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茜
古道門楣
騎著馬,在拉市海的茶馬古道徐行,被路兩邊的建筑和墻繪絆住了腳。
白族建筑迥異于北方呆板劃一的紅磚瓦房。簡樸的凸花青磚,石灰砌成的飛檐串角,木質(zhì)的瓦檐裙板和門楣花飾,影壁及圍墻上各式彩畫,閑坐聊天的白族阿媽,躺在墻角的老土狗,在細(xì)膩的陽光下,像一首合轍押韻的律詩,排在眼前。恍惚中生出不真實感,仿佛所有建筑的律動之美,一切來自生命的喜悅都匯聚于此。
之前在大研古城住了三天,庭院深深處,遇見漢字就難免流連。天擦黑時,一家家店看過去,單是店名就惹人駐足:“時光留影”、“常樂居”、“聞荷軒”、“留緣”、“聽心”、“逸園”……大門兩側(cè)掛著寫著“客棧”兩字的紅果燈籠,映襯著黑木牌匾上的金字,透出青石板似的古樸,總覺得店主應(yīng)是看透世事、厭倦繁華,“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的老者,尋了僻靜處植荷聽香,追憶流年。
馬入山路,窄而不平,兩旁雜樹交錯,遮住了光線,不必刻意蒙著頭巾了。墻繪消失,只有淙淙流水。偶爾會有一塊寫著“茶馬古道”的石頭立在路邊,大小不一,大約是路標(biāo)吧。馬幫腳步踏過處,怎么也該有一家客棧,店名叫“那柯里”或“德拉姆”之類的,但一家也沒有。
若是東北,長途貨道上必會搭上幾間“大車店”。北方開店講究大氣,店名生怕不夠響亮。我家是邊陲小鎮(zhèn),鎮(zhèn)上店名卻起得氣勢磅礴:“國宴”、“國賓”、“東亞大酒店”、“凱撒皇宮”……極少有讓人一見觸心的店名。
五年前去廣州,被住在番禺的姐姐帶去吃廣東傳統(tǒng)美食九大簋,食店名叫“眾人劃槳”,所有裝飾材料均是舊船料,飯廳是船艙模樣,四五十桌食客井然有序,船艙中間設(shè)一矮臺,矮臺上一架鋼琴,一名白衫男子慢吞吞彈著曲子,彈倦了就隨意另換一曲。在幾百人同時就餐的中餐館設(shè)一架鋼琴,北方人是想也不敢想的。依弗洛伊德的理論推測,北方人生活在一種無力改變的粗糙之中,就會轉(zhuǎn)而愛上這種粗糙。有愛的能力與機緣,總歸是幸事。
終于遠(yuǎn)遠(yuǎn)見到一座門樓,猜測是馬幫驛站或交易場所的遺址。細(xì)看,又疑心是后搭的仿建。簡單的木質(zhì)飛檐上,掛著四個斗笠狀鈴鐺似的物件,一塊土黃色彩板橫在門楣上,上面畫著幾個象形字,只認(rèn)得“馬”和“路”,兩扇敞開的鏤花木門上分別貼著兩幅猛獸圖。門樓下面拉著幾線五顏六色的方形或三角形的跑馬幡。若沒有這些文化符號的點綴,路途該多么單調(diào)。
初為人師時去大連培訓(xùn),教授照本宣科,勉強聽了半小時,老師講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時,我正在看治療貧血的菜譜,洋參甲魚湯可以補腎健脾,治療氣陰兩虛性貧血。韭菜炒青蝦能調(diào)經(jīng)補血,健腦益智。那老頭講到印象派時,把戴望舒講成了徐志摩,徐志摩打著油紙傘,徘徊在悠長又悠長的雨巷。我正想著米酒蒸螃蟹的味道,菠菜豬肝湯,木耳肉片湯,桂圓肉粥,豬蹄花生大棗湯都是補血的好菜?!皧y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一首干謁詩,他竟然能講得唾沫橫飛,香艷無比,我還不如在想象里揮舞刀鏟,炒一盤蔥燉豬蹄,或者煮一盤南瓜,桃仁墨魚和胡蘿卜燉豬肉也都是補血的佳肴啊。
果斷逃課。從學(xué)院到錦輝商城,沿路有許多我喜歡的店鋪。“剪愛”、“頂尖一族”是理發(fā)店,“望莓止渴”是賣冰淇淋的,小吃店叫“食為天”,服飾店起名為“愛情密碼”?!藭r覺得到底是大城市,店名洋氣又浪漫。
去年暑假去成都,曾刻意留心過寬窄巷子里的店名,那完全是另一番意蘊。輕輕巧巧,玲瓏曼妙,宛如一首首婉約小令?!白臃恰?、“荷歡”、“聽香”、“點醉”、“滴意”、“九拍”、“碎碟”、“花間”……疑心店主是日日捧讀《詩經(jīng)》或是被唐詩宋詞浸染至靈魂,“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的清新女子,婉轉(zhuǎn)柔美心境下猝然看見灰白磚墻上嵌著“白夜”兩字,禁不住驚呼一聲,它是小令中一闋虞美人。隱約知曉它隱于成都,置身小巷時竟完全忘掉了。在“白夜”酒吧門前來回逡巡,沒有見到進(jìn)進(jìn)出出的文人雅客,壯著膽子從半開的木門斜穿進(jìn)去,狹窄的門廳被一面展示板占去了大半,木板上一張張大小不一的字紙被圖釘固定,細(xì)看,是一首首即興的新詩。釃酒賦詩正合情境,自然不計較字跡,看了半天,大多潦草莫辨。杜康解憂,一時慷慨都定格在一張薄薄的紙上。午后的酒吧不存一客,只三兩店員在清掃衛(wèi)生。怯怯問一句,翟永明在么?店員頭也不抬,只回,今天不在。沒有巧遇到那個長著一雙深潭般大眼睛的名詩人,恰留有“只在此巷中,人深不知處”的神秘,心下反倒松了一口氣。
趕馬的年輕人面龐黝黑,問他前路是否有客?;蛘叩赇佒惖?,他裝作聽不懂的樣子,懶得接話,他關(guān)心的大約只是一天可以趕幾趟馬。
不同于寬窄巷子的整齊中矩,大研古城的小巷毫無陣法。最喜歡黃昏時無目的閑逛。轉(zhuǎn)過兩條胡同,便已迷路。正好不必刻意記路,只尋著看各家店前提示板上形形色色的原創(chuàng)。有家客棧提示板上寫,“有床有房,只缺老板娘”,也有不用提示板的,比如一家服裝店的墻頭上伸出一片四四方方的白色麻布,上面是手寫的毛筆字,“衣服都是半成品,你的體溫賦予它完整”,字跡娟秀,令人浮想。
地形雖錯綜,但總會轉(zhuǎn)到酒吧一條街,各式木板小橋被茂盛的細(xì)草覆蓋,連接一座座木質(zhì)老樓,楊柳俯身在潺潺流水里,玉水河上有幾個伴郎打扮的小伙子蹲在橋下的青石板上放河燈,幾盞蓮花燈像睡著在水面上,半天也不流走。
夜晚的酒吧街藏不住熱愛。有一對金花坐在河對岸“櫻花屋”酒吧屋檐上探著身子晃著腿大聲喊歌,真是瘋狂得醉人。特意溜進(jìn)去拍“櫻花屋金語錄”,一張張隨意懸掛的白麻布上,簡繁相間,中英混雜的黑體字很是惹眼。第一眼看到一句“不懂的裝懂,懂的裝不懂”,嗬,有些粗糙。“有些同志對艷遇有偏見,在我們看來,艷是主觀的,遇才是客觀和不可強求的”,“時間多了,就不會生活了;會生活了,時間就不多了”,符合辯證法。及至看到“一切美女都是紙老虎”“泡的偉大,裝的光榮”“人總是要醉的,但醉的意義有不同”,不禁捧腹,店主顯然是“語錄體”狂熱愛好者。
無意中瞥見“千里走單騎”幾個金字橫跨在一座三四米的小木橋上,貼合心境,索性就進(jìn)去喝一杯。
盼金妹(納西族服務(wù)員)并不漂亮,看著讓人安心。三個若基(納西族小伙子)唱著一首我完全聽不懂的歌,蜂擁的酒客拍手高呼“呀呀嗦”,聲音震天。一名來自杭州的少女端著酒杯給其中一個剛唱完歌的小伙子敬酒,她的同伴們起哄讓兩人唱首情歌。兩人選了《一瞬間》,配合默契,眉眼間就有些投合的味道了。
“頭腦可以接受勸告,但心卻不能,而愛,因為沒學(xué)地理,所以不識邊界”,年輕人樂于接受卡波特似的說教,少顧慮,多行動。若是這時候有人背誦一句塞林格的“萊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嗎,我覺得愛是想觸碰又收回手”,一定是會惹來哄堂大笑的。
清早的古城像山村的夜一樣寂靜,猜墻上東巴象形字,各家門前對聯(lián)看半天,都覺得意趣無窮。順著萬壽橋去普賢寺,胡同里一面低矮得幾近傾圮的土墻上,褪色的白粉上“左岸一號火塘”幾個粗黑大字映入眼簾,粗木籬笆門上插著門栓,一張白底寫著各色象形字的布門簾拉在一邊,門楣上涂了幾個字“吧主云游去也”。據(jù)說這是古城唯一留存的原始火塘酒吧,只能容納十人席地圍坐,喝吧主自釀的美酒,彈唱自創(chuàng)的歌曲,肆意放浪之歡何其暢快。但它實在是太不起眼了,大部分游客在它面前走一百遍也看不到它,想必是無緣罷了。
茶馬古道山路并不太長,我騎著一匹無人愿選的灰色老馬,腳力慢,正合我意。七扭八拐到了一山腳下,路邊孤零零一家,大門緊閉。一把鎖懶懶地掛在門環(huán)上。白色門楣上是三個墨色繁體字:一德門。影壁上一幅水墨畫配著幾個象形字,我只能認(rèn)出簡單的“魚”“橋”“鹿”“草”,一片三角梅籠住了飛檐和大半墻體,仿佛刻意要跟門外的流水隔著距離。
不同之處在對聯(lián)。褪色的白底上的黑字像被洶涌的淚水洗過,只余悲傷過后的平靜:“守孝不知紅日落,思親常望白云飛”,橫批不是想象中的“吾門素風(fēng)”,“慈容宛在”或“厚德高品”,不過是簡單平易四個字:一年之期。
一陣風(fēng)吹,梨花簌落。我看著,竟呆愣了很久。
大研的橋
老橋是大研古城的眉眼。在玉水河邊一個人踟躇,最牽我眼神的,無疑是橋。
天擦黑時,從我住的木府客棧去酒吧一條街,便要踏過眾橋之首“大石橋”,雖冠一“大”字,旁又立著刻有“大石橋”三字的石碑加以強調(diào),仍舊顯得局促。目測它的長度也就十米左右,寬亦不足四米。在大研古城,兩三米長的老橋觸目皆是,最小的無疑是水鎖人家的古橡栗木跨門橋,幾步之長;最古老的當(dāng)屬石拱橋,幾百年歷史。小而樸拙是這些老橋的宿命。它們無法選擇自己的外形、規(guī)模,也無法選擇自己的鄰居和棲身的環(huán)境。
既不去仰觀宇宙之大,亦不去俯察品類之盛,古鎮(zhèn)的老橋們安于平凡的出身,不嫉妒不攀比不抱怨,它們坦然于時間之手在自己身上勾、皴、染、點、擦,深淺陰凸、潤澀厚薄左右不了它們的悲欣。
而那些出身高貴的名橋們就不一樣了。它們?yōu)橥饷布m結(jié),是選擇梁橋、拱橋、斜拉橋還是懸索橋、高架橋、組合體系橋?是用木、用竹、用石還是用鐵、用鋼、用漢白玉?當(dāng)然,它們也為達(dá)到某項之最而絞盡腦汁你追我趕。即便是取名,名橋們也絕不含糊和將就,舊金山有世界最長的懸掛橋——金門大橋,倫敦有人類公認(rèn)的最好看的橋——塔橋,悉尼有天下跨度最大的橋——海港大橋,香港有全球最長的行車鐵路雙用懸索式吊橋——青馬大橋……名橋們豈能容忍歲月的刀砍斧削,稍有瑕疵便要修葺如新。它們高傲而冷酷,決不允許任何東西擋住自己的視線,它們不需要鄰居和朋友,更不能容忍任何事物親近自己,攀附自己。
酒吧街順?biāo)泳d,幾乎步步見橋,跨門橋千姿百態(tài),多為栗木、橡木或石板,輔以獨創(chuàng)性的裝飾,或翠鳥,或鮮花,或葫蘆,或水瓶,或瓶蓋,或叫不出名字的小物件。共同處在于跨門橋都沒有名字。古城的老橋有數(shù)百個,有名字的不多。老橋取名無定法,有的好似舊時一般人家隨意給小孩子取的賤名,二丫、鐵蛋、狗娃之類,不費斟酌,信口便來,賣雞豌豆橋、賣鴨蛋橋、大小石橋即是此類。
“寫景抒情”類的橋名也不鮮見,順酒吧街一路逛到古城入口處,有座雙石橋,它還有個頗有古風(fēng)的名字,叫玉龍橋。明王世貞有詩,“玉龍橋下水縱橫,迭鼓回帆斷續(xù)聲。城頭一片昆山月,多少人疑子晉笙?!庇袼舆呺m不見昆山月,不聞子晉笙,但“咕噠咕噠”的老水車和“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東巴許愿鈴就是古城玉龍橋最浪漫的打開方式。大石橋也有另一個富有詩意的名字“映雪橋”,河水中自是再難見到玉龍雪山的倒影,可“眼明能展鍾王帖,絕勝前人映雪看”“對檐疑燕起,映雪似花飛”“銜霜當(dāng)路發(fā),映雪擬寒開”……“映雪”二字天然的雅氣不容小覷。
老橋們與野草野花苔蘚們?nèi)跒橐惑w。很多個清晨,我獨坐小石橋邊,晚睡的古城尚未醒來,如織的游人尚未攘攘,靜靜看橋下苔蘚的顏色,陰影干凈,擦拭著石頭的悲歡,它們不抬頭,不看斷云在地上弄出陰晴,也不看野蜂在濃草間扇動翅膀,一任水花如碎雪,從身旁一路蹦跳,仿佛輕易忘卻了日常的空洞與繁復(fù)。
石橋下河水兩邊的青石臺階正適宜“席階而坐”,天未亮透或暮色四合時,不乏如我一般的看橋人。曲水仍在,羽觴不可得?,F(xiàn)代文人們難有列坐僻靜處,一觴一詠,暢敘幽情的雅興,何況茂林修竹無蹤,不曾掃的花徑難尋。
小時候住在下放到山村的姥姥家。溪水綿延處,鮮有像模像樣的橋。自然倒塌的樹木、信手搬來的落石構(gòu)成了河道天然的橋梁。對小孩子來說,此岸到彼岸,永遠(yuǎn)充滿了未知,充滿了危險的誘惑,沒人在意橋承載的故事與秘密,任由它們隨流水遠(yuǎn)去、湮沒、隱遁,更沒人在意表面潤澤的石頭下面,那些默默蓬勃在石身與溪水之間匍匐卑微的蘚類。
“我曾試著在自己身上尋找相同比例的明暗尺度”??傆X得,生了野草、苔蘚,被野花、野蜂眷顧過的石頭、墻壁與老橋們才更真實自然,也才有了呼吸和生命。它們被時光之手反復(fù)觸摸,了然人世悲歡,看穿風(fēng)云變幻,不畏懼,不卑微,將那些被風(fēng)吹裂被雨打濕的傷痕漸漸凝成了筋骨。
我喜歡幽微老舊的事物,喜歡一切不徹底的瑣細(xì)之美。我懷念那些讓人舒服的苔蘚,它們是橋漸漸老去的陣痛,是橋柔軟而隱秘的嘆息,也是橋暗夜里孤獨發(fā)出的成片聲響。確定中的不定,灰暗中生存的勇氣和真理,足以讓淺顯者滿足,讓深刻者警醒。而人類內(nèi)心深處的個人生活,如老橋一樣,永遠(yuǎn)超越自身的真相。在重復(fù)機械的日常生活中麻木久了,我內(nèi)心亦有柔軟卻布滿涼意的角落,“我身上至少有兩個女人的影子,一個絕望迷惘,感覺自己在沉沒;另一個只想給人們帶來美麗、優(yōu)雅、活力?!倍欠N逼仄、陰暗、潮濕甚至絕望并不遙遠(yuǎn),它曾將我的靈魂從身體中猛拉出來,狠狠摔在地上,而我得以有機會不斷殺死舊我,而后不斷重生。那些無聲尖叫的黑色之根變成了我的秘密,與夢想中的生活一路隨行。
多年前看《魂斷藍(lán)橋》《廊橋遺夢》,并未深究導(dǎo)演為何將滑鐵盧橋和羅斯曼橋作為男女主角一見鐘情與魂斷夢碎的背景,只被凄美的愛情感動得涕淚橫流。細(xì)細(xì)想來,橋勾連了人內(nèi)心的隱秘部分,被賦予了本同末異的象征——橋是人生的岔路口,是勇氣也是磨難,是與未知的另一個世界邂逅的地方,也是另一個世界本身。在藍(lán)橋背后,我們看到的是戰(zhàn)爭的殘酷無情,是人性的幽微難測、命運的鬼魅多折。而廊橋留給我們的,是夢想的萌芽與破滅、愛情的彷徨與舍棄。橋能連接世界,也能割斷世界,是過渡也是終結(jié),它凝聚了那么多的溫暖、浪漫、感傷、無奈、希望、悲欣交集與千鈞一發(fā) ……
橋不僅僅連接了空間和時間,也跨越了空間和時間。甚至天上與人間、今生與來世,都需借助一座橋方能抵達(dá)?!皞臉蛳麓翰ňG,曾是驚鴻照影來”。乞巧樓前雙星伴月,鵲橋的對岸是重逢,是喜悅;三生石畔彼岸花開,奈何橋的那端是忘卻,是重生。橋早已從一個物象變成了集諸多情感因素于一體的寄托。
在古城,很容易就走了回頭路,從酒吧街轉(zhuǎn)回四方街,便會看見一座有故事的橋——萬子橋。古城的每座橋都有自己的脈搏,就像每朵花都有自己的香氣。順著河水遠(yuǎn)遠(yuǎn)望去,它像極了一頭正在飲水的老牛。牛角無疑是橋身,橋身下近尺長的野草密密地層聚著,或旁逸斜出,或低眉垂手,或挺直腰身,恣肆又井然。春夏之際,挨挨擠擠的濃草拓延處,是層層疊疊的各色野花,從河岸兩邊一直延伸出去,有些花朵被擠到河水中央,本就不寬的河道倒像個天然花塘。冬至?xí)r節(jié),橋下至橋的兩端,黃發(fā)與青絲共存,仿佛真的是老橋繁衍出的萬千子孫。砂巖斑駁,給這座橋平添了上百年歲月賜予的敦厚與樸拙。橋墩位于橋身正下方,上寬下窄;千萬顆砂粒膠結(jié)而成的老石墩,如一張飽經(jīng)滄桑的臉。
相傳明代一對納西族夫婦居住在橋邊,那兒原為楸木之地,生長著成片開花不結(jié)果的楸木。正如楸木一般,這對夫婦結(jié)婚多年卻無一男半女。在無后為大不孝的時代,斷子意味著絕孫,沒有男子就無法繼承和世襲財產(chǎn)爵位,就無法延續(xù)一個家族的香火,血脈就得不到傳承。這對夫婦便拿出畢生積蓄修橋以求積德。遙想當(dāng)年,有多少孤獨的人彷徨橋上,踽步祈禱,愿慷慨積善,早得子嗣。萬子橋是否圓了所求之人的夢想已不可知,只是,世易時移,情隨事遷,“古人踽踽何所取,天下滔滔昔已非”,今人更注重自己當(dāng)下的感受,多子未必多福,況家里又沒有“皇位”要繼承,萬子橋的原始寄托寓意漸漸消失。跟當(dāng)?shù)厝碎e聊,得知納西人把這座橋叫“茨母笮”(楸木納西話叫“茨母”),大石橋叫“培其笮”,賣豌豆橋叫“茨初啟笮”,賣鴨蛋橋叫“阿古啟笮”,世界上最古老的東巴文字自帶的陌生化和神秘感竟讓人覺得莫名喜歡。
前幾天為查資料在微信相冊翻找舊照片,無意中翻到我多年前拍的一組大研古城石橋照片。其中有張拍的是一個不知名的小石橋,照片上部只露出一側(cè)石頭橋欄的灰黑色底欄,主體部分是石橋的橡木橋面,木板已色舊斑駁,板縫間陳灰如墨,唯五行字依稀可辨:我愿化身為橋,受那五百年風(fēng)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打,只求你從橋上走過。
佛陀阿難的典故已不可考,橋卻實實在在地立在那里,靜默無言。
責(zé)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