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
1978年12月3日,通用汽車的資深財務分析師克拉倫斯·亞林頓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火”了。他的同事告訴他,周末版的《紐約時報》封面刊登了一張他的彩色全身照,照片上的他手插在褲子口袋里,穿越第五街,俊朗體面而風度翩翩。封面標題醒目地寫著:“黑人中產(chǎn)階級成功了。”那么難題來了,這是言論自由的合理表達,還是對隱私權的侵犯呢?
被《紐約時報》稱為“成功的黑人中產(chǎn)階級”的亞林頓畢業(yè)于哥倫比亞大學,獲得過企業(yè)管理碩士學位,家住在紐約市郊蒙特維農(nóng)(Mount Vernon)的富人區(qū)。不過,他對登上《紐約時報》封面絲毫沒有做好準備。意外“火”了之后,他的鄰居、朋友、堂親和同僚紛紛來電,詢問他為什么工作之余還兼職做雜志社的模特。因為在他們看來,雜志社不可能未經(jīng)他本人同意就刊登照片,原因只能是亞林頓同意雜志社做那篇報道的模特。
然而事實上,亞林頓工作非常繁忙,不可能有時間去做什么兼職模特。他本人對那照片也是一無所知的。那么,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故事要從1978年秋說起。當時,《紐約時報》的員工們正為他們的年終刊號做準備,這份年終刊號據(jù)說在全美銷量很大——超過了150萬份。主編愛德華·克萊恩也努力尋找那些“尚未受人矚目,但是因為極其重要,終將會為人所關注的議題”。此時,他發(fā)現(xiàn)了一篇由威廉·布萊斯勒撰寫的報道,文中提及了作者發(fā)現(xiàn)的一種社會趨勢——黑人中產(chǎn)階級的崛起。
布萊斯勒描述了新興黑人中產(chǎn)階級已經(jīng)全面崛起的事實。主編克萊恩讀罷,意識到了上述報道作為封面報道的重要性。為隆重向大眾推出這則報道,他在封面照片上大做文章,極盡吸引大眾眼球之能事,要把封面照片做得“獨樹一幟”,從感官上刺激讀者閱讀雜志內容的興趣。為此,《紐約時報》美術部門接洽自由攝影師吉安法蘭克·喬格尼,請他拍攝“街上穿著體面的黑人”。喬格尼為此也頗下功夫,給《紐約時報》遞交了超過百張的彩色幻燈片作品。雜志從中選取了一張身著筆挺西裝的黑人氣宇軒昂闊步穿越馬路的照片作為《紐約時報》的封面。攝影師喬格尼后來回憶說,“我從來沒有詢問過照片中的主角是否同意拍照”。自然,也沒有任何一個《紐約時報》的員工詢問過照片中的主角,是否同意被刊登在雜志的封面上。當然,這位“幸運兒”就是通用汽車的資深財務分析師亞林頓。
布萊斯勒在文章中稱,應該重新思考20世紀60年代以來關于種族的種種預設。從教育、職業(yè)與薪資的統(tǒng)計來看,黑人“新興中產(chǎn)階級”正有崛起的趨勢。文章還詳細地描寫新興黑人中產(chǎn)階級如何沉溺于賺取金錢,購買昂貴的住宅、衣服和轎車。這篇報道也指出有些新黑人中產(chǎn)階級的“富人”一直“保持上進”,為黑人兒童工作,使黑人鄰居遠離毒品。文章繼續(xù)寫道,“但是,黑人中產(chǎn)階級對黑人下層階級有同情,更有強烈的抵制”。
不過,照片主角亞林頓并不認同文章的觀點。他說,“我認為不需要特別將黑人中產(chǎn)階級從美國中產(chǎn)階級中區(qū)分出來”。即使黑人中產(chǎn)階級能被劃分出來,他也不認為他們都是如同文章所描述的那般拜金?!斑@件事深深傷害了我”。他說。事實上,對該報道提出抗議的不止亞林頓一人。編輯部收到雪花般的抗議信件,紛紛批評該篇文章對于黑人成功者的“刻板印象”與“諷刺”。由于備受負面影響,亞林頓起訴了《紐約時報》。一位紐約州律師免費代理了這一訴訟請求。
然而,紐約州的法律并不支持亞林頓和那些抗議的公眾。紐約州確有一部保護隱私權的法令,不過它禁止的主要是未經(jīng)許可使用個人之“姓名、肖像與照片……作為公開廣告或商業(yè)之用”。然而,《紐約時報》辯稱,他們并不是在進行廣告或商業(yè)行為,而是在進行嚴肅的社會觀點討論。根據(jù)紐約法院的早先判例,只要報道內容具有“合法的公共利益”,而使用的照片與主題有“合理的聯(lián)系”,照片并非作為廣告宣傳或商業(yè)之用,即是被允許的?!都~約時報》援引了美國憲法第1條修正案,“(國會)不得通過法令剝奪言論自由或新聞自由”,并且表示不得限制“街拍”。
亞林頓與《紐約時報》就第1條修正案中賦予媒體新聞自由權利的問題爭執(zhí)不下。亞林頓聲稱,他并沒有試圖阻止媒體拍攝人群或公共事件,只不過他不應該被特別挑出來,作為一篇自己根本一無所知的報道的插圖?!都~約時報》雖考慮到了本案將引起的民情影響,但仍然主張憲法第1條修正案賦予了他們使用亞林頓照片的權利,如果因為亞林頓一案就開一個口子,那么必定會影響到新聞的理念,使新聞媒體的工作陷入癱瘓。令亞林頓驚訝的是,《紐約時報》的主張得到了紐約州法院的支持:初審法院肯定了憲法第1條修正案的基本原則,認為照片“與符合公共利益的報道主題具有合理的聯(lián)系”,因而屬于新聞自由的保護范圍。
1982年2月11日,案件的上訴審議在紐約州上訴法院開庭審理。4月7日,法院作出判決。??怂共穹ü俅矸ㄔ鹤珜懥伺袥Q書。他分析道:本案中有兩個關鍵點,即“具有合法的公共利益”“與報道主題具有合理的聯(lián)系”。很明顯,這兩個語匯在隱私權法令中是找不到的,需要根據(jù)法令基本原則的精神進行闡釋。也就是說,到底這兩個關鍵性判斷能否成立,一來取決于早先的類似判例,二來則是司法在案件中的判斷——這一判斷不一定與大眾的反應相契合。無論如何,在亞林頓案中,法院需要在媒體新聞自由與公民隱私權保護這兩組價值中做出取舍。
然而,這個論辯的框架本身對于亞林頓是不利的。盡管他本人并不同意報道的觀點,也不認識文中提及的任何人,甚至不覺得自己是文中所描述的那個“階級”,但他仍然要先論證他的照片與《紐約時報》的報道內容沒有合理的聯(lián)系——這是很困難的。照片上的他與生活工作中的他,是活脫脫的一個成功黑人形象?!都~約時報》稱,克拉倫斯·亞林頓顯然是“黑人中產(chǎn)階級”中的一員 ,也是該報道的主題。亞林頓也承認,自己不滿的地方不在于媒體的新聞自由,而是對雜志社偏偏選中他的照片作封面的行為。從雙方的辯論過程來看,亞林頓明顯處于下風?!都~約時報》則抓住媒體新聞自由的理念不放,根據(jù)“具有合法的公共利益”“與報道主題具有合理的聯(lián)系”兩張王牌,為自己的行為找到了根據(jù)。而亞林頓一再陳述他對照片及報道一無所知,這樣的辯解只能打動社會大眾,卻很難說服法官,在全美新聞自由的強勢理念面前多少顯得“勢單力薄”。
最終,1982年4月7日,紐約上訴法院作出了支持《紐約時報》的判決。法院雖然同情亞林頓的處境,但還是依據(jù)紐約州的法令,裁定駁回亞林頓的上訴。理由是:亞林頓顯然也是黑人中產(chǎn)階級,所以使用他的照片“與符合合法公共利益的報道的主題具有合理的關聯(lián)”。法院寫道:“亞林頓案”的核心問題,是隱私權與媒體間的沖突,“在資訊、意見自由流動的社會中,個人將無法維護自己極為偏愛的隱私,或許這就是生存在自由社會的代價”。不過,上訴法院為亞林頓指出了另一條路:起訴攝影師。因為,販賣照片給《紐約時報》可以被認為符合“作為商業(yè)之用”的要求。因此,亞林頓可以繼續(xù)對攝影師提起訴訟,而非《紐約時報》。而亞林頓對起訴攝影師興趣不大。亞林頓認為,他受到傷害主要是因為《紐約時報》登了他的照片作封面,而不是因為攝影師的商業(yè)驅動。在律師建議下,他也試圖對攝影師提起訴訟。但經(jīng)歷一段煩瑣復雜的法院訴訟過程后,他放棄了。之后,紐約州議會聽從民眾請求,并依據(jù)法院“亞林頓訴《紐約時報案》”的意見書,對隱私保護法令進行修改。不過,最終修改的結果,并不如亞林頓等人所愿。州議會認為,在該案中法院準許繼續(xù)對攝影師提起訴訟,是個錯誤的決定。為此,修正后的隱私法令同時保護了這類訴訟中的攝影師。因為他們有拍攝和記錄的自由,唯有將其用于商業(yè)出售,才是缺乏合理依據(jù)的侵權之舉。從另一個角度看,亞林頓也只能默默接受自己屬于黑人成功人士、新興中產(chǎn)階級的標簽,不打算再作辯駁——畢竟,尊重新聞自由與言論自由,也正是這個階層不可忤逆的“金科玉律”。
編輯:薛華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