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1920年5月份以前,陳獨秀和北京同人通過《新青年》保持著工作關系,1920年6月至1920年12月,陳獨秀在維經斯基的幫助下發(fā)起中國共產黨組織,自1920年9月1日第8卷第1號起,《新青年》已經成為中國共產黨上海發(fā)起組的公開宣傳刊物。與此同時,陳獨秀仍然與北京同人保持著聯(lián)系,希望昔日同人繼續(xù)發(fā)稿,而昔日的北京同人對《新青年》性質的變化毫不知情,遂對《新青年》第8卷的編輯方針產生不滿。雙方在1921年1月至2月間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執(zhí),導致陳獨秀與北京同人分裂。1921年3月以后,北京同人已不再干預《新青年》編輯工作,僅偶有稿件刊登。1921年8月以后,再沒有北京同人的文章在《新青年》發(fā)表,《新青年》完成了嬗變過程。
關鍵詞:1920-1921年;《新青年》;中國共產黨;嬗變
中圖分類號:K2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5833(2020)06-0169-11
作者簡介:鄭發(fā)展,鄭州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 (河南 鄭州 450001)
關于《新青年》何時成為中國共產黨機關刊物,目前有兩種不同的觀點:一種是傳統(tǒng)的觀點,通過對上海共產主義小組發(fā)起人和當時《新青年》編輯者的回憶,認為“從1920年9月1日《新青年》出版第8卷第1號起,便成了中共發(fā)起組織的機關刊物。編輯部同人自選組織新青年社,直接辦理編輯印刷發(fā)行一切事務”①, “從第八卷開始,《新青年》實已成為中共上海發(fā)起組控制的刊物”②,學界多持此說;第二種觀點認為,將《新青年》雜志從第8卷第1號起視為中國共產黨上海發(fā)起組織的機關刊物“并不符合史實,是中國現代新聞傳播史研究的一個重大失誤”③,并通過對1920年5月至1921年2月期間胡適、陳獨秀、周作人、魯迅等人的日記、來往書信的考證,認為“《新青年》第8卷第1-5期還是新青年社團的‘公同刊物,而不是中國共產黨上海發(fā)起組織的機關刊物”, “自第8卷第6號起,《新青年》才逐漸變成中國共產黨的理論刊物”④。這兩種觀點都有可信的史料作支撐, 這就使得《新青年》雜志何時成為中國共產黨機關刊物、1920年后《新青年》與北京同人的關系成為了有爭議的問題。筆者注意到,上述學者研究時所依據的史料主要是北京大學參與《新青年》雜志編輯的同人之間來往書信、日記與傳記材料,基本沒有采用中國共產黨成立史方面的史料和相關的研究成果,故本文試結合中共黨史相關史料進行全面分析,將中共黨史和新聞傳播史研究相結合,復原《新青年》在1920年后嬗變的整個過程。
一、1920年5月以前《新青年》雜志與北京同人之間的關系
《新青年》雜志創(chuàng)立于1915年9月,由陳獨秀在上海創(chuàng)辦,組稿及印刷發(fā)行業(yè)務均由陳一人擔當,初期作者群以皖籍學人為主,后作者群逐步擴大,歡迎外來稿件,給付稿酬。1917年1月陳獨秀應聘擔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新青年》編輯部也隨之遷來北京,期間雜志正常出版,未有間斷。至1917年8月第3卷第6號刊印后,曾??膫€月,1918年1月重新刊行的《新青年》第4卷以全新的面貌展現在世人面前。在第4卷第3號的《本志編輯部啟事》中,《新青年》聲明“本志自第四卷第一號起,投稿章程業(yè)已取消,所有撰譯,悉由編輯部同人,公同擔任,不另購稿”,外界“此后有以大作見賜者,概不酬貲”《本志編輯部啟事》,《新青年》第4卷第3號,1918年3月出版。。也就是說,1918年1月15日后出版的《新青年》已經成為同人刊物,所謂同人刊物即由北京大學的同事寫稿,不付報酬。北京大學教授李大釗、錢玄同、劉半農、高一涵、胡適、沈尹默參加編輯部,采取輪流編輯的辦法《新青年》雜志第六卷第六期《本雜志第六卷分期編輯表》:第一期陳獨秀,第二期錢玄同,第三期高一涵,第四期胡適,第五期李大釗,第六期沈尹默。,由陳獨秀負總責。1919年6月11日,陳獨秀因在北京發(fā)放傳單被捕,9月16日被釋放,10月5日下午,《新青年》編輯部幾位同人在胡適家中商議,商定由陳獨秀一人編輯《新青年》,周作人在當天日記中寫道:“下午二時至適之寓所,議《新青年》事,自七卷始,由仲甫一人編輯,六時散?!敝茏魅耍骸吨没叵脘洝罚ㄏ拢不战逃霭嫔?008年版,第248頁。錢玄同在當天的日記中也記載:“至胡適之處。因仲甫邀約《新青年》同人在適之家中商量七卷以后之辦法,結果仍歸仲甫一人編輯。”錢玄同:《錢玄同日記》第4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815頁。 由陳獨秀獨立編輯的《新青年》第7卷第1號于1919年12月1日出版, 1920年2月陳獨秀離開北京去上海,《新青年》編輯部也隨之遷回上海,正常出版至5月份,并于7、8月份吸納陳望道等人為編輯部新成員。1920年年底陳獨秀到廣州任職,《新青年》也隨之遷往廣州。
以上是1920年前《新青年》編輯出版的大概過程。1920年以前,《新青年》有過幾次短暫的???,而分析其刊物的整個發(fā)展過程可以發(fā)現,每次??颊咽局缎虑嗄辍冯s志將發(fā)生重大變化:第一次停刊是1916年3月至8月,至1916年9月第2卷第1號發(fā)行時,刊名改為《新青年》;1916年10月至1917年8月之間正常發(fā)行,1917年9月至12月第二次???,至1918年1月恢復出版第4卷第1號時,《新青年》已經成為北京大學同人雜志,風格與前大有不同。對此胡適稱之為復活:“民國七年一月《新青年》復活之后,我們決心做兩件事:一是不作古文,專用白話作文;一是翻譯西洋近代和現代的文學名著。那一年的六月里,《新青年》出了一本‘易卜生專號,登出我和羅家倫先生合譯的《娜拉》全本劇本,和陶履恭先生譯的《國民之敵》劇本。這是我們第一次介紹西洋近代一個最有力的文學家,所以我寫了一篇《易卜生主義》。在那篇文章里.我借易卜生的話來介紹當時我們新青年社的一班人共同信仰的‘健全的個人主義。”胡適:《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導言》,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10月。第6卷第5號于1919年5月發(fā)行后,1919年6月至9月,《新青年》雜志第三次??蚴顷惇毿阍?月初被捕,9月16日才出獄。1919年11月第6卷第6號發(fā)行,其間《新青年》同仁商議第7卷交由陳獨秀編輯。第7卷第1號于1919年12月1日出版發(fā)行,之后每月按期出版,至1920年5月1日第7卷第6號出版后,1920年6月至8月又出現了三個月的??@是《新青年》雜志第四次???920年9月1日第8卷第1號出版。
通過對《新青年》出版歷程的考察,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認識,《新青年》與陳獨秀的關系遠比與北京大學同人的關系要深的多,無論何時,陳獨秀都是《新青年》的唯一負責人,北京大學同人介入的程度往往視陳獨秀的意愿而定。雜志出版地隨陳獨秀工作地點的變化而變化,也隨陳獨秀個人命運的變化而變化。陳獨秀到哪里工作,《新青年》編輯部就搬到哪里;陳獨秀到哪里任職,《新青年》就成為哪個任職機構的重要刊物。例如他到北京大學任教,《新青年》就成為了北京大學的同人刊物;他出任中國共產黨負責人,《新青年》就成為了中共中央的宣傳刊物;1927年陳獨秀被撤去黨的總書記職務,《新青年》也就徹底??恕_@就是為什么1920年以后,當胡適有意接辦、停辦或干涉《新青年》走向,而這些想法和陳獨秀的意愿相左的時候,他會毫不猶豫地予以否決,以至說出“弟在世一日,絕不贊成”這樣決絕的話,這句話實際上也是他對《新青年》雜志掌有控制權的清晰表達。
二、1920 年5月以后陳獨秀對《新青年》未來命運的思考及行動
1920年2月1日《新青年》第7卷第3號在北京出版,2月19日陳獨秀到達上海,《新青年》編輯部隨之遷滬,第7卷第4號至第6號在上海按時出版,從陳獨秀與北京大學同人的信函來往中可知, 4月至5月中旬之間陳獨秀對《新青年》的未來進行了全面的思考,這種思考和經費的緊張以及轉變后稿件的籌備導致了6至8月的停刊。
1920年4月26日陳獨秀致李大釗、胡適等12人的信,在通報第7卷第6號稿件已齊的同時,與大家討論《新青年》今后該如何辦:“(1)是否接續(xù)出版。(2)如續(xù)出,對發(fā)行部初次所定合同已滿期,有無應與交涉的事?(3)編輯人問題:(一)由在京諸人輪流擔任,(二)由在京一人擔任,(三)由弟在滬擔任。”胡適:《胡適來往書信選(上)》,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90頁。1920年5月1日,第7卷第6號(勞動節(jié)專號)準時出版,陳獨秀沒有收到大家的回信,于是他在5月7日又給胡適和李大釗去了一封信:“日前因《新青年》事有一公信寄京,現在還沒有接到回信,不知大家意見如何?……《新青年》或??颡毩⒏臍w京辦,或在滬由我設法接著辦(我打算招股辦一書局),兄等意見如何,請速速賜知。”歐陽哲生:《新發(fā)現的一組關于<新青年>的同人來往書信》,《北京大學學報》2009年第4期。
在5月份以前,引發(fā)陳獨秀對《新青年》雜志未來命運思考的另外一個主要原因是《新青年》雜志和群益書社的關系,從陳獨秀的信中我們可以看出,群益書社在和《新青年》長達五年的合作中積累了不少矛盾,這些矛盾多是由于出版和印刷的具體事務而產生,到了第7卷第6號出版時矛盾愈發(fā)尖銳。而陳獨秀在該期出版前后,開始考慮成立獨立的書社,以擺脫群益書社的束縛,1920年5月7日他在致胡適和李大釗的信中,透露了和群益書社因為第7卷第6號刊物定價所產生的矛盾,并談了他的想法:“我因為以上種種原因,非自己發(fā)起一個書局不可,章程我已擬好付印,印好即寄上,請兄等協(xié)力助其成。免得我們讀書人日后受資本家的壓制?!痹谶@之后,陳獨秀和群益書社商談自辦書局,但群益書社不同意,因此 1920年5月11日陳獨秀在致胡適信中大發(fā)牢騷:“群益對于《新青年》的態(tài)度,我們自己不能辦,他便冷淡倨傲令人難堪;我們認真自己要辦,他又不肯放手,究竟應如何處置,請速速告我以方針。”歐陽哲生:《新發(fā)現的一組關于<新青年>的同人來往書信》,《北京大學學報》2009年第4期。
到了5月19日致胡適信時,陳獨秀已經拿定了主意,即《新青年》繼續(xù)出版,并成立獨立的發(fā)行機構,擺脫群益書社,“八卷一號也非有一發(fā)行所不可”,準備招股集資,“不招股集資本,印刷費從何處來”,且“此事我誓必一意孤行,成敗聽之”歐陽哲生:《新發(fā)現的一組關于<新青年>的同人來往書信》,《北京大學學報》2009年第4期。。
1920年4、5月份的上述四封致北京同人的信,說明陳獨秀還是準備在和北京同人繼續(xù)合作、共同探討雜志未來的總體框架下進行工作的,甚至有想把雜志交給北京同人辦的想法。到了5月中旬以后,因與共產國際代表維經斯基商談,陳獨秀的思路逐漸清晰,決定繼續(xù)出版《新青年》,并成立發(fā)行機構。至于6-8月三個月的???,筆者認為原因有二:一是經費不足,陳獨秀在5月25日在致胡適信中希望北京方面籌資一事,即說明了當時財政上的緊張狀況,“若印五千,只需四百余元,不知北京方面能籌得否?倘不足此數,能有一半,我在此再設法”歐陽哲生:《新發(fā)現的一組關于<新青年>的同人來往書信》,《北京大學學報》2009年第4期。。這說明經費是非常緊張的,但從史料上看,這個原因主要是在7月份以前。二是在籌備成立中國共產黨上海發(fā)起組織的過程中,逐漸明確了《新青年》的定位,也使《新青年》有了較為充足的經費支持,7—8月期間主要是征集第8卷第1號稿件,并籌備成立了出版機構——新青年社。
三、1920年8月以后《新青年》成為中國共產黨上海發(fā)起組的機關刊物
1919年3月共產國際成立,1920年3月經共產國際批準,俄共(布)遠東局派維經斯基于4月來華,維經斯基通過北京大學的俄國教授認識李大釗,在北京停留一段時間后于4月末或5月初到達上海,維經斯基持李大釗介紹信和陳獨秀相會,從而建立起了工作聯(lián)系。據上海共產主義小組發(fā)起人之一李達回憶,維經斯基“訪問了《新青年》、《星期評論》、共學社等雜志、社團的許多負責人,如陳獨秀、李漢俊、沈玄廬及其他方面在當時還算進步的人們,也舉行過幾次座談,其經過也和在北京一樣,最初參加座談的人多,以后就只有在當時還相信馬列主義的人和威琴斯基交談了”,之后發(fā)起成立中國共產黨組織的事被列入了日程,維經斯基“說中國可以組織中國共產黨,于是陳獨秀、李漢俊、陳望道、沈玄廬、戴季陶等人就準備組織中國共產黨”李達:《中國共產黨的發(fā)起和第一次、第二次代表大會經過的回憶》(1955年8月2日),載《“一大”前后——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前后資料選編(二)》(以下簡稱《“一大”前后(二)》),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7頁。。
厘清上海共產主義發(fā)起組織的成立時間,對于判斷《新青年》與上海共產主義小組的關系至關重要。以往對于《新青年》與中國共產黨的關系,基本來自于中國共產黨建黨初期創(chuàng)建者對于上海共產主義小組成立時間的回憶,這些回憶集中收錄在中國現代革命史資料叢刊《“一大”前后——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前后資料選編(二)》中,內有黨的“一大”前后當事人在解放后寫的回憶文章,分別有5月、6月、7月、8月和1920年夏等幾種說法施復亮回憶“黨的上海小組成立于1920年6月間,一開始就叫共產黨”,第35頁。陳望道:“1920年4、5月間,成立馬克思主義研究會,后來就是黨,并未改用別的名稱”,第23頁。沈雁冰:“這年夏天(1920),大約七月光景,陳獨秀他們要我參加共產主義小組”,第46頁。邵力子:“1920年5月間在上海組織馬克思主義研究會……研究會成立半年多,逐漸轉成共產主義小組性質”,第61—62頁。鄧中夏:“1920年夏,中國共產黨成立以后”,第79頁。張國燾:“發(fā)起組織中國共產黨和成立上海小組的初步商談,是我到達上海以前就已開始進行;而中國共產黨第一個小組——上海小組——的正式組成是在我離開上海以后的事,大約在8月下旬”,第142頁。。改革開放以后,特別是近十幾年來,新史料的發(fā)現、共產國際檔案的出版以及前蘇聯(lián)學者的研究成果,為研究中國共產黨建黨初期的歷史提供了更為豐厚的史料,得出了更具說服力的研究結論,日本學者石川禎浩所著《中國共產黨成立史》研究認為:“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即,在中共第一次大會約一年之前的1920年6月中旬——而非通常所認為的1920年7月、8月——以陳獨秀、李漢俊、施存統(tǒng)、俞秀松等為中心,在上海成立了后來被認為是黨組織雛形的‘社會共產黨,這個‘社會共產黨就是黨史上的‘上海共產主義小組。當然,這時的‘社會共產黨,還是僅具有簡單的綱領、章程的初步組織。”石川禎浩:《中國共產黨成立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65—166頁。包惠僧的回憶與石川禎浩的考證相近,包惠僧回憶維經斯基建議黨的名稱是“中國共產黨或中國社會黨”《包惠僧談維經斯基》,載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編《共產國際、聯(lián)共(布)與中國革命文獻資料選輯(1917—1925)》,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7年版,第106頁。。 陳獨秀于1920年第8卷第一期的《新青年》月刊上發(fā)表《對于時局的我見》首次以“社會黨”陳獨秀:《對于時局的我見》,《新青年》第8卷第1期,1920年8月1日出版。自稱,則是組黨活動最早的一次表述。石川禎浩的這一結論已經得到史學界的認可,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編著的《中國共產黨歷史(第一卷)》(1921—1949)采用了這一考證結論,即:“1920年6月,他(陳獨秀,筆者注)李漢俊、俞秀松、施存統(tǒng)、陳公培等人開會商議,決定成立共產黨組織,并初步定名為社會共產黨?!?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中國共產黨歷史(第一卷)》(1921—1949)上冊,中共黨史出版社2011年版,第59頁。
1920年6月決定成立共產黨組織,《新青年》在組織中的任務也就明確下來,從目前已有史料和研究來看,1920年夏、秋期間,《新青年》得到了共產國際的資助。早在20世紀80年代,蘇聯(lián)學者K.B.舍維廖夫研究認為:“從1920年秋起,《新青年》雜志開始接受共產國際的資助并逐步轉變?yōu)楣伯a主義的刊物。因此在該雜志編輯部內展開了一場激烈的斗爭,以胡適為首的新自由主義者企圖改變《新青年》的新方向,但沒有得逞。”[蘇聯(lián)] K.B.舍維廖夫著:《中國共產黨成立史略》,徐正明、許俊基譯,載《共產國際與中國革命——蘇聯(lián)學者論文選譯》,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6頁。據楊奎松研究考證,1920年維經斯基“受西伯利亞局東方民族部指派前往中國開展工作,其相關的活動經費由東方民族部提供。而東方民族部為籌措經費,曾派遣特使帶上價值10萬元的鉆石到上海去賣,并不止一次地托人或匯款給維經斯基,已知其中一次帶去的經費的確切的經費數目即為2萬美元”楊奎松:《政治獨立的前提——有關共產國際對中共財政援助的歷史考察》,載楊奎松著《讀史求實——中國現代史讀札記》,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70頁。。
楊奎松認為“組織初創(chuàng),各種宣傳組織工作正多,多數成員漸無固定薪金收入。因此維經斯基從一開始不得不向陳獨秀等提供經費,幫助中共開展各項活動”。在維經斯基的資助下,成立了新青年社,而當“維經斯基和陳獨秀離開上海后,1921年初中共早期組織一時間因經費無著幾告癱瘓”楊奎松:《中間地帶的革命——國際大背景下看中共成功之道》,山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1頁。。1921年4月李漢俊告訴包惠僧“人都走了,經費也沒了,沒法干了”包惠僧:《我所知道的陳獨秀》,載《“一大”前后(二)》,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83頁。。新青年社對于共產國際經費支持的依賴由此可見一斑。
新青年社與共產黨發(fā)起組織的關系也體現在1920年8月17日維經斯基給共產國際的匯報中,他談到“在上海成立了革命局,由5人組成(4名中國革命者和我),下設三個部,即出版部、宣傳報道部和組織部”,“出版部現在有自己的印刷廠,印刷一些小冊子”《維經斯基給俄共布中央西伯利亞局東方處的信》(1920年8月17日),載《共產國際、聯(lián)共布與中國革命運動(1920—1925)》,第31頁。。楊奎松考證“維經斯基報告中所談到的這個上海‘革命局,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那個中共上海發(fā)起組”楊奎松:《從共產國際檔案看中共上海發(fā)起組建立史實》,載中共一大會址紀念館編《中國共產黨創(chuàng)建史研究文集》,上海人民出版2003年版,第169頁。。石川禎浩也認為:“這個‘革命局至少包括陳獨秀和李漢俊在內,其實就是后來成立共產黨的組織基礎上海共產主義小組,這是毫無疑問的?!笔ǖ澓疲骸吨袊伯a黨成立史》,第100頁。通過對出版部(石川禎浩《中國共產黨成立史》一書中稱為“出版處”,實際為同一機構)出版書刊的考證,石川禎浩認為新青年社“實際上相當于革命局的出版處”石川禎浩:《中國共產黨成立史》,第101頁。?!俺霭娌俊奔词切虑嗄晟纾S經斯基在談到新青年社的工作時說:“出版部現在有自己的印刷廠,印刷一些小冊子。幾乎從海參葳寄來的所有材料(書籍除外),都已譯載在報刊上?!豆伯a黨宣言》已印好?,F在有十五種小冊子和一些傳單等著付印。順便說一下,《共產黨員是些什么人》、《論俄國共產主義青年運動》、《士兵的話》(由此間一位中國革命者撰寫)等已經印好。……星期日,即8月22日,我們出版處將出版中文報紙《工人的話》(即《勞動界》)創(chuàng)刊號。它是周報,印刷兩千份,一分錢一份,由我們出版部印刷廠承印?!薄毒S經斯基給俄共布中央西伯利亞局東方處的信》(1920年8月17日),載《共產國際、聯(lián)共布與中國革命運動(1920—1925)》,第31—32頁。
維經斯基的匯報是真實的。新青年社除編輯出版《新青年》、《勞動界》、《上?;镉选返瓤锿猓瑥?920年11月至1921年4月,還翻譯出版了8種“新青年叢書”介紹新思潮。據統(tǒng)計,新青年社自1920年8月成立,至1923年10月結束,合并到中國共產黨創(chuàng)辦的上海書店,共運行三年,這三年間共出版了28種書籍林煒:《我黨早期的出版發(fā)行機構——新青年社》,《中國出版》2001年第7期。,其中無產階級革命和蘇俄方面的著作占到了很大的比例。作為上海共產主義小組建立的第一個出版機構,新青年社由陳獨秀負責,在共產國際的領導下,由共產國際進行資助,應是沒有疑問的。《新青年》第8卷第1號底頁所刊登的《本志特別啟事》聲明 “本志自八卷一號起,由編輯部同人自行組織新青年社,直接辦理編輯印刷發(fā)行一切事務”,可以視為新青年社成立的正式公告,也可視為《新青年》轉為中共機關刊物的含蓄表達,其中所謂“編輯部同人”應當不包含北京同人,因為自第7卷第1號以后,在北京大學同人中編輯《新青年》的只有陳獨秀一人,第8卷第1號后,參與編輯《新青年》的只有陳望道、李漢俊等共產主義小組的人。當然或許這種表達是陳獨秀有意為之,即上海方面當然知道“編輯部同人”系指上海共產主義小組的人,而北京同人也可以認為指的是他們。
經過三個月的醞釀,復刊后的《新青年》開始了它的嬗變,1920年9月1日《新青年》第8卷第1號出版的內容證明了編輯方針的根本轉變,1920年9月1日東亞書記處負責人維連斯基—西比里亞科夫給共產國際執(zhí)委會的報告證明了《新青年》雜志隸屬關系的轉變:“上海是中國共產主義出版事業(yè)的主要中心。在這里東亞書記處擁有許多報刊,我們有《上海生活》,中文報紙《周報》,《社會日報》,雜志《新青年》(是月刊,由北京大學教授陳獨秀博士出版)、《新中國》(現已遷址北京)等?!薄毒S連斯基—西比里亞科夫就國外東亞人民工作給共產國際執(zhí)委會的報告》(1920年9月1日),載《共產國際、聯(lián)共布與中國革命運動(1920—1925)》,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7年版,第41頁。
中國共產黨的創(chuàng)建工作在此段時間內也正在抓緊進行,《共產黨》月刊于1920年11月7日發(fā)行了第1號,隨著《共產黨》月刊的創(chuàng)刊,《新青年》和《共產黨》兩個雜志之間有了分工。李達回憶:“當時黨的上海小組的工作分兩部分:一是宣傳工作,一是工運工作。宣傳方面,決定把《新青年》作為公開宣傳的機關刊物,從八卷一號開始。另行出版《共產黨》月刊(報紙十六開本,約三十二面),作為秘密宣傳刊物。1920年11月出了創(chuàng)刊號,這刊物的內容主要是刊登第三國際和蘇俄的消息,各國工人運動的消息?!崩钸_:《關于中國共產黨建立的幾個問題》,載《“一大”前后(二)》,第8頁。
綜上所述,事實非常清楚,??齻€月后,1920年9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第8卷第1號已經成為中國共產黨上海發(fā)起組的公開出版刊物,新青年社也在維經斯基等人的協(xié)助下順利成立并承擔了繁重的發(fā)行任務。
四、1920年夏陳獨秀重組《新青年》編輯部
陳獨秀到達上海后,第7卷第6號以前由他獨自編輯《新青年》,1920年夏,他開始物色編輯和作者隊伍,以適應雜志新的任務和定位,李漢俊、陳望道、袁振英、沈雁冰等幾位主要成員都是在7月份之后陸續(xù)進入《新青年》編輯部工作的。“陳望道于1920年4月末來滬”寧樹藩:《陳望道與中國共產黨的創(chuàng)建》,《安徽大學學報》2011年第6期。,1920到7月袁振英在結束“游東記者團”活動從日本、朝鮮等地回來,“路經上海時,被陳獨秀聘請到《新青年》出版社(即新青年社,筆者注)”袁振英:《袁振英的回憶》,載《“一大”前后(二)》,第471頁。,沈雁冰(茅盾)回憶他是和李達一起見的陳獨秀:“大概是1920年初,陳獨秀到了上海,住在法租界環(huán)龍路漁陽里二號。為了籌備在上海出版《新青年》,他約陳望道、李漢俊、李達、我,在漁陽里二號談話。這是我第一次會見陳獨秀?!鄙蜓惚骸段易哌^的道路(上)》,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89頁。據石川禎浩考證,李達從日本回國的時間是1920年8月19日石川禎浩:《中國共產黨成立史》,第228頁。,如果沈雁冰“第一次會見陳獨秀”有李達,那么沈雁冰、李達加盟《新青年》編輯部是在8月19日以后。
這樣,陳獨秀在7、8月間里,重組了《新青年》編輯和作者隊伍,并在1920年8月底之前籌集齊了《新青年》第8卷第1號的稿件。由于“主張《新青年》不談政治的北京大學的教授們都不給《新青年》寫稿,所以寫稿的責任便落在李漢俊、陳望道、李達等人身上,他們也拉我寫稿,當時我們給《新青年》寫稿都不取報酬”沈雁冰:《我走過的道路(上)》,第197頁。。上?!缎虑嗄辍分饕蓡T的寫作任務由陳獨秀安排,如陳獨秀聘沈雁冰“約我給《新青年》寫介紹蘇聯(lián)的文章。他給我的材料是英文的《國際通訊》……內容有蘇聯(lián)介紹,國際時事評論等等”沈雁冰:《回憶上海共產主義小組》(1957年4月),載《“一大”前后(二)》,第46頁。。袁振英“擔任‘蘇維埃俄羅斯研究一部的主編工作,常以震瀛筆名發(fā)表文章”袁振英:《袁振英的回憶》,載《“一大”前后(二)》,第471頁。。據筆者統(tǒng)計,《新青年》所開設“俄羅斯研究”專欄前后各期共計發(fā)表了32篇譯文,以“震瀛”筆名發(fā)表的譯文就達24篇,占到了全部譯文的75%。
1920年9月1日,《新青年》第8卷第1號出版了,沈雁冰認為這期的封面有特別的意義:“這一期的封面上有一小小圖案,是一東一西,兩只大手,在地球上緊緊相握,這暗示中國革命人民與十月革命后的蘇維埃俄羅斯必須緊緊團結,也暗示全世界無產階級團結起來的意思?!鄙蜓惚骸段易哌^的道路(上)》,第191頁。據石川禎浩考證,《新青年》第8卷以后所開設的俄羅斯研究專欄“主要刊登譯自歐美雜志上的有關俄國革命的文章,最大來源是名稱叫《蘇維?!ざ砹_斯》(Soviet Russia)的雜志,《蘇維埃·俄羅斯》是紐約的蘇俄政府辦事處(Russian Soviet Goverment Bureau)的機關刊物(周刊)”石川禎浩:《中國共產黨成立史》,第40頁。 。9月5日陳獨秀致胡適函,通知第8卷第1號已寄出:“《新青年》已寄編輯諸君百本到守常兄處轉交(他那里使用人多些,便于分送)。”胡適:《胡適來往書信選(上)》,第113頁。而一定看到過《蘇維?!ざ砹_斯》(Soviet Russia)雜志的胡適在看到新出版的《新青年》時不僅感慨:“今《新青年》差不多成了Soviet Russia的漢譯本?!焙m:《胡適書信集(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65頁。
《新青年》編輯部和新青年社所在地同時也是上海共產主義組織的活動場所。陳望道回憶:“黨的籌備工作是在環(huán)龍路漁陽里進行的,這屋子是陳獨秀租的,《新青年》社就在這里?!标愅溃骸痘貞淈h成立時期的一些情況》,載《“一大”前后(二)》,第23頁。李達也持同樣的記憶:“1920年夏季,CCP(不是共產主義小組)在上海發(fā)起以后,經常地在老漁陽里二號《新青年》社內開會,到會的人數包括國際代表威丁斯基(譯名吳廷康)在內,約七、八人,討論的項目是黨的工作和工人運動問題……組黨的集會,一直是在老漁陽里二號舉行的。”李達:《關于中國共產黨建立的幾個問題》,載《“一大”前后(二)》,第1頁。 《新青年》編輯部所在地,同時也是共產主義小組的辦公地點,新青年社的成員同時也是上海共產主義小組的成員。沈雁冰回憶自己在1920年10月加入共產主義小組后,同時成為《共產黨》月刊的主要作者,“《共產黨》是上海共產主義小組成立后出版的第一個秘密發(fā)行的黨刊,它與《新青年》的分工是,它是專門宣傳和介紹共產黨的理論和實踐,以及第三國際、蘇聯(lián)和各國工人運動的消息。寫稿人都是共產主義小組的成員”沈雁冰:《我走過的道路(上)》,第196頁。。
由于上海共產主義小組是秘密組織,從發(fā)起上海共產主義小組到組建中國共產黨都是在極為秘密的情況下進行的,陳獨秀十分了解北京大學各位同人的政治態(tài)度,因此不能將此秘密告知不愿談論政治的胡適等人,但同時作為上海共產主義小組(在中國共產黨成立以后也是這樣)公開的宣傳刊物,既允許也可以繼續(xù)刊登各種思潮的作品,因此陳獨秀仍然希望北京同人能夠繼續(xù)為雜志提供稿源。因此在其已經決定前往廣州赴任時,陳獨秀給李大釗、胡適9位同人寫了封信(從該信的內容分析,這封信是五月份以后陳獨秀第一次寫給北京同人的信,通報了《新青年》的情況)。在這封落款為1920年12月上旬的信中說:“弟日內須赴廣州,此間編輯事務已請陳望道先生辦理,另外新加入編輯部者,為沈雁冰、李達、李漢俊三人。弟在此月用編輯部薪水百元,到粵后如有收入,此款即歸望道先生用,因為編輯事很多,望道境遇又不佳,不支薪水似乎不好。望道先生已移住編輯部,以后來稿請寄編輯部陳望道先生收不誤。四號報已出版,五號報收稿在即,甚盼一涵、孟和、玄同諸兄能有文章寄來(因為你們三位久無文章了)?!焙m:《胡適來往書信選(上)》,第116頁。 在這里陳獨秀清楚的表達了幾層意思,第一層意思是編輯部的人選已經確定,第二層意思是催要稿件,第三層意思是告知胡適支付陳望道的工資,順便提及他自己是拿工資的(在同人共同辦理時期編輯是沒有工資的),很婉轉但又很堅定地通報了《新青年》的近況。
五、1921年初陳獨秀與北京同人的爭執(zhí)與決裂
平心而論,1917年《新青年》編輯部隨陳獨秀遷往北京后,逐漸成為風云一時的刊物,自第4卷始,北京大學一幫同人傾其心力,使之成為新文化運動的一面旗幟,特別是胡適,將《新青年》視為北京同人共同管理的雜志,所以在1920年下半年和1921年年初,胡適一直試圖對《新青年》的辦刊方向施加影響。就陳獨秀而言,《新青年》雖然已經成為中國共產黨的機關刊物,但由于是公開的刊物,他還需要北京同人繼續(xù)在《新青年》上發(fā)表文章,以淡化雜志“過于鮮明”的色彩。因此,在1920年12月16日夜,陳獨秀致信胡適、高一涵:“弟今晚即上船赴粵,此間事已布置了當。新青年編輯部事有陳望道君可負責,發(fā)行部有蘇新甫君可負責,新青年色彩過于鮮明,弟近亦不以為然,陳望道君亦主張稍改內容,以后仍以趨重哲學文學為是,但如此辦法,非北京同人多做文章不可。近幾冊內容稍稍與前不同,京中同人來文太少,也是一個重大的原因,請二兄切實向京中同人催寄文章。一涵兄與慰慈兄譯的工業(yè)自治,已成功沒有?譯成時望寄社中,前成一段已檢存望道君處(望道君已移住漁陽里二號)。”《關于新青年問題的幾封信》,載《中國現代出版史料(甲編)》,中華書局1954年版,第7頁。過去多位學者在研究《新青年》群體分裂時,過于注重對陳獨秀這封信遣詞用句的分析(以往許多論文都把這封信的重點放在“新青年色彩過于鮮明,弟近亦不以為然”這句話上,胡適后來的復信也把這句話作為重點),而忽視陳獨秀已經組建了中國共產黨組織的相關事宜。筆者認為應該結合陳獨秀的建黨活動來分析這封信,實際上陳獨秀這封信的核心意思是希望北京大學的同人們給《新青年》“多寄文章”,以沖淡過于強烈的色彩,保持作為公開出版物的風格,這卻是胡適想不到的,也是陳獨秀不能明說的。
然而陳獨秀的這封信,卻給了胡適一吐為快的機會。從1920年12月底胡適答復陳獨秀的信來看,他對《新青年》的不滿已非一時,甚至把停辦《新青年》作為一個辦法提了出來(前文已述,5月中旬以后陳獨秀即不再提及停辦問題)。胡適在信中寫到:“《新青年》色彩過于鮮明,兄言‘近亦不以為然,但此是已成之事實,今雖有意抹淡,似亦非易事。北京同人抹淡的工夫決趕不上上海同人染濃的手段之神速。現在想來只有三個辦法。1、聽《新青年》流為一種有特別色彩之雜志,而另創(chuàng)一個哲學文學的雜志,……2、若要《新青年》‘改變內容,非恢復我們‘不談政治的戒約,不能做到?!抑鲝埑眯蛛x滬的機會,將《新青年》編輯的事,自九卷一號移到北京來。由北京同人于九卷一號內發(fā)表一個新宣言,略根據七卷一號的宣言,而注重學術思想藝術的改造,聲明不談政治。孟和說,《新青年》既被郵局停寄,何不暫時停辦,此是第三辦法?!傊?,此問題現在確有解決之必要。望兄質直答我,并望原諒我的質直說話?!焙m:《胡適答陳獨秀》,載《陳獨秀書信集》,新華出版社1987年版,第293—294頁。在這封信中,胡適“質直”地提出了三個方案:一是再辦一雜志;二是宣言不談政治,《新青年》搬到北京來;三是《新青年》停辦(后來胡適在附言中又取消了停辦的建議)。
從胡適個人的看法來說,他已經把《新青年》視為北京同人的刊物,而不是陳獨秀個人所有。十幾年后,胡適在其自傳中還說到:“他在上海失業(yè),我們乃請他專任《新青年》雜志的編輯?!焙m:《胡適自傳》,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328頁。二人對雜志歸屬的認識可說是南轅北轍,因此陳獨秀毫不客氣地給予反擊,1921年1月9日陳獨秀在致胡適等9人的信中,爆發(fā)了他的不滿:“適之先生來信所說關于《新青年》辦法,茲答復如下:第三條辦法,孟和先生言之甚易,此次《新青年》續(xù)出,弟為之太難,且官廳禁寄,吾輩仍有他法寄出與之奮斗(銷數并不減少),自己???,不知孟和先生主張如此辦法的理由何在?閱適之先生的信,北京同人主張停刊的并沒有多少人,此層可不成問題。第二條辦法,弟雖不在滬,卻不是死了,弟在世一日,絕對不贊成第二條辦法,因為我們不是無政府黨人,便沒有理由宣言可以不談政治。第一條辦法,諸君盡可為之,此事于《新青年》無關,更不必商之于弟,若以為別辦一雜志便無力再為《新青年》做文章,此層亦請諸君自決。弟甚希望諸君中仍有幾位能繼續(xù)為《新青年》做點文章,因為反對弟個人,便牽連到《新青年》雜志,似乎不大好?!睔W陽哲生:《新發(fā)現的一組關于<新青年>的同人來往書信》,《北京大學學報》2009年第4期。陳獨秀在此明確表示:《新青年》不能???,談政治的編輯方針不容更改,你們要另辦新刊與我無關,希望你們繼續(xù)投稿,不投稿我也無所謂。
陳獨秀的答復使胡適大感意外,他認為陳獨秀反應過度,為此致函同人進行解釋,并做出妥協(xié)以尋求支持。1921年1月22日胡適致函《新青年》在京的八位同人,認為“獨秀答書頗多誤解”,對給陳獨秀提出的三條意見進行解釋,全線后退,只保留“移回北京編輯”一個辦法:“第一,原函的第三條‘停辦的辦法,可不必談”,“第二……我很愿意取消‘宣言不談政治之說,單提‘移回北京編輯”,“第三,獨秀對于第一辦法——另辦一雜志——也有一層大誤解。他以為這個提議是反對他個人,我并不反對他個人,也不反對《新青年》,不過我認為今日有一個文學哲學雜志的必要,今《新青年》差不多成了Soviet Russia的漢譯本,故我想另創(chuàng)一個專辟學術藝文的雜志,今獨秀既如此生氣,并且認為反對他個人的表示,我很愿意取消此議,專提出‘移回北京編輯一個辦法”耿云志、歐陽哲生編:《胡適書信集(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64—265頁。。并要求八位同人對他的意見進行表決,在信后附的意見中,張慰慈、高一涵、李大釗同意移回北京編輯;陶孟和、王星拱同意移回北京編輯,如不行則停辦;魯迅、周作人、錢玄同贊成移回北京編輯,但都認為分裂是不可避免的,周作人認為“現在《新青年》的趨勢是傾于分裂的,不容易勉強調和統(tǒng)一……索性任他分裂”。錢玄同在1月26日表態(tài)“還是分裂為兩個雜志的好,一定要這邊拉過來,那邊拉過去,拉到結果,兩敗俱傷”耿云志、歐陽哲生編:《胡適書信集(上)》,第266頁。。1月29日錢玄同又給胡適去了一封信,進一步談了自己的看法:“與其彼此隱忍遷就的合作,還是分裂的好……即《新青年》若全體變?yōu)椤短K維埃俄羅斯》的漢譯本,甚至于說這是陳獨秀、陳望道、李漢俊、袁振英的等幾個人的私產,我們也只可說陳獨秀等辦了一個‘勞農化的雜志,叫做《新青年》,我們和他全不相干而已,斷斷不能要求他們停板?!焙m:《胡適來往書信選(上)》,第121—122頁。錢玄同的信透露出了北京同人與陳獨秀決裂的信息,“和他全不相干”。
在表明了立場后,陳獨秀也緩和了語氣。2月15日他給胡適寫了封信,說道:“當時我不贊成《新青年》移北京,老實說是因為近來大學空氣不大好;現在《新青年》已被封禁,非移粵不能出版,移京已不成問題了。你們另外辦一個報,我十分贊成,……但我卻沒有工夫幫助文章。而且在北京出版,我也不宜做文章。”《關于新青年問題的幾封信》,載《中國現代出版史料(甲編)》,第13頁。 語氣雖然和緩,表達卻更為清楚,明確表明從此各奔東西的態(tài)度。同一天他又給魯迅和周作人去了封信:“北京同人料無人肯做文章了,唯有求助你兩位?!?/p>
《陳獨秀書信集》,第309頁。 對此1921年2月27日周作人在給李大釗的信中表了個態(tài):“寄稿一事,我當以力量所及,兩邊同樣的幫忙?!缰俑韺S谩缎虑嗄辍啡プ鲂麄鳈C關,那時我們的文章他也用不著了;但他現在仍要北京同人幫他,那其內容仍然不必限于宣傳可做了。”歐陽哲生:《新發(fā)現的一組關于<新青年>的同人來往書信》,《北京大學學報》2009年第4期。
至此,陳獨秀與胡適等北京同人之間已經徹底攤牌,胡適等人此后不再對《新青年》的發(fā)展方向發(fā)表意見,二者徹底決裂。成為中國共產黨機關刊物的《新青年》內部也在不斷的整合。1920年11月,孫中山邀約陳獨秀出任廣州政府的教育委員會委員長,陳獨秀將上海共產主義小組的活動進行了分工和安排。據李達回憶:“陳把書記的職務交由李漢俊擔任,《新青年》也交他和陳望道主編,我負責編《共產黨》月刊,這份雜志的稿子主要由《新青年》社供給。”后李漢俊因為編輯費問題和上海共產主義小組的組織原則問題和陳獨秀爭執(zhí),雖經李達調停,但李漢俊“態(tài)度堅決,不肯接受調停,并連書記也不做了,《新青年》也??痪幜?,他就把黨的名冊和一些文件移交于我,要我擔任書記,我為了黨的團結,只好接受了”李達:《中國共產黨的發(fā)起和第一次、第二次代表大會經過的回憶》(1955年8月2日),載《“一大”前后(二)》,第10頁。。編輯的具體工作由李達和陳望道二人負責。
1921年7月召開的中共“一大”上,李達當選宣傳主任,《新青年》作為中國共產黨公開的機關刊物正式得到明確:“中央設書記、宣傳主任與組織主任…宣傳方面仍舊以《新青年》為公開宣傳刊物,以《共產黨月刊》為秘密宣傳刊物,1921年9月陳獨秀回到上海后,‘決定宣傳工作,仍以《新青年》為公開宣傳刊物,由陳自己主持,我則繼續(xù)編輯《共產黨》月刊,作為秘密宣傳刊物。”李達:《中國共產黨的發(fā)起和第一次、第二次代表大會經過的回憶》,載《“一大”前后(二)》,第12、14頁。 之后,《新青年》在傳播革命理論、宣傳黨的路線方面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
結 語
綜上所考,筆者以為,自1920年2月陳獨秀將《新青年》遷回上海時起,《新青年》作為北京大學同人刊物的性質已經逐漸發(fā)生改變。所謂同人刊物,就北京時期的《新青年》而言,意味著大家共同策劃選題,義務寫稿,免費編輯。而自第7卷起,陳獨秀已經實際靠編輯、撰文和出版《新青年》為生。陳獨秀到上海后,與同人聯(lián)系也越來越少,同人投稿亦少。1920年5月以后,陳獨秀和胡適等人走的已經不是同一條道路了。對于陳獨秀來說, 1920年夏天以后,作為共產主義組織的出版物,《新青年》編輯出版的相關事宜只能在內部進行討論,不需要北京同人的意見與建議,因此陳獨秀與北京同人之間分道揚鑣是肯定的,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如果沒有胡適1921年1月初所提的三種辦法,也許這種表面上的溫情還會再持續(xù)一段時間,但遲早還是要決裂的。因此,我們不能以二者之間的紛爭來判斷《新青年》分裂的開始和合作的終結,而應以陳獨秀創(chuàng)立上海共產主義小組作為與北京同人分道揚鑣的開始,所謂信函往復引發(fā)的分歧只是外部的表象。我們可以想象一下,如果胡適等人知道1920年夏陳獨秀與共產國際所建立的密切關系,會對陳獨秀和《新青年》采取什么樣的態(tài)度——一旦聽說,就會馬上分裂,不會等到1921年的年初。
如果我們對《新青年》在1920—1921年的嬗變做一個分期的話,可以劃分為這樣幾個階段:第一階段為1920年5月份以前,陳獨秀和北京同人關系一如往前,此時第7卷第6號已經發(fā)行,陳獨秀為《新青年》的未來苦惱,和北京同人信函來往,征求意見。第二階段為1920年6月至1920年12月,此時陳獨秀已經在維經斯基的幫助下組織了中國共產黨上海發(fā)起組,自1920年9月1日第8卷第1號起,《新青年》已經成為中國共產黨上海發(fā)起組的公開宣傳刊物,與此同時,陳獨秀仍然與北京同人通報(僅僅是通報)雜志的相關事宜,希望昔日同人繼續(xù)發(fā)稿,而此時的北京同人對《新青年》性質的變化毫不知情,對《新青年》第8卷的編輯方針產生不滿,但雙方仍然保持著表面(特別是對陳獨秀而言)的關系。第三階段是1921年1月至2月,陳獨秀與胡適之間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執(zhí),最終導致陳獨秀與北京同人的分裂。第四階段中1921年3月至1921年8月,北京同人已不再干預《新青年》的相關事宜,但每期仍有北京同人的稿件刊出,其中第9卷第3號(1921年7月1日出版)有4位北京同人的文章刊登;而1921年8月1日第9卷第4號出版后(該期僅刊登胡適《國語文法的研究法》一篇北京同人文章),由于中國共產黨已經正式通過《新青年》為中國共產黨的理論刊物,北京同人的文章就再也沒有出現在《新青年》雜志上(短詩除外)。這就是《新青年》完整的嬗變過程。
(責任編輯:彤 弓 陳煒祺)
The Transmutation Examination of “ New Youth ” from 1920 to 1921
Zheng Fazhan
Abstract: Before May 1920, Chen duxiu and his Beijing colleagues maintained a working relationship through the “new youth”. Chen duxiu organized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with the help of Vicinski from June 1920 to December 1920. “New Youth” had become a publicity publication of the Shanghai Communist Group of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science September 1st, volume 8, No. 1. At the same time, Chen duxiu still kept in touch with his Beijing colleagues, and hoped to continue to press former colleagues. However, the former Beijing colleagues had no knowledge of the change of the nature of the “new youth”, so were dissatisfied with the editorial guideline for “New Youth” volume 8. The two sides had a bitter dispute between January and February 1921, leading to a split between Chen duxiu and his Beijing colleagues. His Beijing colleagues no longer intervened in the editorial work of “new youth” after March 1921, and only occasionally published articles. There were no articles published by his Beijing colleagues after August 1921. The transmutation of “New Youth” is completed.
Keywords: 1920-1921; “New Youth”;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Transmut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