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司法研修院的日子波瀾不驚。生僻的法律詞句和判決書對我來說并不太難,我很快就熟悉了。雖然掙的錢不多,但是畢竟第一次實現(xiàn)了經濟上的獨立。我和妻子結婚了,有了第一個孩子。
1984-1985年,住在蔚山溫山工業(yè)園區(qū)的很多居民患上了一種叫“溫山病”的公害病,趙英來律師聯(lián)系我一起去溫山工業(yè)園區(qū)進行流行病調查。我們提取了發(fā)病者的頭發(fā),委托有關機關做重金屬檢查,在趙律師的努力下,“溫山病”最終成為社會關注熱點。此前一直對此予以否認的當局最終也只好承認公害病的事實,將居民集體遷出了。這是在黑暗的軍部統(tǒng)治下,居民集體罹患公害病事件第一次成為社會熱點。
1987年大選時,趙律師組織了候選人單一化運動,當時多數(shù)在野人士傾向于對金大中候選人持“批判性支持”的立場。在釜山地區(qū),我與他立場一致。盧武鉉律師當時沒有特別明確的立場,他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監(jiān)督選舉公正性活動上。結果最后候選人也未能達成單一化,導致盧泰愚當選,令我們無比失望。不久后創(chuàng)立“民辯”時,我們還在一起討論過失敗的緣由。
一開始,把“民辯”建設成全國性的組織是比較困難的,首爾“民辯”創(chuàng)立時,我在釜山創(chuàng)立了釜山、慶南“民辯”。佛教曹溪宗年輕的改革派僧人們將“非常改革宗教團體”設立在梵魚寺后,在趙律師的介紹下,我還為梵魚寺做了三年左右的律師顧問。正因為有這一段緣分,釜山佛教人權委員會設立時,我也作為人權委員參與了,雖然我并非佛教徒。
我在司法研修院學習時,就想當一名法官,覺得法官比較適合我。學習如何根據(jù)模擬記錄寫判決書,我覺得很有意思。
法官實習是在首爾北部地方法院。這是我大學時代被拘留、接受審判的地方,來這里實習,我的感受自然與別人不同。實習時我還實地參與過審判。我還練習了根據(jù)真實案件記錄寫判決書。當時的支院長尹錧——也就是后來的大法院院長——他為每一位實習生一一修改他們所寫的判決書,每次都要做出評價。他表揚過我?guī)状?,說“你會成為一名好法官的”。后來我沒當上法官,他反過來又安慰我說:“你要是做了就知道了,法官不是什么好職業(yè)。做律師其實更好?!币驗檫@樣的緣分,后來參與政府時期發(fā)生大法官風波,他還做過協(xié)調工作。
檢察官實習也是非常好的人生經歷。地點同樣是曾經拘留、調查過我的首爾北部地方檢察廳。根據(jù)檢察廳法,實習檢察官可以被任命為檢察職務代理,任命后就可以與檢察官一起處理案件了。那時候北部地方檢察廳給實習生安排了很多案件,當然都是情節(jié)相對較輕的案子。
我當了檢察職務代理,處理案件時,大學時代好幾次被當成嫌疑人接受調查的經歷此時幫了大忙。第一次調查嫌疑人寫調查書時,一直在我身邊觀察我的指導檢察官連連發(fā)出感嘆:“你好像很有經驗嘛?!笨赡苣切┍徽{查的經歷讓我找到了熟悉的感覺,我在研修院時檢察科目名列第一。但是我并不想當檢察官,這并不是因為我認為檢察官這個職業(yè)有什么不好。其實法官所做的事是比較消極、被動的,反而是檢察官的職能更為積極、主動,可以樹立社會正義,所以很多人覺得做檢察官更好。但是我作為檢察職務代理,在處理案件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檢察官并不適合我的性格。
有一次,我受理了一個交通事故,事件發(fā)生在上溪洞?,F(xiàn)今那里是高級住宅區(qū)了,但是當年那里還是一望無際的原野。當年那兒有幾個磚廠,有一對年輕夫婦帶著剛出生的孩子在磚廠里干活。因為沒人看孩子,他們只能把孩子放在磚堆里面,媽媽不時去喂個奶,看一眼。
結果有一天慘劇發(fā)生了,卡車裝滿磚離開時,軋死了卡車底下的小孩。誰也沒看見小孩是怎么爬到了卡車底下的。根據(jù)前后情況推測,孩子可能是自己從磚堆中爬出來了,當時大人們光忙著裝車沒顧得上看小孩,孩子就自己爬到了卡車下面。
小孩父母非常可憐,可被抓起來的司機也很可憐。逮捕令上說,他違反了“啟動汽車前應該仔細觀察車輛底部的注意事項”。這只是理論上的判斷而已,實際情況中誰能想到會有這種情況發(fā)生呢?而且這個司機也是個可憐的年輕人,是孤兒出身,多虧了磚廠老板好心收留,他才能在那里找到開車的活。
處理案件時費了很多周折,最后才達成了協(xié)議——磚廠老板主動替司機承擔了對孩子父母的賠償金。我認為對司機即使不能做無罪處理,也至少應該簡化處理。部長和副部長都面露難色,表示:“對于交通事故致人死亡案件,就算將來法院會釋放,檢方也應該起訴逮捕,這是這類案件處理的標準?!蔽艺业街d長,他接受了我的意見。后來部長和副部長都說:“簡化處理也行,但是罰金的數(shù)目要多一些。”我還是堅持自己的意見,罰金盡可能減少,還允許他分期支付,然后把人放了。那時的環(huán)境對實習生還是持鼓勵態(tài)度的,資深的檢察官們也都尊重實習生的決定。
處理這個案子時,我就覺得我的性格不適合去做處罰的工作。處罰人時我總是有負擔,心里不舒服。處理那些違反食品衛(wèi)生法的案件也是同樣,知道他們的所作所為確實應該被處罰,但是當事人的實際情況也都很可憐,要么是殘疾人,要么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我總是很難下決心對他們進行處罰。我覺得我這個人心太軟,不適合做檢察官。
因為我有示威經歷,最后還是沒當上法官,而是走上了律師之路。當時沒能當上法官的也不止我一個,司法研修院同期中,女性也有兩個人。其中一個在整個研修院學員中排第三名,還因此拿了大韓律師協(xié)會會長獎。據(jù)說她父親因違反《反共法》服過刑,是保護觀察對象。當時已經取消了連坐罪,但她還是因為她父親沒當上法官。
法院錄用時,還排除了四位因罹患小兒麻痹身有殘疾的同期學員,這受到了輿論界的強烈批評。三個月后,法院終于投降了,追加錄用這四人為法官??梢姰敃r法院的意識水平不過如此。
由此可見,我沒能被錄用為法官不是因為外部壓力,而是法院——特別是當時的大法院,他們的思想意識完全跟不上時代,才做出了這個落后的決定,讓我在無奈之下,只好走上了律師之路。然后我就在這個路口遇見了盧武鉉律師。
讓我成為律師的這一切,最終都是為了讓我與盧武鉉律師相遇而提前設定的程序而已,我覺得這都是命運的安排。
(摘自《命運:文在寅自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