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小軍

（二）行草書

解縉除楷書精絕，行草亦佳，其行草書由父親解開啟蒙，從王羲之行草書入手。解縉少時，父親曾以“二王”全帖及隋唐字學(xué)觀之。他曾評王羲之《蘭亭》：“字既盡美，尤善布置，所謂增一分太長，虧一分太短……縱橫曲折，無不如意，毫發(fā)之間，直無遺憾?！笨梢娊饪N對“二王”筆法極為推崇，今在《文毅公集》中亦可見解縉所跋王右軍法帖。永樂時，朱棣偏愛“二王”書法，常出示秘府真跡給宮廷寫手作范本，曾命大學(xué)士黃淮選出二十八人專學(xué)“二王”書法。?上之所好更使“二王”書風(fēng)大行其道，解縉原本從“二王”入手，近水樓臺，自然更受愛重。

圖5 跋簡約兄所藏樵舍舟中書吉水縣博物館藏

解縉行書作品大多遺失，存世墨跡如零金碎玉般珍貴?？梢姫毩⒆髌肥嗉Ｓ薪髭M州雩都縣博物館藏《行書重修明覺寺碑》、上海朵云軒藏《行書〈論書冊〉》、故宮博物院藏《跋〈趙孟白描畫杜甫像〉》、吉水縣博物館藏《莊山先生傳贊》《太史公竹梧先生贊》《解先生小傳》《跋簡約兄所藏樵舍舟中書》、吉安私人藏《吉水螺陂蕭氏祠堂記》《崇仙觀碑記》《奉使底馬撒記》《宋御史蕭公傳》《宋御史蕭公像贊》等。其他行書墨跡均為題跋，有臺北“故宮博物院”藏《〈蘇軾歸去來辭〉跋》、遼寧省博物館藏《跋〈趙孟急就章卷〉》《〈米友仁楚山秋霽圖〉跋》《跋林子奐〈豳風(fēng)圖〉》、上海博物館藏《〈蔡襄謝賜御書詩〉跋》《〈王紱鳳城餞詠圖〉跋》等。其他僅見于著錄的行書作品有《解春雨書學(xué)傳授譜》《解大縉解禎期合卷》《大紳書前后〈赤壁賦〉》《行草明解縉墨跡》《怡親堂記》《王右軍、杜子美、蔡君謨、蘇子瞻、解大紳合卷》《題心遠先生喻蜀歸圖》《長歌行》等。

雩都縣博物館藏《重修明覺寺碑》書于洪武二十八年（1395）夏。解縉時年27 歲，與彭子信、孫思遠、倪本直、郭季政等人游贛州雩都福田明覺寺所撰。據(jù)《北京圖書館中國歷代石刻拓本匯編》收錄拓片可知，該碑文由贛人方思堅于1395 年6 月刻成，筆圓意暢，與王羲之《圣教序》中筆法相近，但尚未形成個人風(fēng)格。此外，《宋御史蕭公傳》書于洪武二十九年（1396）春，也是王羲之行草書筆法，這兩件作品代表了他早期行書面貌。

吉水縣博物館藏《解縉書法卷》中第十五幀《莊山先生傳贊》，第十六幀《太史公竹梧先生贊》，第十七至十八幀《解先生小傳》，第二十幀《跋簡約兄所藏樵舍舟中書》（圖5），為解縉在建文二年（1400）至永樂五年（1407）間所書，代表了他32 歲至39 歲之間的行書面貌。此外，《吉水螺陂蕭氏祠堂記》（圖6）、《崇仙觀碑記》（圖7）、《蕭九皐招諭底馬撒南還序》（圖8）等都是解縉永樂五年39 歲時所書作品。此階段的行書字形扁而圓轉(zhuǎn)，能看出作者在刻意擺脫長期館閣體書法訓(xùn)練形成的束縛，在早期練習(xí)“二王”的基礎(chǔ)上，吸收了一些近人趙孟和康里巎巎的筆法。而他最為成熟的行書力作當(dāng)屬上海朵云軒藏《行書〈論書冊〉》，這件冊頁書于永樂甲午年（1414）春二月，解縉時年46 歲。從字體上看已融入了大量唐人用筆和結(jié)體方法。筆畫扎實，多露鋒，字形比早期《重修明覺寺碑》中字略扁，字勢呈左低右高之態(tài)，骨肉豐滿，除取法《蘭亭》筆意外，也融入了唐李邕的結(jié)字法。

與解縉不多見的行書相比，其草書作品相對較多，尤其是狂草。王世貞云：“然世多見者狂草，其所以寥寥者，亦作狂草故?！?解縉草書溯其源流，遠涉晉唐，對“二王”及唐代張旭、懷素等人草法多有吸納，晚明詹景鳳在《詹東圖玄覽編》記有“大紳草書二軸，一法懷素，一法大令”?，直接指出了解縉學(xué)習(xí)草法的源頭。同時代王直評其草書“運勢翩翩，如鸞鵠騫翥，蛟龍變化，奇險神怪，不可名狀”。

存世解縉草書作品有上海博物館藏《宋趙恒殿試佚事》、故宮博物院藏《游七星巖偶成》（1408）、《草書自作雜詩卷》（1410）、《草書〈洛陽城〉詩》（1411）、《草書“綠樹夾道”詩》、臺北“故宮博物院”藏《草書唐人〈月儀帖〉跋》、浙江省圖書館藏《草書〈千字文〉》（1420），及《草書李邕〈古詩四帖〉跋》《草書解淵靜帖》《草書文語立軸》《草書南宋豐興祖〈海天旭日圖卷〉跋》《草書姚合〈送別詩〉帖》等。

《游七星巖偶成詩頁》（圖9），縱23.3 厘米，橫61.3 厘米，永樂七年（1409）為文弼所書。此作經(jīng)朱之赤、安岐、乾隆御府、顧崧、潘厚、伍儷甫、張珩等鑒藏，上鈐諸家鑒藏印共16 方。全篇文字線條纏來繞去，勢如飛瀑，一泄到底，字形大小參差，曲折多變，揖讓相綴，浪漫而恣意，何喬遠言：“其書傲讓相綴，神氣自倍?！?

《草書自作雜詩卷》，為書家永樂九年（1411）悵然返南京寓所時所寫“雜詩七首”。此卷篇幅長、字數(shù)多，高一尺，長一丈三尺九寸。作品上有諸家鑒藏印共25 方，經(jīng)安岐，乾隆、嘉慶、宣統(tǒng)御府收藏，是解縉的草書精品。全卷縱橫奔放，不羈成法，開卷即率意自如，愈寫愈狂放，由行書轉(zhuǎn)行草，再轉(zhuǎn)狂草，字形大小錯落，一氣呵成，卷末“付有識者自辨之”字樣，氣勢狂放到極致，大有“五百年后識此君”的自信與超脫，展示出解縉草書的不凡功力。卷后有王稚登（1535—1612）跋，表明該作曾為王氏寓目。王稚登是隆慶、萬歷時期知名文人，他鑒賞過的作品往往價格“踴貴”，“法書名畫古鼎彝器與技能工匠、青樓歌舞依倚就聲價者，非先生（王稚登）品題不踴貴”。也側(cè)面反映了此作的珍貴程度。

解縉還有大量草書作品未見傳世但著錄中有載，如《解大紳寄胡端方古詩》（后有吉水鄒元標跋）?、《草書送參政任冕詩二首》《草書〈為康中正書〉》《草書早朝詩》等，這些作品都具有強烈個性，用筆均為中鋒一氣呵成，上下連貫，左右相揖，如狂風(fēng)驟雨暢快淋漓，其圓轉(zhuǎn)之法無疑來自張旭、懷素狂草書。相關(guān)研究表明，大幅草書作品明初也用于宮廷懸掛需要，亦成為解縉抒發(fā)強烈個人感情的符號。

圖6 吉水螺陂蕭氏祠堂記 永樂五年（1407）年

圖7 崇仙觀碑記

圖8 蕭九皐招諭底馬撒南還序

三、評價及動因

明代書家與書法理論流派紛呈，各家觀點與日俱增。到明晚期，不僅創(chuàng)作面貌復(fù)雜多樣，書論觀點也呈現(xiàn)出沖突、嘈雜及相互矛盾的景象。?在這種時代背景下，解縉書法命運也呈現(xiàn)出跌宕起伏的變化。解縉自己和他者眼中的書法評價差距頗為懸殊，褒貶眾說紛紜。

（一）自評

解縉一生才氣縱橫，性格狂傲，對個人書法水平亦較自負。在《跋蘇文忠公書》中題：“余既耽學(xué)古人書，得文忠公此紙寶之，不啻拱璧。書之所進，他日安知不與古人并傳哉。余姑識此為之兆云?！?此處大有將個人墨跡與東坡比肩、千古并傳的自信。類似論述還有不少，在《自跋臨劉山陰書后二則》中言：“此為金公書贈方壺道士詩，金公令子幼孜寶藏，每以示予為好事者持去，情不能已，遂俾予書之，并識歲月傳之后世?！?在《題縛筆帖》中云：“吾尋常欲作佳書，為傳后計，非陸穎筆不可?！?這些均是解縉對自身書法藝術(shù)有千秋之想的自負之言。

此外，解縉還有對自己敏捷才思和書寫速度的夸贊。在《顧太常謹中詩集序》中言：“臣縉少侍高皇帝，蚤暮載筆墨楮以侍，圣情尤善為詩歌，睿思英發(fā)，神文勃興，雷轟電逐，頃刻間御制沛然，數(shù)千百言一息無滯。臣縉輒草書連幅，筆不及成點畫，即速上進，稍定句韻，間或不易一字……”還有對自己精妙筆法的夸贊，在《草書自作雜詩卷》中，他對侄兒解禎期言：“未嘗敢棄古人自為也。中間復(fù)筆、覆筆、返筆之妙，付有識者自辨之。”?解縉此處得意于自己在筆法上的豐富多變，豪言待知者品鑒。在《為康中正書》中也有類似表達“中正求書……為寫真行草數(shù)字，用筆傲讓連屬，大概如此，其備則求之古人可也”?。不難看出他標示個人書法恪守傳統(tǒng)，比肩古人的心思。

圖9 游七星巖偶成詩頁 故宮博物院藏

（二）他評

解縉少時已書名遠播，后又與“三宋”“二沈”在書壇大放異彩，引領(lǐng)明初書法風(fēng)尚。鄉(xiāng)人楊士奇稱“求文與書者日輻輳”?，學(xué)生王直描述：“當(dāng)時公卿大夫以至甲胄之士，市井之人，莫不仰慕。每休暇之日，持紙素來求者，足相踵于其門，先生隨宜應(yīng)之，得之者不啻若南金拱璧。”[51]學(xué)生曾棨也說：“當(dāng)時有得其片紙只字，皆珍藏什襲，不啻重寶?！盵52]同科狀元任亨泰稱：“天子愛惜其德操材量與其楷書，至親為之持研?！盵53]解縉學(xué)生朋友的記載反映了當(dāng)時的求書盛況，也確認了明初以解縉為書壇首領(lǐng)的基本事實。

到明中期，解縉書法命運發(fā)生了微妙變化，褒貶不一。其中褒揚者多贊其楷書，如明代文學(xué)家、書法家吳寬（1435—1504）在《題解學(xué)士墨跡》中云：“永樂時人多能書，當(dāng)以學(xué)士解縉公為首，下筆圓滑純熟?！盵54]吳寬乃成化八年狀元，官至禮部尚書，是成化、正德兩朝館閣體書法代表，此處評解縉書法為“永樂之首”“圓滑純熟”等語，當(dāng)專指其楷書。以吳寬在文士中的尊崇地位，他對解縉楷書的評論自當(dāng)影響廣泛。貶斥之語多見于對解縉草書的不屑。如正德六年狀元楊慎（1488—1559）視解縉草書為“鎮(zhèn)宅符”[55]。解縉草書取法張旭、懷素二人，喜歡連筆纏繞，被楊慎視為鎮(zhèn)宅符箓雖屬諷刺挖苦，但也代表了部分書家的看法。稍晚的書畫家董其昌（1555—1636）認為，解縉草書雖師法懷素，但未習(xí)得真諦：“近來解大紳豐考功，狂怪怒張，絕去此血脈，遂累及素師。所謂從門入者不是家珍，見過于師方堪傳授也。”[56]草書家祝允明（1461—1527）也評價解縉草書為“如盾郎執(zhí)戟，列侍明光”[57]。此二人均為著名書家，他們指責(zé)解縉書法狂怪怒張，如武士般張揚霸道之語自有其個人真知灼見。但喜愛夸贊解縉草書者也大有人在，休寧詹景鳳就是一例，他在《詹東圖玄覽編》中道：“此二軸乃縱而有法，熟而遠俗，飄飄瀟灑而不顛，功夫大勝祝京兆。京兆行筆往往生硬，然雅韻勝解。”在此，詹氏是將解縉草書置于祝允明之上的。

以上對解縉書法的評價可謂褒貶不一，難有定見，這種相互矛盾的記載在文獻中不難發(fā)現(xiàn)，對后世也并未產(chǎn)生多大影響。而萬歷年間屠隆（1543—1605）對明代書家的一次排序，卻對解縉書法命運帶來致命一擊，開創(chuàng)了他從明初一流書家降為四流書家的先河。屠隆《考槃余事》里說：“祝希哲允明為上，今之人不啻臨池而人染翰，然而無敢與哲抗衡也。文徵仲徵明以法勝，王履吉寵以韻勝……宋仲溫克、仲珩璲，當(dāng)與文、王并駕之。四子者，亞于祝者也。陸子淵深、沈民則度、徐武功有貞、李貞伯應(yīng)禎、吳匏菴寬五人，又其次也。詹孟舉希原，解大紳縉鳴于朝，周履道砥、盧公武熊著于野，朝者乃當(dāng)讓于野?！盵58]按照屠隆的排序，祝允明為一流書家，解縉與詹希原同列，按照“朝讓于野”的原則，其次第比同時期的周履道、盧公武還低，歸于四流下品?？梢娬簿傍P評解縉草書“功夫大勝祝京兆”之語并未被屠隆認可。屠隆為萬歷年間進士，書畫造詣精深，出版過《畫箋》等賞鑒著作，在當(dāng)時書畫鑒藏圈很有影響，他對明代書家的排序之后被項元汴《蕉窗九錄》、倪濤《六藝之一錄》等著作所摘錄，影響廣泛，持續(xù)久遠，由此解縉書法次第漸被主流話語權(quán)所定格。

圖10 《永樂大典》卷之二五三五

（三）動因

解縉從明初一流書家降為晚明四流下品書家的命運，其動因復(fù)雜。除去其遭政治迫害、家產(chǎn)被抄沒等客觀因素，其作品多被燒毀導(dǎo)致交易少、流通不夠等原因也不容忽視。結(jié)合時代背景，其中區(qū)域性文化主導(dǎo)權(quán)的轉(zhuǎn)移，以及晚明書畫造假成風(fēng)兩大因素更為關(guān)鍵。

1.區(qū)域性文化主導(dǎo)權(quán)轉(zhuǎn)移

明初江西經(jīng)濟、文化、科舉發(fā)達，解縉故鄉(xiāng)吉水作為廬陵文化核心更是大放異彩。楊士奇說：“四方出仕之眾，莫盛江西?！?解縉故鄉(xiāng)更有“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等美譽。大量江西文人涌入朝中為官，形成了權(quán)傾朝野的江西文官集團。永樂初年，解縉為首的七人內(nèi)閣中，有五人是江西籍，明代最強內(nèi)閣的“三楊”之首楊士奇即解縉同鄉(xiāng)好友。尹吉男曾撰文認為，謝環(huán)所繪《杏園雅集圖》是“江西文官集團”一次暗中集聚。[59]事實上，自明初洪武至景泰年間，江西文士在朝中位高權(quán)重，主導(dǎo)著當(dāng)時的文化話語權(quán)，彼時江西區(qū)域文化占據(jù)重要地位。而到明晚期時，區(qū)域文化主導(dǎo)權(quán)發(fā)生轉(zhuǎn)移，以蘇州為中心的江南地區(qū)明顯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

在屠隆的書家排序中可發(fā)現(xiàn)，前四檔14 位書家有9 位是蘇州人，分別為祝允明（1461—1527）、文徵明（1470—1559）、王寵（1494—1533）、宋克（1327—1387）、徐有貞（1407—1472）、李應(yīng)禎（1431—1493）、吳寬（1435—1504）、周砥（約1367 年前后在世）、盧熊（1331—1380）；加上兩位為松江人，陸深（1477—1544）、沈度（1357—1434）；及一位浦江人（今屬浙江），宋璲（1344—1380），前四檔中有12 位書家是以蘇州為中心的江南地區(qū)人士。在屠隆看來，當(dāng)時最為優(yōu)秀的書家都聚集在該區(qū)域，以祝允明、文徵明、王世貞、董其昌等文士為首，引領(lǐng)著彼時中國書法創(chuàng)作的潮流和方向。種種跡象表明，以蘇州為中心的江南地區(qū)彼時已然成為全國文化中心，掌握著話語主導(dǎo)權(quán)。由此一來，作為中心以外的“外地人”詹希原（新安人）、解縉（江西人）等則被排擠到了文化邊緣。加之江南文人喜歡排列次第之風(fēng)逐漸演化為時代風(fēng)尚。如萬歷間高濂《遵生八箋》對藝術(shù)品的次第排列、袁宏道《瓶史》中對插花器的排列；天啟間李日華《紫桃軒雜綴》對藝術(shù)品的等級區(qū)分等，這些次第排序逐漸衍生為一種時代風(fēng)氣。在這種時代風(fēng)氣的助推下，促使當(dāng)時及后世書家對屠隆關(guān)于解縉書法次第和地位的評定逐漸接受并傳播。

2.偽品泛濫

明代晚期是繼宋代書畫作偽成風(fēng)后，又一個作偽高峰期，書畫贗品橫行于世，解縉書跡也不例外。楊慎貶斥解縉書法“如鎮(zhèn)宅符”[60]，豐坊認為解縉書法“靡然成風(fēng)，古法無余，濁俗滿紙”[61]。而在清代周亮工、裘君弘等看來，皆因楊慎、豐坊所見者皆為偽品。[62]嘉靖年間田汝成（1503—1557）在《田叔禾小集》中即有弋陽王所藏解縉書法一帙為“偽售”的記載。[63]晚清書法家楊守敬在《解大紳草書跋》中也說“吾所見大紳狂草書又十偽八九”[64]?？梢姡魍砥谥燎宕鷷r，解縉書法偽品已泛濫成災(zāi)，在今天的公私收藏機構(gòu)及收藏家處仍能見到大量解縉偽作。如浙江省圖書館藏《解縉草書千字文》、北京藝術(shù)博物館藏《明解大紳竹書真跡》等偽品。[65]此外，近年來拍賣市場也涌現(xiàn)大量解縉偽品，僅筆者統(tǒng)計就高達29 件之多，可見田汝成、楊守敬等人所言不虛。

偽作大量出現(xiàn)，它一方面反映了解縉書法在彼時藝術(shù)市場受歡迎的程度，另一方面顯示了偽作大量流通于世，流弊無窮。它擴大了無法代表解縉書法真實面貌的作品的“曝光率”，給市場帶來魚目混珠的消極影響，經(jīng)久日長，日積月累自然混淆了解縉書法的本來面目。這也影響了人們對解縉書法的客觀認識，以及對解縉書法次第和書法地位的評定。就目前文獻看，解縉書法在明清兩朝的交易價格遠不及祝允明、文徵明等人，次第從明初一流書家降為晚明四流下品書家，與其偽作泛濫難脫關(guān)系。

四、影響

解縉書法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理論和實踐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其書法理論受到眾多文人關(guān)注，書論文字被廣泛抄錄或引用；另一方面是解縉的書法風(fēng)格為不少書家所傳承，其草書更是開創(chuàng)晚明草書創(chuàng)作之先河。

早在明代中葉，解縉的書學(xué)觀點就被不少文士所推崇，他們多方蒐集其書論文字結(jié)集出版。到晚明時，更是被眾多文人著作抄錄或引用，傳播更加廣泛，影響更為深遠。天順年間，解縉同鄉(xiāng)王佐在《新增格古要論》中收入了解縉的《書學(xué)傳授》《題縛筆帖》《學(xué)書法》《評書》《跋蘇文忠公書》《跋大兄所藏李邕墨跡》六篇文章。另一位同鄉(xiāng)、嘉靖八年狀元羅洪先與解縉后人解桐編輯《解學(xué)士文集》，在卷十“雜述”中收錄解縉書學(xué)文章《論作詩法》《學(xué)書法》《草書評》《評書》《書學(xué)詳說》《書學(xué)傳授》《永新周慎初字說》《徐氏二子字義》《劉南周別字說》《劉君迪詢字說》《李氏壺中春意說》十余篇。

明嘉靖、萬歷以后，文人著作中抄錄或引用解縉“書論”文字比比皆是。如明嘉靖至萬歷前期“文學(xué)盟主”王世貞（1526—1590）《古今法書苑》中收錄了解縉《書學(xué)詳說》《草書歌》《李邕永康帖跋》等書論文章。王世貞作為文壇盟主和鑒藏大家，在當(dāng)時文士圈和鑒藏圈有著巨大影響力，他的收錄讓解縉書法理論得到了廣泛傳播。稍晚的文學(xué)家兼書畫家陳繼儒（1558—1639）在《寶顏堂秘笈》中收錄了解縉《論作詩法》《學(xué)書法》《草書評》《評書》《書學(xué)詳說》《書學(xué)傳授》六篇文章；鑒藏家張丑（1577—1643）在《清河書畫舫》中引用了解縉《評書》內(nèi)容；文人董斯張（1586—1628）的《吳興備志》、鑒藏家汪砢玉（1587—？）的《珊瑚網(wǎng)》中均收錄了解縉《書學(xué)傳授譜》；明末文人朱謀垔《續(xù)書史會要》也引用了解縉《書學(xué)傳授》……王世貞、陳繼儒、張丑、汪砢玉等都是晚明知名文士，他們基本主導(dǎo)了當(dāng)時江南地區(qū)文士圈和鑒藏圈的話語權(quán)，他們對解縉書法理論的態(tài)度和評述具有很強的傳播力，他們在著作中大量收錄解縉書論文字，對于解縉書法理論的傳播產(chǎn)生了積極的推動作用。

明初，洪武皇帝喜歡解縉楷書，親為之持硯。永樂年間，朱棣命解縉總裁纂修《永樂大典》（圖10），以他的楷書為繕寫標準，要求所有書寫者統(tǒng)一書寫要求，在客觀上確定了解縉在宮廷書家中頭把交椅的地位，其顯赫書名和尊崇地位引來眾多追隨者，其書風(fēng)為宮廷寫手和科舉士子所效仿，影響播及朝野，他的追隨者中不少人后來成為“臺閣體”書風(fēng)的代表性書家。以致吳寬說：“永樂時人多能書，當(dāng)以學(xué)士解公為首?！盵66]此外，解縉草書也為眾多書家所模仿和傳習(xí)，如張弼（1425—1487）、徐渭（1521—1593）、蔡羽（？—1541）等書家就受其影響頗深，今故宮博物院仍藏有蔡羽《臨解縉詩卷》（圖11），可為例證?！稌窌m(xù)編》中說張弼未脫“解縉之俗習(xí)”[67]，直接指明解縉草書對張弼的影響。文獻中雖未見有徐渭與解縉師承關(guān)系的直接記載，但徐渭推崇并師法張弼，稱其書法“皆臻神妙，近世名書所未嘗有也”[68]。據(jù)此推斷，徐渭的草書間接受益于解縉極有可能。有學(xué)者認為解縉草書“手持兔毫，掃破鸞箋”，有種“積極浪漫”之感，而徐渭草書隱含“閑拋野藤”的“消極浪漫”的悵惘感[69]。這大概是二人經(jīng)歷不同的緣故，解縉少年得志，一度為朝中要員，而徐渭終身郁郁不得志，更不可據(jù)此否認二者草書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此外，在明末清初的王鐸、傅山等人墨跡中也能見到解縉草書之余韻。

結(jié)語

整體而言，解縉作為明代著名才子、書法理論家、書法家，其書法成就是多方面的。盡管明清以來關(guān)于其書法的評價眾多，褒貶不一，一度影響到解縉書法命運。但解縉的書論文字在明代中期及以后被反復(fù)整理、抄錄、征引，可見明清文士對他的重視和認可。由于政治牽連、火災(zāi)損毀、區(qū)域話語權(quán)轉(zhuǎn)移及偽品泛濫，明清以來人們并未全面認識到解縉書法的真實面貌。囿于晚明品評者對解縉書法認知，解縉書法并未得到客觀評價和應(yīng)有的書法地位。事實上，解縉的書法理論和書法創(chuàng)作在書法史上都有一席之地，可惜他天不假年，中年離世，否則老筆蒼勁，爐火純青，定能為明初書壇更增光輝，永垂后世。

圖11 蔡羽臨解縉詩卷 故宮博物院藏

注釋：

?明·楊士奇《東里續(xù)集》卷二十。見黨鑫《明代臺閣體書法研究》，山東大學(xué)2018年碩士學(xué)位論文；又見劉濤《從明代臺閣體看政治對書法的沖擊》，《黑龍江史志》，2014 年13 期。

?清·倪濤《六藝之一錄》卷三百六十二，704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年。

?詹景鳳《詹東圖玄覽編》卷二，《中國書畫全書》第四冊，17 頁，上海書畫出版社，2000 年。

?明·何喬遠《名山藏》卷六十《解縉》：“縉為文半酣落筆，未嘗屬草，不自收拾。其書傲讓相綴，神氣自倍?！币姟独m(xù)修四庫全書》史426 冊，585 頁。

?清·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卷二十三。

?高居翰《氣勢撼人：十七世紀中國繪畫中的自然與風(fēng)格》，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 年。

?明·解縉《文毅集》卷十六《跋蘇文忠公書》，文淵閣《四庫全書》集1236 冊，829—830 頁。

?明·解縉《自跋臨劉山陰書后二則》，文淵閣《四庫全書》集1236 冊，834 頁。

?明·解縉《文毅集》卷十六，《題縛筆帖》，文淵閣《四庫全書》集1236 冊，836 頁。

?明·解縉《草書自作雜詩卷》，縱34.3 厘米，橫472 厘米，故宮博物院藏。王冬梅主編《歷代名家書法經(jīng)典·解縉》，中國書店，2013 年。

?明·解縉《解學(xué)士文集》卷二《為康中正書》。

?明·楊士奇《東里文集》卷十七《前朝列大夫交趾布政司右參議解公墓碣銘》，256 頁，中華書局，1998 年。

[51]明·王直《抑庵文集·后集》卷三十六《跋解學(xué)士草書》，文淵閣《四庫全書》集1242 冊，358 頁。

[52]明·曾棨《內(nèi)閣學(xué)士春雨解先生行狀》，解縉《文毅集》附錄，文淵閣《四庫全書》集1236 冊，837 頁。

[53]明·任亨泰《文毅集·序》，文淵閣《四庫全書》集1236 冊，597 頁。

[54]明·吳寬《家藏集》卷五十五《題解學(xué)士墨跡》，文淵閣《四庫全書》集1255 冊，503 頁。

[55]“狂草名一時，然縱蕩無法，又多惡筆，楊用修目為鎮(zhèn)宅符?！泵鳌ね跏镭憽端囋坟囱浴?，《明清書法論文選》，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 年。

[56]明·董其昌《畫禪室隨筆》卷一《書自敘帖題后》。

[57]明·汪砢玉《珊瑚網(wǎng)》，《書品》卷二十四下，《中國書畫全書》第五冊，981 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92 年。

[58]明·屠隆《考槃余事》卷一，224—225頁，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1 年。

[59]尹吉男《政治還是娛樂：杏園雅集和〈杏園雅集圖〉新解》，故宮博物院院刊，2016（1）。

[60]明·楊慎《墨池瑣錄》，《明清書法論文選》，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 年。

[61]明·豐坊《書訣》，《歷代書法論文選》，504 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 年。

[62]清·周亮工《因樹屋書影》卷一，裘君弘輯《西江詩話》卷七。顏廷軍《解縉書法研究》，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2007 年碩士學(xué)位論文。

[63]明·田汝成《田叔禾小集》卷八，《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88 冊，5180 頁。

[64]楊先梅輯、劉信芳校注《楊守敬題跋書信遺稿》，148頁，巴蜀書社，1996 年。

[65]顏廷軍《解縉書法研究》，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2007 年碩士學(xué)位論文，35 頁。

[66]明·吳寬《家藏集》卷五十五《題解學(xué)士墨跡》，文淵閣《四庫全書》集1255 冊，503 頁。

[67]“張弼，字汝弼，東海華亭人，成化進士……草書宗懷素而未能脫宋廣、解縉之俗習(xí)。然為時所重，海外之國重貲購求，亦能詩?！泵鳌ぶ熘\垔《書史會要續(xù)編》，《中國書畫全書》第四冊，483 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 年。

[68]“以余所謂東海翁，善學(xué)而天成者，世謂其似懷素，特舉一節(jié)耳，豈真知翁者哉！余往年過南安，南安其出守地也，有《東山流觴處草》《鐵漢樓碑》皆翁遺墨，而書金蓮寺中者十余壁，具數(shù)種法，皆臻神妙，近世名書所未嘗有也?！泵鳌ば煳肌缎煳技?，1091 頁，中華書局，1983 年。

[69]張金梁《論大草書法的“積極浪漫”與“消極浪漫”——以明代解縉、徐渭大草為例》，文藝爭鳴，20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