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平 郭艷
郭艷:
首先恭喜你的小說《大山里來的孩子》獲得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你的小說呈現(xiàn)出非常純凈的文學品質(zhì),童年生活經(jīng)驗在文本中如鋼琴行板緩緩推進,詩意少年在文字之海中暢游巡航。在小號集結的吹奏聲中,一群眼神清澈的男孩子們坐在樓頂觀日月星辰,看時光變幻;在意氣風發(fā)的摩拳擦掌中,他們爭強好勝,尚武論道;在拔節(jié)的身高增長聲中,他們閱歷人生,體驗人性、人情和人心的駁雜深奧;微妙的青春情愫也在夏天的夜晚日漸滋長……成長在這里既是細致摹寫的校園日常,亦是少年剛健硬朗的心性修養(yǎng),更是對于大善大勇的虔敬信仰?!洞笊嚼飦淼暮⒆印贩浅<械伢w現(xiàn)出了你的文本敘事特質(zhì)——文學性和藝術性的高度融合。
翌平:
其實我覺得兒童文學或少年文學越寫越不容易,這可能是隨著自己寫作經(jīng)驗的增加,年歲的變大,對寫作會有新的認識。我發(fā)現(xiàn),用最簡單的文字、生活中最簡單的事去呈現(xiàn)人性的多維、生活的韻味、少年的純粹,是需要下很大功夫的。人過中年,心境逐漸變平淡,對事物的觀察,往往成為一個局外人,這種從不參與的角度去觀察世界的方式,對作者來說很重要。我不習慣也不擅長憑寫作技巧去編故事,預設反轉和高潮,讓所謂的情節(jié)驅(qū)動吸引讀者。其實,現(xiàn)實生活中的很多細節(jié)都很意味深長,讓人一言難盡,一聲嘆息,也帶給人惆悵中的美感,這種美能帶給人無以言表的心悸。就像吳冠中老人的畫那樣,他琢磨和實踐了一輩子,在晚年終于定了型,完成確立自己的美學準則,也開啟了他的藝術巔峰。他畫殘荷,畫魯迅故居后庭院里的老藤,畫鄉(xiāng)村冬天肅殺中的一點明艷,畫江南水鄉(xiāng)老宅線條對人視覺的引領與調(diào)理。他老人家的創(chuàng)作觀經(jīng)歷了幾十年的變化,最后回歸到生命的悸動這個點上。你看他殘荷中那些星星點點雜亂的筆觸顏色,讓人遠觀時不能看清他到底畫的是什么,斑雜中依然鮮艷的顏色所透露出的生命力,成為觀看他畫的人視網(wǎng)膜上無法抹去的亮點。還有魯迅家后庭院中參差怪戾桀驁不馴的老藤,有龍騰云涌的氣勢,用這樣的一種畫勢來致敬魯迅,讓人油然而生敬意。好的作品一定是你把生命的亮閃捕捉到了,并用你獨到的方式傳遞給觀者。人過中年,感受過一言難盡、欲說還休和一聲嘆息之后,就會對人,以及人的生命有了一份更真實的親切與感悟,小說不僅是在編故事,它還在寫意、在留白、在撥響著繞梁三日的余音,它細描出作者、讀者對于這個世界的感應。因為亦真亦假,所以會喚起讀到它的人很多共通的生命共振,小說就有了質(zhì)感。
作為一個以寫作為業(yè)的人,寫作是飯碗,也是因為喜歡而值得死守的一塊精神故土,對寫作本身的考慮,不能像年輕的時候,或者平常的讀者。在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掘人不愿示人的心靈深處,揭開能觸動心弦的情感、思想,是寫作的精妙所在。我覺得兒童,特別是少年文學,就像一把鑰匙,一種目光,開啟對世界的打量,從這個角度講,它與寫給成年人的文學有很相似的地方,只不過少年的目光里,更少摻雜對世界的成見和看破紅塵的姿態(tài)。
在我開始寫《大山里來的孩子》的時候,我感覺靈感突然一下被抓到了。像抓住一只鳥一樣,不能捏得太緊,不然她會死。我覺得,這次我能用簡單有限的文字,講述一個有豐厚蘊含的故事,就是所謂的文字過后意蘊綿綿。這并不是說像海明威所謂的“冰山理論”,那種作者的閑聊時隨便講的話,被很多寫作人旨奉為寫小說的金科玉律。其實水面下有八分之七的冰山并不稀奇,真正讓人心驚的可能是下面你看不到的勢,它可能是一種墜落,也可能是爆發(fā),更可能是時間的停滯、世界邏輯的顛覆,如果把這種心理狀態(tài)從某種程度傳達給別人一定不會錯。
朗風這個人物是有原型的,整個故事卻是我虛構的。我見過中年的“朗風”,那是個一身戾氣,總愛絮絮叨叨,見到能躲遠點就躲遠點的“怪人”??擅慨敳倨疸y笛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吹起笛子來,可以讓你的聽覺“開眼界”的人,他的笛聲動聽、灼刺,纏繞人的耳廓。后來,我零星地聽到關于他的故事,他的那個老師在農(nóng)場教會了他吹笛,把他培養(yǎng)成出色的笛師,最后,他憑借著自己的本事考進了音樂的最高學府——中央音樂學院。他來到北京的時候,只穿著一件破棉襖,系著麻繩,可能是因為他個人的形象在我心里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他的故事就一點點長大了。想起他吹笛子時那種陶醉,那些細碎的、特別技巧的音符,如何被氣息揉進笛管里,然后散播到天空中,給耳朵帶來潤澤,后來我就決定寫一個他的故事。我的思緒引領著我,走進東北樹林的深處,看見他的老師如何帶著他哈著氣,把凍僵的手指和嘴唇吹暖,然后又在寂靜的寒冬中,如何將那些美麗的聲音送向曠野。這樣的場景讓我感到非常感動,人類幾百年積累下的美麗旋律,會在一個寒冷的冬天,在陽光的普照下,在晴朗的天空下,在冷風拂過時被人口口相傳,被笛子的吹奏者沉醉著,它成為一種精神的力量,滋養(yǎng)著那個正在發(fā)育的少年。有時我想,人的可貴之處,在于生命面臨威脅時,并不一定非要將自己退化回到本能、回到動物本性,他也可能用自己后天學會的精神儲備,將自己圍裹起來,做出抵抗的固守,人類的歷史中,許多沿承下來的寶貴精神素養(yǎng)可以轉化成生存下去的信念。從這個角度想,我能夠看見朗風的老師是用他熱愛的音樂與創(chuàng)作,一點點呵護和守望著他對妻子的思念,和對兩人生活美好的憧憬和希望。他對生活是充滿熱情的,能夠發(fā)現(xiàn)東北老林子里大自然的生生不息,以及這樣的生命脈動,給予他這個熱愛藝術的人生鼓勵,這些都在我有限的文字之后,算是一言未盡的留白吧。小時候,我見過很多藝術家,在常人眼里,他們往往不可理喻,他們?yōu)榱怂囆g可以突然間離開身邊的親人,突然間將自己閉鎖在某個別人無法找到的空間里,也會突然間在音樂中發(fā)現(xiàn)自己和自然的某種聯(lián)系,所有的性格與脾氣都會服從于這種尋找。異常的敏感,為藝術所劫的氣質(zhì),在特殊的環(huán)境下,反而為他們帶來好處,沉浸在自己藝術的世界里,能夠消融苦難,與現(xiàn)實達成和解。這是我用心書寫的第二部關于音樂的少年小說,關于音樂,我有了進一步的理解,它不僅是聲音細描的,更是心靈共振的。
郭艷:
你的兒童文學寫作,尤其是關于少年成長的寫作,體現(xiàn)出了“成長中的骨密度”?!段乙獙W摔跤》《惹不起的徒弟》《跤王》《比武》等作品中,塑造了很多陽光健朗的男孩形象。男孩子們剛健有力的形象往往通過尚武強身的俠義精神和濟貧扶弱的人道主義來體現(xiàn)的,這和當下少年成長過程中身體的孱弱與精神的懦弱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這類寫作體現(xiàn)出現(xiàn)代智識教育、美育與中國俠義倫理的共生與滋養(yǎng)。
翌平:
我自己的創(chuàng)作分幾類,其中有一部分是關于武術的,一部分是關于藝術的,另外還有一些是少年科幻作品。在寫關于武術的這些小說中,我用比較輕快的方式,講述各式各樣的京城少年,這些人物,因為熟悉,所以有點駕輕就熟。在兒童文學中的少年小說里,對城市男孩的形象塑造,應該有一個很長期的積累,在中國的少年小說中,鄉(xiāng)村孩子的形象是很普遍的,對城市的描寫相對比較匱乏。因為時代的原因,現(xiàn)代的孩子可能更多是在學校和家庭間往返,眾多的兒童文學作品中,很少有出現(xiàn)典型具有時代特征的男孩形象,所以去寫一些有男孩味、孩子氣,生活化的男孩形象是很必要的。創(chuàng)作中一定要警惕,不要用理念來寫,為了寫作的某種目的,刻意去塑造某樣的少年兒童形象。少年的特征在生活中是能“看”到的,他們的喜怒哀樂、身心感受,也就是個體生命對社會環(huán)境的反饋,將這種作用、反饋寫出來,就能寫好少年的行為與心理。其實描寫少年的成長過程,也就是描寫男性品質(zhì)逐漸養(yǎng)成的過程。
郭艷:
一個人的生命中需要哪些元素才能有著藝術的質(zhì)地,才有可能從庸常中超拔出獨特的人生體驗?孔子言:不學禮,無以立,他老人家曾經(jīng)沉醉于盡善盡美的韶樂中。音樂以無形的美超越了世俗生存,給人以最大的美和善的浸潤。你的《美聲》《卡門的舞步》《那波里舞曲》《校合唱隊》等等,這些小說融匯了音樂、舞蹈等藝術所獨有的寧靜與優(yōu)美。請談談你是如何創(chuàng)作此類題材作品的。
翌平:
有關少年小說的音樂題材這一類型,我覺得是這樣的:音樂不只是一條彩色的絲帶,用來裝點出作品的高雅,它應該是一座聯(lián)系人類感情與感覺、知覺的橋梁。經(jīng)典音樂作品的演奏與人聽到它這種互動關系本身是很小說化的。早期我寫的一些短篇音樂小說,是很標準的兒童文學樣式。那時,我更愿意讓文字表達音樂的明快、旋律的優(yōu)美、織體的悅耳,以及少年在演奏它們的過程中,突然發(fā)現(xiàn)的那種妙,為把握這種妙付出的努力。這里面有歡快的手忙腳亂,還有手忙腳亂中的故作淡定,所有這些,為小說定了一種明快的調(diào)子。其實也就是類似表達音樂中情緒、節(jié)奏、強弱、表情和感覺的文字,讓不同的讀者享有不同的理解。在《那波里舞曲》里,小號的音色明亮歡快,可以傳遞送到遼遠的地方,讓少年心馳神往,他練就了演奏的絕活,獲得了女孩的欣賞、男孩的羨慕與嫉妒,這種感覺妙不可言,小說要留住這種得意而不忘形的氣氛中。在《美聲》里,著重寫一群為了練就男高音的少年的執(zhí)拗,老師可愛的急功近利,兩伙人同樣的認真造就的沖突,兩股力擰巴在一起帶來某種歡快的色彩。還有《海的夜曲》,我讓兩個學小提琴的孩子去海邊憑吊童年早逝的同伴,她是個很有音樂天賦的拉提琴小女孩。琴聲纏綿的呢喃,回憶著大家一起練琴的時光,情感與樂思在協(xié)奏中互相奏鳴,音樂在感傷中彼此理解和依戀,認同與懷念,音樂的如歌如訴是彼此的交談,還有對逝去的朋友生命精神的延續(xù)。到現(xiàn)在我開始創(chuàng)作《大山里來的孩子》,我漸漸感悟出,音樂可以表達文學,文字也可以奏成音符。
郭艷:
兒童文學寫作中不缺乏單純的美和善,然而美善的豐富性內(nèi)涵往往因為童心和童趣的單純透明而被遮蔽。中國當下兒童文學寫作如何去實踐美善的復雜性,比如戈爾丁的《蠅王》,以及《戰(zhàn)馬》《夏洛的網(wǎng)》《小王子》等等。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不缺乏美善,而更多的是缺乏面對世俗生活困頓境遇時強大的內(nèi)在主體性,以及這種主體所抵達的善的能力和美的可能性。近作《野天鵝》是對于這方面寫作非常有益的實踐。這個長篇以文學的方式深入探討了個體如何能夠從內(nèi)心深處真誠地體認罪惡、寬恕、和解與良知,以一顆顆赤子之心去理解歷史和人性的復雜,用童真和善良去撫摸受傷的身體和靈魂。
翌平:
您說的很有啟發(fā)性,也正是長期以來,我寫作過程中一直思考而逐漸定型的一種想法。我覺得兒童文學,特別是少年小說,它是一種表達各種文學想法非常好的載體。也就是說,文學式的各式各樣的表達,如果夠野心的話,幾乎都可以通過這個文類表現(xiàn)。少年小說與寫給成人的作品不同之處在于,他從少年的純粹出發(fā),面向那個正在撲面而來的未知世界。這種未準備、不知所措的應急狀態(tài),與世界侵略性就構成了極大的寫作張力。少年依據(jù)本能或者機智的應對方式,也會極為出乎人們想象,具備很明顯的小說特征。
《野天鵝》是我多年的一個夙愿,也很用心地琢磨著修改了很多次,這也是我的第一本音樂長篇小說。我一直在想,當人性退至最后無處可退的時候,它是不是會迸發(fā)出一絲光亮?也許這樣的亮光是猶豫的,最終塌落的,或者太微弱而無用的,但它確實存在過,發(fā)出過一點點溫度,它們因閃現(xiàn)而可貴。在《野天鵝》中,我試著解密少年在一個艱難的時代背景下的自我蛻變,他們的基因中本能的善尚未消失,從父輩前輩那里繼承的善沒有泯滅,面對艱辛他們能自覺地保護家人與同伴,并與人分享這種善,讀者也就能感覺到水一樣的善的力量。在小說中,我也試著講述音樂,它成為少年成長必不可少的一種精神慰藉,也承載著少年們對美好的憧憬,記錄著他們對親人的思念,表達自己長大中的欲望與需求,它是生活在藝術大院里的孩子天賜的禮物。在一個聲音匱乏的年代,他們可以聽到美麗、優(yōu)雅、豐富的聲音,音樂就成為他們依賴的精神糧食。這個故事也是關于童話的。安徒生《野天鵝》中講述的愛與美好,孩子們口口傳頌這個故事時,發(fā)現(xiàn)這樣的童話在現(xiàn)實中終于兌現(xiàn)了。經(jīng)典的童話是世界的,它會跨越國籍,穿越時空,出現(xiàn)在相信它的人面前。這部作品并不想提供一種象征符號,解讀這種符號有多重方式,野天鵝只是這本書中的一個興奮點,就像音樂里的一個動機,由它生長成綿延悠長的旋律。我們民族有很悠遠的文化積淀,這些積淀內(nèi)本蘊含著許多古老的價值觀與道德倫理,這些東西一直都在,它會像種子一樣遇到合適的環(huán)境與陽光,就會開花結出果實。
一部優(yōu)秀的少年小說,不在于它能夠把意義表達得多么透徹,而在于它能夠關注生命,走進人物的內(nèi)心,把真實的感受寫出來。其實,當人的這種真實的感覺被描摹出來的時候,豐富的意義也就自然展現(xiàn)無疑了。
郭艷:
你的寫作無疑是典型的現(xiàn)代智識寫作,是從常態(tài)少年的生長性起步,筆下的少年形象虎虎有生氣,同時又充滿日常性經(jīng)驗所賦予的煙火氣息。你擅長寫生活在現(xiàn)代知識教育和藝術氛圍中的少年男女,而這些少男少女卻往往和中國傳統(tǒng)民間倫理相遇,在一種倫理風俗意義上達成人與人、人與環(huán)境乃至人與愛恨情仇的和解與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