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成云
[摘? 要]近代以來,關于“游民”階層的言說在中國政治與知識精英的話語生產中經歷了深刻的迭代:從封建士紳眼中“風俗澆漓”的象征,到革命者眼中革命性與破壞性并存的可動員力量,再到建設時期和改革年代社會治理話語中的秩序威脅者。“流動者”的革命性乃至“革命”不僅反映出“言說者”問題意識與分析框架的變遷,也可照見中國社會的劇烈變動。在廣義的社會革命仍在進行的當下,針對“游民”研究,革命話語猶有可追之處。
[關鍵詞]“游民”階層;革命性;社會變遷
[中圖分類號]? D663.9? ?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928X(2020)06-0036-06
“游民”作為一個脫離既存社會秩序、游離于社會結構之外的邊緣群體,向來缺乏形塑自身語義網絡的知識和政治權力,梳理有關“游民”的話語生產,既可以看出“言說者”問題意識和分析框架的更新迭代,也可以看出其所處社會秩序和結構的深刻變動。近代以來的社會變遷體現在“游民”這一言說對象的評價上,表現為“革命與反革命”“革命化與去革命化”的雙重“流動”。
本文以毛澤東和研究者對“游民”階層的論述為文本,展開分析這種“雙重的流動”所體現的深刻變動;同時,鑒于往事、立足當下,對未來“游民”研究的取向與徑路作一定思考——在廣義的社會革命仍在進行中的當下,不僅是對歷史上的“游民”階層,而且對一度被貼上“當代游民”的農民工群體,傳統(tǒng)“革命”的分析框架仍有可追之處。
一、“流動”者的革命性:在革命與反革命之間
在一個以農耕、定居為主要業(yè)居方式的傳統(tǒng)帝國中,“安土重遷”(或言人口在空間上的非流動性)不僅是一種“自然”的文化習慣,而且是一種被官方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制度(如保甲、度牒制度)所固定下來的“正常的存在狀態(tài)”。[1]在這種文化語境中,“流動”一詞內生著負面色彩,由其所修飾限定的人群——即“游民”階層,其形象不佳亦是情理之中:失地、失業(yè)而成為游民者,其強者投身綠林而成為一般有業(yè)者生命財產的直接威脅;其中者成為流氓、賭棍、迷信家、娼妓,或騷擾良民或有礙風化,士大夫斥之以“游手好閑,各分黨翼”“無恒產者無恒心”;而其弱者為逃避淪為“溝途之餓殍”的命運,往往結為秘密團體依附于其強者——故此類團體解決會眾生計的手段一般皆是掠奪性的,如走私食鹽(近代又有販運鴉片者)、開場聚賭、販賣人口、綁票伙劫等,加之其又往往信仰“邪教”、形跡可疑,故在承平年代,其不僅不見容于官府及士紳,亦為一般民眾所惡。[2]
“游民”及其組織作為具有一定正向作用的社會對象在知識和政治精英的話語中出現,是在清末民初“革命”神圣化的背景下,因其規(guī)模龐大、深受封建制度之害、“很能勇敢奮斗”、“如引導得法,可以變成一種革命力量”[3]而實現的?!罢l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4]這一時期對于“游民”及其組織的論述,即是應革命背景下辨明敵友之需而展開的,重點突出其產生的社會根源在于帝國主義的壓迫,以論證聯合(當然要經過改造)此種過去不甚光彩的力量的正當性。既然“游民無產階級(兵匪秘密會黨等)多出于破產的農民及手工業(yè)者”,而“帝國主義是這種現象的罪魁”,那么他們就有了與無產階級共同的敵人,故他們“如果能在無產階級指導之下,在民族革命運動中,也有相當的作用”。[5]在革命史早期,“游民”及其組織的種種行動也因此在左翼政治知識精英的論述中,被主要地定性為一種自衛(wèi)運動。李大釗《魯豫陜等省的紅槍會》評價即農民的“紅槍會”組織是“中國的農民已經在那里覺醒起來,知道只有靠他們自己結合的力量才能從帝國主義和軍閥所造成的兵匪擾亂之政局解放出來”的標志。[6]當然,“紅槍會”的主要成員到底是有地農民還是無地農民(“游民”),現在也有許多學者(如裴宜理:《華北的叛亂者與革命者》)提出了異議,此處采用革命時期文獻成文者的說法,僅作分析彼時代知識政治精英觀點之用,不代表筆者贊同此種論斷。
第一次國共合作期間,鑒于“游民”階層及其組織在辛亥革命中的積極參與,如“興中會的組織,完全是收集游民無產階級的會黨”,“同盟會的組織”也有“一部分是內地的會黨”[7],也由于早期領導者對馬克思主義階級分析方法的掌握尚不成熟,有較強的“越窮越革命”的傾向,故這一時期的“游民”階層因其在財產上的“赤貧”、精神上“很能勇敢奮斗”而被置于“貧農”“農村無產者”“無產階級”的范圍之內而得到相當肯定性的評價。如在1925年冬毛澤東撰寫的《國民黨右派分離的原因及其對于革命前途的影響》一文中,“游民”及其組織(會黨)就被歸入“無產階級”,“游民無產階級”同“產業(yè)工人、苦力、雇農”作為“完全的無產階級”,與“小資產階級”和“半無產階級”組成“革命聯合戰(zhàn)線”。[8]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以下簡稱《報告》)中,“全然無業(yè),即既無土地,又無資金,完全失去生活依據,不得不出外當兵,或出去做工,或打流當乞丐”的“游民”,被歸于占貧農20%的“赤貧”階層,被認為是“鄉(xiāng)村中一向苦戰(zhàn)奮斗的主要力量”。文中雖也側面反映了這一“赤貧”階層的“破壞性”一面,但更強調的是“現在已多數變好了”,作為論據,《報告》指出“游民生活”的諸多表現,“如打春、贊土地、打蓮花落”“強告化”等行為均議決禁止或已經禁止。[9]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近代左翼知識政治精英對于“游民”的“破壞性”視而不見。“游民”組織對于中國共產黨(也包括國民黨)而言也是群眾基礎的競爭者。隨著革命進程的推進,“游民”及其組織的“破壞性”開始在相關言說中愈趨強化。隨著國共合作的破裂,“游民”階層的復雜性——其“破壞性”的一面,逐步為開始獨立領導革命斗爭的中共所認識,防范其破壞性、加強對其的改造逐步成為了與“游民”相關的語義網絡的主要方面。盡管《毛澤東選集》中并未提及“游民”幫會在蔣介石“清黨”行動中扮演的打手角色[10],但不能忽略這一事件的嚴重后果——中共在城市中的組織力量受到了毀滅性的損失。即使我們不考慮這一事件的影響,中共獨立領導武裝斗爭初期的艱難困頓也將“游民”階層的“動搖性”和“破壞性”暴露了出來。在《井岡山的斗爭》中,“游民成分太多”已經成為對紅軍而言“當然不好”的事情,“游民”的“戰(zhàn)斗性”雖仍然得到認可,但已經是一種在戰(zhàn)爭狀態(tài)下缺少工農階級出身的兵員補充而不得已的選擇,“游民”亦被剝離出“無產階級”的范疇。[11]毛澤東認為:“游民”成分太多“當然不好”,主要是由于他們的“游寇思想”嚴重影響到了紅軍的軍紀乃至黨的政策的貫徹。[12]
中共所領導的武裝斗爭畢竟不是舊式的“農民起義”,欲使“革命”不降格為“暴亂”,紅軍“爛糟糟”的現象必須加以改變,流寇思想對黨組織思想肌體的侵蝕必須肅清,以維護“無產階級的斗爭組織(無論是階級的組織——工會,與階級先鋒隊的組織——共產黨,或它的武裝組織——紅軍)”的先進性和戰(zhàn)斗性。[13]在此基礎上,就形成了關于
“游民”階層革命性的經典表述(對比大革命時期的論述,其評價之流動可見一斑):“這個階層是動搖的階層;其中一部分容易被反動勢力所收買,其另一部分則有參加革命的可能性。他們缺乏建設性,破壞有余而建設不足,在參加革命以后,就又成為革命隊伍中流寇主義和無政府思想的來源。因此,應該善于改造他們,注意防止他們的破壞性。”[14]
而隨著革命進程的推進,中共從純粹的革命動員者變?yōu)閾碛幸欢ǜ鶕氐膱?zhí)政者,不僅軍事斗爭方式要從“游擊”轉為“運動”、軍隊要向“規(guī)律化”和“正規(guī)化”的方向轉變,久久為功之計,還“必須學會做經濟工作”“建設政權和分配土地”,加強對根據地的建設和鞏固。故其論及“游民”階層有關的文獻,雖具體措詞仍然未脫革命敘事,但其政策實質已開“治理”話語之先聲,“游民”的形象又歸于負面?!坝蚊瘛保ɑ蜓粤髅o產者)作為一個階級分析概念也逐漸為流氓、土匪、娼妓、乞丐等具體的職業(yè)身份指稱取代,成為具體的改造對象。在1930年5月的《尋烏調查》中,毛澤東著力分析了尋烏城鄉(xiāng)的“游民”情況,將含混的“游民階層”按職業(yè)析分開來,介紹了尋烏分田給有耕作能力的“流氓”和“娼妓”的情況;整體而言,該文本對“游民階層”的政策性思考是將其作為“失業(yè)者”而探討分田置業(yè)的可能性。[15]1930年6月,南陽會議關于流氓問題的決議案將這一思考落到了文件中,該決議案指出,“黨對流氓的總策略應該是:把流氓從統(tǒng)治階級底下奪取過來,給以土地和工作,強迫其勞動,改變其社會條件,使之由流氓變?yōu)榉橇髅ァ盵16]。
這種“分田置業(yè)”、以勞動生產“轉化”的策略在中共中央轉戰(zhàn)陜北、重新建立根據地后也繼承了下來。延安時期,邊區(qū)“游民”改造正式提上了日程,在反映此項工作的報道和文藝作品中,更加鮮明地展現出“社會問題治理”話語的先聲——盡管是以革命的話語體系表達的。1943年,《解放日報》刊登的一篇文章即評論說,“貪污、腐化、浪費是生產運動的敵人。在生產中,不許有一個敗家子,一個二流子”。[17]著名的秧歌劇《兄妹開荒》中,也有哥哥通過戲仿二流子與妹妹開玩笑、以戲謔“游民”反面歌頌勞動的情節(jié)?!坝蚊瘛薄爸皇孪M不事生產”的寄生性,是落后生產關系的一種表征,在延安大生產運動中“游民”本身及其所代表的生產關系都遭遇了中共“組織起來”理念與實踐的改造。通過組織變工、換工的生產團體,中共設想,“這種生產團體,一經成為習慣,不但生產量大增,各種創(chuàng)造都出來了,政治也會進步,文化也會提高,衛(wèi)生也會講究,流氓也會改造,風俗也會改變”[18]。“游民改造”也因此獲得了塑造新人、構建新社會的基礎,展現新社會之“新”的象征,一直延續(xù)至新中國成立后。
二、“去革命化”的話語:當代“游民”研究省思
史學研究者面對的認識對象有三種:歷史本身(原生客體)、歷史遺存(中介客體)、現實社會(原生客體的衍生客體)。因此,“歷史學家對于過去的解釋,他對于有意義的和有聯系的東西的選擇,都是隨著前進中新目標的在前進中的不斷出現而進化的”[19]。不僅是史學研究者,廣義的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者的問題意識構成也與現實發(fā)展緊密相關。
“游民”階層作為一個歷史對象在中國學界的“再發(fā)現”,與改革開放初期中國經濟社會劇烈轉型期的治理危機密不可分。隨著改革開放的開啟,城鄉(xiāng)分治秩序開始松動,過去被嚴格的戶籍管理制度和人民公社制度限制在土地上的農業(yè)剩余人口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進城“民工潮”。而長期以來相對靜止的社會空間不僅降低了城市居民對于流動與模糊的容忍限度,也使得改革之初的城市管理部門缺乏應對“流動”的政策備選筐,剛起步的經濟改革也尚不足以吸納如此龐大的勞動力(比如水、電、交通等,這些對應于過去時代嚴格控制城鎮(zhèn)人口而設計的基礎設施規(guī)模,難以容納“突進”的千萬農民大軍;由于他們中的一些人無法馬上找到工作,城市街頭巷尾“游蕩”著大量的陌生的外地人。一方面是對“供應不足”的不滿,一方面是對“匿名”和“粗俗”的“外地人”接管城市的恐懼,城市居民、媒體乃至學界共同參與著對“當代游民”的趨于負面的形象塑造)[20]——出于對“當代游民”的憂慮,對近代的“游民”階層的討論也脫離了過去“革命與反革命”的雙重性,轉而成為“國家—社會”這組對立統(tǒng)一關系中前者的“治理”對象。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國內學界出現了一批聚焦新中國成立初期“游民”改造的研究,在這些研究中,對“游民”的定義更多強調其謀生手段的不正當性,對他們的改造也被稱為“鞏固新政權、穩(wěn)定社會秩序的必然要求”。[21]回顧這一時期的“游民”研究,研究者在既往諸多有關“游民”階層的定義來源中,毫不猶疑地領受新中國成立初期“游民”改造工作文件中的定義——“所謂游民,是指不從事勞動,而依靠乞食、偷竊、欺詐、賭博、賣淫等不正當手段謀生的分子”[22],而對革命時期的界定中關于“革命性”的部分,則幾乎是被集體性地“遺忘”了。這一時期的史學研究,即使其研究斷限在革命年代,其話語也呈現出強烈的“治理”色彩。譬如周育民在《辛亥革命與游民社會》一文中即指出,失業(yè)“游民”構成各種幫會的社會基礎,雖“客觀上削弱了清王朝的統(tǒng)治,但同時也對人民生活、社會治安帶來了極大的破壞”,故“幫會、土匪,不論其形成的社會原因怎樣、政治責任何在,取締它們,鎮(zhèn)壓它們,是任何國家政權必須履行的社會職能。不能有效地維持社會治安,恰恰是政治腐敗的表現”[23]。
在這一時期對“游民”階層“去革命化”的言說中,走得更遠的是文學創(chuàng)作者與文藝評論家,尤其集中于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年代小說”和文藝評論中對于革命史(尤其是“土改”與“文革”)中“流氓”的發(fā)現和書寫。根據王慶的梳理,這一時期文藝作品“在對革命史和極左政治的反思與顛覆中”,形成了如《古船》中的趙多多、《芙蓉鎮(zhèn)》中的王秋赦、《故鄉(xiāng)天下黃花》中的趙刺猬和賴和尚等經典形象,通過對“革命中流氓無產者的殘忍”的“充分展現”,“揭示了暴力革命的血腥性質”。流氓無產者“因為他們邊緣化的社會地位,以及由此而來的膽大妄為、無所顧忌,他們極想通過革命獲得物質上的利益,改變自己長期被壓抑的社會地位,嘗一嘗人上人的滋味”,故“幾乎是鄉(xiāng)村革命天然的‘積極分子”。[24]在文學界對于近代游民書寫史的“再書寫”中,許多重要的左翼作家也被賦予了新的形象,最突出的即數魯迅與趙樹理。魯迅主要作為一個人道主義者而非革命者出現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的現代文學史的一個重要起點,即是《阿Q正傳》作為第一部勾勒“流氓無產者”的作品被“發(fā)現”——瓦解了貧農在主流革命史中理想化形象;而趙樹理因堅持發(fā)表《金鎖》這一描繪農村二流子形象的作品而在新中國成立初期被迫做兩次檢討這一歷史公案,也為其增添了“批判的知識分子”的色彩。文學史的重新書寫是對傳統(tǒng)革命史敘事中階級分析框架絕對壓制的一種反抗,但對“游民”階層“善于鉆營”“善為人鷹犬”的評論,不能不說是一種相當“非歷史化”的本質主義的言說——剝離了“游民”階層所處的社會背景,將制度加諸其的特質固化為其本質,進言之,這也是“革命觀逆轉”的一種體現。
大約到二十一世紀的第二個十年,隨著經濟社會結構轉型和國家常規(guī)治理能力的提升,一度被貼上“當代游民”標簽的農民工的社會評價逐漸提升,學界對近代“游民”階層的言說也開始更加強調社會制度所需擔負的責任,在某種程度上回歸了上世紀二十年代年輕的左翼革命家使用的、更具宏觀社會結構指向的革命底色的分析框架。譬如孫曉忠在其關于近代文藝作品與“游民”改造的研究中借用杜贊奇的“營利型經紀”概念,即指出近代“游民”的產生是“現代性事件”,是傳統(tǒng)社會結構解體的后果之一,以阿Q為代表的“游民”并非天生不愛勞動,他們身上的“惡”是“傳統(tǒng)惡的生產關系宰制了鄉(xiāng)村,在這樣的生產關系中,農民看不到‘未來,勤勞未必致富”的結果。[25]廖勝平發(fā)表于2013年的關于新中國成立初期“游民”改造的文章,較之白云濤發(fā)表于2000年的同主題文章,也多出了“教訓”一節(jié),指出了這一時期的改造“某種程度上是把游民排斥出城市”的傾向,并在“啟示”一節(jié)中強調要“以人為本、共同富裕,使每個人都各得其所”。[26]
近年來,隨著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趨熱,也出現了一些回歸馬克思原典中“流氓無產階級”使用語境的文本研究,這類研究對于增進我們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歷史實踐的認識具有溯本清源的意義。然而,“游民”和“流氓無產階級”在此并不是作為一個具體的歷史對象,而是主要作為一個抽象的分析概念出現的。郭臺輝、張俤通過梳理西方語義傳統(tǒng)中的“流氓”與“無產階級”,指出馬克思創(chuàng)造“流氓無產階級”這一概念對于形塑無產階級革命性的重要意義:這一概念承擔了現實中部分按階級分析屬于“無產階級”者身上的“破壞性”,進而使“無產階級”成為了純粹的革命階級。[27]由于概念的形成有一定的過程,“流氓無產者”在馬克思那里又是一個高度語境性的概念,故在馬克思之后,西方學界對這一概念有過相當長期的爭論。夏瑩、邢冰進一步對“流氓無產者”在當代西方哲學語境中的使用進行了梳理,表達了對當代西方激進左翼學者對“流氓無產者”寄以過高期待——“將流氓無產階級或邊緣人群視為實在界的剩余,并認為其基于偶然性與異質性的原則,具有了突破象征秩序的潛力”——而忽略其具有的動搖性和與資本的同構性的憂慮。[28]夏瑩、邢冰的這種憂慮折射出當代西方左翼學者立足于文化與意識形態(tài)批判的內在困境:既然否定性思維無法誕生在“社會化”良好的群體之中(具有批判性的知識分子除外),那么誰來充當革命的群眾主體?似乎也就只能寄希望于“社會盜匪”(霍布斯鮑姆)或是那些尚未被“文明”浸染的“保留區(qū)”或“貧民窟”里的“野蠻人”了(赫胥黎、馬爾庫塞)。[29]
當然,“發(fā)現”西方社會的批判性困境并不意味著止步于此,對“游民”的研究也絕不應當僅僅停留在文本分析之上。改革開放以來的“游民”研究在相當程度上對傳統(tǒng)“革命”分析框架構成了補充,但是對于這一階層,我們的認識仍然是相當有限的。對于“游民”研究,至少還有以下可以拓展的空間:
首先,與近代以來中國社會的其他階層或準階層一樣,“游民”并不是一個同質化的群體,他們在籍貫、職業(yè)、組織方面都有著相當的不同,有時這種不同在其所處的社會建構中甚至是準族裔的,強烈地影響著其社會關系與行為方式。譬如,晚清以降,上海開埠,“蘇北人”成為了一個被話語和行為建構起來的準族裔群體。[30]其次,作為研究者,應當與國家自上而下的“改造”和“治理”話語保持一定的距離,但這不意味著渲染底層的“對抗”本身。毋寧說,對“游民”及其組織的研究,應當努力祛除“主流社會”對這一群體因社會結構而造成的特質的偏見——“游民”游離于既有社會結構與社會秩序之外,因而往往無法通過合法渠道獲取足夠的生存資源,但這不意味著“游民”就是一群無理性的、肆意妄為的暴徒,近代的行會、幫派、會黨組織,在相當的程度上受獨特的生存理性支配,有著一套準制度化的行為準則——或許比起對“游民”進行本質化的批判,更多的智性應當被放在揭露使“游民”不得不投身庇護主義組織和越軌行為的社會結構。第三,對與“游民”有關的言說進行話語分析揭示了城市精英的意識形態(tài)霸權,這固然是歷史的一個面相,也引人深思——但其本質仍然是局限于“上層”的,屬于“游民”自身的話語實踐仍然是隱沒的,他們自己是如何看待這種他人對自己的建構的?他們是如何反抗這種建構的(如果有的話)?[31]比如,有學者在北京“浙江村”居民這一一度被貼上“當代游民”標簽的研究中就發(fā)現:通過炫耀性的消費,使自己在外在上趨同或超越城市居民,“當代游民”們對城市居民的話語(“窮”“臟”“差”)構成了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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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研究生
責任編輯:劉? 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