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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生很長

        2020-07-09 06:18:58高淑霞
        金山 2020年6期

        高淑霞

        姐18歲時她6歲。

        昀哥比姐大一歲,這是姐告訴她的,姐晚上睡不著時總是把她搖醒跟她講昀哥。

        其實她也喜歡昀哥,眼睛總是追著昀哥轉(zhuǎn)。當(dāng)然她不會像姐似的喜歡得睡不著。天一黑她的眼皮就打架,她就不得不把眼皮閉上。這些她不會告訴姐。

        姐和昀哥總拿她當(dāng)小孩。姐和昀哥聊天時,她走到姐身邊搖著姐的肩喊姐,眼睛卻盯著昀哥,心想他可真好看。姐推開她說:“一邊玩去!”昀哥揉揉她的頭說:“鬼丫頭,你先玩去,我和你姐聊點事?!彼x開他倆,依著海棠樹看西窗下的小黑,小黑瞇著眼睛,懶洋洋地臥在那兒,像一團黑色的錦緞。錦緞,昀哥的眼睛就像錦緞。她瞟向葡萄架下的昀哥,那錦緞似的眼眸正盯著姐。她一跺腳,離開海棠樹,去前院找二哥。

        昀哥是二哥領(lǐng)家來的,說是他的同學(xué),家在四川,時局動亂回不去了,來她家過暑假。

        那年冬天很冷,立冬那天下了第一場雪,大雪飄飄灑灑下了一整天。吃過晚飯,姐坐在桌旁看書,她縮在被窩里看窗外的雪花飄舞,突然人影一閃,昀哥跳進屋來。

        “你,怎么是你?”姐的話未落,街上傳來馬蹄聲,緊跟著是奔跑聲、叫喊聲。

        “噓……”昀哥沖著姐和她扮鬼臉,“他們在追捕我?!?/p>

        “他們?yōu)槭裁醋凡赌悖俊彼熘^問。

        “我把他們的馬尾巴剪了?!标栏缧Φ?。

        “你干嗎要剪他們的馬尾巴?”

        “為……”昀哥琢磨著,姐走過來:“你哪來那么多為什么?”說著把她的頭按進被窩,“好好睡覺,我和昀哥聊點事?!?/p>

        “睡覺,這時候還要睡覺?”她一掉身,給姐一個后腦勺,支著耳朵偷聽他倆說話。姐和昀哥說話的聲音很小,隱隱約約飄進她的耳朵。

        昀哥是半夜走的,姐對著昀哥的后背喊:“我等你,等到地老天荒!”昀哥沒回頭,經(jīng)過床前時揉揉她的頭說:“鬼丫頭,替我照顧好你姐?!闭f罷,躍上窗臺,跳入黑暗中。

        那夜以后她有了心事,時不時掐著指頭算日子。一個多月后薛家派人來給姐說親。媒人走后,爹把姐叫到書房。爹抽出嘴里的煙斗說:“薛家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西街的米店、布莊,都是薛家開的,去年又在城南開了紡織廠。薛二公子比你大三歲,薛老爺許諾薛二公子結(jié)婚后可以帶著媳婦去法國留學(xué)?!钡f得天花亂轉(zhuǎn)墜,姐就是不同意,姐說她喜歡昀哥?!瓣栏纾钡癖粺焼芰?,“那個激進分子?早晚賠上性命!”

        姐后來還是嫁了薛二公子。原由是臘月十七那天二哥給姐帶回一封信,說是昀哥給姐的。姐看信時她不錯眼珠地盯著姐,半頁紙姐看了一個世紀(jì)。

        “怎么會?怎么會這樣?”姐流著淚喊,“他不喜歡我,他娶了別的女人!”娘說:“怎么不會?男人都是天上的云,還是你涉世太淺!”

        “我涉世淺!我看不清人!”姐像被氣瘋了,沖著娘跺腳,“你們不就是想讓我嫁薛二公子嗎?好,我就如了你們的愿!”

        姐就那么嫁給了薛二公子,海棠花開的時候,姐和他去了法國。

        她再見到昀哥時已經(jīng)是13年后了。即使那張臉上多了塊疤痕,左手的袖管空著,她也一眼認(rèn)出了他。昀哥揉揉她的頭說:“鬼丫頭,你果然走上了這條路!”昀哥沒問姐,像從未有過姐那個人似的。

        怎么會這樣?他竟然忘得那么干凈!她為姐不平,走出指揮部時,忍不住問身邊的勤務(wù)兵:“你們旅長的夫人漂亮嗎?”勤務(wù)兵回:“他沒夫人?!彼龁枺骸笆侨ナ懒耍俊鼻趧?wù)兵回:“他沒結(jié)過婚。”

        怎么會這樣?原來是這樣!她忽然明白了一切,眼淚涌了出來。

        她給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頭微仰著,眼睛瞇著。窗外殘陽如血,霞光在她的銀發(fā)上滑動,滑過她滿是褶皺的前額、深陷的眼睛……我清楚地看到那眼角有淚珠兒滾落。

        她是我的鄰居,獨自住在一幢老式樓房里。

        那天是1995年8月29日,她90歲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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