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超凡
愛到深處,往往無法表達。
——自題
世界上每一部傳世的作品中,幾乎都會有一條大河,俄羅斯文學的莽莽曠野中,流淌著“靜靜的頓河”;橫亙歐洲文學的是“藍色的多瑙河”;漂著佛咒的印度恒河;彌漫著原始味道的美國密西西比河……流淌在中國文化高原“經(jīng)史子集”中的有黃河、長江,無一例外。
其實,那已經(jīng)不是單純意義的河流,那是每個作家靈魂中流淌著的血液,沒有它的滋潤,不僅作品,靈魂也會枯萎、干涸。
豈止是文學家們!
平凡如螻蟻般的我輩凡人,也不免“附了先哲的風雅”,雖然并不具備“智者樂水”的智慧資格,但心靈深處也還會藏著一條河,冷不丁的,意識深處會不經(jīng)意間濺出一朵浪花,有時溫馨,有時八竿子打不著,有時猝不及防。
那條河,猶如不知何時埋在地窖角落里的一壇子陳酒,一時或者忘記了,但那份陳香并不辜負歲月,還穩(wěn)穩(wěn)地燜在某地的深處——發(fā)酵。
那 河
河北邊的馬莊,與大楊集互相張望。
隔著一條趙王河。
河南邊的大楊集,坐落在黃淮平原南部,即使刨去漢唐京都長安以西部高原為中心的歲月,從南北兩京算起,此地也稱得上偏僻二字,甚至遠離縣城。可以說,是一個亙古封閉幾乎遺世的小集鎮(zhèn)。后來,因為一條連接省城的公路穿過了鎮(zhèn)子南頭,小集鎮(zhèn)生猛起來,面貌日新地升級進階。本來,南邊十里地已經(jīng)有個“楊集”,因為本地的發(fā)展猛不可當,便被硬硬地植入了一棵“鉆天的大楊樹”,成了“大楊集”,南邊的老“楊集”反倒成了寂寂無名的“小楊集”——集市萎縮死去,成了一個村。
馬莊在趙王河北岸,我母親便出生在那里。
在傳統(tǒng)文化的語境里,北面屬陰,南面屬陽,萬物無陽不長,先人們居家卜宅,總是選在向陽之處。為這個觀念啟蒙的,是一個胡子黑白參半、據(jù)說上過私塾、常年手扶犁子木耙、還不時被大隊干部叫去訓話的“私塾舅舅”,他一邊吆喝著黃牛,一邊對跟在犁子后邊拾取冬閑地里犁出來的紅薯“殘秋”的一幫半大孩子們說:
“河的陰陽,你們懂嗎?”
我們一臉懵懂。
他“吁”住牲口,站在才被牲口犁起來的,有些起伏,有些連綿味道的,大塊而收獲過紅薯的“曬垡地”里,眼睛瞇縫著,看著遠處。我們放下荊條筐子,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心里生出莫名的驚駭。地的盡頭是一條大河,初冬的季節(jié)里,河水深藍,藍得干干凈凈,比無云的天還要藍得深邃,天空下的河流,很像人的一條穿著深藍色褲子的長長的腿,一直伸向天的盡頭。太陽有些暖,水面上升騰起一層薄薄的水膜,偶爾有微風吹過,太陽便與水花發(fā)生摩擦,天地間便出現(xiàn)一道道刺眼的金光。看得入了神,“私塾舅舅”的說話聲竟有些甕聲甕氣,像夢中一樣渺遠:“古代有個水利家,叫酈道元,寫了一本《水經(jīng)注》,他在書中說:‘山南曰陽,水北曰陽。曰,就是說呀。咱們馬莊村,就在河水的北面建村立宅,那是咱們先人們‘擇陽而居,所以才能繁衍幾百年,祖先們頭腦靈光??!”他嘆了一口氣,“吁”動黃牛,拉著犁子,繼續(xù)翻著泛黃的土地,我們繼續(xù)跟著犁子后頭,偶爾撿拾藏在地下的剩余的小小的紅薯殘塊,收獲很少,讓人聯(lián)想起母親刷鍋前總要用鍋鏟子刮一刮鍋邊緣的剩粥皮子。
有了那次經(jīng)歷之后,再看趙王河,陰陰陽陽的,就有些不一樣的感覺了。
其實,童年的瞳孔是面放大鏡,一個微觀的小事物,看在孩子的眼里,就會變得遼闊悠遠,驚天動地。
東西走向的趙王河,那個時候,看在眼里好寬闊,對面的村莊有些影影綽綽,對岸的牛哞羊咩之聲,幽細綿柔,又清晰可聞;向東望去,下游的河面寬闊深遠,一眼看不到邊際,打魚的船,還有一些貨船,張著帆,仿佛玩具似的浮在遠處,顯得很渺小;河道微彎處,有一座堡寨,大人們說,過去那是“防捻子”的城寨,一個姓井的財主修筑,叫作“小井寨”。向西眺望,一座拱頂很高的五孔大石橋,中間兩孔空間很大,猶如開了兩扇窗,穿窗望去,斜對岸有一片濃黑的柏樹林,陰森晦暗。那林子我們?nèi)ネ孢^,地上落了一層厚厚的柏仁碎殼,頭頂不見天日,盡是些合抱不交的大柏樹。林子中間,是幾座高高的土墳,散落著舊磚碎石殘片。據(jù)說,從前有許多的大石碑,后來都燒成了白白的石灰——大人們真的很神奇啊,竟然可以把石頭變成白白的灰——鋪在老公路下面。石碑雖失,犁地的“私塾舅舅”還能記得石碑上的字:應天府壬午科舉人董奉節(jié)之墓,云云。
故此,林子叫“董家老林”——我們這地方的文化有些古怪,有些土話,聽著很土,但要循音寫出字來,頓時令人肅然起敬,比如“老林”,要比“老陵”“老墳”之類,涵泳的韻味,多了不知多少。再如,誰家年輕的媳婦兒死了,我們這兒說“傷了”,但要寫成“殤逝”的“殤”,你就會深深吸一口氣,這是農(nóng)民嘴里的土話?——從老林向北看,趙王河匯納了另一條叫作清水河的河流,水量劇增的原因吧,漩渦的沖刷之下,形成了一個深潭。我們的土語系統(tǒng)里沒有“潭水”的概念,鄉(xiāng)親們稱深潭為“窩子”,面對董家老林,這個窩子,就叫作“董林窩子”。村子里年長的姥姥姥爺們,嚴肅認真地告訴我們,“董林窩子”是趙王河龍王的龍宮寶殿,并信誓旦旦地講述,誰誰家的爺爺一次在河邊上“出恭”,親眼看見了董林窩子的龍宮里駛出一輛馬拉轎車,坐了一車的龍女龍婆去大楊集趕會,卻被廟里的和尚識破了行藏,遭到一街兩巷趕會百姓的圍觀。后來龍王趕來,下了狂風暴雨才解了圍,因此,龍王斬殺了探路失密又失職的黑魚精——那條從董林窩子漂出來的黑魚真大啊,一村人一天都沒有吃完……
雖然廣播里整天的破除迷信,我和一群小伙伴老表們卻對龍宮深信不疑,我們結(jié)對隱藏在樹林子里,背靠了“董林”的大柏樹,藏在草叢中,長久地盯著“董林窩子”的水面,盼望能再見龍女出宮的奇跡。每次都失望,但每次失望之后,還會接著下一次失望。
雖然村口有一眼老井,但姥姥都在趙王河里淘洗糧食。都是小家小戶的,一個竹籃子,裝了十幾二十斤的高粱、黃豆、紅薯干子之類的雜糧,把竹籃浸到河水里,姥姥靈巧的手在竹籃中一攪,那些浮麥、秕糠打著旋兒漂上來,竹籃一點頭,浮麥、秕糠們便從縫隙里溢在竹籃外,小魚兒們打著水花搶食起來。三番兩次,竹籃提出水面,控一會兒水,糧食就干干凈凈了。再經(jīng)過半天的晾曬,糧食就會被放在石磨上磨粉,童年的我也會“幫個棍”,另支一根棍子在磨耳上,協(xié)助推動石磨,隨著轉(zhuǎn)動,糧食就從磨眼里漏到磨扇石之間,經(jīng)過碾壓,碎而成粉,姥姥從磨盤上掃下來,倒在紗籮里,拍打晃動,反復數(shù)次研磨,面,就誕生了。
“逢雙”的日子是大楊集逢集的日子,我們大家把河邊擒獲的老鱉抬上,一直抬到集上的魚行里,魚經(jīng)紀老陳也很吃驚,兩只手不停地捋著小胡子,反復端詳,后來親手過了秤,十六兩一斤的老秤,整整17斤。鱉頭朝下,用繩子拴了,掛在魚行粗大的木柱子上,任誰都能想象,頭朝下吊著的滋味并不好受,老鱉也一樣,不時地扭動一下身子,每一扭動,木柱子就呻吟一聲,劇烈晃動一番。
一直到下集,街上的人漸漸散去,這只老鱉依然孤獨地掛在柱子上,無人問津。
多年后,在腦海的儲存器中,還定格著它孤獨地懸在柱子上晃動的身影。
人但凡上了歲數(shù),風霜首先渾濁了他眸子的清澈,眼花了,需戴了老花鏡放大看東西,奇怪的是,與兒童看世界的效果相反,外面的世界不但沒有隨著放大鏡被放大,反而縮小了,一切都變得疲沓而無味。
幾十年之后,我以“帶頭大哥”的身份振臂一呼,本碼頭的一班寫作者們雖未“云集”,但又有閑又走得動路的,竟來了十幾個,大家結(jié)隊,逆趙王河之流,沿著河堤,徒步走完了200多里。
趙王河卻明顯的蒼老了,水量無復往日的澎湃,再也恢復不了記憶中的遼遠,令人很生氣,生自己的氣,人與河,怎么都變成了如此的凡俗?
幸好,那只大鱉的消息給了我們一次振奮?!岸指C子”附近的一個村干部給我們引路時介紹,上世紀七十年代時,村人們又經(jīng)歷了它鬧出的動靜,在河邊抗旱挖的龍溝里,先是掀翻了十幾個踩在鱉背上“抹澡”的男勞力,又沿趙王河一路向東,整條河翻滾出開鍋一樣沸騰的水花,最后停在了大楊集大橋中間的孔洞之下——村干部說他親見,我們姑取其半,一半相信,一半存疑,好吧。至于地質(zhì)勘查隊拍到水下影像云云,恐怕就有“口述史”的味道了。
趙王河是渦河的支流,上下游都和渦河連接。上游的河口在河南省鹿邑縣的玄武鎮(zhèn)入了渦河。這個結(jié)果,讓我們產(chǎn)生了時空倒錯的滄桑感:“玄武”是一只神龜啊,這條河從頭到尾,都游動著一只大鱉!難道,是因為河中發(fā)現(xiàn)過這只神龜,才給這個小鎮(zhèn)起名“玄武”嗎?雖然龜鱉有別,物分兩類,但老百姓是不需要分辨得纖毫畢現(xiàn)的。更大的疑惑是,趙王河的上游現(xiàn)在很窄了,當?shù)亟凶鳌鞍诇稀保蛄送恋厝諠u稀少,茂密的莊稼無限擴張,已經(jīng)把河床擠成了一根細如雞腸子的小水溝,也許這是最好的解釋?河道越來越窄,水量越來越小,巡游的大鱉,哦,那只玄武神龜,再也不能全程“巡河”,無法回到上游,最后,只能無限遺憾的終老在“董林窩子”左近?
我對這個推測甚為得意。
我國最早的神話傳說,都與水有關(guān),所有的災難,大都是洪水滔天,世界末日,仿佛世界上每一寸角落都是水在橫行,連太上寫《道德經(jīng)》時也敬畏有加,多次宣揚“水”的力量。
可是,滄海桑田復現(xiàn),那些水,現(xiàn)在似乎都回到神話故事里去了?,F(xiàn)在整個世界,除了偶爾的水災,似乎都因為水的突然驟少,而困惑了。
那只鱉,因為水,神明了千年,又因為水的減少,終歸于平凡?
人世間煙火綿綿,高低都是市井啊。
那 井
趙王河里的水從前清澈干凈,可以飲用,我們游泳時口渴了,都是張嘴就喝幾口的。
但馬莊村離河邊有一里遠近,村子南北走向,零零散散又拖拉逶迤,北部離河邊就有二里多遠了,所以,洗衣淘糧之外,做飯飲茶,大部分人還得去井里取水。
那眼老井,坐落在村北頭的大路旁。不知是不是南有大河阻道的原因,馬莊人把主道路開向北方,于是,一條南北直路劈開村子,向北延伸,到了遠處,向左拐,岔入上州進京的大道;向右拐,則是通向丁固寺集鎮(zhèn)的小路,在十里外靠近渦河碼頭上的一個村子上,有姥姥的娘家,是她的血緣所系。
一棵老態(tài)龍鐘的老棗樹,半側(cè)臥著粗粗的身軀,給村口的這眼老井遮蔽了一大塊陰涼。樹井皆老,不知是先挖的水井,還是先栽的棗樹。棗樹的根部疙里疙瘩,長滿了樹瘤,誰也說不清是多少年的歲月長成。好在,棗樹雖老,還能結(jié)棗,年年的初夏,她開滿了淡黃色的稠稠密密的小花,跟著就是一樹遮天蔽日飛舞盤旋的蜜蜂,到了高粱曬紅米的季節(jié),棗子長成雞心的形狀,先是紅了屁股門兒,有了一些甜意,棗樹也得了名,叫“雞心棗”。
井壁是青磚券成,老磚,顏色深灰,厚逾三寸,長過尺半,質(zhì)地很硬,不亞木石。但終究敵不過歲月的堅硬,軟軟的繩子,把井口四壁勒出四道深深的槽溝,這種歲月的靈魂印記,誰知道經(jīng)過多少光陰的磨洗呢?
井旁不遠的泥地里,臥著一塊青石,長條形,殘破頑舊,是一塊舊石碑,額頭和中間,彎彎曲曲地刻著鳥形的字,宛如泰山寺老道長偷偷畫出來的安魂符。中間兩個大字更加曲曲彎彎,為那兩個字,“私塾舅舅”看了無數(shù)遍字典,耗費很多心血,終究不曾認得,于是拓了片,去請教鎮(zhèn)上學校的老師,竟也無人曉得。于是,村人們放棄了追尋,只是隱約相傳,是第一代先人為家族祠堂樹立的“堂號碑記”。
井水很甘甜,一村人在此洗菜,淘豆。夏天里,井沿邊常有一只“公木水筲”,柏木箍成,很沉,少年們?nèi)齻€人也打不動一筲水。早上,會有最先挑水者先把這只水筲打滿,安放在清涼涼的老棗樹旁邊,再另外挑水回家。水筲旁邊的石板上,放一只提水的圓竹筒,孩子們玩鬧得口渴了,下地耕種的人口渴了,都可以到樹下,從木筲里打水來喝,水不冰牙,也不溫吞,可口清涼,上半天一木筲,下半天一木筲,等于是免費的“茶房”,過路的人口渴了,也是可以喝個腸滿肚圓再走路的。所以,這只木筲就有個不凡的名號:公筲。
開始不知道,后來才聽舅舅們講,這口井,是有名堂的,每天早上五更天,從井的東南角取第一筲水,用來浸芝麻磨香油,可以比平時多出四兩香油的。這個秘密,被我姥爺保留到死,后來經(jīng)我姥姥外傳出去,但村民們已經(jīng)不屑于這種磨油手藝,沒有人再起五更、爬半夜地經(jīng)營這種賺錢不多的營生。這五更天里第一桶東南角的井水如何“神靈”,也無從驗證了,眼下,村子里這門手藝絕了。退一步說,即便將來村里有人愿意成長為“一品工匠”,也沒法驗證這個秘密了,因為老井不愿意再等了,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jīng)干涸,一個干窟窿,實在淘不出水,村人花一頓飯工夫,把它填埋了。
盡管井水神奇,井的名字卻與此無關(guān),偏偏叫作“茴草井”,實在叫人不解,連村中最有學問的“私塾舅舅”也未能說出所以然來。不過呢,茴草這東西,卻是馬莊村人盡皆知的物件。從井旁大路向北,走過二里多路,就有一塊巨大的茴草地,一眼望不到邊。
世界變化或者說“躍遷”得太過厲害,這才幾十年時間,已經(jīng)幾乎沒人知道“茴草”是什么東西了。而之前的一千多年光陰里,茴草都是民間修建房屋首選的建筑材料。在封建社會里,平民百姓被等級約束著,只能修建草房,為防止房屋漏雨,就得在房頂苫草。苫蓋房頂?shù)牟蓊愑宣湶?、稻草、茴草幾種。其中的茴草生長瓷實,耐曬、耐漚、耐老化,是平民苫房頂?shù)淖詈貌牧希绻儆猛┯徒^,簡直就可百年不壞。所以,茴草,也就成了商品。
馬莊的這塊茴草地太廣袤了,幾百畝闊大,每年茴草長到二尺多高的時候,茴草地就成了昆蟲的世界,各種各樣的螞蚱、蟬、老扁、蟋蟀、蚰子,飛游其中,尤其是蚰子特別多,茴草地又被孩子們送綽號為“蚰子營”——蚰子多得類如兵營。中午時刻,求偶的公蚰子們爬上草尖,振翅鳴叫,吸引異性,一時間“吱吱吱吱”之聲,充斥天地之間,震得人耳膜生疼。
蚰子雖是螞蚱的一種,卻是難得的美味,在那個缺油寡肉、生產(chǎn)力低下的時代,肉食奇缺,要想見個葷腥,一年中或可兩見——中秋、過年兩節(jié),村里人一般會買一小方肉食解解饞蟲。平時,燒個螞蚱、烤個蚰子吃吃,每個少年都會神情亢奮不已。偏偏的,八姥爺是個捉螞蚱的高手,又是個愛玩的至性之人,我們一幫孩子便擁戴他做了頭領。八姥爺會織一種小網(wǎng),用長木棍做柄,橫提著一網(wǎng)掃過去,成百的螞蚱就被網(wǎng)羅在內(nèi)。其中,最好吃的是“母老扁”和“老母蚰”,它們懷著一肚子黃燦燦的子兒,在火上烤熟了,吃到嘴里,能香到神經(jīng)里去?;蛘甙死褷敶蟀l(fā)善心,放幾滴油在鍋里,炒一下,香氣便會一下子彌漫到整個村子,不停地會有人吸溜著鼻子找過來,討幾只送到嘴里。好在八姥爺手段高,有時候能捉半布袋子,一村人便都能小小地打個牙祭。
到了秋盡之時,茴草要收割了,外地的馬車,成幫結(jié)隊地來到地邊,收買茴草,馬莊人便有幾天的打牙祭節(jié)日,家家戶戶學著八姥爺?shù)臉幼?,用小網(wǎng)子在茴草地里恣意地捕捉螞蚱,真是可以稱作“蝗蟲狂歡節(jié)”。男女老幼,人人不閑,每家每戶都提溜著一兩布袋的螞蚱、蚰子、蛐蛐兒之類,三五日之內(nèi),整個村莊都會浸沉在炒昆蟲的獨特的香味之中。直到有一天,八姥爺大喊一聲:“收網(wǎng)!”狂歡便戛然而止。留下的漏網(wǎng)的殘蟲,剛剛夠明年的繁殖,不過盛,也不衰敗,剛剛好。現(xiàn)在想來,八姥爺一定是“蝗神臨凡”,不然,怎么能拿捏得如此妙到毫巔?
這一年的夏天,災難降臨。
生產(chǎn)隊里運送莊稼的太平車木軸壞了,太平車是最重要的農(nóng)具,沒有了太平車,地里收割的莊稼就不能運回到村里,車軸,承載著一車重量,需要堅硬的木料才能替換,最好的是棗木,那個年代,哪里會有棗木呢?
生產(chǎn)隊長名叫張半,據(jù)說做過村里的長工,他很有架子,基本不到井邊和群眾說話,這天,他罕見地到了井旁,觀看開花的棗樹。過了好幾天,姥姥讓人給隊長傳話,承諾愿意幫助修理隊里的太平車。這天晚上,點著昏黃的油燈,姥姥對兩個還未成年的孩子說,為了你們能進步,將來都能成個家,咱把祖?zhèn)髟诰叺哪强美蠗棙?,獻給生產(chǎn)隊修大車吧。
兩個木匠扛著寬寬的大鋸來到井邊,鋸棗樹的時候,棗樹正開花,一鋸下去,棗花就落了一地,像下雪一樣紛紛揚揚。棗樹倒下的時候,萬千的蜜蜂們不知所措,“嗡”的一聲,抱成團飛到天上,越聚越多,越團越緊,形成一個巨大的黑球,把太陽光都遮住了。
從此,“雞心棗”就絕了種。
后來,我到了部隊服役,正趕上對南方的一個鄰國用兵,消息斷絕,姥姥去世的時候,我?guī)讉€月后才知道。
收到信,無端想起《紅樓夢》中的林黛玉來,她住在賈府,有姥姥賈母疼著,好吃好喝,好穿好戴,一點也不會為生存發(fā)愁,怎么還會寫出“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這樣的句子呢?在我們這個地區(qū),流行著一句話:“外甥是姥家的狗,打都打不走。”難道因為林黛玉是女孩兒,還是因為她沒餓過肚子,心境反差就會如此巨大?
“奶奶疼孫子,墳上攢金子。”姥姥疼外孫,于我,是白疼了呀,臨終最后一眼也沒能看上。在我心里,隱隱地疼了幾十年哪。
1980年代初,一批知識分子被落實政策,一個被打成“右派”的教授從勞改隊返鄉(xiāng),路過馬莊村中,天氣熱,在井邊喝水歇息,無意間在井沿的廢棄泥洼里,看到那塊棄置多年的青石,感覺滄桑厚重,便用水洗去了泥巴,露出了幾行字跡,包括石碑中間那兩個鳥形的字跡,教授右手撫摸著,喃喃自語:“鳥篆啊,明代的呢!”
“私塾舅舅”恰好經(jīng)過,忙上前殷切請教。老教授說:“這種鳥形的篆書,稱為蟲鳥篆,傳世不多,刻在碑上的更是稀少。這兩個是‘伏波二字,下面小字為‘大明洪武九年,這是山東馬姓移民遷來此地,第一代立的堂號,告訴后人家族傳承的根系?!ㄊ菨h代大將軍馬援的官職,全稱為‘伏波大將軍,后世的馬姓,就多用‘伏波做家族祠堂的名稱,稱為‘伏波堂?!?/p>
“私塾舅舅”聽得目瞪口呆。
教授手指著殘存半截的棗樹死樁:“根據(jù)小字記載,馬家祖居山東,從山東棗莊移民而來,當年栽下攜來的棗樹一棵,作為紀念,這個棗樹,怕也有幾百年歷史了?!?/p>
似乎一切都已經(jīng)豁然,馬莊的馬姓是從山東移民而來,“馬”嘛,離不開水,就安營扎寨在趙王河邊,能洗浴,能飲用,鑿水井一眼,栽棗樹一棵,不忘故鄉(xiāng)之情?!榜R無草不肥”,所以,在莊外種植了廣闊的茴草地,多年不衰。水草皆備,把村中的井叫作“茴草井”,一家人開枝散葉,繁衍了一個大村。
煙滅火熄,歷史一去不返,一切只是猜測,也許,也許只是想當然的啦。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