期開學(xué)轉(zhuǎn)交給她。
朋友嘆了口氣,說我這樣做沒有意義的,不喜歡了就是不喜歡了,拜天拜厚土拜炎黃二帝都沒有用了,何必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我想到了小時候爬武夷山在山腰坐著號啕大哭的花臉。
那之后,過去了三年。我沒有再碰到一個姑娘讓我想沒日沒夜地給她連寫二十首詩;加上現(xiàn)在的女孩子好像也不那么老土了,不再喜歡這些東西,于是我就開始寫個人,寫情緒,寫孤獨的月亮。
我突然理解了詩人老師寫的黑夜和燭火。我開始相信詩人的眼淚,卻再也沒有寫出過高中那種能讓我哭出來的詩。
我明白了為什么詩大多是孤獨的。像是鐫刻在某一個波段的符號,全世界的人每個人手里都有一臺收音機,大家不停地調(diào)試著,卻很少有人同時聽到同一個頻率的同一個符號。
我也想好了關(guān)于朋友問題的答案。我覺得最形象的詞兒是“人?!薄H硕嘈“?,海多大啊,人堆成的海,得有多孤獨啊。再比如說,一滴水加一滴水,是一滴大一圈的水;而一個人加一個人,是兩個不同的人。
那二十首故作浪漫的詩里,我一首也記不全了,我想可能時間的確是萬物的天敵罷了。
但有些奇怪,我唯獨記得其中的一句話,是那首“WHY”的結(jié)尾。
寫那首詩的契機是在夏天的歷史課上,風(fēng)扇“吱嘎吱嘎”地轉(zhuǎn)著,我們講到了世界史,班主任說蘇格拉底給那個昏暗的時代帶去了啟蒙的光,而我正好在下面偷偷看科幻小說,里面講到了圣經(jīng)里的上帝七天創(chuàng)世。所有的巧合匯聚在我的腦海里,我突然想到了那個姑娘,于是在歷史書扉頁上一筆一畫地鄭重寫下:
“上帝說,要有光于是有了蘇格拉底和你的眼睛”
這句話我后來送給過不少人,大抵是為了討他(她)們歡心,也給自己圖個省事兒,朋友也常常抱怨我看似有些才華,翻來覆去卻只會這一句。
說來有些好笑,我常常戲稱這句話可能會是我過去現(xiàn)在未來寫的所有詩里水平最高的,可當(dāng)我自己回頭去看的時候,卻還是有那么幾分“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味道在里面。屁大點事兒當(dāng)成世界末日,看來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是沒有成為詩人老師那樣完整的詩人。
現(xiàn)在寫詩會很奇怪,總是軟綿綿的,不知道為什么寫,也不知道寫給誰,硬著頭皮寫也沒見我的水平提升到哪里去,感覺這慢慢地變成了一件徒勞無功的事情。有的時候也會想到爬山時笑著安慰我的父親,還有臨走時勸我放棄的朋友,我以為他們那里有關(guān)于意義的答案,但是仔細回想起來,哪有什么關(guān)于意義的答案。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聽李宗盛的《山丘》,聽了之后我有些沮喪地發(fā)現(xiàn),原來現(xiàn)實里,多的是徒勞無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