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倩玉

今年3月，我突然收到了一條中介發(fā)來的信息，邀我去柬埔寨“種菠菜”。

考慮到國際疫情形勢，絕大部分人暫時擱置了出國計劃，即使身在國外的也有不少選擇回國。但“西港吧”“金邊吧”等平臺里，每天仍有大批中介拋出工作崗位，打著“高薪”的誘餌招人“出國種菜”。

從菲律賓、柬埔寨到緬甸、老撾，線上博彩形成龐大的地下產(chǎn)業(yè)鏈。2019年中柬聯(lián)合執(zhí)法年啟動以來，公安部與柬埔寨執(zhí)法部門采取措施，全力開展打擊犯罪工作，清掃網(wǎng)絡(luò)賭博活動。2019年8月，柬埔寨總理洪森發(fā)布針對非法網(wǎng)絡(luò)賭博的“禁賭令”，表示將徹底清理非法網(wǎng)絡(luò)賭博組織。

“做博彩”在網(wǎng)絡(luò)上被隱晦地稱為“種菠菜”，這幾乎是公開的秘密。當然，也有很多人被蒙在鼓里。

董坤，21歲，今年3月他懷著賺錢的美好愿望“不幸上車”，隨后事情逐漸朝著不可控制的方向發(fā)展。以下是董坤的自述。

“哇，這地方還有點刺激”

今年3月下旬，我和另外三個朋友一起，打算去柬埔寨“撈金”。聽說那邊工資高、補貼多。

當時有個中介，不知道怎么從QQ上加了我，跟我說柬埔寨“有高薪工作招聘，月入可達1-2萬，加上提成福利還不止?！?/p>

其實我一聽說“高薪”，就已經(jīng)心動了。也問過中介，去那里具體做什么，他就輕描淡寫地說在賭場做事，還說那邊賭場是合法開的。

我當時就想，順便出一趟國又不要花錢，況且在賭場里還能干什么??？你看我一個男的，不可能讓我打掃衛(wèi)生吧;我這小體格，也不是很壯，不可能當打手吧。總之那時候就覺得，去了肯定就是給人家老板打下手那種唄。

老A、小白、咚咚和我，我們四個人下了決心，準備過去。公司很快給我們訂好了機票，3月28日飛西哈努克市。

這是我第一次出國，那天上了飛機，我們都沒意識到，這個機票還是中轉(zhuǎn)的，要在金邊轉(zhuǎn)機。當天下午5點多，我們四個在金邊下了飛機，最后莫名其妙就出了機場。

當時真的是蒙了，跟別人說話吧他們聽不懂，別人說話吧我們更聽不懂，問也問不到，就只能想辦法聯(lián)系公司。結(jié)果，公司居然很快就派了一個車，專門過來接我們。

后來我們才聽人說，基本上進去公司一個人，那就等于是被中介“賣進去”了。中介收了公司不少錢，公司肯定要派人來接我們。

沒轉(zhuǎn)成飛機，我們改坐車去西哈努克市。

車子在公路上跑，塵土飛揚，我那時還有點解放了的感覺，哇，這些個亡命之徒，哇，這個地方還有點刺激。當時，我們都不知道自己要被送去干什么。

每天在群里自導(dǎo)自演

坐了快5個小時的車，晚上10點多，我們到了西哈努克市。天早就黑了，我也不清楚周遭什么環(huán)境。司機把我們放在公司門口，等了好幾分鐘，保安才過來開門，看上去小心翼翼的。現(xiàn)在回想起來，就是門打開的一瞬間，我突然有點想逃跑了。

但說實話，那個時候你已經(jīng)走不脫了。剛一進公司門，就來了個人，把我們四人的護照全收走了，然后就給我們安排宿舍。8個人一間房，4個上下鋪，環(huán)境跟國內(nèi)工廠宿舍差不太多。

宿舍已經(jīng)有幾個人在住了，其中一個也是成都的，叫朋哥。我們跟他簡單聊了兩句，朋哥就反問我們，“你們都不知道什么情況，你們就敢過來?。俊?/p>

一下給他問蒙了，我們還沒來得及開腔，朋哥又說，“你們真牛X！真的！”

我們問，這里每個月工資能拿到多少？他一聽笑了，說：“你在這里還想要工資吶？”

朋哥隱隱約約透露了這些，也沒說得太具體。第二天開始上班，這時候也不用別人告訴我們，就見識到這到底是在干什么了。什么賭場，什么推廣，我們要做的就是拉人玩彩票。

每個人都配1臺電腦和3-4部手機，在電腦前面，從早坐到黑。用微信、QQ、還有本地的一個“飛機號”釣人。早上9點坐到中午12點;下午1點坐到晚上6點;然后晚上7點坐到夜里十一二點。

整個公司有好多幢樓，每幢樓有10多層，每層又至少有20個以上的房間。房間倒是都差不多，放4排辦公桌椅，一排可以坐7-8個人，墻都刷成白色，地上鋪的瓷磚，屋瑞安了空調(diào)，有點像“教室”。總之密密麻麻全是人，數(shù)都數(shù)不清。

反正都是套路，開始的時候可以隨便聊，聊到后來就要去和客戶說，我這里有一個賺錢的網(wǎng)絡(luò)兼職，你可以先充20塊試試。其實就是博彩，開始會讓客戶贏點錢，但也不會讓他贏太多，后臺都能控制的，關(guān)鍵是要讓他感興趣，讓他一直玩。這個時候讓客戶贏錢就像是下飼料一樣，慢慢地引誘他越玩越大，最后一次性把他殺到底。

我們還要把客戶拉到群里?？蛻粢豢?，群里面這么多人，還以為大家都在玩，就會放心一點，也敢投得更大。

但事實上群里面即使有100多個人，可能也就那么幾個玩家，其他都是我們的人裝的。如果是大客戶，充值好幾萬這種，可能群里70-80個人，就他一個玩家。

然后我們就在群里自導(dǎo)自演，跟個神經(jīng)病一樣，自己跟自己聊天。比方說我先拿一個微信號發(fā)一句，“啊，你今天買了？中了沒有？”過一會再用另一個微信號發(fā)一句，“啊，我今天又中了！中了多少多少”。

“中國人種菜，本地人搬磚”

29日那天，我們就這么暈暈乎乎上了一天班。晚上下班回到宿舍發(fā)現(xiàn)，朋哥不在了。他居然跑了！

于是我也動了逃跑的念頭。老A跟我是一個想法。我們私下打探情況，還在網(wǎng)上加人了解。有人就告訴我，他的朋友之前也在西哈努克市做過博彩，逃跑成功的可能性不大。公司招你花了不少錢，怎么可能讓你說走就走，在這里少說要干滿半年。

其實西哈努克市的面積就跟國內(nèi)縣城差不多，原本很多歐美游客會來度假，大約是2017年開始，突然大量中國人涌入這里，搞實體賭場、網(wǎng)絡(luò)賭博，還有電信詐騙。

在這之后，什么沙縣小吃、蘭州拉面、中國超市、中西醫(yī)診所、娛樂會所滿大街都是。還有各種各樣的外賣APP、“柬租房”房屋租賃平臺。更神奇的是，菜農(nóng)活躍還帶旺了當?shù)氐姆康禺a(chǎn)，2018-2019年到處都在蓋樓。

現(xiàn)在本地商店也會掛出簡單翻譯的中文招牌，不少柬埔寨本地人選擇去工地干活，他們說這是“中國人種菜（博彩），本地人搬磚?！笨傊?，這邊儼然成了半個中國城。

賭博、詐騙這些事多了，治安真的非常差，我們還看到很多人從博彩公司逃跑，又被抓回來毒打的視頻。小白、咚咚本來就沒想好走不走，看了這些東西，大家更猶豫了。

我和老A想，這個工作干長了，回國搞不好還要坐牢。這一天天的，心里真的很煩。不能休息、不能出門、除了吃飯，每天就是騙人玩彩票……

心里覺得憋，我有幾次就故意幫客戶贏錢。我聊到一個女孩子，21歲，和我一樣大。她根本就沒什么錢，之前也就是玩這個，輸了700多。我說你這么小，被騙了你還不知道，那天我讓她贏了300多塊錢，雖然也不是很多。

我老是這樣搞，容易讓人懷疑，導(dǎo)師過來問我，我就說“一切都在我的計劃之內(nèi)”。我假裝在釣客戶，反正我也是要走的，管他的呢。

我們決定逃跑

就這樣耗了一個多星期，我感覺實在受不了這個鬼地方了，每天過得比蹲監(jiān)獄還痛苦。我必須要走了，那天我就跟他們?nèi)齻€說了。

我說就算他們?nèi)齻€不走，只有我一個人，我也要跑。最后，商量的結(jié)果是要跑一起跑。

行動計劃在晚飯后。我們先去食堂吃飽了飯，以免到時候跑不動。然后，就趁著全部人還在食堂，我們悄悄摸回宿舍，揣上了手機，其他什么也沒敢拿。

宿舍后面是一片鐵網(wǎng)，我們拼命鉆啊、拱啊，拼命地跑。當時那種感覺就是，唉，我真的跑不動了，但沒人敢停下。邊跑我邊回頭看，害怕有人在看著我們，害怕有人拿著一把槍在后面瞄我們。

抓回去估計就是打到死，我們就這么拼命地跑啊跑啊。我根本不記得一路上看到什么，就隱隱約約感覺，應(yīng)該是有點山，我們先是上坡，然后又下坡，上上下下，跑跑走走。

就這樣跑了差不多4個小時，我們跑到了海邊。真的是跑不動了，那一晚，我們四個就在海邊度過。

流浪金邊近一月

來了柬埔寨半個月，一直被困在公司里，即使有吃有住，也不可能感覺安逸?，F(xiàn)在重獲自由，心情真的很復(fù)雜。但出來了就值得了。

我們合計了一下，覺得留在西哈努克市不安全，可能會被公司抓回去，所以決定先坐車到金邊，再想辦法買機票回國。身上沒有錢，我們各自聯(lián)系家里，想辦法先整點錢。

當時，我們在路邊，有個中國司機開車過來，問我們走不走，從西哈努克到金邊收180美金（約合1270元人民幣）。當然走啊，我們只想趕快逃，看見是中國司機就上車了。后來我和別人打聽才知道行情，西哈努克到金邊只需50美金（約合350元人民幣）。

家里也很困難，知道了我們的情況都在想辦法。到了金邊，他們?nèi)齻€家里陸續(xù)給籌夠了錢，這個時候回國的機票已經(jīng)漲到9000多元，還不一定能順利起飛。越往后機票可能越貴，他們趕緊就買了票。

我父母都是農(nóng)民，家是村里最窮的，我哥四處想辦法，前前后后給我籌了3000多元轉(zhuǎn)過來，辦旅行證等證件就花掉了1400多元，剩下來的錢住宿吃飯又用去不少。

這邊物價早就被“菜農(nóng)”游客炒得很高，一份盒飯44.5元，機票已經(jīng)漲到1-2萬，回去的希望越來越渺茫。

他們?nèi)齻€回國前，湊錢幫我付了一個禮拜的房費，大家都不容易，其他的也實在幫不上忙。之后我就一個人留在金邊，準備找工作。但受疫情影響，這邊的商鋪也差不多都歇業(yè)了，我問了很多餐館、KTV、商店，有的因為疫情不敢招近期從中國來的人，有的生意差不招人。

后來，我終于在一家炸雞店找到活干，老板也是成都的，那感覺，真是美好。做了半天，老板下午說找我聊聊，這一聊就知道了我的情況，他告訴我，我的旅行證件是不能在這里打工的，要是警察過來檢查，店鋪和我本人都會出麻煩。

到這時我也差不多絕望了，柬埔寨人出門連口罩都不戴，我也不敢成天在街上晃。每天就窩在旅館里，拿著手機看，看看群，看看有沒有工作。樓下的中國餐館老板還天天給我發(fā)信息，喊我去吃飯。我要是有幾十塊錢就下樓吃飯，要是沒錢就在旅館睡一整天。

現(xiàn)在，每天我的手機都會收到莫名其妙的信息，一大串柬埔寨語。我一查，“成為百萬富翁的機會到了！贏得60000美元，點擊加入吧！”這怕又是“菠菜”吧？可算了吧。（文中人物為化名）

（李可昕薦自《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