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談“孫悟空”何以姓“孫”"/>
董志翹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關(guān)于動物中的猴子,我國古代有“猴”一詞,而記錄此詞的漢字,甲骨文中已見。如:
雖然《說文》收了“猴”字,但早期文獻(xiàn)中“猴”單用者蓋寡,大多數(shù)場合或“猴猿”“猿猴”連文,或“猴”“猿”對舉。如:
(1)《莊子·齊物論》:“木處則惴栗恂懼,猨猴然乎哉?”①(1)①本文引例凡不注出處者,諸書大多引自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2)漢劉向《說苑·叢談》:“猿猴失木,禽于狐貉者,非其處也?!?/p>
(3)漢王逸《九思·遭厄》:“將升兮高山,上有兮猴猿?!?/p>
(4)三國魏曹植《白馬篇》:“狡捷過猴猨,勇剽若豹螭?!?/p>
(5)《全晉文·傅玄〈猿猴賦〉》:“余酒酣耳熱,歡顏未伸,遂戲猴而縱猿?!?/p>
(6)《全三國文·鐘毓〈果然賦〉》:“果然似猴象猿,黑頰青身?!?/p>
或以雙音詞“母猴”“沐猴”“獼猴”(也作“狝猴”。馬王堆帛書《胎產(chǎn)書》作“木侯”,即“沐猴”。)稱之,如:。
(7)《韓非子·外儲說左上》:“宋人有請為燕王以棘刺之端為母猴者,必三月齋,然后能觀之?!?/p>
(8)漢淮南小山《招隱士》:“獼猴兮熊羆,慕類兮以悲。”
(9)《史記·項羽本紀(jì)》:“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
(11)《詩·小雅·角弓》“毋教猱升木”三國吳陸璣疏:“猱,獼猴也,楚人謂之沐猴?!?/p>
直到近代,又出現(xiàn)了“馬猴”一詞:
(12)《紅樓夢》第28回:“女兒愁,繡房攛出個大馬猴?!?/p>
(13)《冷眼觀》第8回:“聞得貴縣六安專產(chǎn)馬猴,究竟有多大?”
(14)章炳麟《新方言·釋動物》:“沐猴:母猴;母猴:彌猴,今人謂之馬猴,皆一音之轉(zhuǎn)。”
確如段玉裁、章太炎所言,“母猴”“沐猴”“獼猴”“馬猴”中之“母”“沐”“獼”“馬”皆“明”母一聲之轉(zhuǎn)。即如日本語“五十音圖”中有まみむめも一組(唯迄今未見有稱“邁(め)猴”者)。
關(guān)于“母猴”“沐猴”“獼猴”“馬猴”這類詞的內(nèi)部形式如何解釋,張永言先生云:
其實“沐猴”一詞中的語素“沐”乃是一個非漢語成分,也就是說它只是一個記音的字,需要在親屬語言的語匯里去尋求解釋。
在漢藏語系藏緬語族緬彝語群的許多語言和方言里都可以找到與“沐”字古音相符而語義為“猿/猴”的詞。例如古緬語(OldBurmese)和中古緬語(Middle Burmese)的mjok,北部緬語支(Northern Burmish)勒戚語(Letsi)的mjok/mjuk,拉翁語(Lawng速浪語)的mjok/mjauk,阿戚語(Atsi載瓦語)的mjuk。此外,藏語族的米助語(Midzu)也稱猴為(a)muk。據(jù)白保羅(Paul K.Benedict)之說,這個詞的原始緬語(Proeo-Burmish)形式當(dāng)為 *mjok,共同漢藏語形式當(dāng)為*mrok/*mruk。
見于古代典籍的“沐猴”的“沐”(muk/mewk/mok)看來就是上舉漢語親屬語言中的mjok(mjuk)/muk的對音。
在古籍中這個詞也寫作“母猴”?!澳负铩薄般搴铩弊允峭~異寫,但也可能反映了一定的方音差別?!矮J猴”的“獼”也可作如是觀。[3]269、271
因此,張永言先生認(rèn)為:從構(gòu)詞法而言,“沐猴”就是訓(xùn)詁學(xué)上所謂的“同義連文”,即由兩個同義或近義語素以并列關(guān)系構(gòu)成的復(fù)合詞,也可能是“大名(共名)+小名(別名)”或“小名+大名”式的復(fù)合詞。
張先生所言確切不磨②(2)②而前人亦有不知語源,望文生訓(xùn)者。如明代李時珍《本草綱目》卷五一“獸之四”解釋“沐猴”云:“猴好拭面如沐,故謂之沐,而后人訛沐為母,又訛?zāi)笧楂J,愈訛愈失矣?!?,給我們以極大啟發(fā)。這不禁使我們聯(lián)想到,中古時期,“猴”又有了一個新的稱呼“猴猻”,而這個詞最早見于梁代的佛教典籍:
(15)梁僧佑撰《出三藏記集》卷4:“猴猻與婢戲致變經(jīng)一卷?!?T55—27c4)③(3)③本文所引佛典文獻(xiàn)標(biāo)注格式為:“T”指《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X”指《卍新纂續(xù)藏經(jīng)》、“B”指《大藏經(jīng)補(bǔ)編》、“J”指《嘉興大藏經(jīng)》,“—”前后的數(shù)字分別表示冊數(shù)和頁數(shù), a、b、c分別表示上、中、下欄。
此為漢譯佛經(jīng)的經(jīng)名。嗣后,在佛教典籍中不絕如縷:
(16)唐一行、慧覺依經(jīng)錄《華嚴(yán)經(jīng)海印道場懺儀》卷15:“言十種者,人、蛇、象、馬、驢、犬、師子、豬、狐、猴猻是也。”( X74— 227a)
(17)唐寒山、豐干、拾得《合訂天臺三圣二和詩集》卷1:“營營富貴人,資性不忠厚。心計高于山,金珠量于斗。紀(jì)綱僮仆千,不異看家狗。大樹一朝崩,猴猻各自走。”( B14—755b)
(18)宋本嵩述《注華嚴(yán)經(jīng)題法界觀門頌》卷1:“王婆街里弄猴猻,露柱卻嫌無伎倆。竿頭絲線從君弄,不犯清波意自殊。”(T45—693c)
(19)宋頤藏主集《古尊宿語錄》卷6:“師云:‘猴猻系露柱?!瘑柹骸裁刺巵??’ 僧云:‘齋來。’師云:‘打草蛇驚。’”(X68—39c)
(20)宋李遵勖勅編《天圣廣燈錄》卷18:“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云:‘猴猻摘山果,野鹿下田中。’”(X78—512c)
(21)元道泰集《禪林類聚》卷20:“僧問:‘承師有言,不談玄,不說妙。去此二途,如何指示?’師云:‘蝦蟇趕鷂子。’云全因此問,師云:‘老鼠弄猴猻。’”( X67—125b)
(22)明元賢集《建州弘釋錄》卷2:“剎那之間念念起滅,如猴猻拾栗相似。”(X86—570c)
(23)明凈現(xiàn)說,凈癡等錄《象田即念禪師語錄》卷3:“今時一等伶俐禪,從不曾用死工夫。猴猻子終日跳梁,曾無一念停息,遇境逢緣不管他相應(yīng)不相應(yīng),但儱儱侗侗都作禪會了?!? J27—172c)①(4)①“猴猻”亦可作“猻猴”,如:“獼猴鬼。余友人膠永叔,嘗養(yǎng)一大猻猴,以鐵鏁鏁之于床間,犬嚙殺?!?《永樂大典》卷10287“道家·道書六”)
關(guān)于對“猻”的解釋,最早見于梁顧野王撰《玉篇·犬部》:“猻,猴猻也。”[4]4598《集韻·魂韻》:“猻,猴猻,獸名?!盵5]41
根據(jù)《玉篇》的注釋,“猻”亦猴也。而《集韻》除了用“猴猻”作解外,還強(qiáng)調(diào)了為“獸名”。然而,“猻”何以為猴義、為獸名呢?歷代文獻(xiàn)中均無交代。
因為它最早見于佛典,那么是否受到梵語原典的影響,是否是一個外來詞的音譯呢?
美國勞費爾(Berthold Laufer)云:“波斯語kabi(猴子),是來自梵語kabi?!盵6]418據(jù)此,則梵語kabi與“猻”音無關(guān),似不可能為“猴子”的音譯。但經(jīng)查《英梵詞典》,梵語“猴子”亦稱kisah ;“獸類”為pasuh,此兩詞的尾音為“—sah”“—suh”,與“猻”音接近。②(5)②通過http://www.sanskrit—lexicon.uni—koeln.de/ 網(wǎng)絡(luò)上查閱了三部《英梵詞典》,分別是:Monier-Williams English-Sanskrit Dictionary(1851);Borooah English-Sanskrit Dictionary(1877);Apte Students English-Sanskrit Dictionary(1884)。梵語“猴子”稱kisah ;“獸類”稱pasuh。
所以本人推測:—suh是一個表示“獸類”的詞尾,漢語對音譯為“猻”,“猴猻”一詞中的語素“猻”乃是一個非漢語成分。就構(gòu)詞法而論,“猴猻”,也是訓(xùn)詁學(xué)上所謂“同義連文”,即由兩個同義或近義語素以并列關(guān)系構(gòu)成的復(fù)合詞。也可能是“小名+大名”式的復(fù)合詞。與”沐猴”不同的僅是兩個語素“外+漢”“漢+外”倒序而已。(如“麒麟獸”相似)
另外,在近代文獻(xiàn)中,又有“猞猁猻”一詞:
(24)清王士禛《池北偶談》卷4:“玄狐”:“本朝極貴玄狐,次貂,次猞猁猻。玄狐惟王公以上始得服??滴跏荒?,復(fù)位衣服等威之制,三品以上始得服貂及猞猁猻。未久,復(fù)故。日講官每歲賜貂,自滇中告變停賜??滴跏拍?,乃遍賜講官九人?!?/p>
(25)清遽園《負(fù)曝閑談》第29回“坐華筵像姑獻(xiàn)狐媚,入賭局狎友聽雞鳴”:“汪老二連忙爬起一看,是王霸丹和著胡麗井,二人都是猞猁猻袍子,戴著熏貂皮困秋?!?/p>
《漢語大詞典》第五冊“犬部”:
【猞猁猻】又稱猞猁、林拽。獸名。似貓而大,尾短。兩耳尖端有兩撮長毛,兩頰的毛也長。全身淡黃色,有灰褐色斑點,尾端黑色。四肢粗長,善于爬樹,行動敏捷,性兇猛。皮毛厚而軟,是珍貴的毛皮。《紅樓夢》第一○五回:“珠寶俱全……黃狐三十張,猞猁猻皮十二張?!?清魏源 《圣武記》卷一:“國土產(chǎn)東珠、人參、紫貂、元狐、猞猁猻?!?姚雪垠 《李自成》第三卷第二九章:“這一天,降將祖大壽等獻(xiàn)出了許多珍貴物品……皮裘一類有紫貂、猞猁猻、豹、天馬皮等?!?第79頁)
【猞猁】即猞猁猻。參見“ 猞猁猻 ”。(第79頁)
但對“猞猁猻”一詞的來源,及成詞理據(jù)均未言及。(《辭源》《辭?!贰冬F(xiàn)代漢語詞典》亦未言及)
而劉正琰、高名凱先生等編《漢語外來詞詞典》對“猞猁猻”進(jìn)行了溯源:“一種類似山貓的動物,又作‘猞猁、失利孫、失利、實魯蘇、宿列蓀、沙魯思’。源:蒙silügüsü(n),silgusü(n)”[7]310
如蒙古語中:aduGusu(n),畜類;獸類;[詈]畜生。(按:牲畜、野獸的總名。蒙古語里很多名詞都有帶-n尾,和不帶-n尾兩種形式,語法意義基本無區(qū)別)因此,蒙古語“獸”的第一種形式讀音為[ɑdgs],中文模擬發(fā)音為:啊刀絲。第二種形式讀音為[ɑdgsun],中文模擬發(fā)音為:啊刀孫。(這個詞,除了表示“獸類”“畜類”意義外,還可以用于詈辭“畜生”義)[8]72
在滿語中。雖然沒有表示野獸“總名”的單詞,但表示各種具體的野獸名的詞結(jié)尾讀音與sun近似的有兩類:
(1)[hun]類,如:moodahūn〔名〕〈動〉溪邊,一種野獸名,形似黑狗。singgehūn〔名〕〈動〉鼣鼠,異獸名。calmahūn〔名〕〈動〉犰狳,一種異獸名。yardahūn,名〕〈動〉犳,此獸似狗有虎斑。tasihūn,〔名〕〈動〉獜,異獸名,似犬而有鱗有虎爪。
因此“猞猁猻”之“猻”可能為蒙古語、滿語“獸”的詞尾“sun”(或滿語獸類名詞詞尾“hun”“tun”)之音譯。所謂“猞猁猻”即“猞猁獸”之義(故亦可單稱“猞猁”)。
該詞寫作“猞猁猻”者,僅見于清代文獻(xiàn)(如清仁宗、高宗、世宗、太宗《實錄》中凡數(shù)十例,《紅樓夢》等小說中也多次出現(xiàn))。而根據(jù)有的學(xué)者研究,其實該詞早在明代文獻(xiàn)中即已多見,只不過記音文字形式為“舍列孫”“舍列猻”“失剌孫”“食里(利)孫”“扯里猻”等而已。如:
(26)明何喬遠(yuǎn)《名山藏》卷109《王享記》:“海西、建州貢馬、貂鼠皮、舍列孫皮、海青、兔鶻、黃鷹、阿膠、殊角,凡八種?!?/p>
(27)《明史·西域列傳·魯迷》:“其貢物有珊瑚、琥珀、金剛鉆、花瓷器、鎖服、撒哈刺帳、羚羊角、西狗皮、舍列猻皮、鐵角皮之屬?!?/p>
(28)明陳士元《諸史夷語解義》卷下:“女真國謂土豹為失剌孫,謂鹿為好刺?!?/p>
明李時珍《本草綱目》卷51上:“沈氏筆談云:‘秦人謂豹為程。至今延州猶然。東胡謂之失刺孫?!?按:《本草綱目》里提到的“東胡”并非現(xiàn)代意義上的包括鮮卑、契丹等民族的東胡族系,乃昔統(tǒng)滿洲女真之總名。)
(29)明陸應(yīng)陽輯《廣輿記》卷9:“土豹皮,河州出,土人謂之舍里孫皮,可制裘?!?/p>
(30)明宋應(yīng)星《天工開物·裘》:“殊方異物,如金絲猴,上用為帽套;扯里猻,御服以為袍,皆非中華物也?!盵10]
從典籍記載來看,在“猞猁猻”蒙語詞被借入漢語的過程中,明代女真人起到了關(guān)鍵的傳播作用。因此,“猻(孫)”很有可能就是蒙古語、滿語“獸”的詞尾“sun”的音譯。
除此而外,還有“兔猻”一詞。(學(xué)名:Otocolobus manul)體形粗短,大小似家貓,棲息于沙漠、荒漠、草原或戈壁地區(qū),能適應(yīng)寒冷、貧瘠的環(huán)境。腹部的長毛和絨毛具有很好的保暖作用,有利于長時間地伏臥在凍土地或雪地上。分布于亞洲中部地帶向東至西伯利亞。(包括阿富汗,亞美尼亞,阿塞拜疆,中國北京,內(nèi)蒙古,寧夏,青海,陜西,四川,西藏,新疆,印度、蒙古,巴基斯坦,俄羅斯聯(lián)邦,塔吉克斯坦,土庫曼斯坦,烏茲別克斯坦等地。)推測“兔猻”之“猻”也是表“獸”類的“—sun”的音譯。也有人認(rèn)為“兔猻”與“猞猁猻”為一物,亦稱“貓猻”“猻貓”。如:
“我所民警對這只野生動物的體貌特征進(jìn)行了仔細(xì)辨認(rèn),發(fā)現(xiàn)它的腳短,臀部較肥重,耳短寬,耳尖圓鈍,且毛發(fā)也很長、很厚,大小似家貓,面容似貓頭鷹,確定其是一只兔猻,據(jù)了解,兔猻屬貓科動物,別稱洋猞猁,也有人稱之為猻貓,主要分布在內(nèi)蒙古、黑龍江、河北、西藏、新疆等地,以鼠類為食,也吃野兔、沙雞等動物?!雹?6)①內(nèi)蒙正鑲白旗森林公安局李壽芳“我所民警成功救助野生動物兔猻”,2017.10.17內(nèi)蒙新聞。
而蒙古人民共和國則于2014年發(fā)行1盎司貓猻UNC銀幣(即屢獲殊榮的保護(hù)野生動物系列的第五個硬幣):
由此我們可以推斷“猴猻”中的“猻”也是梵語中的表示“獸”義的“—suh”的音譯。
另外,還有“狻猊(狻麑)”一詞。
《漢語大詞典》第五冊“犬部”:
【狻猊】亦作“ 狻麑”。1.獸名。獅子?!稜栄拧め尗F》:“狻麑如虦貓,食虎豹?!?郭璞注:“即師子也,出西域 ?!薄赌绿熳觽鳌肪硪唬骸扳♀ヒ榜R走五百里。” 郭璞注:“狻猊,師子,亦食虎豹?!?唐杜甫 《天狗賦》:“夫何天狗嶙峋兮,氣獨神秀,色似狻猊,小如猿狖?!?清蒲松齡 《聊齋志異·象》:“少時,有狻猊來,眾象皆伏?!?.指刻鏤成獅子狀的香爐。 宋周必大 《二老堂雜志·大宴金獅子》:“香裊狻猊雜瑞煙,于彩仗雪殘鳷鵲。” 清蒲松齡 《聊齋志異·余德》:“金狻猊爇異香?!?呂湛恩注引《香譜》:“香爐以涂金為狻猊之狀,空其中以燃香,使香自口出?!?第65頁)
“猊”乃“麑”之或體,“麑”最早見于甲骨文:
《說文·鹿部》:“麑,狻麑,獸也。從鹿兒聲。”《甲骨文編》:“卜辭麑不從兒,無角,象形?!?/p>
《集韻·齊韻》:“麑,《說文》:‘狻麑,獸也。’或從犬?!?/p>
《漢語大詞典》第五冊“犬部”:
猊1 [ní《廣韻》五稽切,平齊,疑。]狻猊的省稱。獅子。 唐牛上士 《獅子賦》:“窮汗漫之大荒,當(dāng)昆侖之南軸,鑠精剛之猛氣,產(chǎn)靈猊之獸族?!?宋蘇軾 《十八大阿羅漢頌》:“手拊雛猊,目視瓜獻(xiàn),甘芳之意,若達(dá)于面。” 明徐渭 《天目獅子巖》詩:“一岫插天目,宛爾怒猊獰?!?明袁宏道 《百六詩為丘大賦》之二:“決猊與怒蟒,無以喻吾嗔?!?第78頁)
因“獅子”可單稱“猊”,故在古文獻(xiàn)中“獅子座”可以稱為“猊座”,制成獅子形的糖可稱為“猊糖”,雕成獅子形的香爐可稱為“猊爐”。
又《漢語大詞典》第五冊“犬部”:
狻1 [suān《廣韻》素官切,平桓,心。]
“狻猊”指“獅子”,且“猊”亦可指“獅子”,問題是“狻猊”中的“狻(suān)”無法落實,《漢語大詞典》也只能以“猛獸名”含混釋之。薛綜注也只能注為“狻,狻猊也”(與《玉篇》:“猻,猴猻也?!比绯鲆晦H),至于“狻”的語源更未進(jìn)一步考察。根據(jù)本人推測,因為“狻猊”出自西域,故“狻(suān)”也極有可能源于西域表“獸”義的(—sun)的音譯。實際上,唐人已注意到這一問題。唐玄應(yīng)《一切經(jīng)音義》卷21:“狻猊:先桓反,下五奚反,即師子也,出西域?!秾狻罚骸♀ト缣涁垼郴⒈?。’《穆天子傳》:‘狻猊走五百里’是也。梵言僧訶,僧借音,私蠅反?!?C057— 131b)玄應(yīng)已言及:“狻猊”,梵語作“僧訶”,而前一音節(jié)“僧”是借音?!吧?sen)”與—sun近,故很有可能漢語用“狻(suan)”對音。如果這一推論得到證實,那么“狻猊”(相當(dāng)于猻猊①(7)①意為“獅子”的“狻猊”,亦可寫作“猻猊”,目前網(wǎng)絡(luò)小說及現(xiàn)代人文章中多見。如:“文德殿飛檐上的猻猊、獬豸、斗牛等等神獸或做仰頭長嘯狀,或做昂首挺胸狀,或端立,或小坐,仿佛如此就能鎮(zhèn)壓世間所有邪祟一般。”(《嬌術(shù)》754章“未知”)“只是片刻功夫,就將一頭噴涂雷電和云霧的猻猊擊飛?!?《神靈訣》338章“緣分之說”)“墓前有石碑一尊,上書‘齊大夫鮑叔牙墓’。碑前有石供桌,左右各自分立一只石刻猻猊。”(錢存華《印象濟(jì)南之鮑山—叔牙》, 2015.4.29)“關(guān)于九眼橋的俗名,按畬云祚記錄是‘下為八門,以通帆檣’,把橋下八孔加上橋面新月樓的圓拱門合計起來,當(dāng)是九眼了。抗日戰(zhàn)爭前,橋上店鋪林立,橋面兩邊入口處,各設(shè)有閘門,稱為兩儀門,在每個閘門旁邊,擺設(shè)石雕猻猊一對,以示鎮(zhèn)守?!?廣東《順德漫游》, 2016.9.11)安徽合肥“張公錢館品雅軒”有“猻猊石壓”、華夏收藏網(wǎng)有“清代猻猊朱砂墨”出售。)就是一個“大名+小名”的結(jié)構(gòu)。如此,則“師子”是一個西域音譯詞,而“狻猊”則是一個西域語音譯+漢語的合璧詞。
不僅于外來語中,即便在漢藏語系,我們也可找到一些蛛絲馬跡。根據(jù)王小盾的研究,他認(rèn)為“既然猴祖神話譜系的本質(zhì)是各相關(guān)民族的猴觀念的關(guān)系,那么它首先會在語言符號上得到反映”,因此,他根據(jù)語言學(xué)資料,把漢藏語的“猴”劃分為五個類型,其中,第三個類型對我們甚有啟發(fā):
苗瑤語:laein32(宗地語,屬苗瑤川黔滇方言)、len33(楓香語,在貴州黃平縣)、len55(青巖語,屬苗語貴陽方言)、lei55(石門語,屬苗語滇東北方言)、lei33(養(yǎng)蒿語,屬苗語黔東方言)、bi(勉語勉方言)、bi:(勉語金門方言)。
本組詞的同源關(guān)系十分明顯,但它在漢語中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不甚確定。綜合各種因素考慮,似應(yīng)為“信”(slin)和“申”,《山海經(jīng)》說形似禺的動物有猩猩、夔和夸父,夸父為信所生。這個和猴神具有某種血緣關(guān)系的“信”,應(yīng)隱藏了猴符號的一個淵源。關(guān)于這一點有兩個旁證:“信”的同音字“狺”,代表犬類動物的鳴聲;“信”的通假字“申”,代表十二獸中的“猴”。以猴屬犬類的觀念,可以推斷“信”曾用為猴的名稱。另外,漢語十二支名同各少數(shù)民族的十二獸名基本沒有語音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唯獨“申”字例外,這又意味著,在申與猴的組合過程中,“信”是重要的媒介。[11]146、167
“猴猻”一詞,后來音轉(zhuǎn)為“猢猻(胡猻),或加“子”綴,作“猢猻子(胡猻子)”。
猴:《廣韻》戶鉤切,“匣”母“侯”韻。上古為“匣”母“侯”部。[12]
猢:《廣韻》戶吳切,“匣”母“?!表崱I瞎艦椤跋弧蹦浮棒~”部。
聲乃“匣”母雙聲,韻為“侯”“魚”旁轉(zhuǎn)。①(8)①“侯”古音讀“胡”?!昂韲怠币艮D(zhuǎn)作“嚨胡”,是其例?!端?jīng)·汾水》注云:“侯甲水發(fā)源祁縣胡甲山,有長阪謂之胡甲嶺,即劉歆《遂初賦》所謂‘越侯甲而長驅(qū)’者也?!狈揭灾恰锻ㄑ拧肪?:“喉,胡嚨,一音之轉(zhuǎn)。”《通俗編》卷14:“《后漢·五行志》:‘請為諸君鼓嚨胡?!窭镎Z以‘喉嚨’為‘胡嚨’,古也。”《史記·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斬盧胡王”,《漢書·霍去病傳》“胡”作“侯”。惠士奇曰:“侯猶胡也,故鄭注訓(xùn)為胡……《水經(jīng)注》云云。古‘侯’與‘胡’通,‘侯甲’通為‘胡甲’,故‘前侯’注為‘前胡’?!?惠氏舉證甚多,茲略。)孫詒讓從惠說。惠士奇《禮說》卷13,收入《叢書集成三編》第24冊,新文豐出版公司1997年版,第447頁。孫詒讓《周禮正義》卷71,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2966頁。
字作“猢猻”者,如:
(31)唐黃幡綽《嘲劉文樹》詩:“文樹面孔不似猢猻,猢猻面孔強(qiáng)似文樹?!?/p>
(32)宋楊萬里《無題》詩:“坐看猢猻上樹頭,旁人只恐墮深溝。”
特別是禪宗語錄中多見,如:
(33)宋守堅集《云門匡真禪師廣錄》卷3:“師云:‘猢猻系露柱?!疲骸铑I(lǐng)和尚佛法深心?!? T47—568a)
(35)宋紹隆等編《圓悟佛果禪師語錄》卷8:“結(jié)制上堂。二千年前佛制諸方遵行為例,九旬之內(nèi)安閑共作鬼家活計。且如何是鬼家活計?猢猻入布袋?!?T47—748a)
(36)宋普濟(jì)集《五燈會元》卷2:“三家村里臭猢猻,價增十倍。驪龍頷下明月珠,分文不直?!?X80—430a)按:宋師明集《續(xù)古尊宿語要》卷4引此作“臭胡猻”。
(37)宋蘊(yùn)聞編《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卷17:“殊不知,這個猢猻子,不死如何休歇得?!?T47—884c)
(38)元宮天挺《范張雞黍》第一折:“我堪恨那伙老喬民,用這等小猢猻?!?/p>
(39)《水滸傳》第24回:“婆子便罵道:‘你那小猢猻,理會得什么?’”
字作“胡猻”者,如:
(40)宋悟明集《聯(lián)燈會要》卷3:“和尚是一國之師,何得去天津橋上看弄胡猻?!? X79—35a)
(42)明通問編《續(xù)燈存稿》卷6:“”室中垂語曰:‘手握利刃劍,因甚胡猻子不死?嚙破鐵酸餡,因甚路上有饑人?’”(X84—719a)②(9)②“猢猻”,亦可作“猻猢”。如:《后水滸傳》第十八回“無知婢暗偷情碎寶杯,壞心奴巧逃生首家主”:“火雜雜如熱鍋上的螞蟻,急吼吼就似猻猢跳圈。”《申報》1930年7月9日《廣告》:“猻猢戲,來自美洲異常猴,能跳能從能做戲,好像外國《西游記》”)
字作“胡孫”者,如:
(43)唐澄觀別行疏,宗密隨疏鈔《華嚴(yán)經(jīng)行愿品疏鈔》卷2:“其猶棘針頭上雕刻胡孫,三年方成。雖為難事,成乃無用,則何益矣?”(X05—256b)
(44)宋蘇軾《東坡志林·高麗》:“胡孫作人狀,折旋俯仰中度,細(xì)觀之,其相侮慢也甚矣。人言‘弄胡孫’,不知為胡孫所弄。”
(45)宋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卷10:“王黼作相,其子閎孚作待制,造朝財十四歲,都人目為胡孫待制。”
(46)宋智昭集《人天眼目》卷6:“莫徑人設(shè)齋,謝三娘秤銀,鄧道士磨墨,胡孫倒上樹。赤土涂牛奶,軍營里大王,飯店里匙筋,赤士畫簸箕。胡孫吃毛蟲,布袋里老鴉。十字街頭碑,壁上畫風(fēng)車。胡孫騎鱉背,胡孫入布袋?!?T48—332c)
佛經(jīng)音義認(rèn)為“猴猻(猴孫)”轉(zhuǎn)為“猢猻(胡孫)”是俗音。
(47)唐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11:“(猴),《說文》‘獿也’?!蛟荒负?,《漢書》謂之沐猴,今謂之猴孫王?!袼缀糁^之胡孫。” ( T54—372a)
(48)唐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13:“猴,《說文》即獿也。今謂之猴孫,俗曰胡孫?!?T54—385b)
“猢猻(胡孫)”又在方言中音變?yōu)椤盎s”“活猻”。
胡:《廣韻》戶吳切,“匣”母“?!表崳瞎牛骸跋弧蹦浮棒~”部。
滑:《廣韻》戶八切,“匣”母“黠”韻,上古:“匣”母“物”部。
活:《廣韻》戶括切,“匣”母“末”韻,上古:“匣”母“月”部。
“胡”“滑”“活”均為一聲之轉(zhuǎn)。
作“滑猻”者,如:
(49)元楊梓《霍光鬼諫》第一折:“似這等油煠猾猻般性輕狂,他怎圖畫作麒麟像!”
(50)《申報》1912年1月11日 張幼巖《新式侉侉調(diào)》:“二字更兒俚呀,奸賊袁慰亭,身為漢人,拼命助亡清??珊扪娇蓺?,議和變卦,行同畜生,真是老猾猻?!?/p>
作“活猻”“活孫”者,如:
(51)清《遏云閣曲譜·琵琶記》:“如今官人吃個一鐘,娘子飲個一杯。吃得臉兒紅兜兜,好像活猻屁股?!?/p>
(52)清竹溪逸史《雅觀樓》第2回“費家子跳離義學(xué)館,尤老實喜得錢家婿”:“錢百般陪小心,要求先生慢慢化導(dǎo)他,自行登門叩請,因而進(jìn)館,聽錢費二子如意上學(xué),自己轉(zhuǎn)可用會試功夫,希冀釋禍,免作活猻王也?!?/p>
(53)陳天華《獅子吼》第5回:“祭亡父敘述遺德,訪良友偶宿禪房”:“本只一個人的,忽然四面會有十多個人,一樣的顏色,一樣的動法,真的假的,竟分不出來,你道不是活孫行者出世了嗎?”
(54)《申報》1928年3月22日《增刊·廣告》:“雙獅子丁偎相倚,黑老虎獨嘯獨行。大活孫們虱舌氐哺,小猴子秋千騰躍?!?/p>
《漢語方言大詞典》第三卷:
【活猻】〈名〉猴子。上海、上海崇明、松江。江蘇無錫、江陰、常州、丹陽。貢滋棻《燒香嬤嬤歌》:“連毛活猻又會跳,撥倒弗,有些巧?!闭憬贾?、金華、寧波、應(yīng)鐘《甬言稽詁·釋流品》:“今罵人狡惡為‘猾骍’,音似俗呼猴為‘活猻’。浙江定海、紹興、嵊縣太平。蘇劇《花魁記》:‘倷是只青肚皮活猻,轉(zhuǎn)背就忘記?!?第4395頁)
總之,從“猴猻”到“猢猻(猢孫、胡猻、胡孫)”以至“滑猻”“活猻(活孫)”,整個音變的過程,都發(fā)生在第一個音節(jié),從“猴—猢—胡—滑—活”,字形、字音都發(fā)生了變化,以致使人們不太容易了解到“猢—胡—滑—活”都是“猴”的音轉(zhuǎn)。(如:明李時珍《本草綱目·獼猴》:“時珍曰:猴形似胡人,故曰胡孫?!?而“猻(孫)”的音則始終未變(僅字形變化),加之不知“猻”是表示“獸”類—sun的音譯,于是人們就將“猻”等同于“猴”了。如:
(55)《全唐詩》林楚翹《獎美人》詞:“自從君去后,無心戀別人。夢中面上指痕新。羅帶同心自綰,被猻兒踏破裙?!?即如前舉,將“狻”等同于“獅子”了)
唐僧西行取經(jīng)是一千三百多年前發(fā)生在我國的一件真實的事情。佛教是外來的宗教,東漢末年由印度經(jīng)西域傳入我國后即產(chǎn)生了極大影響。唐玄奘法師在學(xué)佛修行的過程中,有感于各派學(xué)說分歧,眾師所論不一,于是萌發(fā)遠(yuǎn)行天竺,到佛教的發(fā)源地尋求原典、辨疑問惑之志。唐太宗貞觀三年(公元629年。一說貞觀元年),玄奘結(jié)伴向朝廷奏請西行求法,可惜未得唐太宗準(zhǔn)許。然而玄奘決心已定,最終決定孤身“冒越憲章,私往天竺”。于是發(fā)足唐都長安,經(jīng)由涼州、西出玉門關(guān),穿越萬里戈壁沙海,歷盡千難萬險,到達(dá)天竺。開始在那爛陀寺從戒賢受學(xué)。后又游歷天竺各地,并與當(dāng)?shù)貙W(xué)者切磋論辯,玄奘的深厚佛學(xué)造詣名震五天竺。貞觀十七年(643),玄奘學(xué)成東歸,經(jīng)今之新疆南路、于闐、樓蘭而回國,貞觀十九年(645)春正月到達(dá)唐都長安。前后往返共歷十七年,徒步行五萬余里,帶回經(jīng)像舍利等凡數(shù)百件,其中請回佛經(jīng)梵文原典就有五百二十夾六百五十七部。
玄奘這一西行求法壯舉,轟動了長安,震驚了朝野。在唐太宗的鼓勵敦促下,玄奘又將西行求法沿途所見所聞,撰成《大唐西域記》十二卷,經(jīng)弟子辯機(jī)編次潤飾,于歸國的次年,即貞觀二十年(646)進(jìn)奏朝廷,為我們留下了這部在佛教史及中西交通、文化史研究上均有極高價值之曠世奇書。
不過這部書記述的主要是西行沿途所見各國的風(fēng)俗、歷史、地理及交通的真實狀況,并無任何虛構(gòu)故事。及到他的弟子慧立、彥琮撰寫的《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時,始為玄奘的求法經(jīng)歷增添了許多神話色彩,從此,唐僧取經(jīng)的傳奇故事便開始在民間以各種形式廣為流傳。南宋時已有了《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金代戲劇的代表樣式——院本中就有《蟠桃會》《唐三藏》等,元雜劇則有吳昌齡的《唐三藏西天取經(jīng)》、楊景賢的《西游記平話》、無名氏的《二郎神鎖齊大圣》等等,這些都為后來吳承恩的小說《西游記》的創(chuàng)作奠定了基礎(chǔ)。
在早期的《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13]中就出現(xiàn)了“猴行者”這一人物,如:
(56)《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卷上“行程遇猴行者第二”:“我是花果山紫云洞八萬四千銅頭鐵額獼猴王,我今來助和尚取經(jīng),此去百萬程途,經(jīng)過三十六國,多有禍難之處。法師應(yīng)曰:‘果得如此,三世有緣。東土眾生,獲大利益?!?dāng)便改呼為猴行者,僧行七人,次日同行,左右伏事。猴行者乃留詩曰:‘百萬程途向那邉,今來佐助大師前。一心祝愿逢真教,同往西天雞足山。’”
(57)《同書》卷上“入大梵天王宮第三”:“法師行程湯水之次,問猴行者曰:‘汝年幾歲?’行者答曰:‘九度見黃河清。’”“法師與猴行者近前咨告,請法天王賜得隱形帽一事,金環(huán)錫杖一條,缽盂一只,三件齊全。領(lǐng)訖,法師告謝已了,回頭問猴行者曰:‘如何得下人間?’行者曰:‘未言下地,法師且更咨問天王,前程有魔難處,如何救用?’”
(58)《同書》卷上“入九龍池處第七”:“行次前過九龍池。猴行者曰:‘我?guī)熆创耸蔷艞l馗頭鼉龍,常會作孽,損人性命。我?guī)煵挥么掖??!鲆姴懨烀?,白浪茫茫,千里烏江,萬重黑浪,只見馗龍哮吼,火鬣毫光,喊動前來。被猴行者隱形帽化作遮天陣,缽盂盛卻萬里之水,金镮錫杖化作一條鐵龍。無日無夜,二邊相斗。被猴行者騎定馗龍,要抽背脊筋一條,與我法師結(jié)條子。九龍咸伏,被抽背脊筋了;更被脊鐵棒八百下。‘從今日去,善眼相看。若更準(zhǔn)前,盡皆除滅!’困龍半死,隱跡藏形。猴行者拘得背筋,結(jié)條子與法師系腰。”
(59)《同書》卷中“入竺國度海之處第十五”:“法師見說,添悶低頭;乃問猴行者曰:‘此去佛所,山嵓萬里,水浪千里,作何計度?’”
在《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中的“猴行者”,后來就被稱為了“孫行者”,如:
(60)《西游記》第15回“蛇盤山諸神暗佑,鷹愁澗意馬收韁”:“低頭觀看,只見孫行者正在澗邊叫罵?!?/p>
(61)《西游記》第17回“孫行者大鬧黑風(fēng)山, 觀世音收伏熊羆怪”:“話說孫行者一筋斗跳將起去,唬得那觀音院大小和尚并頭陀、幸童、道人等一個個朝天禮拜?!?/p>
(62)明馮夢龍《初刻拍案驚奇》卷19“李公佐巧解夢中言,謝小娥智擒船上盜”:“女人家經(jīng)得多少濃昧?一個個伸腰打盹,卻象著了孫行者磕睡蟲的?!?/p>
(63)《二刻拍案驚奇》卷33“楊抽馬甘請杖,富家郎浪受驚”:“若使當(dāng)時不知,在街上搖擺時節(jié),不好似受了孫行者金箍棒一壓,一齊做了肉餅了?”
(64)《紅樓夢》(庚辰本)第54回“史太君破陳腐舊套,王熙鳳效戲彩斑衣”:“正著急,只見孫行者駕著筋斗云來了,看見九個魂便要拿金箍棒打,唬得九個魂忙跪下央求。”
亦被稱為“孫悟空”者,如:
(65)《西游記》第1回“靈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祖師道:‘乃“廣大智慧真如性海穎悟圓覺”十二字。排到你,正當(dāng)“悟”字。與你起個法名叫做“孫悟空”,好么?’猴王笑道:‘好,好,好!自今就叫做孫悟空也!’”
(66)《西游記》第8回“我佛造經(jīng)傳極樂,觀音奉旨上長安”:“大圣道:‘我已有名了,叫做孫悟空。’”
(67)《西游記》第43回“黑河妖孽擒僧去,西洋龍子捉鼉回”:“是普陀巖大慈大悲觀音菩薩勸善,與他改名,喚做孫悟空行者?!?/p>
(68)《西游記》第80回“姹女育陽求配偶,心猿護(hù)主識妖邪”:“卻說那怪綁在樹上,咬牙恨齒道:‘幾年家聞人說孫悟空神通廣大,今日見他,果然話不虛傳?!?/p>
(69)《聊齋志異》卷11“齊天大圣”:“盛曰:‘孫悟空乃丘翁之寓言,何遂誠信如此?’”
其實此中的“孫行者”即“猻行者”,亦即《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中的“猴行者”(大概作者欲進(jìn)一步擬人化,故將“猻”改為民間姓氏中的“孫”)?!皩O悟空”即“猻悟空”,亦即“猴悟空”,這才可與“豬八戒”相對。
正如前述:“猻”乃梵語中表“獸”義的“—sun”的對音,且“猴猻”一詞也最早見于漢譯佛典經(jīng)名,而“孫行者”“孫悟空”又皆以“孫(猻)”命名,所以與佛經(jīng)的關(guān)系十分密切。這就涉及孫悟空這個人物形象與故事的來源問題。
關(guān)于《西游記》中“孫悟空”這一人物形象的來源,迄今大概有五種意見。
據(jù)宋贊寧《宋高僧傳·釋悟空傳》載:釋悟空,俗名車奉朝,乃后魏拓跋之遠(yuǎn)裔。唐玄宗天寶十年(751)隨中使張韜光出使西域,天寶十二年(753)使團(tuán)從犍陀羅國返回,車奉朝因病滯留犍陀羅國養(yǎng)病,并發(fā)愿痊愈后出家。唐肅宗至德二年(757)遂于犍陀羅國師從三藏法師舍利越摩落發(fā),受具足戒,賜號“法界”。此后,法界隨舍利越摩游歷罽賓、天竺等國訪學(xué)問道,研習(xí)佛法,前后三十多年。直至唐德宗貞元五年(789)二月,回到京城長安。德宗敕命住長安章敬寺,并賜法號“悟空”。釋悟空回國沿途曾在西域從事佛經(jīng)翻譯和傳教活動多年,也留下了許多事跡和傳說。悟空西行事跡比玄奘晚了百多年,因此也是唐代最后一位見于載籍的“西游”僧人。
在甘肅安西縣城東南的東千佛洞中有兩幅唐玄奘西天取經(jīng)壁畫,畫中取經(jīng)和尚背后有一猴形隨從牽馬而立。敦煌學(xué)家段文杰教授經(jīng)研究認(rèn)為:畫中猴形隨從即《西游記》中孫悟空之原型,名當(dāng)為“石盤陀”。有學(xué)者認(rèn)為:這也就是唐慧立本、彥宗所撰《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所載玄奘西行取經(jīng),途經(jīng)瓜州說法時所感化的弟子甘肅胡人石盤陀。石盤陀后來曾與一識途老馬為玄奘引路,助玄奘排險阻,闖難關(guān)。因此,石盤陀與玄奘之關(guān)系,跟《西游記》中的孫悟空與唐僧之關(guān)系,極為類似。加之石盤陀是胡人,時人稱“胡僧”,胡僧與“猢猻”音近(按:此說甚為牽強(qiáng),乃不明“胡”為“猴”之音轉(zhuǎn)所致)。
倡此說者乃魯迅先生[14]。《太平廣記》卷467“李湯”條(出《戎幕閑談》)下,引《古岳瀆經(jīng)》第8卷云:遠(yuǎn)古大禹治水時,曾降伏淮渦水神無支祁,將他套上鎖鏈關(guān)在淮水之中。無支祁“形若猿猴,縮鼻高額,青軀白首,金目雪牙,頸伸百尺,力逾九象,搏擊騰踔,疾奔輕利”。孫悟空的形象、遭遇與無支祁甚有相似之處,況且在元雜劇《西游記》中言及孫悟空時,還有“無支祁是他妹妹”這樣的交代。再說《西游記》的作者吳承恩所在的淮安府就屬于淮水水系,淮渦水神無支祁的故事就流傳在作者的家鄉(xiāng),所以應(yīng)該是作者耳熟能詳?shù)?,作者在?chuàng)造孫悟空這一小說形象時很有可能受到它的影響。
胡適1923年在他《西游記考證》[15]中云:“我總疑心這個神通廣大的猴子不是國貨,乃是一件從印度進(jìn)口的。也許連無支祁的神話也是受了印度影響而仿造的?!彼?lián)系到印度最古老的史詩《羅摩衍那》中的神猴哈奴曼的形象,哈奴曼與孫悟空無論是在性情、神力、變化本領(lǐng),還是在長生不老等若干方面都有相似之處,故認(rèn)為這才是孫悟空最早的原型。胡適的觀點,得到陳寅恪的支持,陳寅恪嫻熟于佛教經(jīng)典,不但以佛經(jīng)故事驗證了孫悟空的原型即《羅摩衍那》中的哈奴曼,而且又通過另一部佛經(jīng)《賢愚經(jīng)》,發(fā)現(xiàn)“大鬧天宮”故事的來源應(yīng)是兩個不同的印度民間故事,是佛教東傳之后,佛經(jīng)傳播者有意無意間將二者合而為一的。后來季羨林又在譯介《羅摩衍那》過程中發(fā)現(xiàn):載有哈奴曼故事的《羅摩衍那》曾流傳于中國西南、西藏、新疆、蒙古等諸多地區(qū)和不同民族,載體已涉及藏、傣、蒙古、巴利等文種。可見人物故事是經(jīng)過歷代增益和不斷擴(kuò)散的。
也有的學(xué)者認(rèn)為:孫悟空的原型決不可能是單一的,應(yīng)該受到“外來”“本土”兩方面的影響,所以說孫悟空是一個多種來源、中外混同的藝術(shù)形象。
在以上五種意見中,本人覺得“混同說”最切合常理。首先小說并非傳記,它的人物形象不可能是一個恒定的對象,一般是眾多人物形象的綜合、提煉并典型化?!段饔斡洝分小皩O悟空”的人物原型極有可能受印度史詩《羅摩衍那》中的哈奴曼的及佛經(jīng)中的相關(guān)故事的啟發(fā),同時也不排斥在形成過程中吸收了本土一些神話故事或歷史故事元素而形成。但它與佛教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不可否認(rèn)的。因為本文所考的最終命名為“孫行者”“孫悟空”中的“孫(猻)”的來歷(來自梵語的音譯,最早見于漢譯佛經(jīng)名)也能作為證據(jù)之一。
另外還有一事可以順便提及,那就是大家津津樂道的,1931年秋陳寅恪先生所出清華大學(xué)入學(xué)考試的“對對子”國文試題。試題出上聯(lián)為“孫行者”,考生周祖謨以“祖沖之”對之而頗享盛譽(yù)。亦有考生以“韓退之”“王引之”對之。而陳寅恪先生原擬答案是“胡適之”,他說:“寅恪所以以‘孫行者’為對子之題者,實欲應(yīng)試者以‘胡適之’對‘孫行者’。蓋猢猻乃猿猴,而‘行者’與‘適之’意義音韻皆可相對?!盵16]以“胡適之”“祖沖之”對“孫行者”,均為絕對,然論及兩者高下,眾說紛紜。有人認(rèn)為“最好的是‘祖’‘孫’相對,不過‘沖’和‘行’平了,其他第一字對得不是很好,胡、韓、王對孫,只是都是姓而已?!逼鋵嶊愐∠壬瓟M答案“胡適之”亦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并不遜于“祖沖之”。因為“胡”“孫”不僅都為姓,而“孫”源于“猻”,“胡”乃“猴”之音轉(zhuǎn)(見前文所論),“猴”與“猻”意義上也是絕對。且“適”“行”均有“行走”義,“適”為仄聲,“行”為平聲,亦優(yōu)于“沖”“行”兩平聲相對。更何況“胡適之”對“孫行者”,乃以今人對古人(胡適之又是研究《西游記》中“孫行者”原型,寫過《西游記考證》者),更富幽默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