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妻子張勉陪女兒去紐約讀書后,我掛了中介,準備賣掉一套混磚結構的學區(qū)房。
我哥這趟回蕪湖探望父母,當著二老閑聊,也提醒我賣掉這套房。他舉例,他們長島華人圈也炒學區(qū)房,張勉母女目前住的一幢別墅,是幾年前購置的,他按當時固定4%的利率向銀行貸款首付了21萬美元,每月供款3千多元,5年還清,幸好川普上臺前,一茬茬國內、香港和印度留學生涌到長島租房,物業(yè)稅、房屋維護成本、保險和水電成本的費用全部攤到租金里,還款期不到,就拿下了那套別墅?,F(xiàn)在留學生簽不到工作證,租客寥寥。好在有張勉替他守著別墅。
我瞬間明白我哥話里的意思,他和我嫂子陳赫要去多倫多兒子媳婦那兒服侍月子,這之前要賣掉這套別墅,在親家住的附近買套房。那就意味著張勉要帶女兒搬家,替我哥守著他們現(xiàn)在住的House,張勉不光要買車(50英里的上學路程),還得花錢供著這套豪宅。原先女兒就讀的College離別墅只要走兩個街區(qū),和她們合住的是對香港老夫妻,陪兒子讀博,房租老夫妻繳,張勉母女自由自在,清爽干凈。
我爸顫巍巍從沙發(fā)里起身,沖我哥提高嗓門,我和你媽大半輩子住柳春園,就是圖樓下有菜場、超市,心臟不舒服、血壓高了,走一站路到二院看急診,你們到月球上飛我不管,不能苦了孩子。他下樓買洋蔥去了,我爸是借題發(fā)揮,我心里明白,他沒抱上重孫子。我媽小腦萎縮,可心眼不糊涂,干柴似的枯手端起菊花枸杞茶杯遞給我哥,沙啞地說,你和陳赫(我嫂子)商量一下,安然(我女兒)還小,我不放心,夜里做夢擔心她,醒來心臟要從嘴里蹦出來,耳朵嗡嗡響,張勉還在讀語言學校,容她們母女倆緩一陣子吧。我媽缺牙豁齒的,可意思表達清楚了。我哥精明,立馬起身將母親輕輕摁在電動按摩椅里,媽,您想岔了,都是自己家人,怎么會呢?他拖來吸氧機,給母親鼻孔掛上透明氧氣面罩。我給我哥遞了個眼色,他沒理睬我,幾十年漂泊海外,沒有盡孝道,老母親的人生已進入倒計時,提這點要求算什么呢?我心里感到一絲慰藉。
母親指指吸氧機,細瘦的胳膊比劃了一下,我明白了,向我哥解釋,表哥俞明前一個月也中風了,好在搶救及時,沒有偏癱,不過行走不利落了,說話嘴里像含了個蘿卜。二老打算給他買個吸氧機。這么多年在國外,表哥俞明沒少照顧二老,幾乎充當了我哥的角色。我哥當即點頭,讓我陪他去超市轉轉。
路上我還向我哥透露了一個信息,俞明的兒子俞余光下鄉(xiāng)扶貧3年后,借調到市委組織部,弄了個副處,走馬上任負責招商和城建。前些日子,他女兒上初中分重點班,我讓張勉打了國際長途給校領導,事情落實了,我順勢也向他攤牌,給我那套學區(qū)房給找個好買主。他答應得干脆,小姨夫,您放心。我哥哦了一聲,語調平靜,說陳赫打算在多倫多買房,除了和她親家比實力賭氣外,主要還是給杰生(我侄子)撐腰,萬一小兩口鬧矛盾,杰生也有個去處。
我打電話給俞余光,果然不出三天,魚就上鉤了??捶磕翘?,我沒料到買主竟然是我的小學同學馬山樓。他八十年代初中沒畢業(yè),就做修理鐘表和配眼鏡生意,我那套一層房位于兩個小學校廣場的兩側,正前方是林蔭大道,周邊商鋪林立,緊挨著小區(qū)的景觀道兩側種植了自由曲線的花卉帶,隔了花帶后面就是幢幢居民樓,做生意絕佳。我住的這個單元樓是90年代單位集資建房,若不因為我哥挑明這層原因,我不會急于出手。俞余光是我晚輩,我沒公開和馬山樓的關系,畢竟是老一輩人,念著一份舊情誼。夾著公文包,俞余光悄悄給我撂下話,小姨爸,這個姓馬的有把柄在我手里,您就鉚足勁宰他一刀吧。我含糊地點頭??此U指氣使地對馬山樓吆三喝四,我沒吭氣。
等人走了,我擂了馬山樓一拳,馬山樓恭謙地遞給我一根煙,這是個瘦瘦的、單薄的、臉色蠟黃卻又時刻潮紅的干巴小老頭。我問他臉色怎么這么難看。他訕訕地笑,問我還記得疤子魯文嗎?我腦海里搜索半天才浮現(xiàn)出有這么個模糊面孔。馬山樓嘆口氣。大概3年前,魯文在馬山樓的長街批發(fā)站批發(fā)了一批鬧鐘,里面藏了貓膩,貨發(fā)到廣西憑祥,被當?shù)鼐兌敬箨犚慌e破獲。魯文判了個死緩,這輩子算交代給政府了,馬山樓判了5年,緩期2年執(zhí)行,剛出來,關鍵魯文犯事前和馬山樓的閨女馬穎黏糊上了,還生了個小子。馬山樓又遞給我根煙,說房價我提,絕不還價。這套房他準備裝修一下,讓女兒馬穎經營個鐘表眼鏡店。等娘兒倆走向正軌,說不定女兒哪天不再和他唱反調,他的心也落地了,他就到小九華出家。聽起來像故事,我沒深究。我報完價,他眼皮沒眨,在草簽合同上簽了字。撂下筆,他踉蹌了一下,微微喘息,我問他哪兒不舒服,他捂住右腹部,說在里面給獄友揍過,肝不好。他征求我意見,辦房產證和過戶手續(xù)能不能讓他女兒找我,他要上醫(yī)院住院檢查。我點頭。我猜測俞余光指的把柄不外乎就是馬山樓坐牢的事。
我找了個周末,和我哥搬著吸氧機開車去了俞明家,也算代表二老。俞明住的小區(qū)在市郊,空氣澄明,客廳對面是山野和村落。小區(qū)像一幅山水畫。去年春節(jié),俞余光開車接我二老玩了一趟。他們一個勁夸這里環(huán)境幽靜,俞明一拍胸脯,您們不走住我這里,我以后養(yǎng)您們。我沒料到表哥還有另外一層意思,這趟去鬧出一個小插曲。表哥當著眾多親戚的面,趔趄著站在門邊送我們,嘴里涎著口水,竟然留下淚,死攥住我哥的手,喟然長嘆,那意思是他來日也不多了,要將他孫女未來出國留學的事托付給我哥。我哥走南闖北的,心里好笑,一個勁岔開話題,多保重身體,孩子前途一定光明遠大。俞余光一邊喂喂接聽手機,一邊略帶歉意地向我哥解釋,我爸中風后有癔癥,正常反應,大姨夫,您的事兒我放在心里。我有些納悶,他們之間會有什么事呢?返家的路上海藻般的烏云急劇般翻滾,煙雨茫茫,我接到馬山樓打來的電話,問我在哪里,賣房的事兒落實到哪一步了?我心不在焉地嚷了一句我在開車,二環(huán)路的元澤橋上。
掛了手機,我握住方向盤,試探地問我哥對表哥俞明的事兒有什么看法,他先笑了,美國大使館又不是我開的。言下之意,我們是同胞兄弟,又受父母之命,能把我姑娘弄出去已經是天大面子,算回報這幾十年我替他照料父母所盡的義務。我安慰我哥,張勉以前是學校教導主任,我會讓張勉找校長,讓俞明孫子不通過測試,弄進理科實驗班,今后自主招生可以免試上重點中學,不出意外,今后考個二本大學應該沒問題。我哥面無表情,叮囑我賣房的事不要在二老面前提了。我點頭,意識到我這套房還得賣。
刮雨器擋不住驟然而降的暴雨,我哥突然喊停車,一個渾身濕漉漉的女人打傘在前方招手。我皺皺眉頭有點不情愿,我哥常年在外漂,紳士風度還有點兒,可對國內國情不清楚,這次去浦東機場接他,他老抱怨我粗門大嗓的,我心里悵然若失,有些不服氣,你不過就拿了本外國護照。我只好把方向盤扭了一下,急踩剎車,這里靠近安師大南校區(qū),我估計是學生。果然上來的女孩,看樣子是讀研的在校生,扎著一條油烏烏的獨辮,油潤可鑒,紅潤漂亮的面孔,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身上被雨水淋濕。我哥遞給她一盒紙巾,親切地問姑娘,你準備在哪兒下車?她柔情蕩漾瞥了我哥一眼,說文學院。我嘖嘖贊嘆,不容易,這年頭還有文藝女青年。喂,同學,我這輛福特車頂可沒放王老吉飲料罐啊。獨辮姑娘接過紙巾,搽了一把臉,波瀾不驚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嘲諷的光,冷眼望著窗外。我莫名其妙內心涌出一種朦朧、復雜的心緒。等女孩子下了車,我向我哥解釋,現(xiàn)在有些女大學生不自重自愛,貪圖享樂,那些有錢的生意人趁虛而入,開著豪車停在校門口,有個古怪的潛規(guī)則:車頂放一罐飲料,哪個女孩拿了車頂上的飲料罐上了車,下面就有故事了。我哥沉吟片刻,說那個小姑娘的眼神讓他想起兒媳婦Wendy,我疑惑地望著我哥,他淡淡笑了一下,改日再聊吧。
后來的事情跳出了我的想象,真是沒有不會發(fā)生的,只有想象不到的。我按著馬山樓給的號碼約了馬穎在長街邊的小茶館見面。簽了產權過戶合同后,我望著依然梳獨辮的馬穎,她低下頭,解釋那天上我的車是繼父馬山樓提前設計好的。我蹊蹺問為什么,她惶惶然低下頭,我爸有毒癮,修不了鐘表了,他就希望您賣了那套房,還有——,她欲言又止。我一驚,有些摸不著頭腦。
馬穎的過去,馬山樓在女兒考入師大中文系時找過我,曾和我聊起過女兒,我略知一二,她好像在福利院長大,很內向。馬山樓和魯文長年販毒,本來他也該判死緩,可幾年前馬山樓下套,將她和頭頂稀疏油膩、斑白胡髭的老光棍魯文撮合到一起,生了個孩子。魯文在監(jiān)獄里絞盡腦汁,心軟了,舌頭瘸了,在法官的供詞里他大包大攬,馬山樓趁機找律師上訴,把所有事情推到魯文身上,魯文看到馬穎抱著兒子粉嘟嘟的蘋果臉蛋,心中一絲快意,也就認了,毫不猶豫地在馬山樓的上訴材料上摁下手印,按馬山樓的話講,事情也就褲襠里放悶屁——沒動靜了。
馬穎穿著淡藍色的格子裙,顯得清純。我由衷地說,真看不出來,你還有孩子,都當母親了,馬穎依然尷尬,不過臉上有種孩子般的純真。她反問,看不出來吧?我讀博后才有了孩子,能有今天,都是魯文供著。我說,我不過隨便一問。她說,你很驚訝,對吧。我倆都頗感欣慰地笑了,忽然間仿佛找到一種默契。我指著玻璃杯里翻滾的碧螺春葉子,說,其實女人如茶,未入水和入水是兩種狀態(tài),入水后滾水一泡,葉子舒展,直到完全滋潤開,你才會有不俗的口感。天下的好女人都需要像茶葉一樣泡開后慢慢的品味。馬穎望著我,眼神有點發(fā)懵。
出了茶館往前走,秋天的夕陽把地上的一切都曬得暖洋洋的,我和馬穎走過長街邊那些干凈溫暖的石頭,草叢,木橋,穿過香樟樹葉投在地上稀疏的影子,沒走多久,陽光下閃耀著徽式白灰的墻與青瓦的房檐。我忽然問,對了,你繼父為什么希望我賣了這套房?馬穎轉過身子,一雙充滿哀慟和柔情的眼睛盯著我,猶豫片刻說,我繼父還想換個場子,繼續(xù)干那營生,還有嘛,俞主任告訴我,你們家有錢,想找人代孕,馬穎低下頭。我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我驀然回憶起我哥在浦東機場聊起的唯一遺憾,沒能抱上孫子。
張勉打電話告訴我,陳赫去多倫多老親家服侍Wendy坐月子去了,母女倆已經搬到我哥的房子里,女兒感慨像在做夢,家里擺設金碧輝煌。我心里發(fā)苦,這意味我的賣房款必須盡快打給她們,供那套房的水電和其它費用。可馬穎一直沒跟我聯(lián)系,手機關機,像蒸發(fā)了一樣,老房子的防盜鎖也更換了,我心里發(fā)虛,跑到醫(yī)院,幸好馬山樓還躺在病房里,不過不是肝問題,顱內出血,見到我,氣息奄奄,頭痛、頭暈、嘔吐的癥狀都出來了,開口費勁。醫(yī)生以為我是家屬,拿著核磁片指點著解釋,委實讓我看到淤血的影像。這的確很蹊蹺,除了前妻來過一回,馬穎晚上探視后的第二天清晨,馬山樓走路開始像篩糠似的。好不容易緩過勁,馬山樓哆嗦著寫下馬穎住址的紙條遞給我,我心里不是滋味地走出紛亂的病房。
我哥每次回來總要陪母親在樓下的鏡湖邊散步,這趟回來母親心律不齊,在醫(yī)院的老干病房靜養(yǎng)了幾天,傍晚輸完液,我哥攙扶著母親到弋磯山頂住院部前的亭子間歇息,四周空氣濕潤,散發(fā)著花草氣息,我從病房出來,給俞余光打了手機,約他晚上有空去一趟上島咖啡館,聊一下賣房的事,他爽快地答應了,掛了手機,不遠處的母親和我哥坐在一起聊天。我沖我哥揮手,他示意我過去。
弋磯山是美國教會醫(yī)院,百年歷史,我們哥兒倆和陳赫姊妹都出生在這里。母親指著不遠處紅磚砌成的火化部的煙囪,問我們哥兒倆還記得小時候住在山后江邊有五排醫(yī)生宿舍,往左拐有個二層水泥樓,那是太平間,沒料想現(xiàn)在改成火化間。我哥有點心不在焉地點頭。母親又對我倆說,我和你爸商量過了,以后火化也在這里,骨灰撒到長江里,從哪里來,再回到哪里去。我鼻子尖,似乎聞到一股炸醬面的味道,我看到不遠處紅磚煙囪隱約還飄散著一縷青煙。
我哥換了個話題,開始數(shù)落兒媳婦Wendy和他親家的種種不是,我猜和那天和車上發(fā)生的事有關。其一他沒抱上孫子,和老爸一樣,氣不順。懷孕之初,Wendy回蘇州老家探望病危的外婆,順便做了一次產檢,花錢找人提前知道了胎兒的性別,卻隱瞞了兒子杰生。
關鍵Wendy和杰生鬧別扭,一年后要回長島住,一對千金還要回到那套學區(qū)別墅,親家也力挺,聲稱美國教育比加拿大開放度要寬廣,尤其紐約大都市。所以別墅不能賣,陳赫唧咕,親家不愧精明,孩子今后的撫養(yǎng)、教育和吃喝拉撒全部打包甩給他們了,可他們有生意要打理啊,再說婆媳住在一起怎么能沒有隔閡呢?我哥下意識瞥了我一眼。我心一沉,都有難念的經,其實那套學區(qū)別墅賣不賣,我和張勉沒有任何發(fā)言權,唯一的出路只有搬家。以我對我哥個性的揣摩,他像父親,做生意做人,迂回曲折,從不吃虧。母親嘆口氣,渾濁的目光望著遠處如玉帶似的長江,喃喃地問你這趟回來就是要和我講這些?
我哥搓手,憨厚地笑笑,媽,說真的,我每次回來都沒有回家的感覺,可在那邊呢,這些年我一直幻覺生活在這邊的環(huán)境里,他想討好母親。
那你和陳赫為什么不搬回來呢?我質問他,意思是你們和兒媳婦賭氣,決意賣掉別墅,害得我們不得不賣房。我哥掏出手機,從相冊里翻出一張圖片,湊到母親面前,Wendy和杰生依偎在一起,眼神明媚柔和,Wendy脖頸佩戴串串佛珠,深褐色菩提、紅瑪瑙和綠松石。似乎輕輕一搖,就會發(fā)聲。母親昏花的眼光呆滯地盯著手機搖頭。我告訴母親,媽,這是您孫媳婦。母親點頭。我哥補充,小姑娘6歲移民,我本以為她徹底變了,去年感恩節(jié)下雪,她讓杰生鏟了一天雪,杰生累得滿頭大汗,其實她家有鏟雪車,她媽嫌車的噪音影響baby,鏟雪車耗油量大,我們在自己家都沒讓杰生鏟過雪,兒子發(fā)了一張鏟雪圖片,頭不知在哪兒碰了一下,臉上血水從額頭上流下來,像幾條紅色蚯蚓,Wendy居然在一邊笑,我打斷他,你別繞了,Wendy答不答應讓你抱孫子?我哥還是憨笑,還是繞彎子,他說只有利益才能把人和人聯(lián)系到一起。
那我們憑什么走到一起?我平靜地問,心下黯然。
好啦,上帝也有自己解決不了的問題,我不問你,你也別問我了,我哥起身攙扶母親的胳膊。母親似乎不悅,甩開他,獨自朝住院部相反的方向走,我哥趕緊上前,攙住母親。
送母親回到病房,我哥單獨給我透了個底,我的學區(qū)房可以暫時不賣,讓張勉不要告訴陳赫就行,其實陳赫賣別墅就是為了賭口氣,親家溫哥華還有房子呢,不說別的,加拿大兒童牛奶費供到18歲,還不包括孩子成長各種補貼費用。關鍵他和陳赫的時間耗不起,水產生意季節(jié)性強,航班、訂艙、理貨、發(fā)貨一點都不能疏忽耽擱,不然多年的客戶守不住。我倆在火鍋店,我敬了他一杯,他聲音蒼啞,資金費用目前我可以抵擋一陣子,但房子你遲早必須要賣掉,一來你女兒既然要上Stony Brook,學費不低,時間長了,陳赫一旦查了公司財務賬,會懷疑,還有個主要原因,暫時我不能告訴你,你也別問,你聯(lián)系一下那天在車上遇見的大學生。
俞余光晚上沒去咖啡館,手機一直關機。后來我一直沒能聯(lián)系上他,我心慌,找到單位,同事說他出差,去南方招商去了。可房產證我丟給他了,本來幫我辦過戶手續(xù),他滿口承諾的。等了一周,我只好拿著馬山樓給我的小紙條,去長街找馬穎,或許她有俞余光的消息。我記得那天月光又大又圓。透過茂密的枝葉,將月光零碎地灑在地上,見到我,馬穎也不言語,手里拎著一把鐵鍬,就在自家院子里的一棵香樟樹下挖起來,土有些松軟,馬穎挖了一陣,拖出一只棕色皮箱,皮箱有些破舊,但仍能看出很精致。馬穎將它慢慢打開,里面整整齊齊用油紙包著一疊疊百元鈔票,還有個鼓鼓囊囊的塑料皮大信封,倒出來是一摞摞照片和錄音帶。
我的心臟劇烈地跳動,問馬穎這是怎么回事。她氣喘吁吁地說,我和俞余光以前在一起過,錢是他給我的補償,他老婆子宮肌瘤,切除一半,他要生二胎,弄個兒子,可結果還是個閨女,我懷孕三個月的時候,他老婆察覺了,找人要修理我,我只好找醫(yī)院熟人做了引流,老話講,砍斷骨頭連著筋,萬一哪天我和俞余光撕破臉,照片和錄音對話我都有,這就是證據(jù)。
我腿發(fā)軟,心膽俱裂,問干嗎要埋起來呢?
這錢不干凈,也不是光彩的事。
這女人還有這一手。馬穎手腳麻利,又填埋好皮箱,做得悄無聲息。我驚魂未定,問馬穎和俞余光以前有過什么瓜葛。月光下馬穎的眼風有種刻薄的犀利,她摸出房產證,我眼熟,一下認出來。她打量我的臉,有些亢奮,我不能替我繼父干那種買賣了,我找俞余光商量,他不搭理我,跟我扯到你哥還想抱個孫子的事兒。然后我就把他老底翻出來,他就把房產證給我,哄我要幫我辦出國,替你哥做筆交易。
我嗓音發(fā)抖,代孕?她點頭,將房產證還給我,她的眼光自帶幾分朦朧,錢買不到我的靈魂。俞余光躲著你,以為我要吞了你這套房,他沒辦法向你交代,可他又承諾了你哥的事情,手里沒錢,還要擺平我,只好將房產證抵押到我這兒。我問,你答應了?馬穎輕嘆口氣,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其實人生像花草,生機盎然,一經過秋雨,就讓你感覺衰敗和無力。我得趁著年輕干點事,畢竟我是女人,還有孩子,讀研究生不能當飯吃啊,出去闖闖,正好能擺脫死老頭子,所以我答應只要能出去,其它事都好商量。我愣愣地問,如果這些都是騙局,你怎么辦?你去告發(fā)俞余光?馬穎苦笑一聲,那得學會忘記,學會原諒自己唄,再說,我答應代孕,還不因為你是我的老師,為人師表,老實厚道嘛,馬穎手搭在我肩膀上,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我不敢言語了。我覺得她身上有一種既艷且媚的氣韻,是攝人魂魄的那種。
我哥這趟回來之前,我母親有一次向我絮叨,父親一直有個愿望,回老家巢湖縣的伐木場修繕爺爺奶奶的老墳,了卻一樁最后的心愿,我排行老二,不夠資格,我一聽就明白了父親的用意。我哥這趟回來,立刻包車帶著父親回了一趟老家,把事情辦妥帖了,瞞著我爸還請了當?shù)氐囊晃灰捉涳L水先生做了一場法事,剛出國他在新加坡打拼過一段日子,那兒潮汕人居多,信奉這套玩意兒,他也漸漸入鄉(xiāng)隨俗,現(xiàn)今要賣長島那套學區(qū)別墅,他也請教了風水先生,瘦骨嶙峋的老人翻了幾頁《黃帝宅經》,抻了一下懶筋,嘟囔了幾句,陽宅更招東北方,陰宅更招西南方。陰得陽,百事俱昌,藏風聚氣。我哥私底下對我解釋,那套別墅的位置正好弄反了,我問你也信這個?他眼神愣在茶樓外的元澤橋,說,我查過一些資料,DNA分子結構與煞字有關,煞即所謂邪,代表細菌和病毒,杰生和Wendy 沒結婚前一直住那兒,我說,所以生女兒了。
我哥表情怔怔的,Wendy出國前除了在蘇州學過彈琵琶,后來還去了紐約芭蕾舞團學過舞蹈,組建過樂隊,她纏著杰生,要重新投資弄一個華裔芭蕾舞樂隊,這意味著什么呢?我哥低頭像是問自己,這小姑娘太任性,不靠譜,當初我一直反對他倆的結合,甚至揍過杰生,可杰生說除非自己死了,不然他要報答Wendy,因為那次聚會,他差點被同事害了,我問怎么了?我哥說那次杰生和同事買醉,酒吧里狂躁的音樂順著門縫飄出來,那是Wendy,她指著杰生旁邊的幾個白佬嬉笑地教他們點煙,指點他們要把煙吸進肺里轉一圈,身體扭一下,再吐出去。然后她轉移眾人的注意力,即興跳了一段舞,等杰生睜開眼時,朦朧中感覺Wendy架著自己東倒西歪朝門外走,杰生發(fā)現(xiàn)她像個非洲女孩,忽暗忽明的燈光下,她的膚色幾乎和黑夜融在一起,兩只碩大的眼睛亮晶晶的,這是他倆第一次見面。
我開車去接杰生的時候,Wendy攙扶住他,站在瑟瑟寒風里,幾個白佬趴在地上,臉上有傷痕,像是被保安揍的。
我說,所以你想起那個眼神和馬穎差不多?
我哥點頭,嘆口氣,她深深盯住我,親熱地用帶著蘇州方言的語調喊我叔叔,邀請我進去參觀她投資開的酒吧,實際上是個管弦樂隊。我奇怪,她的眼神讓我無法抗拒,我也是走南闖北的人,最后還是進了酒吧,里面的孩子都彬彬有禮,起身和我點頭,像國內的留學生,沒有酒吧里荷爾蒙的氣息流動,卻有種脫離日常的恍惚和美。我說,算了吧,酒吧肯定有吸毒場所。我哥不情愿地打斷我,說我和陳赫拗不過杰生,只好匆匆見了她父母,定下婚事,本來以為生了孩子,可以拴住她的心,可關鍵是她還要保持身材,要成為瑪麗亞托爾契夫一樣的舞蹈家。
我問,杰生喜歡她什么呢?我哥搖頭,她原來和我學的專業(yè)一樣,電氣工程,大學畢業(yè)后卻攻讀生物和化學專業(yè)研究生,最后成了哥大最年輕的博士,倆人一個學校,杰生只念到碩士畢業(yè)就進了華爾街交易所,后來供她念完博士,我問這能說明什么呢?我哥感慨,其實杰生那次在酒吧吸毒了,雖然是初次,我和陳赫很恐懼,Wendy化學特別棒,她居然調制了一種藥劑,杰生立刻沒事了,而他那幾個白佬同事后來控制不住,都沾上了那個東西。
我說這樣的女孩很可怕,沒有她干不成的事,因為她任性聰明啊。我哥說,代孕就是她出的主意,我那親家也希望抱個外孫,他們家富裕,財產得由外孫繼承,另外讓她別組建什么破樂隊了,回到醫(yī)學院的實驗室。這都不重要,關鍵是老爸,他心里有個疙瘩。我驀然恍悟。
這事兒還得追溯到上世紀60年代初自然災害的時候,我爺爺在伐木場當副場長,工人們餓得死散逃離,伐木場成了墳場,奶奶因饑餓全身浮腫去世后,我父親每半個月騎車40多公里路回老家,帶半斤醫(yī)院配發(fā)的古巴糖,熬成泡桐葉子湯喝。那天我爺爺無意在枯樹林子里發(fā)現(xiàn)一片深綠色灌木叢,上面結滿了葡萄大的紅色果粒,酸甜可口,感覺生津醒神,熱騰騰一鍋湯熬好后,我爺爺留了個心眼,沒讓我爸端碗,他先喝了一小碗,然后我叔也喝了。后來爺爺和我叔被送到縣醫(yī)院也沒完全醒過來,大腦陷入毒素分泌帶來的迷醉里。
我爺爺神情呆滯,嘴角掛著白沫,艱難而僵硬地囈語,那意思他要永遠抱孫子。我爸點頭,淚如泉涌。他能考進醫(yī)學院,全靠一家人供養(yǎng)。古巴糖營養(yǎng)品維持了我母親孕期的生活,我哥出生后,我爸依舊經常半夜發(fā)噩夢,醒來一身汗水,我媽問他夢見什么了?他只淡然地說又夢見回了趟老家巢湖?!拔母铩遍_始后,母親下放插隊到崇山峻嶺的歙縣當赤腳醫(yī)生,還帶著我們哥兒倆,我爸被發(fā)配到五七干校挑大糞,一家人分開時我爸才道出隱情,爺爺之所以那么做,是不想連累我父親,因為我母親肚子里已經有了我哥。父親讓我媽照顧好我們哥兒倆。我默默地聽著,偶爾說一兩句迎合我哥的話,我不得不承認《圣經》里有句話說得精準,凡是你有的,連同你沒有的,也要給你,凡是你沒有的,連同你有的,也要奪去。
接下來陳赫打電話給我哥讓他去一趟北京,我以為他們忙生意上事兒,沒留意。直到某個傍晚,俞余光給我打電話,語調嘁嘁嚓嚓,模糊地喊他被人綁架了,在元澤橋墩下面,讓我過去。我這才想起我那套房,打的趕到橋墩附近,果然沒走多遠,驚愣地看到一撥人,俞余光被捆著,臉上汗像雨露一樣往外冒。短暫的對峙后,其中一個年長的禿頭沖我慢條斯理地說,大兄弟,我們哥幾個是文哥(魯文)過去的朋友,這姑娘命苦,還拖個油瓶(孩子),文哥不想連累她,正好有個機會能出國,讓她遠走高飛算了,可她繼父老子要姓俞的攔著她,沒辦法,我們只好找到你勸勸這位小阿弟。我們雖然在道上混事,絕對講規(guī)矩。我心里發(fā)毛,狐疑的眼神不斷在俞余光臉上來來回回,我讓禿頭先給俞余光松綁,俞余光平靜了一會兒,干吞了一口唾液,跟我講了大致情況。
那晚他沒有去上島咖啡赴約,而是帶著馬穎去了一趟醫(yī)院做體檢,這是陳赫和我哥提出的基本條件。上次雨天在我的車里外表目測后,我哥對馬穎基本滿意,剩下的就看體檢報告了。結果心肺和內臟沒有任何問題,婦科方面,基本正常,不影響生育,等于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我哥握著方向盤,始終微笑,端詳著俞余光請來的胖醫(yī)生,從懷里掏出一個厚厚的紅包,胖醫(yī)生很職業(yè)地推辭了一番收下了,俞余光拽著胖醫(yī)生下車后,倆人看情勢關系密切,毫無顧忌,互相謾罵起來,我哥隱約聽見胖醫(yī)生低吼,老兄,你他媽造孽,怎么能讓我替你背鍋呢?這種情況到哪個醫(yī)院都隱瞞不了的,我坦蕩磊落,遵守醫(yī)生的職業(yè)道德,這不關我的事!
哪種情況?俞余光明知故問。
你失憶啦?她和你墮過一次胎,子宮有——胖醫(yī)生欲言又止,扭頭昂首闊步走了。
我哥微笑地招呼俞余光,讓他把還在體檢中心等待的馬穎喊到車里來,他要當面和她聊幾句。俞余光垂頭喪氣地打手機召喚來馬穎,女孩上了車,咣當一聲,電動門自動關緊,將俞余光撂在車外。車嫻熟地打了個彎,駛出醫(yī)院停車場,沖進夜幕,俞余光忽然感覺有種不祥籠罩著心,他苦著臉,掏煙遞給我,小姨夫,后來大姨夫、馬穎在車里說了什么我就不清楚了,我也沒問。
我腦袋電光石火,氣惱地問,你憑什么把我的房產證抵押給馬穎?
大姨夫對這個小姑娘滿意,讓我哄她上套,我手里又沒那么多現(xiàn)金,他讓我先這么干。
那我來這兒干什么?一股邪火往腦門上頂。
大姨夫去北京把馬穎的簽證、護照都跑下來了,我讓那個死丫頭燒掉那些埋在土里的照片和錄音帶,她不愿意,還招來這幾頭貨。
這跟我有什么關系?我扔掉煙,扭頭就走,禿頭和顏悅色擋住我,大兄弟,你勸勸他吧,和為貴。
放他媽的屁!老子沒工夫管閑事,他自作自受!我脖子青筋暴起,渾身灼燒。禿頭一掌摑過去,無論是擋還是挨,俞余光捂著臉跳腳原地打轉,跟著幾個人圍上來,腦袋和臉結結實實噼里啪啦挨了不少拳頭和巴掌,俞余光氣喘吁吁頭昏眼花,又被禿頭踹了一腳,整個人直挺挺摔倒在地。我只好推開禿頭,讓他們回避一下,我蹲在地上,口氣放緩,讓他把護照還給禿頭。俞余光滿臉血,氣喘吁吁地輕聲抱怨,東西在大姨夫那兒,本來他打手機給大姨夫,讓他直接交給馬穎,他也就不插手了??纱笠谭蛏髦?,現(xiàn)在科技發(fā)達,人又鬼精,他怕中間出岔,給馬穎留下把柄,況且這種事在國內不受法律保護,他畢竟持有外國護照,萬一被限制出境,就不是小事了。所以他準備獨自去大姨夫那兒去取護照,可這幫人非要跟著,他不放心大姨夫的安全,更不愿他拋頭露面,所以事情僵在這兒,馬穎趁我下班,指使禿頭喊人攔截我,可能事先她找我哥索取護照,遭到婉拒,才出此餿主意,看來小丫頭不簡單。
我覺得俞余光分析得有道理,可我還有疑惑,來不及細想,我拍拍他肩膀,站起身,走到禿頭跟前,從手腕上褪下一塊勞力士自動機械表,那是馬山樓幾年前送給我的,我將表遞給禿頭,老師傅,來得匆忙,表您先拿著,表殼里鑲嵌鉑金鉆石,請您交給馬穎,小丫頭一定欠您一個大人情,剩下的事我兜著,都是街坊四鄰的,低頭不見抬頭見,放心。
禿頭瞇縫著眼欣賞了一下八成新的表面,眼角閃過一絲快意,將表揣進口袋,識趣地向我拱手,一撥人走了。我拽起俞余光,意味深長地說,看來你是個貪官,連馬穎都恨你,還有,你好色。俞余光踉蹌了一下,拍了下身上的土,猥瑣地笑笑,小姨夫,您吃肉,我喝點湯還不行嗎?他語氣溫柔又專橫,我的心悸動了一下,沒話了。
關于那塊表,還有段小插曲。馬穎生下孩子后,可能得了產后郁郁癥,整天尋死覓活的要和馬山樓斷絕父女關系,另外還要實名舉報魯文的犯罪行為。馬山樓苦巴著臉,攆到我家,讓我勸勸她,我畢竟是讀書人,教授。在政府供職之前,我在大學文學院教過書,教過她“上古漢語”,對她有點印象,上課不經意端詳過她幾次,那時沒梳獨辮,長發(fā)從面頰兩側垂下來,面龐清瘦嬌美,模樣神情像個清純的中學生,見人抿嘴露出一絲笑。我驚訝她各門學科全系成績名列前茅,開寶馬上課,據(jù)說她考了復旦的成績,家里人不讓她去。聽起來像個故事。
我只好答應試試,馬山樓丟下那塊表慌忙跑了,生怕我不領他情。我只好找她聊了幾次,我不知何故馬穎會領悟過來,我和她聊的不外乎是雞湯語言,譬如每個人的路都是一座獨木橋,每個人生下來,其實劇本已經寫好了,另外還引用一些佛語,善惡之報,如影隨形;三世因果,循環(huán)不失。其它方面,馬穎對我太太出國陪讀、我們家有海外關系,似乎有點興趣,問我以后她能不能帶兒子出國生活,我溫和地點頭,只要有豐厚的物質基礎作保障,可以在世界任何角落定居。
她聽出我話里的意思,眼神有些發(fā)亮。最后還算通情達理,答應我不再糾纏馬山樓。通過幾次接觸,她給我的印象很靦腆,可骨子里有些張揚,她要求隆重補辦一場婚禮,魯文那時候財大氣粗,把半個蕪湖的大酒店都包下來,婚禮那天,到處是濃烈的硝煙味,爆竹的紙屑在微風的吹拂下,波浪一樣翻飛,馬穎身著潔白婚紗,挽著西裝革履的魯文,在眾人的簇擁下,微笑著,穿過禮花,穿過火焰,款款登上婚慶舞臺。喧鬧的人群里,我觀察到馬山樓和俞余光竊竊私語。
大半年后,馬山樓進去了,我接到馬穎的電話,她語氣頹喪,告訴我魯文被抓,害馬山樓的人是俞余光。他舉報了魯文,順便把馬山樓也搭了進去。進了政府,尤其拿了馬山樓的那塊表,我不愿意蹚馬山樓那汪渾水,如果不是巧合碰上要賣房的事兒,這一頁早就翻過去了。所以那個雨天在車里碰到馬穎以及在茶館和她家院子里發(fā)生的事,我倆彼此都認出了對方,我內心波瀾不驚,她也沒捅破那層紙。
可那天她電話里語氣的孤獨和絕望,我還是去了酒吧。我很詫異她的裝扮,她涂了寶藍色眼影,含有熒光粉,眼皮閃閃發(fā)光,嘴唇嬌艷欲滴。她發(fā)覺我在看她,要了兩杯酒,一杯酒下肚,我頭痛欲裂。馬穎手指點著我的額頭,那姿勢憂傷絕美又帶著一些銷魂放浪,她說那時候聽我的課,備課筆記一本正經什么的,其實我講課盡他媽裝,我說。其實我也清楚你們學生知道我在裝,我也知道你們在故意忍受我在裝,那么裝好還是不裝好呢?她說真聽真看真感覺,站什么山唱什么歌吧,有時候我覺得你裝得可愛。我說,進入角色,符合自己的本色,那是做人,不是裝。
她說那要假戲成真呢?然后拉著我的胳膊跳進酒吧的舞池,音樂震耳欲聾,她發(fā)瘋似的扭動全身,摟著我笨拙的身體,放肆地在我臉上親了一下,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我們乘出租到了她家,客廳古色古香,紫檀木的家具,鏤花的書架、茶幾,八仙桌,有些笨拙的太師椅,應該都是魯文的杰作。我有些恐懼,后悔不該來,我被馬穎推搡著進了臥室,她說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壁燈灑下柔媚淡紫的光,后來我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一片朦朧,身體如同一片舒展的云,不停地變換姿勢,很溫馨和熱烈。
我哥從北京回來后,母親出院手續(xù)剛辦結,人忽然失蹤。心內科的主治醫(yī)生向我父親解釋,母親入院做了核磁共振檢查后,就有輕微的老年癡呆癥。整個弋磯山醫(yī)院都找遍了,我還利用了同學在公安的關系,動用警力排查,連老家蘇州都跑了兩趟,依然音信杳無。父親顫顫巍巍,呆坐在弋磯山后的江邊,面朝對江老家巢湖方向發(fā)呆,江邊的泥沙里長了不少矮灌木,叢叢茂密,我父親縮手縮腳躲在灌木叢的后面,低頭不讓我們哥兒倆看到他,哆嗦地自語,我爺爺吃的其實是一味中藥,吃了舌頭會發(fā)麻,可不會致命,那只有母親給的藥起作用了。我哥嘆了口氣。
我們哥兒倆陪父親一直坐到天黑,粼粼江面上閃現(xiàn)出幽弱船影的燈光,父親才肯回頭,眺望著弋磯山邊那座紅磚砌的煙囪,緩慢地爬上我的車,我不清楚父親坐在黑暗的江邊到底想了些什么,在車里父親終于哽咽地開口,說母親懷上我哥的時候,爺爺經常來弋磯山,背著父親向母親要了許多藥,母親困惑的表情讓爺爺不停地解釋,餓得睡不著覺,吃點藥會好受些。我哥寬慰父親,母親小腦萎縮,找人要緊吧。話音剛落,坐在副駕駛的我哥接到俞余光的電話,臉上瞬間掠過驚訝的神色,但隨即收斂了,平靜的表情天衣無縫,他輕聲吩咐我先將老爺子送回家,再繞道去我的學區(qū)房。
在自己曾經住過的老屋里,我見到清瘦的母親,馬穎依然梳著獨辮,輕輕給母親捶背。母親安靜而沉默地坐在桌子對面的矮椅上,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身邊的俞余光、馬穎以及我哥好像和她沒有任何關系。桌上堆放了一摞公證書、委托書、合同、房產協(xié)議以及護照、福利收養(yǎng)部門簽署的領養(yǎng)文件,我驚訝地看到所有該簽字的地方,都有母親的簽名。手續(xù)辦完了,馬穎腿一軟,給我母親和我哥跪下,眼里流著淚,哆嗦著嘴唇說不出話,只是不停點頭,像是表達自己的承諾,我識趣地拉著俞余光走到屋外。我聽到屋里我哥親切和藹的聲音,氣氛好像很融洽。
回家的路上,母親一動不動坐在車里,呆滯的目光望著窗外。我手握方向盤,面無表情。我哥似乎顯得輕松,低沉地向我解釋,我知道你有一萬個為什么在等著問我。我只回了一句,道可道,非常道,目光注視前方,但關鍵詞敲擊著我的心臟:母親不糊涂,我那套學區(qū)房必須過戶到她的名下,她才肯拿起筆簽了她該簽的所有的名字。馬穎出國的緣由是被我哥和陳赫收養(yǎng),法律程序上需要上一輩直系親屬簽字公證。
馬穎確實子宮有問題,大半年后,她在長島我哥那套學區(qū)別墅里吸毒過量猝死,當時Wendy開車帶著女兒去了Downtown的沃爾瑪購物。至于吸毒的原因,我哥一個字沒向我透露。
【作者簡介】 李為民,2006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先后在 《人民文學》《當代》《大家》《山花》《江南》《長江文藝》《朔方》等文學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200多萬字;出版兩部小說集 《每個人都有秘密》《從明天起》;作品被《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期刊轉載;現(xiàn)在蕪湖海關供職,任蕪湖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