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洪遠
這個周末和老房子鄰居相聚,阿毛喜滋滋地對我說:“昨天電視臺播放了人參蘿卜在南京路食品店熱銷的新聞你看了嗎?你應該寫寫你父親當年制作人參蘿卜的事兒?!钡拇_,父親那家醬油店如果有人參蘿卜賣,店門口排隊的人一字長蛇彎進弄堂里,比所謂的“網紅食品”有得一拼啊。
局長點將
當年,父親制作的人參蘿卜的確是老街坊們口口相傳的美味。按照幾個老鄰居的說法,如果哪天胃口不好,煮點粥,就著這酸酸甜甜、脆生生的人參蘿卜,一口粥,咬一小口蘿卜,一下子就覺得嘴巴有滋味了。
我第一次見識人參蘿卜是20世紀60年代中期初冬的傍晚。記得那天,兩個叔叔各提著一瓶酒來我家。父母親好客,兩位叔叔也不推辭,喝著酒,聊著天,直夸父親喝酒爽氣。時間久遠,具體情節(jié)記不清楚了,但他們告訴父親,局領導點將,希望父親能“挑重擔”,把局里采購的人參蘿卜消化掉,為組織上排憂解難,人馬由父親挑。有位叔叔從帆布袋取出一支像人參的東西,我這才知道它的大名叫“人參蘿卜”,而不是我們常見的紅蘿卜、青蘿卜、白蘿卜。我至今納悶的是,當年這個有人參一般模樣的蘿卜怎么長得和人參如此惟妙惟肖,有頭(蘆頭),有體(主根),有肩(根上部),有腿(例根),有須(須根),好像和人參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那年頭,職工聽說單位有困難總愿意無怨無悔來分擔,何況父親當時是店經理,又是出了名的熱心人,聽說局長點將便一口應允。
人參蘿卜
父親雖然是紹興人,可他自打小就從紹興來上海謀生幾十載,一直從事酒類銷售,人稱“酒司令”,做醬蘿卜卻是大姑娘上橋頭一回。記得自打父親表態(tài)挑擔子后,每晚家中小屋成了父親小團隊商量、研究如何腌制人參蘿卜的會議室,來的叔叔、伯伯都是煙客,小屋里煙霧騰騰。小周阿姨總是提前退場,估計是“知煙而退”吧。
有兩件事我還有印象,一是鄰居李家姆媽也是紹興人,曾經在老家做過腌蘿卜,在弄堂里頗有名氣,父親登門把“配方”覓來,一字字工工整整抄寫在工作手冊上。二是根據其他成員提供的配方,擇優(yōu)比較,進行小批量試制。難忘的是一天傍晚,父親和小周阿姨把腌制的人參蘿卜請左鄰右舍品嘗,還把大家的意見一一記錄在案。最搞笑的是李家姆媽的點評,她認為味道偏酸,應該增加甜度,因為上海人喜歡“甜唧唧”,而蘿卜顏色太深,有點像“黑臉包公”,影響賣相。父親和母親事后說,李家姆媽到底是腌制蘿卜的行家,句句話說到了點子。
半個月后,人參蘿卜試銷售的消息在位于虹口海倫路的醬油店掛出的小黑板發(fā)布,吸引了許多附近的居民。想想也是,人參是高級營養(yǎng)品,屬于陽春白雪;而蘿卜是尋常百姓家的最愛,屬于下里巴人,人參一般模樣的蘿卜賣相好,按照當下的說法是“顏值”出挑、人見人愛。
一經混搭,廣告效應自然出奇得好。父親他們原本是將新研制的人參蘿卜投石問路,想不到投放的兩大缸蘿卜很快被搶購一空。有幾個性急的顧客顧不上斯文,立馬嘗鮮,做起了免費廣告:“味道好。味道好。店家到底做的比家里味道好,一級了?!?/p>
人參蘿卜上市就一炮打響,接下來是馬不停蹄地加班生產。當時我印象里那所謂的廠子就是一個說大不小的作坊,一個在虹口的歐陽路附近,一個稍大些在局機關旁的乍浦路。時值冬令,那時上海很陰冷。馬路上行人都喜歡兩只手藏掖在棉襖袖筒里,成為那個年代冬季的一道獨特風景。那年代大人小孩生凍瘡的人很多,父親的同事于叔叔和小周阿姨也不例外,一雙長滿了凍瘡的手又紅又腫。怪了,那年打從參加腌制人參蘿卜的團隊后,他倆一雙生滿凍瘡的手竟奇跡般地痊愈了。有一次周末他倆到家吃晚飯,父親呷了一口紹興酒告訴他們,之所以生凍瘡,關鍵在于血脈不通,現在你們每天手腳不停、血脈暢通,哪會生凍瘡,想想也是這個理。記得我和妹妹去父親店里,總見父親和一干人馬將一筐筐人參蘿卜卸下后,一撥人整理清洗,另一撥人又將一盆盆洗凈的蘿卜放入大醬缸里,在一字排開的醬缸前忙碌不停,像在流水線上操作。印象最深的是,雖然氣溫降至零下,作坊里寒風刺骨,但不少職工都和父親一樣身著圓領汗衫,忙得大汗淋漓,頭上冒著熱氣,每天血脈如此暢通,凍瘡當然就不見了。
商業(yè)秘密
在我印象里,每逢油糧店傳出有人參蘿卜銷售的信息,店門口總會排出一字長蛇陣,連過路人也不甘寂寞地“軋上一腳”。除了人參蘿卜賣相好,經過精心研制的配方也功不可沒。父親下班回來,左鄰右舍都會禁不住豎起大拇指問及這“脆脆的、酸酸甜甜的味道”的配方,記得父親總是樂呵呵地悉數倒出,全然沒當成商業(yè)秘密。
當年齒頰生香的人參蘿卜是人們津津樂道的美味,如果你食欲不開,按照老屋客堂間老寧波的話來說,絕對是“壓飯榔頭”,配上一碗粥,就著這脆脆的,酸酸甜甜的蘿卜包你胃口大開。這在虹口風靡的人參蘿卜不僅成了虹口人餐桌上的美味,也成了虹口人饋贈親友的佳品。
父親的同事董伯伯有個姐姐家住閘北公園附近,每個月去探望姐姐,總忘不了捎上一瓶。他的姐夫是搞銷售的,外面應酬多,到他家做客,也是必點人參蘿卜“醒醒胃”。
讓人嘆息的是,不知何故這人見人愛的人參蘿卜漸行漸遠地淡出了人們的視野,更不知什么原因泥牛入海無消息。只能為之扼腕。妹妹說,如果父親健在,網絡有微信,電視臺肯定會跟蹤采訪,說不定父親也會成網紅。不過有一點我敢肯定,但凡在虹口附近的老年人大都嘗過人參蘿卜,都有那美好而溫馨的記憶。
父親生前熱心達觀,樂于助人的事例不少,在單位和居民中極有口碑。想想也蠻有意思,辛辛苦苦工作幾十年,至今讓人留念津津樂道的是當年他率幾十個職工創(chuàng)制的人參蘿卜。如果九泉之下的父親知道今天人參蘿卜重新走近千家萬戶,他肯定會呷著一口紹興酒樂上一陣;如果時光“穿越”,讓父親面對電視臺的視像鏡頭,當主持人問及配制人參蘿卜的“秘方”時,不知他老人家會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