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武漢街頭攔下了一個路人，對他說，我要去西藏，一個人騎摩托車去。

他停下來瞪了我一眼，轉(zhuǎn)身之前很干脆地拋下了一句，傻比。

這是我收集到的第五句“傻比”，至此，我終于下定了騎車去西藏的決心。

你也許想問我為什么要去西藏，為什么是一個人去，又為什么是騎摩托車的方式？實話告訴你，我也說不清楚?；蛟S是因為我今年二十一歲，正踩著青春的尾巴尖兒，身體某個部位分泌出的旺盛荷爾蒙逼著我必須做一件事來證明自己年輕過——騎摩托車車去西藏，一個雄心勃勃卻不被人認(rèn)可的夢想，再適合我不過了。

……

上面的文字取自于我的小說《開錯季節(jié)的花》，實際上，現(xiàn)實中的我連青春的尾巴尖兒都被踩掉了，早已褪下了騎摩托車去西藏的夢想。但是，凡事都有個但是，夢想雖然枯萎了，現(xiàn)實卻瘋長起來，從二十一歲往后數(shù)的第四個年頭，我還真就到了西藏！

和夢想中騎著摩托車，花上半個月時間翻山越嶺、跋山涉水的場面千差萬別，我上了一趟成都飛往拉薩的飛機，在飛機上和一位美國女作家用英文聊了兩個多小時的“語言與文學(xué)”，然后飛機忽地一個失重，便降落在了西藏的土地上。

從拉薩貢嘎機場轉(zhuǎn)車至雅魯藏布江中游的路上，我上傳了一條空間狀態(tài)“二十五歲，繼續(xù)行走，從清晨便出發(fā)，粘上千山的青泥紅土黃沙，在納木錯惹一襲格?；ǖ某柯?，心神寧靜，大步匆匆，日暮之時，看遍雅魯藏布江的雪”。

我是在缺氧、干燥和熾烈的陽光中發(fā)布的上述狀態(tài)。一路上，雅魯藏布江從雪山冰峰間流出，又將冰液玉槳帶向藏南谷地，一路上花紅草綠，河谷風(fēng)光壯美撩人，乘興而發(fā)的狀態(tài)便表達得極盡詩意和美好;然而，狀態(tài)中沒有提到的是，就在同一段時間，同一趟旅程，同一個我身上，頭暈、胸悶、氣喘、流鼻血等紛至沓來的高原反應(yīng)將我撞了個滿懷。

我選擇將前者表達，將后者隱藏，這看起來很矯情！

然而，這正是這篇文章的主題，在夢想和現(xiàn)實交織中的西藏雅魯藏布中游，我過著兩種表達的生活。

所謂兩種表達的生活，先要從網(wǎng)絡(luò)上熱轉(zhuǎn)的一道選擇題說起，內(nèi)容大致是：

“兩個人，一個在北京，一個在麗江。一個年薪十萬，買不起房，朝九晚五，每天擠公交，呼吸著汽車尾氣，想著出人頭地;一個無固定收入，住在湖邊一個破舊的四合院，每天睡到自然醒，以攝影為生，到處溜達，沒事喝茶曬太陽，看雪山浮云。一個說對方不求上進，一個說對方不懂生活。兩種生活方式，你怎么選？”

我曾經(jīng)到過麗江，正好在我二十一歲的年紀(jì)。麗江是我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旅行的目的地。我在麗江城頭走馬觀花之時便動起了日后定居麗江的念頭，我甚至打聽好了，麗江城里有一所叫云南大學(xué)旅游文化學(xué)院的大學(xué)，在向社會公開招聘英語老師。我私下仔細(xì)合計過，如果研究生畢業(yè)后能去那里應(yīng)聘上一份教職，課后沒事喝喝普洱茶，曬曬太陽，遠眺下玉龍雪山，人生該是何等的滋潤和滿足。

我去麗江的時候是2010年夏，而研究生畢業(yè)是2013年春。關(guān)于2013年，新聞上有一個詞語叫“最難就業(yè)季”，這一年高校畢業(yè)生達到了699萬。更重要的是，這一年的云南大學(xué)旅游文化學(xué)院似乎不招英語老師。

夢想枯萎了，現(xiàn)實卻在瘋長。我以不太昂揚的姿態(tài)回到成都，經(jīng)過兩個月的奔波，很幸運地找到了一份工作，崗位體面，薪酬尚可。縱使沒有喝茶曬太陽的閑暇，沒有雪山浮云的點綴，卻可以養(yǎng)個家，糊個口，春去冬來，終老此生。

在快要妥協(xié)的關(guān)頭，網(wǎng)上那道選擇題像個“雨蹭陽光晴蹭傘”的不速之客，闖進了我的腦海里：“兩個人，一個在北京、一個在麗江……兩種生活方式，你怎么選？”

更要命的是，有人偏偏在此刻跳出來說，生命怎么可以妥協(xié)，要么懂生活，要么求上進——如果在麗江，便要去活出生活的極致，把雪山明月、古城風(fēng)華倒進酒杯里淺飲慢酌，不趕不急;如果在北京，便要去披荊斬棘出一方天地，把背井離鄉(xiāng)、離愁別緒攪在一塊兒一飲而盡，不悲不喜。

話音剛畢，網(wǎng)絡(luò)上響起掌聲一片。

但問題還在，兩種生活方式，你究竟要怎么選？

我選擇放棄了到手的工作，如網(wǎng)上鼓噪的，我還不到妥協(xié)的年紀(jì)，我應(yīng)該好好地做一做這道“兩種生活方式”的選擇題。

在這抽絲剝繭的關(guān)頭，我遇到了一個人。他叫秦天，皮膚黝黑，騎著一輛沾滿泥土的自行車，車上七零八落地掛著大堆物什。我和秦天在重慶朝天門相遇，那時候正直江上漁舟歸來，薄暮的陽光傾倒在水面上，他是旅人，我是過客，兩相見面之下，頗有一股子“天涯兒女天涯見”的意境。

秦天告訴我他來自北京，要去西藏，騎自行車去。我想問他為什么是去西藏，為什么不是去麗江，如果他去麗江，也許可以解決我心中關(guān)于“兩種生活方式”的難題。

只是，那一刻的秦天根本解決不了我的難題，他自己也是個迷路人，他想趕在天黑之前在重慶城中找塊地方搭頂帳篷。

夜幕已經(jīng)低垂，我指指朝天門下大片的江灘，秦天瞄了一眼，搖搖頭，說不行，江灘上不夠舒服。

倘若以成都為真正起點，經(jīng)318國道進藏，全程一共2150多公里，共需翻越海拔5000米以上的高山2座，4000米以上的高山9座，自行車騎行約25天左右，平均每2天就要翻越一座高山，無論對于體力還是意志來說都是一次巨大的挑戰(zhàn)。

我很詫異，一個連騎自行車去西藏都不擔(dān)心的人，卻擔(dān)心帳篷搭的夠不夠舒服。

按照網(wǎng)上那道題的邏輯，選擇“麗江”的人大多不會憂心三餐不飽、四時寒暑，只希望能不負(fù)風(fēng)月，能懂生活;選擇去“北京”的人往往也不會擔(dān)心雪山難覓，好景難尋，只希望能不負(fù)光陰，能求上進。

以此類推，選擇騎車去西藏的人，似乎也不應(yīng)該擔(dān)心搭帳篷的地方是否舒服。

秦天的出現(xiàn)，打亂了我的邏輯。

我怔怔地想，既然可以在奮力翻過川藏線上的大山，疲倦地想倒頭就睡的當(dāng)頭，留有心情仔細(xì)尋覓一處舒服的地方扎營，那么是不是也可以把打拼勁兒帶到麗江，在努力掙一份十萬以上薪酬的同時，不耽誤喝喝普洱茶，望望雪山浮云;或者反過來說，是不是也可以在北京的廉租房里，在疲倦不堪的腦海里，念想著西山紅葉、后海荷塘悠然入眠？

這么一來，選擇麗江的人就變得懂生活也求上進，選擇北京的人也變得求上進也懂生活，從而使得網(wǎng)上那道折磨人的選擇題變得毫無意義。

話雖如此，選擇麗江的人大多不在乎所謂的十萬年薪，選擇北京的人大多沒心情去管西山紅葉、后海荷塘?！皟煞N生活方式”的選擇題仍然如同亂麻一團，惹人爭論不休。

不過，有一種辦法似乎可以快刀斬亂麻，也許“北京派”和“麗江派”不會同意，但由不得他們不同意。

很簡單，在麗江或在北京，懂生活或求上進，只是兩種表達的生活：遵循自己的內(nèi)心，去麗江過心里想要的生活，對于生命而言便是一種求上進;憧憬美好的前程，去北京尋找一個舞臺，不辭勞苦地打拼，對于現(xiàn)實而言便是一種懂生活。

就我而言，進入西藏的第一個月后，我便寫了一條狀態(tài)“入藏一個月，在藏木邊上茶館里喝過幾次酥油茶;到雅魯藏布江畔采了楊樹菇;去山南聽了藏族歌手阿佳組合的現(xiàn)場， 喜歡上了夏爾巴民歌;行經(jīng)了文成公主駐足修行的昌珠寺;攀登了西藏第一座王宮雍布拉康;尋訪了加查峽谷中的千年核桃林……工作、生活、旅行，在藍天下行走”。

這條狀態(tài)得到了很多點贊，我的微博為此增添了幾十位陌生的關(guān)注者。不過，在這種“麗江式”表達的背后，卻還有另外一種“北京式”的表達——“入藏一個月，我在高原反應(yīng)之下度過了難眠的第一個星期;強烈的紫外線和干燥的空氣繼續(xù)折磨了我一個星期，期間我頻繁地流鼻血，臉部被曬出一團紅色斑點;缺氧環(huán)境下走路爬山的不適糾纏著我度過了第三、第四個星期……”

這兩種表達于我都是真實的描寫，不管我叫它們“麗江式”還是“北京式”，它都發(fā)生于同一個空間，同一段時間，發(fā)端于同一個我。

我想問問，你選擇聽我的哪一種表達呢？

你可以選擇聽“麗江式”，如同我那幾十位新增的從未謀面的關(guān)注者;你也可以選擇聽“北京式”，如同我那些用電話、短信、QQ、微信給我發(fā)來鼓勵信息的家人朋友。不過，我親愛的朋友，你可以選擇聽我的某一種表達，我也可以選擇將哪一種表達呈現(xiàn)給你。

在西藏雅魯藏布江流域，我經(jīng)行的地方，有比麗江更多更高的雪山，但工作環(huán)境卻比北京還艱難。你可以說我在喝酥油茶的時候閑看雪山浮云很懂生活;你也可以說我耐住了高原缺氧，掙到了稱心的薪水很求上進。你說的都沒錯，因為這原本就是兩種表達的生活。

還要插一句，關(guān)于我和那位美國女作家在飛機上聊的話題，其中我倆都贊同的一條是，人生在某種意義上僅僅是一種語言游戲（Language Game），麗江的“懂生活”可以被表達成“求上進”，北京的“求上進”也是某種意義上的“懂生活”。語言的魔力深不可測，假如你被社會貶得一錢不值，你便可能自發(fā)自覺地去屈尊紆貴;你若是被社會吹捧起來，你又會自發(fā)自覺地認(rèn)定自己天生不凡，實則你還是你，你被一個個語言游戲左右了你的整個人生。

“語言游戲”是維特根斯坦后期哲學(xué)中的一個核心概念，它強調(diào)了語言活動的深刻意義——人類社會不過是語言的構(gòu)建，人生不過是一場語言游戲。

“我尊你為王，許你不世特權(quán);我貶你為奴，奪你一線生天。我掌握了語言，我是你人生中至高無上的主宰”。

我在西藏雅魯藏布，不管我的生活怎樣表達，我都希望由自己來主導(dǎo)這場語言游戲。不論是“麗江式”表達還是“北京式”表達，一切由我，旁人可以參與，可以喧囂，但在我累了的時候，要由我自己找塊舒服的地方“扎營”。

最后，兩種生活方式的爭論可以停止了。

最后的最后，朋友秦天，祝福你的旅程。

作者簡介：公子建，本名馬建，四川內(nèi)江人，文學(xué)碩士，中國電力作家協(xié)會會員，80后簽約寫手，有長篇作品《行走于夜色之間》《耳中人》《這姑娘誰喜歡誰帶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