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姑
在老家和母親坐著閑話,丁零零,丁零零,細碎而清亮的鈴聲傳來。母親說:“木瓜來收垃圾了?!?/p>
木瓜負責我們這條街的清潔工作。他每天傍晚時拉著板車,在這街面上走一趟,收一遍各家的垃圾,第二天早上再打掃一遍。
木瓜不會吆喝,他自有他的辦法。他在車把上系一個銅鈴,像牛脖子上系的那種,只是稍大一些,車一動,銅鈴就清脆地響。一串串簡單而輕靈的音節(jié)在街巷的墻壁上、樹木間碰撞、回蕩,像陽光一樣跳躍,銅鈴不時地閃過一縷金色光澤。有時,他會特意搖一搖,那是誰家門前沒有放垃圾,主人也沒有走出來送垃圾的時候。像過去走街串巷的貨郎搖撥浪鼓、換油的敲梆子,他搖起了銅鈴,也搖醒了逝去的時光。
木瓜的板車舊了,木板卻是干凈的。有人提著垃圾桶出來,跟他打招呼,他總是憨厚地一笑,接過來,高高拎起,手探到板箱里倒,不讓煙塵飛起來。
他的清掃也是有職業(yè)感的。他一下一下按著笤帚,把垃圾與灰塵壓在下面,省得嗆人。那些沾在路上的碎屑,他也總是動手扯下來。盛夏有時塵多,他還先灑灑水。在他身后, 水泥街道,門前的月季、蜀葵、木槿花和路邊的樹也在陽光中發(fā)著潔凈的光彩,鄉(xiāng)村美好而恬靜。
鄉(xiāng)村的街,很難要求時時干凈。塑料袋、菜幫子、雞狗糞、孩子們撕碎的紙……最難掃的當然是瓜子殼花生殼——偏偏這條街上的閑人從來沒有想到要把殼吐到塑料袋里,還沒有那樣的習慣。有的人家勤快,自掃門前路,但更多的人顧不上,或者想不起來。在這條街上做清潔工,實在是考驗人的修養(yǎng)和韌性的。
這幾年,上面提出要建設美麗鄉(xiāng)村,村里安排專人打掃街道,一天十元錢。懶人呢,有時干,有時不干,大家有意見。勤快人又看不見這十元錢,或者不愿干這臟活兒。組長去找木瓜。木瓜就這么一直做下來了。
木瓜收垃圾,是自己做主的。媳婦不讓他去:“一輩子出力,不該歇歇嗎?”孩子也反對:“俺們都長大了,還能讓你再去干那活兒?”在村里,木瓜家的經(jīng)濟條件算中上等,孩子們也都孝順,但木瓜硬是不聲不響地拉起了板車。
“木瓜”其實不是他的本名,只因為他從小沉默寡言,在生產(chǎn)隊里和別人一起干活兒時像老牛,光吃虧。他媽罵他:“真是個木瓜?!庇谑谴蠹揖汀澳竟稀薄澳竟稀钡亟虚_了。木瓜也不惱,還是憨厚一笑。
木瓜當過木匠,后來沒人做家具了,他就跟著建筑隊打工。別人砌墻,他拎灰,大家都爭著要跟他搭伴兒。如今年齡大了,地里沒多少事可做,他就天天把自己家門前打掃得像鏡子,有時也順手把鄰居家門前也掃了。下雪時,他會把連接兩條街的路鏟掃干凈。大家都說,組長找他,真找對人了。
木瓜一輩子沒跟人吵過架,從不往人前頭站,幾乎讓人意識不到他的存在,卻娶了一個漂亮能干的媳婦。據(jù)說當初,木瓜到一家做木匠活兒,不知休息,不挑食,活兒干完了,還把地掃得干干凈凈,那家的姑娘就看上他了。那時聚在一起納鞋底的女人好瞎操心,猜測著,木瓜和媳婦在一起時,是不是也像木瓜一樣嘴笨,像牛一樣憨?
我總是會想起這個我內(nèi)心一直隱秘地尊崇的普通人,想起他拉著板車,或是掃著地,安靜而篤實。道路一次次變臟,又一次次被他清掃。在鄉(xiāng)村,雞毛蒜皮、閑言碎語、生存的欲望與發(fā)自天然的熱心腸全都糾纏在一處,有著煙火人間的種種特質(zhì)。但是因為他,一切都安靜起來,清潔起來,親切起來。
木瓜的大名,叫“嘉木”。南方有嘉木。其實嘉木如好人,是不分地域的。
拎著垃圾出門,知道他回應我的只是一個憨厚的笑臉,我也把垃圾高高拎起,輕輕倒進木板車里,笑著跟他打招呼:“嘉木叔,辛苦你了!”
[責任編輯 晨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