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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1年的一次外調(diào)

        2020-06-23 03:23:57張建平
        遼河 2020年6期
        關(guān)鍵詞:寶林大隊長大樓

        張建平

        高大樓每年都要在本地和異地搞幾次外調(diào)。外調(diào)對象,是寫過入黨申請書又被列為發(fā)展對象的人。

        這表明,高大樓自己必須是黨員,而且他還是個建國前的老黨員,曾經(jīng)在華東野戰(zhàn)軍當(dāng)過機要員。那年,因為多說了一句話,差點被打成右派,弄到墻夼水庫工地勞動改造,受寒瘸了右腿。他在藍上大隊駐點,這個大隊又亂又窮,公社干部老曹在這里住了不到一年就被社員攆走,他去后很快穩(wěn)定了局面,還自學(xué)中醫(yī),治好了兩個四十多歲婦女不孕癥,都生了兒子。別的媳婦和閨女把他看作神醫(yī),喜愛的目光炒豆粒般在他身上蹦。

        立冬那天,公社副主任找他,想派他去諸城、鄒平兩縣外調(diào)。以前,只要是副主任找他,一般都是這事,他心里有數(shù),沒太當(dāng)回事。然而副主任的目光卻充滿了信任和熱情,同他握手寒暄。他笑著,吸了口煙,那條瘸腿蹬在椅子腿上,眼睛看著副主任桌上的檔案袋。謎底就在那里,副主任告訴他,這次,想讓他去外調(diào)老曹。

        他聽后,心里咯噔一下,如同在滾燙的餃子鍋里添了瓢涼水。

        確切地說,為老曹出力,不值得。老曹哪有讓人稱道的呢?工作上不去,被打臉的事多了。他在藍上大隊住村時,就有男女作風(fēng)的傳言。前年夏天,他的傻兒子忽然淹死在自家水缸里。這件事,他肯定有嫌疑。更不能容忍的是,他主持食品站工作時,把答應(yīng)給自己家住的三間閑瓦房,又讓另一個公社干部去住。還有,那年高大樓的孫子滿月,老曹說,這小孫子是單眼皮,到老長不成雙眼皮。他想嘲諷一家?guī)状??這讓高大樓內(nèi)心很不爽。

        沉默也是一種態(tài)度。副主任見高大樓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就從寫字臺里取出一條見吃不見賣的豐收煙,遞到他手里。然后,高大樓在只有他們兩個人的屋里仍壓低聲音說,你可能不知道,老曹的漂亮女兒了不得啊,老曹跟縣武裝部政委快成親家了。

        是嗎?那與我何干?高大樓不由得嘟囔一句。

        副主任提示說,可別小瞧了。我為什么派你去?還不是因為你正派老道有經(jīng)驗嘛。

        高大樓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扭頭聞著茶幾上淡淡的豐收煙味。副主任有些緊張地盯著他,將那條煙往他跟前推了推。他慢慢吐出一口煙,左腿壓上右腿,搖頭說,原來這事兒還挺復(fù)雜的。我這幾天不舒服,請假,你另派人去吧,別誤了事。

        誰知道,副主任搖頭之后,竟一口回絕,這不行,不能打退堂鼓。駐片蹲點,老大難問題,都是你去啃硬骨頭,這事兒也不能?;^。

        從這些奉承話里,高大樓聽出副主任高看他一眼的意思,他無話可說,只能無奈地苦笑。他想了想,然后有些為難地說,我想讓三中的趙寶林老師也去。他是黨員,文字能力也不錯,最后形成的總結(jié)材料就讓他寫。

        行,誰去都行,沒問題,那人我也熟。見副主任已點頭,高大樓起身欲走,副主任卻一把拽住他,拿過一張報紙,包起那條豐收煙,二話不說,塞進高大樓的人造革提包。高大樓推辭不受,報紙被無意中撕破一角,看見副主任要惱的樣子,只得夾在腋下走了。

        第二天下午五點鐘,高大樓他們乘客車到達呂布公社。翌日一大早,又到公社換開介紹信,借了輛自行車,沿著一條東西貫通的石渠,趕到灰蒙蒙的梁家堡大隊。

        在大隊,他們見到了大隊長。大隊長接過趙寶林遞上的介紹信后,就扭頭和公社電影隊兩個放映員說話。原來,梁家堡今晚要上演京劇藝術(shù)片《紅燈記》。電影隊長邀請大隊長放映前講話,大隊長說,一定要講,抓革命促生產(chǎn)嘛。我要說說治理雪村河工地上的事,批判一些青年人怕苦怕累、整天講吃等歪風(fēng)邪氣。這也是階級斗爭新動向嘛。

        接著,就聽見大隊長邀請放映員中午一起去家里吃鰱魚,喝魚頭湯。他說,我專門從工地上找了個很俊的大閨女下廚。她的臉白白的,手也白白的,就像魚肚皮。

        靠南窗那里,隨即響起一陣曖昧的笑聲。

        高大樓和趙寶林無疑是局外人,被晾在一邊。

        這時,墻上的煙臺掛鐘當(dāng)當(dāng)?shù)厍昧耸隆?/p>

        高大樓覺得有些乏味、無聊,便來到院子里,看墻上貼的一張張大字報。看了半天,內(nèi)容全是老書記曹某貪污腐化、道德敗壞、生活作風(fēng)混亂等。此時,趙寶林貼在他耳邊說了句什么,朝大門外探出頭,沒發(fā)現(xiàn)狗的蹤影,便去了墻外的茅廁。

        等高大樓回到煙霧繚繞的屋里,那個一直在天井東南角燒水的黑老頭,給他們沖了壺茶,佝僂著腰,在棗紅色的長煙袋上猛吸了口煙,又走了出去。

        與此同時,大隊長也領(lǐng)著兩個放映員走了。走到門口,他把介紹信折疊后扔到桌子上,丟下一句話,找曹會計吧。

        怎不早說?誰是曹會計呢?高大樓吸完兩支煙,也沒見曹會計。大隊部里,只有那個黑老頭在劈柴。他蹲在一塊高處,皸裂的手攥著一把生銹的斧子,一板一眼地將木匠送來的下腳料劈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木頭,再倚著土墻整齊地碼成垛。也許,應(yīng)該問問他。此刻,趙寶林不在,高大樓繞過水爐,踮著腳跟,把第三個煙頭扔在墻根。

        你這人不長眼色。我才掃了地,你就亂扔,這樣不好吧?黑老頭在水爐旁立起身說。他那雙渾濁的眼睛依然看著高大樓。高大樓窘了一陣,便將煙頭一點點踢向門外。他返身回來時,大聲問黑老頭,你知道曹會計在哪里嗎?

        這下,黑老頭的反應(yīng)出乎意料,他的身子打了個哆嗦,兩只耳朵分別動彈了一下,然后點頭承認他就是曹會計。

        看來,他的耳朵有點聾啊。

        正在看大字報的趙寶林,聽此消息,馬上從桌上取來介紹信。曹會計默默地把信捏在手里,慢慢回到屋里,坐到最北邊的那張桌旁,從老花鏡框上邊低著頭看信,仿佛在看一幅拓片。

        高大樓暗自慶幸,虧得沒和黑老頭計較。他站在窗邊,望著大門外,默數(shù)著行人和遛彎的老人。他不抽煙,也不發(fā)聲。趙寶林正勤快地給曹會計的白磁缸子里添水。水滿了,高大樓忽見白底缸子上寫著“抗美援朝 保家衛(wèi)國”八個紅漆大字??床怀?,曹會計當(dāng)過兵?或者是他兒子?

        這時曹會計依然緊繃臉,端著架子,身子倚靠在桌子一側(cè)。猛然間,他朝門外大喝一聲,桌上的雞毛撣子飛出,那只頭已進屋的黑母雞受到驚嚇,扎煞著翅膀溜走了。

        第四生產(chǎn)隊出納有事來問曹會計,曹會計解釋半天,那人聽不進去,曹會計便和那人出了門。看著曹會計的背影,高大樓對趙寶林說,我看,這不是個辦法。梁家堡人都這么忙,我們的事還辦不辦?一個個愛搭不理的,他們怎么能這樣?

        趙寶林也是鞭長莫及,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他說,急也沒用,慢慢來吧,出門在外嘛。你不知道,我也吃夠粉筆沫了。

        隔了一個多小時,曹會計才回來。剛坐下,桌上的搖把子電話又響了。原來是公社打來的,大意是要求各大隊今晚十一點統(tǒng)一行動,嚴查嚴防和打擊四類分子。一旦有新的發(fā)現(xiàn)和苗頭,立即對上匯報。

        曹會計馬上打開麥克風(fēng),通過高音喇叭喊話大隊長迅速回到大隊部。

        等到喇叭里的雜音消失,曹會計喘了口氣,又往煙鍋里裝煙。他的眼睛,掃描一下介紹信,抬起頭來,這才和高大樓的視線對接上。高大樓笑了笑說,原來大隊長讓找的就是你,我還以為是個有文化的年輕人呢。

        曹會計瞪著高大樓說,怎么?我看著不像?

        不,不是那個意思。高大樓不由得吸進一口涼氣。

        那你看我什么年紀?曹會計瞇著眼,放下信,呲出滿嘴黃牙,擺出窮追不舍的架勢。

        說實話?那就得罪了。橫看豎看,也有七十歲吧?

        哼,讓你說的,那我成爺爺輩了。曹會計反問一句,你多大?

        他聽高大樓說了,灰著臉說,你整天吃什么?我吃什么?我告訴你吧,我五十三歲,還沒當(dāng)爺爺呢。

        高大樓說,你說的,錯不了。你是會計嘛。

        曹會計說,此言差矣!老兄,當(dāng)會計,只要認得男女二字,識得幾個阿拉伯?dāng)?shù)字,會扒拉個算盤,就行。那有何難?

        趙寶林說,在大隊里,會計既是干部,也是文化人。是人上人嘛。

        看得出,這句話的威力大了,曹會計臉上橫七豎八的皺紋,每條都恣得冒喜泡泡。

        當(dāng)然,曹會計也是個凡人,更關(guān)心嘴皮子和嗓子眼的問題。他轉(zhuǎn)過臉,對高大樓說,瞧你像個大干部。你從靠海的地方來,那里的新鮮蝦皮我沒嘗過,什么味道?。?/p>

        聽話聽音,高大樓后悔沒想到這一層??磥?,從前的經(jīng)驗已靠不住,早知道辦事這樣難,捎帶上幾斤就好了。他眼里看得清楚,曹會計眼里那片火星在一點點熄滅。

        在這個有些尷尬的時候,趙寶林偏偏又說了句不該說的。請問曹會計,那個老曹,表面上看,一點問題都沒有,但他歷史表現(xiàn)怎樣,私生活檢點嗎?

        你想干什么?曹會計用黃銅煙鍋敲著桌子,冷冷地盯著趙寶林說,你憑什么懷疑人家?要不是你們來外調(diào),我就不客氣了。明和你說吧,我和老曹,雖一個姓,可早出五服,沒有任何瓜葛。我不偏向他,也不許別人給他扣帽子。

        趙寶林聽了,沒再吭氣,他的目光,落在電話機旁邊的兩塊圓桶電池上。稍不留神,電話又突然響起,曹會計抓起話筒,喂喂了幾句,便一臉茫然地把手里的話機遞過來,請趙寶林聽話。

        誰將電話打到這里?此時此刻,來的這個電話,卻讓高大樓不免生出疑心。

        趙寶林也顯得疑惑、不安,他遲疑著接過話筒,放在耳邊。然后,他快速瞥了高大樓一眼,臉?biāo)⒌赜杉t變白,嘴里支支吾吾,嗯嗯回應(yīng),不作任何表態(tài)。時間不長,他觸電似的扣上電話,但高大樓還是隱約聽出,那邊是副主任的聲音。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難道,他們早有聯(lián)系,已有默契?

        趙寶林接完電話,就安靜地找到一個小凳子坐下,抬頭看了會兒掛鐘,又望著曹會計的水缸子。那里的清水,映照出頭頂上一片秫桔搭成的天棚。

        可是,高大樓內(nèi)心里的疑點,如眉頭上的皺紋,越聚越多。

        被剛才奇怪的電話一沖,曹會計變得無事人一樣,彎著腰,劇烈地咳起來。剛停下,他就蹲在墻旮旯磕煙灰,整張臉陰得像外面的天空。

        掛鐘敲了十二下。院子外,傳來一陣狗叫聲。

        已到平常吃飯時間,這里的事情還沒著落。于是,心焦的高大樓主動迎上前去,朝曹會計搖晃著一盒煙。曹會計沒好氣地伸手推開,說沒勁兒,我從不抽卷煙。

        應(yīng)該說,曹會計還是有些抵觸情緒。高大樓也不想繞彎子,捋了把露在帽檐外的頭發(fā),對曹會計說,大隊長已經(jīng)說過,你也聽到了,現(xiàn)在開證明吧。

        曹會計的手罩著右耳朵,裝作沒聽見。高大樓不得不重復(fù)一遍說,你很忙,老曹的事,你說著,我們記錄,這樣可以吧?

        瞧不起誰?曹會計抬起眼皮,眼角那里的皺紋被擠成一根根粉條。

        他的左手在桌上撥著算盤珠子,一遍、兩遍……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音。但他的自尊心無疑受到了傷害。他拿起擱在一塊火山石上的煙袋,掏出襖里的煙荷包,裝滿關(guān)東煙,用露出黑指甲的拇指摁實,點燃,閉上眼,長長地吸了一口。過了癮,他將那個棗核樣的臉轉(zhuǎn)過來,不緊不慢地說,你們是不是信不過我?可是,這個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不管誰,碰上我,無論辦什么事,我都要講個來處,講出個子丑寅卯。不是吹,那些事,我都懂,也知道怎么寫,但我不想馬虎。我得想一想,老曹這個人,多年不見,有無變化?所以,你們不妨等一等,等我想好想全了,再寫不遲。

        對!完全對!趙寶林湊近曹會計,從側(cè)面望著他微凸的顴骨,斟酌著字眼說,這就對了嘛。寫證明,寫材料,絕不能離譜,須是本來面目。

        曹會計說,泄私憤圖報復(fù)的人也有,還有那些見不得別人好的、落井下石的,比比皆是??晌衣暶?,我不是那種人。

        高大樓對這種腔調(diào)顯然不滿,他吐著煙圈,腦袋里一陣眩暈,一時摸不著南北。

        曹會計在煙霧里喝水時,忽嗆出眼淚,引起幾分鐘咳嗽。他那瘦小的骨頭架篩糠般發(fā)抖,身子蜷縮著,一股爛白菜的霉味在他頭頂上方彌漫。一段時間,他憋住咳,躬身站起,以這屋主人的身份,輕敲著桌子。忽地,他走到高大樓和趙寶林面前,仔細地看著他們套在外面的中山裝,大概想尋找香煙留下的破洞?然而,他終究歸于失望。他又若無其事地走到臉盆架旁,用濕乎乎的臟毛巾在臉上擦過,才顯得整個人精神了些??伤麌诿抟\外邊那條油膩的布帶子略松,小眼睛里透出一股嘲諷的意味。忽然,他壓低聲音對他們說,實不相瞞,我可不想為了誰遮遮掩掩。我知道,老曹年輕時,在大隊里處過一個對象。那閨女的名字,叫徐玉仙,人也長得跟仙女似的??晌疫@老弟,有點那個啊。唉,不說了,這事兒,我從來沒跟別人提過。

        這使高大樓的情緒為之一振。不過,高大樓保證說,放心,我們一定實事求是,不會節(jié)外生枝的。

        趙寶林也來了興致,臉上色迷迷的,眼珠子放著光,靜靜地等著下文。

        遺憾的是,曹會計不是輕易上當(dāng)?shù)闹鲀?。他果斷地搖頭,保持沉默,隔了好一會兒,才悻悻地沖高大樓道,你不是個善茬兒。我一眼就看出來,你是個上門找事的人。可是老兄,別想多了,空口無憑。我們老曹,那是什么疤啊麻啊都沒有。當(dāng)然,材料,我會寫的,可現(xiàn)在不行。

        為什么?高大樓皺眉說,我們明天還要到鄒平縣。

        聽你的?實話說,我最煩別人牽著我的鼻子走。哪怕是大隊長也不行!

        趙寶林見情形不對,偷拽了下高大樓的袖子。

        屋內(nèi)墻角的煤爐子沒生火,拐彎的煙筒像個擺設(shè)。曹會計將雙手湊近,作出搓著取暖的可笑動作。高大樓卻感覺不到冷,鞋和腳慢慢動著,腳脖子上的筋脈也動,血液照樣活潑地流著。他瞅著一只黑貓?zhí)洗芭_,縮著身子,瞇眼往屋里窺視。而一條懷孕的雪白的母狗拱門進屋,搖尾靠近曹會計,用鼻子嗅他的臉。他一聲不響把它領(lǐng)出門口。

        沒辦法,現(xiàn)在,只能等,無處發(fā)火。

        曹會計又咳了幾聲。他嗓子里并沒痰,地上的唾沫也了無痕跡。他來回走著,那只漏風(fēng)的解放鞋,露出的右腳趾更加凸顯。他終于意識到什么,有點不好意思,就坐到椅子上,舔了下中指和無名指,拉開抽屜,找出副麻繩綁腿的老花鏡,進入工作程序。

        高大樓一動不動地望著趙寶林,他們又一聲不響地端量曹會計。漸漸地,曹會計翻動紙張的速度慢下來,他吁了口氣,眨著干澀的眼皮,抬起鏡框,看著他們說,其實,老曹這頭的社會關(guān)系,說簡單也簡單,說復(fù)雜也復(fù)雜。他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已經(jīng)不在,他岳父去世,岳母活著。他大爺大娘沒有了,他二大爺、二嬸子、姑姑、姑父都在。他還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及嫂子、姐夫、兄弟媳婦和妹夫,論整理材料,自然麻煩一點兒。尤其是這些人的政治和現(xiàn)實表現(xiàn)至關(guān)重要??墒?,這字得人寫,公章需人去蓋。歸根結(jié)底,還是人說了算。

        這有什么可賣弄的?高大樓心想,曹會計只不過想讓人明白,他本人才是拿筆桿子和公章的人,是不可小瞧和得罪的。不過,他的暗示過于露骨了。

        趙寶林說,我打個比方,歷史是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人是感情動物,你曹會計來寫老曹,難道就不帶任何觀點?

        誰都不是省油的燈。高大樓同意趙寶林的看法。他已看明白這個曹會計,小心眼多得很。

        曹會計的爛眼角紅著,對趙寶林說,我反對!不能上綱上線。我辦的都是小事、實事,可也有人看著不順眼啊。

        誰呀?高大樓反問一句,就把剛拆封的一盒大前門遞過去,這其中,有棵極易抽出的煙。誰料,曹會計牌子都不看,一下子將整盒煙拿在手里,直接裝進褲袋里。他臉皮上的皺褶,也變得平緩。

        就在這時,一位穿碎花襖的年輕媳婦急急地走進來,氣喘吁吁地對曹會計說,大,大大,快回家吧,我奶奶肚子疼,在炕上打滾呀!

        曹會計的臉更黑了,他哆嗦著嘴唇,將目光落在高大樓肩膀上,低聲說,你看,我這麻煩事又來了。老娘病了,這個兒媳婦又不生孩子,我愁死了。唉,委屈了,你們先住下。我用下你的車子,把老娘送到公社醫(yī)院。

        臨時房東就在大隊部東邊不遠。到了第二天下午,曹會計依舊沒露面,高大樓有些著急,就讓趙寶林去探聽消息。不久趙寶林回來說,曹會計剛到家,他老娘得的是急性膽囊炎,已治好出院,讓咱明天去大隊部。

        高大樓仍不放心,從錢夾里取出張毛票,遞給趙寶林說,剛才忘了,你去趟公社食品門市部,買兩斤蝦皮子,給曹會計送去,就說捎來的。

        果然,在大隊部,當(dāng)高大樓他們再次見到曹會計時,感覺他說話的語氣不再尖酸,調(diào)子也緩和許多。他還問起,他們這兩天吃得怎樣,休息得如何,昨晚看電影了嗎?他嘆著氣說,多虧你們的車子。我又從生產(chǎn)隊找了個糞筐,鋪上棉被,把老娘抱進筐里,用一個筐子就把老娘帶走了。

        曹會計頓了頓,又點上一鍋煙,慢慢吸著說,說起來,你們有所不知,我昨天說的那個徐玉仙,就是我老娘的親外甥女,也是我的表妹。我娘本來有那個意思,撮合她和大隊長成親。大隊長也喜歡她,說是經(jīng)常夢見她??墒?,萬萬想不到,被老曹插了一杠子。老曹引誘徐玉仙說,他要去當(dāng)兵。有個晚上,大隊長看見他和徐玉仙走進村前那片樹林子。大隊長捶胸頓足,哭了一晚上。大隊長后來說,當(dāng)時真想殺了老曹??墒?,他把人家大閨女騙到手,當(dāng)兵提干后,卻與一個副團長的女兒結(jié)了婚。徐玉仙遭此打擊,就闖了關(guān)東,再沒回鄉(xiāng)。

        說到這里,曹會計突然渾身一顫,意識到說漏了嘴,便眼神發(fā)直,死死地盯著高大樓,雙手捂著嘴,半晌沒吱聲。

        高大樓說,原來,老曹是這樣的人!這樣的人,還有資格入黨?曹會計,拜托你也寫個證明材料吧。

        曹會計聽了,馬上不認賬, 搖頭說,我也是聽人說的瞎話,不算數(shù)。要寫,也是大隊長寫,我不能寫。

        趙寶林可是話中有話,說實話,這事有什么大不了的?年輕人談戀愛嘛,你情我愿,這樣的事多了。

        高大樓對曹會計重申道,你知道,這可不是小事。如果你們不寫,到時總結(jié)材料也可以出現(xiàn)。

        趙寶林有些性急了,干脆亮出底牌,副主任電話說過,總結(jié)由我寫。

        高大樓聽明白了,逐漸看出一些事情的眉目,就嘆口氣,不再說什么,一屁股坐在吱扭作響的椅子上。

        這時,一群麻雀在窗前的榆樹上跳來跳去,屋里安靜下來。高大樓看見曹會計想辦正經(jīng)事了。他放下長煙袋,開始硯墨,取過毛筆蘸墨,胳膊支在桌上,在一摞粗糙的大隊公用箋上,默寫起來。也許,他不喜歡鋼筆字,而用毛筆寫字是他的習(xí)慣。他也不用草稿,或許肚子里早就想好。他要的,只是個自我表現(xiàn)的過程??墒牵莻€不能近身的人,因為從他呼出的氣息里,他們聞到一股口臭和蔥拌蝦皮的味道,便躲得遠遠的。

        十分鐘后,高大樓悄悄地回來。實際上,他的心思并不淡定,反而有一種隱憂。他來到桌旁,想第一眼看看曹會計寫了什么?有沒有值得關(guān)注的?并期待發(fā)現(xiàn)些蛛絲馬跡。高大樓腳步很輕,褲角不顫不飄,目光卻是尖利的。他不聲不響,拿起曹會計寫的一份材料,惴著心,呼吸漸緊,從頭閱讀。他的眼花了嗎?他看到了什么?結(jié)果令他意外,他凝視的,竟是曹會計那一行行蠅頭似的歐體小楷,雖不是宣紙,仍如字帖,使人賞心悅目。他張著嘴,大氣不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想把這完美的書法,同這個手背上黑筋畢露的人聯(lián)系在一起。他只能愕然、驚訝、嘆息。人不可貌相,若非親眼所見,誰能確認,這字是這人所寫?以至于高大樓略過材料內(nèi)容,只醉心于欣賞這書法作品。

        趙寶林看了會兒,也是點頭、贊賞、驚嘆,并且很快就找到了同自己粉筆字相似的地方。

        這一個小時的時間,曹會計沒抽煙,沒喝水,沒出門,仿佛進入一個無我境界。其他人和物,在他眼里皆是虛無。

        其間,高大樓和趙寶林罕見默契,或坐或站,悄無聲息,留給他一個發(fā)揮的空間。高大樓調(diào)整平衡著自己的心態(tài),把這種書法藝術(shù)帶來的喜悅,看作是一種意外的發(fā)現(xiàn)。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長,區(qū)別只在于能否將天賦和興趣堅持到底。這正如中醫(yī),各種醫(yī)學(xué)典籍浩如煙海,吸收得多了,腸胃自然就滿,藥方自會融會貫通,用之不竭,變化萬千。

        當(dāng)曹會計在紙上寫下最后一個字,等他慢慢起身,把筆插到筒里,甩著酸酸的手指,從臉部僵硬的老皮里擠出一抹笑,并沖著他們眨動眼皮,又拉開中間那個抽屜,取出印臺和公章,將印章在紅印泥上嘭嘭地蘸幾下,準備蓋章時,突然高大樓喊出一聲慢,便用一只手,蓋住第一頁材料的落款處。高大樓略顯緊張地望著曹會計,一字一頓地問道,這些就是老曹的全部證明?

        啥意思?曹會計怔怔地,嘴里發(fā)不出一點兒聲音。

        高大樓說,我只問一句,大隊長不用審查?

        曹會計冷冷地道,我當(dāng)是什么幺蛾子?開什么玩笑!我寫的,你瞧一瞧,沒有半個錯字別字假字。他大隊長,是我孫子輩。你問問他,他敢審?你是找事嗎?

        誤會,誤會了。趙寶林身子插在他倆之間,極力勸說促和。

        曹會計不領(lǐng)情,臉色再變,咣地一下,把手里的公章,重新鎖進抽屜。然后,誰都不理,顫抖的手托著煙袋桿,氣呼呼地裝煙絲。

        在這之前,高大樓已粗略閱完所有材料,他看到,里面沒有一丁點可利用的東西。他想到老曹那張?zhí)撆指∧[的臉,老曹的那些風(fēng)涼話,也如嗡嗡響的綠豆蠅旋在耳邊。他胸腔里的心頭火,在熊熊燃燒。毫無疑問,這是一次機會,下次,無法預(yù)料。他當(dāng)然不想放棄,他在尋找任何細微的線索,然而他極度失望。無奈之下,已把事情推到不可挽回的邊緣。他只得冷靜下來,強迫自己面對現(xiàn)實,思謀著,如何擺脫這尷尬的局面。

        那陣子,高大樓已從提包里抽出了副主任送他的那條豐收煙,是到了派上用場的時候了。而曹會計,不是也知道什么是好東西嗎?無論如何,先走完這個過場吧,這也是他自己需要的。高大樓靜下心,緩緩地喘了口順溜氣,眼睛忽然變亮了。他知道,他的煙可以省下了。他靜了靜神,拍著大腿嚷道,有了。曹會計,你也不用愁,我會幫你忙。我這里有個中藥土方,不僅能讓你兒媳婦懷孕,還能讓她給你生個大孫子。

        對呀!妙?。≮w寶林也情不自禁地說,我看這個事,能成。

        什么?你有方子?這位大干部竟有如此本事?曹會計已是轉(zhuǎn)怒為喜,對高大樓說,那我就信你一次。這樣吧,中午我請客。我那壇子里,還腌了兩條咸鲅魚。

        高大樓把煙塞進包里,痛快地答應(yīng)著。

        趙寶林也不停地催著快走,說快一點兒,我到院里推車子。

        曹會計并不急,他又拉開抽屜,找出材料,找到老曹二嬸的名字,猶豫半分鐘后,在她名字后面,補上一句:家庭出身地主。

        這無疑是個疏漏。在老曹滿堂紅的家族幕布上,是個不大不小的黑點。

        這也是過去整理政審材料時,常常忽略的一個漏洞。而且這個漏洞,往往可以大做文章。高大樓心里竊喜,他認為老曹的這個二嬸,雖不是主要社會關(guān)系,如果深究細查,說不定還會牽連出其他。他暗自打定一個主意。

        但趙寶林卻多管閑事,他站在曹會計身旁,命令式地用手指點著那行字說,重在個人表現(xiàn)嘛。這里,應(yīng)該再加上句,一般家庭婦女,本分老實。

        于是曹會計呵呵笑著,照寫不誤。

        中午的酒,喝得不高不低,不多不少。高大樓和趙寶林的酒量相當(dāng),只是微醺。飯后,他們揮手辭別了曹會計,又趕赴下一個目的地——鄒平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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