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廣西瑤族作家李澤軍,于20世紀(jì)70年代出生在廣西荔浦市的一戶農(nóng)民家庭,90年代曾在中國人民解放軍某部服役。先后就讀于廣西荔浦師范學(xué)校、廣西師范大學(xué)歷史教育專業(yè)、廣西廣播電視大學(xué)法學(xué)專業(yè)?,F(xiàn)供職于荔浦市融媒體中心。
李澤軍自初中時期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相繼在國內(nèi)各類報刊及網(wǎng)絡(luò)上發(fā)表了200多篇小說、散文、詩歌等。2019年出版長篇小說兩部、短篇小說集和散文集各一部。
小說體裁一直是他的創(chuàng)作主流,相繼發(fā)表在本刊的短篇小說《果果的夢》《等我愛的人情愿》《涼辰夢瑾空人心》《能不能靠近你一點點》均受到讀者好評。
《灼灼青陽》是作者的第一部兒童長篇小說,是作者在教育工作第一線,長期思考積累的藝術(shù)成果,是作者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又一力作。
作者現(xiàn)為本刊會員,系中國小說學(xué)會會員,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學(xué)會會員,中華詩詞學(xué)會會員,湖南省網(wǎng)絡(luò)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桂林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荔浦市文學(xué)協(xié)會主席。
第一章 青葡萄
1
青陽睜開眼睛,媽媽焦灼的聲音從遠(yuǎn)處傳來,“青陽,青陽,你在哪兒呢,回家了……”
“哎,就來?!鼻嚓柸嗳嘌郏还锹蹬榔饋?,碰得旁邊棉花棵子?xùn)|倒西歪。初秋的傍晚,金黃色的夕陽斜斜地照下來,西邊大片大片的玉米地籠成了墨綠色,把矮矮的棉花田罩在陰影里。青陽拎著兩串狗尾草串起的螞蚱,一步一躥,小蒲扇似的棉花葉子噼里啪啦地打在腿上,拍在腳后跟上,泛起一股棉花地特有的青澀味道。地里的螞蚱、蛐蛐兒炸了營,紛紛跳起,四散奔逃,生怕晚一步就犧牲在大腳丫下。
遠(yuǎn)遠(yuǎn)的小村子早有人家燒起了鍋灶,炊煙裊裊,帶子一樣環(huán)繞在村邊,和著柴火氣的香味兒早早地飄出來,勾得人肚子里的饞蟲咕咕直叫。青陽跨著一輛簇新的永久“二六”自行車,這是他考進初中優(yōu)等班,爸媽給的獎勵。锃亮的車圈、清脆的車鈴、輕巧的車身,給青陽贏來了多少伙伴的羨慕。自行車在村里不少見,可大多數(shù)還是那種笨重的“紅旗”“飛鴿”,這種輕便靈巧的自行車可是托人從城里買回來的。雖然顛顛簸簸地飛在小土路上,沒有幾個行人,青陽還是一路按著鈴鐺零零零……引得旁邊地里晚歸的路人抬頭看著,喊下青陽的媽媽平嬸子說幾句艷羨的話。
傍晚正是各類昆蟲活躍的時候,路兩旁的大榆樹上知了抓住夏的尾巴,不知疲倦地吱——吱——叫著,金龜子、蛐蛐兒、蝲蛄,也只有這個時候能爬在草葉上享受一下陽光的沐浴。
青陽的草帽兒歪在一邊,背著夕陽的身影仿佛鍍了一層金邊,遠(yuǎn)遠(yuǎn)地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視野,青陽瞇起眼睛,那個人卻早認(rèn)出了他。
“哎,青陽,青陽,”男孩兒急切地?fù)]著手,“你怎么才回來,可算等到你了!”
“呦,是貓總啊,”青陽單腳支地,笑起來,眼角眉梢都翹了起來,“我這不去給你找食兒了嘛?!闭f著,揚起手里的兩串螞蚱。
貓總是個瘦瘦小小的男孩兒,兩只眼睛不大,卻骨碌碌直轉(zhuǎn),他躥上車后架,拍著青陽的肩膀,“兄弟,你可得救我一命!你必須收留我,我今天無家可歸了?!?/p>
“能有啥大事兒?你又闖禍了?”青陽慢慢悠悠地蹬著自行車,貓總嘆了口氣,“哎,這不明天要開學(xué)了嗎,我媽一查作業(yè)看我還有一半沒寫完,就讓我出來反思了?!?/p>
“那是叫你反思?。磕阏f是不是挨笤帚疙瘩了?把你趕出來了吧?”“好男不跟女斗,我媽這兩天上火,我不跟她一般見識,不就那點兒作業(yè)嗎?說我要是明天上學(xué)前不寫完作業(yè)就甭去上學(xué)了。她哪知道,我也就是不出手,要是真出手,三下五除二,一晚上肯定能搞定?!?/p>
“你就吹吧,一晚上搞定,來找我干啥?”
“嘿嘿,我不尋思能找你參考一下答案嗎?二十篇生字,分你一半兒?!必埧偪缭诤笞?,兩腿甩著,眉飛色舞。
“我謝謝你啊,好事兒你想不起我……”一路說著,青陽已經(jīng)進了家門。
天色半黑,屋里還沒開燈,貓總熟門熟路摸進青陽的屋子,扔下書包,又竄到院里。青陽把螞蚱扔到雞窩里,懶懶的雞們瞬間激動,一哄而上,幾下就把螞蚱啄了個干凈。
青陽又打開水龍頭,直接把頭伸到下面,沖個痛快淋漓。奶奶在屋里嘮嘮叨叨的,青陽也不管她。
“你這字能不能寫正點兒?還有這筆咱換根兒行不?”青陽皺著眉,看著貓總歪歪扭扭的字兒,鋼筆有些漏水兒,一片藍(lán)色墨跡在本子上暈開去?!皼]事,我以后寫草書?!必埧傔肿煲恍?,顧不得抬頭,扒著青陽的數(shù)學(xué)作業(yè)猛抄。
電壓不是很穩(wěn),燈泡忽明忽暗,有時還嗡嗡兩聲,幾只飛蛾繞著燈泡飛舞,不小心碰到滾燙的燈泡上就啪嚓一聲掉到桌上。
這個時候地里活兒忙,村里人的晚飯也跟著簡單,多數(shù)是熬點玉米糊,熱點提前做好的大餅饅頭花卷;有那條件不好的,桌上還是一半白面一半黃面。菜也簡單,房前屋后都是種的菜,扁豆角、絲瓜、秋黃瓜爬出長長的蔓兒,繞在籬笆上,吊著累累的瓜、豆,間雜著紫色、黃色的小花,天然就是一幅圖畫。順手摘下幾根豆角、兩個絲瓜就是最好的菜;秋黃瓜頂花帶刺摘下來都不用水洗,吃的就是那口清甜。
雖然買肉的時候少,會過日子的媽媽們還是會把新鮮的肉炒熟放鹽腌好,在不是集市的日子里也讓家里人能嘗到肉味兒。今天有貓總在,平嬸子又從雞窩里掏出幾個雞蛋,蔥花剁碎攪和在一起,熱鍋香油,濃郁的香味兒頓時散漫整個院子。
兩個人狼吞虎咽,就著新烙的大餅喝了兩大碗粥才戀戀不舍地放下筷子。貓總解決了作業(yè),心里痛快,于是忘了矜持,給本來就不太干凈的上衣又添上了幾塊頑皮的油漬。
貓總也不敢真的在外面過夜,拽了青陽讓他送自己回家。頭上一輪大月亮,青陽的手電筒反倒顯不出什么光亮,于是晃著遠(yuǎn)處,倆人說些漫不經(jīng)心的話。兩個村子離得沒有幾步遠(yuǎn),貓總在進村不遠(yuǎn)的一戶人家門前站住了,“這是五月家?!蔽逶率撬麄兊男W(xué)同班同學(xué),是青陽前桌,倆人都是班里的尖子生,為了成績明爭暗斗,一路斗到了初中。
青陽的眼睛微微瞇了一下,“她家有啥意思?快走吧。”“她家有棵大葡萄樹,那葡萄又大又圓,玻璃球一樣,可甜可甜了?!必埧傉f著仰起頭,咽了一口口水,“這個時候葡萄應(yīng)該能吃了吧?”
“你怎么總惦記吃?”青陽說著,拿起手電筒往五月家墻上照了照,果然見綠綠的葡萄葉子搭在墻頭上,幾串葡萄掩映其中,雖然還是青綠的顏色,卻愣是把口水勾引了出來。
青陽跳了幾下,又想著學(xué)電視里的樣子讓貓總踩在自己肩膀上,結(jié)果只揪到了最低處的幾片葉子和觸須。青陽一個沒站穩(wěn),倆人滾到了地上,手電筒也滾到了一邊。
貓總哎喲了兩聲,好不容易站了起來,他從地上摸索出半塊磚頭,照著墻頭的青葡萄扔了過去。只聽啪——嘩啦兩聲,磚頭落到了院里,不知砸到了什么東西。院里的狗立刻狂吠起來,院子里也亮起了燈。
倆人對望一眼,嚇得撒腿狂奔,手電筒都忘了撿回來。
等送完貓總,青陽再摸回五月家門口時,才發(fā)現(xiàn)手電筒已經(jīng)不見了。
2
金斗奶奶踮著兩只小腳,一步三搖地進了屋,心疼地嘟囔著,“又是哪家的小崽子來搗亂,好端端的瓦盆才用了兩年就給砸碎了。那可是我用五斤麥子換來的啊!”
“奶奶,您別嘮叨了,那就是個破瓦盆子,您自己給打碎了,喂雞都不稀罕呢?!蔽逶马斄嘶厝?。
“你這個小丫頭片子知道啥,”金斗奶奶拔高了嗓門,“十二三的大閨女一天天地在外面瘋跑,依著我早不讓你上學(xué)了,一個女孩子上學(xué)有啥用?能當(dāng)吃能當(dāng)穿?都是你那不著調(diào)的媽慣得你們!”五月眼看奶奶又要鬧起來,索性轉(zhuǎn)身又跑出了屋子,留她自己在屋里東一句西一句地念叨個沒完。
金斗奶奶也是個苦命人。她不是本地人,金斗爺爺也不是她的第一任丈夫。早年的時候經(jīng)歷過鬧日本、打白軍,跟家人東躲西藏地過日子;十八歲的時候嫁了第一任丈夫生下閨女,誰知閨女六歲的時候,丈夫突發(fā)“絞腸痧”,扔下娘倆早早地去了。婆家一群大伯子、小叔子欺負(fù)金斗奶奶年輕,霸占了家里的地,逼著金斗奶奶帶著閨女回了娘家。娘家的日子也苦,娘倆天天有上頓沒下頓,沒有半年,金斗奶奶精神就不正常了。精神好的時候,說話干事好人一樣;有的時候又幾天幾夜不回家,踮著小腳東游西蕩,等人們找到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坐在丈夫的墳前又哭又笑。后來臨縣的金斗爺爺死了媳婦兒,家里條件不好,又有兩個閨女當(dāng)“拖油瓶”,金斗爺爺也沒法,經(jīng)人介紹,套著一輛大車把半瘋的金斗奶奶拉回了家。金斗爺爺是個實在人,不嫌棄奶奶,一心一意地跟她過日子。三十六歲的時候,奶奶生下了五月爸爸,日子舒心了,犯病的時候也少了。誰知五十四歲那年,金斗爺爺又犯了急病,連醫(yī)院都沒來得及去就沒了,金斗奶奶再次受了打擊??部腊肷?,經(jīng)歷兩任丈夫的去世,她的精神又時好時壞起來,把什么東西都看得非常要緊。她不止喜歡東西,更喜歡的是罵人,罵五月媽媽、五月爸爸、五月和妹妹,看啥不順眼都能引來她的一頓罵。
她喜歡的是種樹,房前屋后栽了各種樹木。院前有大棗、黃杏、紅桃子,院子里最寶貝的就是這棵葡萄,金斗奶奶說是從娘家移過來的,金斗爺爺沒的那年種下的,外地來的品種,籽小肉厚、甘甜微酸,年景好的時候,葡萄粒有小乒乓球那么大,十幾年的工夫葡萄架已經(jīng)蔭了半面墻。小青葡萄一露頭,就成了金斗奶奶的眼珠子,自家孫女兒都甭想碰一下;怕被活物糟蹋了,天天拿著拴紅布的竹竿站在葡萄架下哄鳥雀、趕野貓,嘟——嘟——去——去——聲音傳出老遠(yuǎn)。
不只是貓總,村里的孩子們誰不垂涎這難得一見的甜果兒。上學(xué)前放學(xué)后,總是三五成群地溜到葡萄架下,就算吃不著,聞聞味道,哪怕看一眼青翠欲滴的葡萄粒兒,咂吧幾下口水都是好的;要是能趕上金斗奶奶不在,偷著摘下幾串嘗嘗鮮,更是一大美事。
可對于天天守著青葡萄的夏五月來說,這棵葡萄可是給她帶來了不少的煩惱。孩子們都以為,葡萄是她家的,還不是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伙伴們免不了讓她給帶點葡萄嘗嘗,這讓五月十分為難。女孩兒敏感的天性又讓她不能把自己的難處講出來,只能低下頭,聽著男孩子們大喊“夏五月,真摳門……”
他們哪知道,奶奶把葡萄看得成了心尖子,五月和妹妹想摸一下都不容易;五月膽子大,有時候趁著奶奶不注意偷吃幾粒,還招來奶奶的一頓罵,甚至?xí)坠展鳌7堑玫鹊饺~子染上了焦黃,葡萄熟成了深紫色,蒙上一層白霜時,奶奶才督著五月和妹妹登上梯子、爬上墻頭,把一串串的葡萄剪下來,墊上一層蒲草,然后挑那又大又好的滿滿放上一籮筐,搭上去臨縣的順風(fēng)車回了娘家。五月看著一地的殘枝敗葉、幾串可憐兮兮磕破壓碎的葡萄就一點胃口都沒有了。
五月由此更不喜歡奶奶了,不喜歡奶奶那雙尖尖的丑陋的小腳,不喜歡她常年不換的寬大的老式斜襟兒大褂,不喜歡她盤在頭頂?shù)幕ò椎陌l(fā)髻,不喜歡她洪亮的嗓門兒,天天罵五月和妹妹不過日子;又在門口大喊“哪家的小兔崽子又跑來費勁,看我抓住不剝了你們的皮”!
看著別人家的奶奶和孫女兒輕聲細(xì)語、相親相愛的,五月就想自己的奶奶會不會是妖怪變的?她在這個家里是為了折磨自己和媽媽吧?也許這棵葡萄樹才是奶奶的親人吧?也許樹上結(jié)的青葡萄、紫葡萄才是奶奶的親孫女?
下課鈴響了,五月還呆呆地坐在座位上想著心事。貓總摸了過來,“嘿嘿,五月。”
五月看了他一眼,低頭翻著手里的課本,沒有說話。
“五月?!必埧偫^續(xù)訕笑著,“下節(jié)課上什么?”
“英語?!蔽逶峦鲁鰞蓚€字,還是低著頭。
“英語啊?!必埧偘杻陕暎拔易蛱斓淖鳂I(yè)還沒寫完?!笨次逶聼o動于衷,又說:“五月,問你件事,前天晚上你們家是不是出啥事兒了?”
五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貓總的神色緊張兮兮的,“沒有。”
“怎么可能?”貓總拔高了音調(diào),“我跟青陽都知道了。有人去你家偷葡萄了?!焙笞赖闹x青陽舉起英語書捂住了臉,真是后悔讓他去辦這件事兒。
“我倆正好路過那兒,看見有人想摘你家葡萄,結(jié)果狗一叫把那人嚇跑了?!必埧偫^續(xù)說,“青陽還把手電筒落在那兒了呢……”話沒說完,謝青陽幾步過來捂住了他的嘴。
“你這是下地了?這么晚了還不回家?”青陽輕輕地問道。
啞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沒有想到他會主動跟她說話,先是點點頭,又搖了搖頭,騰出左手比畫了幾下,又悻悻地放下了,吃力地托了托身后的布口袋。露在鞋外的腳趾頭怯怯地往回縮了縮。
青陽停了一下,看了看天色,對啞妹說:“來,把你的口袋放車上,我送你回家!”說著,支好車子,搶過啞妹的布口袋放在車后座上。
啞妹的臉再次紅了起來,啊啊啊地擺著手,意思是不用青陽幫忙,可是拽了幾下沒拽動。青陽推起自行車,沒想到再次碰到了傷口,又咝——咝——地抽了幾口冷氣。啞妹歪著腦袋看著他,想起什么似的,拽住了青陽的衣角。
青陽回頭,啞妹指了指他還在流血的膝蓋,又指了指莊稼地,打手勢讓他停一下。還沒等青陽明白怎么回事,她就轉(zhuǎn)身扎進了地里,幾下就不見了。青陽踮起腳,只看見地里的玉米稈線一樣地晃了起來,幾下又恢復(fù)了平靜。
等啞妹再鉆出來的時候,原本零散的頭發(fā)更加散亂了,粘上了很多黃色的玉米穗,紫色小花也只剩了一朵,手里卻捧著一把綠色野菜。
青陽有些生氣了,難道她讓自己在這兒等著就是為了這把野菜?
啞妹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眨了兩下,拽過青陽的手,把野菜放在他手里,然后拿起兩棵放進嘴里嚼了起來,又蹲下身子,吐出野菜,和著綠色的汁液敷在青陽受傷的膝蓋上。青陽皺起眉頭,剛想說什么,一種清涼的感覺從傷口傳過來,膝蓋好像不那么疼了。啞妹又嚼了幾口野菜,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條手絹包裹在他的傷口處,緊緊勒住。
青陽這才看清楚,啞妹采來的野菜是平時地里常見的那種小薊菜,俗稱刺兒菜,鋸齒形的葉子,邊緣上長著一圈小小的刺兒。春天,青黃不接的時候,人們常常采回家,清水洗凈,蘸上自家做的大醬,就是一道爽口美味。秋天的時候,這種刺兒菜會開出絨球一樣紫色的花兒,湊近了還能聞到一股甜香。原來,啞妹頭上那小小的紫花兒就是這種刺兒菜的花啊。誰又能想到,這不起眼的小小刺兒菜能有這種止血的神奇功效呢?
天都黑透了,家家戶戶都亮起了燈,啞妹家卻還是一片漆黑。啞妹娘靜靜地坐在門口的石碾子上,像是望著什么,又像是想著什么心事,看到啞妹的身影,高興了,站起來傻傻地笑著。
青陽一直把啞妹和她的口袋送到了家門口,停下了車。啞妹急忙拎下布口袋,可是沒抓穩(wěn),幾穗青玉米從口袋里滾了出來。啞妹慌亂地瞅了青陽一眼,羞紅著臉把玉米塞進了口袋里,跑回了屋。啞妹娘傻笑著也跟在后面。
晚上,青陽在燈下翻著那部泛黃的《本草綱目》,找到草部濕草類,注著:“小薊,亦名千針草、野紅花,氣味甘、溫、無毒,刀傷流血不止者,用小薊苗搗爛敷傷處?!?/p>
2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悠揚的鐘聲回蕩在整個校園,剛剛還懨懨欲睡的學(xué)生們,瞬間活了過來,成群結(jié)隊地奔出教室,笑語歡聲,安靜的操場霎時間變得熱鬧無比。
聽到鐘聲,青陽也坐起身子,大大地伸了個懶腰,回頭招呼后桌的遠(yuǎn)方,“這個政治小老頭講課太悶了,都成催眠曲了!可算下課了!走??!打球去!”
教室里一片寂靜,突然大家笑起來,一個個看著青陽笑得前仰后合,貓總笑得差點流出眼淚。青陽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呆呆地站在那兒。遠(yuǎn)方指著他身后,強忍著笑說,“兄弟,還沒下課呢?!?/p>
青陽疑惑地回過頭,發(fā)現(xiàn)政治老師就站在他身后,拿著書的雙手都有些顫抖,藏在眼鏡片后的小眼睛里射出憤怒的光。
“謝青陽!你太不像話了!上課不聽講,還敢在課堂上睡覺!你有點自覺嗎?你還像個學(xué)生的樣子嗎!反了你了!”政治老師雖然個子不高,但是氣勢不減,一手揮舞著教材,一手指著青陽的鼻子,口沫橫飛,有幾點吐沫飛濺到了青陽的鼻尖上。
“你看看你,不只浪費了自己的時間,還耽誤了同學(xué)們的下課時間,一寸光陰一寸金,時間多么寶貴,你再這樣下去有你后悔的!你這樣的學(xué)生我見得多了,根本不是上學(xué)的料子,早晚回家種地去!”政治老師一改課上的照本宣科,精神抖擻,引經(jīng)據(jù)典,旁征博引,把謝青陽批得體無完膚,耷拉著腦袋蔫蔫地站在那兒“受刑”。足足一個課間,青陽被罵得狗血淋頭,政治老師發(fā)完火,心里痛快不少,夾著教案,甩手走了。
下節(jié)課是音樂,同學(xué)們最喜歡的一節(jié)課,早早地把歌詞本子擺好,跟著老師學(xué)唱《中華民謠》。
“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我在風(fēng)雨之后,醉人的笑容你有沒有,大雁飛過菊花插滿頭?!边@是青陽最喜歡的一首歌,可今天即使聽著最喜歡的旋律,還是提不起精神,無精打采,有一搭無一搭地打著拍子。一個紙團扔了過來,正砸在他頭上,青陽拆開紙團一看,上面是貓總歪歪扭扭的字跡,“下節(jié)課是自習(xí),咱們出去玩吧?!鼻嚓柨聪蛩?,貓總調(diào)皮地眨了眨眼,繼續(xù)嘶吼著:“南北的路你要走一走,千萬條路你千萬莫回頭?!蓖崞吲ぐ说囊粽{(diào)帶偏了一票學(xué)生,成功地引起了老師的注意。青陽不禁有些好笑,憋悶的心也好像開闊了些,跟著大家一起唱起來。
下課后,倆人偷偷地溜到學(xué)校西北角的廁所里,入學(xué)第一個星期,貓總就發(fā)現(xiàn)廁所最里面的一個蹲位處的墻頭比別的地方矮一些,外面又是一大片莊稼地,正是逃學(xué)逃課的好地方。倆人先把書包扔過墻頭,然后青陽抱住貓總的腿,往上一托,貓總雙手扒墻輕松地跳了上去;青陽往上一躍,也雙手扒住墻,一只腳蹬在了廁所隔墻上,吧嗒一聲蹬掉了一塊磚。旁邊坑位蹲著一個人,被嚇了一跳,褲子都沒提好就跳了起來,“是誰!誰在那兒?哪個班的學(xué)生逃課了?”
聽聲音正是政治老師,兩個人嚇得從墻上滾了下去,撿起書包撒腿就鉆進了莊稼地,逃出老遠(yuǎn)了,還能聽到政治老師的叫罵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確定政治老師沒有追上來,青陽才放了心,拽住貓總的書包帶,示意他別再跑了,倆人坐在地里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然后看著對方大笑起來。
笑了一陣,貓總摸了摸肚子,覺得有些餓了,“咱們起個火,弄點吃的吧!”說著他站起來,順手扒開一穗青色的玉米棒子,露出里面黃澄澄的玉米粒兒,伸出指甲掐了一下,硬硬的按不動,“這塊地的都老了,不能吃了?!必埧偼锵У胤帕耸?,“咱們還得找找別處。”
忽然,他動了動鼻子,“有煙味兒,還有烤玉米的香味兒。有人在燒東西吃。”說著,他的口水幾乎流了出來,拉著青陽,循著香味兒的方向找去。
這是一塊花生地,花生已經(jīng)被收走,留下一地空曠,周邊圍著的都是玉米地,挨著西邊有一處小小的火堆,煙味兒就是從這兒傳出來的。一個瘦小的身影蹲在火堆旁,忙著添火加柴,小臉上抹著幾道黑色的煙灰,看起來有些滑稽,身旁放著一個熟悉的布口袋。
是啞妹,離青陽上次見到她已經(jīng)過了一周,青陽想起了丟在家里的那塊手帕。啞妹聽到了倆人的腳步聲抬起頭,看見青陽幾乎是瑟縮了一下,丟下東西就要跑。
青陽連忙攔住她,解釋說自己沒有惡意,不是為了她偷莊稼來找她,而是來要東西吃的。貓總更是不見外地直接蹲在火堆旁,幫忙添柴,然后問啞妹什么時候可以吃,偷偷地扒開一層土,卻被下面埋著的玉米燙得齜牙咧嘴。
啞妹緊張的神色消退了些,重新蹲在火堆旁,打手勢告訴兩個人,還得待會兒才能吃,然后默默地看著火堆。
“你不會說話?”貓總奇怪地問,青陽趕緊向他使眼色,示意他別再繼續(xù)問了。啞妹的眼神暗了暗,嘴唇抿得緊緊的。
“啞妹,你怎么跑這么遠(yuǎn)來這里???”青陽挑起一個話題,又埋怨自己,為什么跑這么遠(yuǎn),肯定是因為在家里吃不飽唄。想起媽媽說的,啞妹爹又跟人出門了,啞妹天天有上頓沒下頓的,十來歲的孩子不光要管好自己,還得照顧那個傻媽媽。那個布口袋里裝著少半袋落地的花生,應(yīng)該就是啞妹從這塊地里一粒一粒揀出來的。想象著啞妹小小的身影暴曬在大太陽下?lián)旎ㄉ臉幼樱嚓柕男睦锓浩鹨魂囁岢?。啞妹,就像那株能止血的千針草,即使在貧瘠的土壤里,承受著生活給予的痛楚,也在頑強倔強地生長著,開放著平凡卻又獨特的花。
這時,放學(xué)的鐘聲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啞妹停下了手里的動作,望向?qū)W校的方向,清澈的眼眸里流露出渴望。
看著她,青陽好像看到了那個永遠(yuǎn)墜在一群人身后的羞羞的小女孩兒,看到了那個扒在學(xué)校門口的怯怯的小啞妹。她的心里從來都是渴盼友情的,她的眼睛里從來都是向往著友情的,所以她一直在追逐著大家的腳步,即使永遠(yuǎn)沒有趕上希望,即使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他們的身影,聽到他們的聲音,也給她帶來小小的滿足。
鐘聲響過,啞妹恢復(fù)了平靜,她慢慢扒開火堆,輕巧地挖出里面埋著的玉米、地瓜,還有一大捧燒焦了的落花生。貓總顧不上燙,猴急地去拿,卻被燙得直甩手。啞妹見了咧嘴笑了,跑去旁邊的玉米地,掰下來兩根細(xì)長的玉米葉,折成小船樣遞給他。貓總連喊帶叫直夸啞妹聰明能干。就是這樣一句小小的夸獎,卻讓啞妹的眼睛亮得放出了光,那是青陽從來沒有見到過的自信的光。
就這樣,啞妹跟倆人熟悉起來,青陽他們偶爾會教她一些簡單的字詞,雖然不能自由地交談,可啞妹整個人卻開朗了很多。
直到深秋的一天,青陽在家里看書,街上卻傳來了吵鬧的人聲和噠噠噠的機器聲。他跑出家門,街上圍了好多人,一輛拖拉機慢慢地從門前開過,車斗里坐滿了十七八歲的女孩兒,嘰嘰喳喳,又說又笑。一個比別人都矮一頭的女孩兒卻木然地愣著,呆呆地望著遠(yuǎn)處,正是啞妹。
“啞妹!啞妹!你去哪兒?”青陽想追過去,平嬸子一把拉住了他,“陽子,你做啥?這群丫頭是去毛巾廠做工的,一條毛巾給六毛錢,一天能掙三四十呢!”
“啞妹還那么小,怎么會讓她去做工?”青陽跳著腳,卻掙不開媽媽。
“虛歲十四了還叫小???啞妹是命苦,她媽傻了,她爹幾天前回來又說腿摔傷了,她不去掙錢誰去掙錢啊?這是好事兒,一個村就這幾個名額,看她家困難,照顧她,別人想去還去不了呢!”旁邊一個大嬸艷羨地說。
青陽追出了村子,拖拉機載著啞妹和一車的女孩兒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揚起一路的塵土。路邊一簇千針草,顏色卻已經(jīng)變得深黃,紫色的花朵也消失在深秋的原野里。
第三章 旅游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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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動會馬上就到了,對凌云中學(xué)的學(xué)生們來說,這絕對是一件激動人心的大事。平時屬于打邊球、敲邊鼓,成績吊尾車的體育委員立時炙手可熱起來。班主任李老師抓住他耳提面命,“大偉啊,你是體育委員,一定要發(fā)揮好帶頭作用,學(xué)習(xí)成績不行,咱就在體育上好好發(fā)揮一下啊,一定要拿出拼搏的勁兒來,這幾天的作業(yè)不用寫了,好好帶著咱們隊員訓(xùn)練,一定要拿到最好的成績,給其他幾個班點顏色看看!”
文娛委員也被叫到一邊,“銀鈴啊,你好好在班里選些同學(xué)去走方陣,挑那個頭勻?qū)崱㈤L相機靈的!要好好練習(xí),想幾句響亮的口號。方陣可是咱們班的門面,一定要走出特色,走出咱們班的風(fēng)采!對了,把服裝統(tǒng)一一下,要精神抖擻,積極向上!”
一時間整個班里都沸騰了,愛運動的男生圍在體育委員王大偉身邊,擼胳膊挽袖子,大聲討論著要報什么項目;女生們把文娛委員銀玲拽到一邊,小聲嘀咕著要穿什么樣的服裝,走方陣要選哪些人;其余那些主動觀戰(zhàn)的,就熱烈地討論著運動會期間要帶哪些零食,帶什么漫畫,有沒有賣小吃的可以買來吃……
“若琴、五月、安嵐,還有麗瑩,咱們幾個放了學(xué)去大商店看一下啊,看看走方陣穿什么好?!便y鈴點了幾個平時關(guān)系好的同學(xué),讓她們陪自己去選服裝。
好不容易盼到放學(xué),幾個女孩子像小鳥一樣嘰嘰喳喳地飛出了學(xué)校。銀鈴說的大商店就在學(xué)校東面,那時候雖然已經(jīng)有人在倒賣各種物品,但是只有逢集的時候才能趕上,其他的時候還是這種合資商店引領(lǐng)時代潮流的。大商店的門檻又寬又闊,屋頂高高的,一排排玻璃做的柜臺晶瑩錚亮,墻壁上掛著幾人高的巨幅油畫,多是偉人相見或人民聯(lián)歡的鮮艷畫面。百貨、布料、文具、圖書、服裝,甚至種子化肥……這里應(yīng)有盡有,都安靜地擺在柜臺里面,等待人們的挑選。不知怎的,到了這里,幾個人竟然有些瑟縮起來,許是柜臺太高,許是屋頂太深,許是商店里空蕩蕩的沒有幾個人,再或者是因為這商店里特有的一種封閉氣味兒,讓人不由自主地矮小起來。
女孩子們覺得自己的眼睛都不夠用了,擠在柜臺外面,一個柜面一個柜面地看過去,邊看邊小聲討論著,“這塊布真好看,能扯回去讓我媽給做個被子多好?!薄鞍?,這里有這本書啊,下次趕緊讓我爸帶我來買。”“我家手電筒壞了,你看這只手電筒多亮啊,得回去告訴他們來這買個新的。”
忽地,五月指了指柜臺后面,“咱們買這個怎么樣?”大家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貨架上滿滿地擺著一排新款旅游鞋,吸引住了大家的目光。
“阿姨,我們想看一下那雙鞋!”銀鈴對柜臺里的售貨員說。售貨員瞥了她們幾眼,愛答不理地取出一只鞋扔到柜臺上,“這可是最新的款式,你們別給弄臟了啊?!?/p>
“唉?!便y鈴嘴上答應(yīng)著拿過鞋子,轉(zhuǎn)身就撇了撇嘴。幾個人偷偷笑了,趕緊圍在一塊兒看鞋。平時穿得多是自己家做的布鞋,集上扯幾尺碎花布做鞋面,買上幾雙塑料底兒,農(nóng)閑或者晚上常有媽媽們聚在一起嘮嗑兒,上鞋面兒,幾個晚上下來,一雙小碎花鞋就美美地穿在了腳上了;再有好些的,就是從集上買回一雙白球鞋或者軍綠色膠鞋,那個穿在腳上才好顯擺;有那條件不好的人家,布鞋也不是想穿就能穿的,多數(shù)是大姐穿過了給二姐,二姐穿不了了給三妹,等鞋到老小腳上的時候,不是破了洞就是斷了底兒,粗線穿上幾針,還是一樣穿。
這雙鞋是最新的旅游鞋款式,雪白的鞋面兒是一種光滑的料子,不再是普通的布面,隆起的鞋幫上裝飾著紅色的條紋兒,半寸高的鞋底兒,怎么看怎么漂亮。幾個人不禁露出艷羨的神色,伸手摸了又摸。
“阿姨,這鞋怎么賣的?”李若琴揚聲問。
“五十塊?!笔圬泦T眼皮都沒抬一下,繼續(xù)看著言情小說嗑瓜子兒,瓜子皮兒吐了一地。
“呀,這么貴啊!”銀鈴?fù)铝送律囝^,趕緊把鞋放回柜臺上。
“咱們買也別在這兒買,我舅舅在城里供銷社上班,等讓我媽給問問,看看他們那兒能不能買到?沒準(zhǔn)兒更便宜呢?!崩钊羟偌覘l件不錯,還有在城里上班的親戚,“你們幾個等會兒,我去買點兒瓜子兒咱們吃?!?/p>
“這鞋真漂亮,要是穿上肯定特舒服,你說穿這鞋走方陣是不是肯定壓別的班一頭?”安嵐嘻嘻笑著說。
五月看著銀鈴的神色有些為難,趕忙說:“這鞋是不是有點貴啊,咱們再看看別的吧?!?/p>
“我覺得也是這種好?!焙嘻惉摬逶挼?,“咱們既然統(tǒng)一服裝,就要穿得比別人漂亮才行,其他班里肯定是校服白球鞋。咱們要是穿黑褲子,白襯衣,搭上一雙旅游鞋,是不是更好?”
雖然有些不情愿,但是腦子里想著何麗瑩描述的畫面,銀鈴不得不承認(rèn)她說得確實有道理。
可是,這件事要怎么跟家里說呢?銀鈴和大家在路口分了手,費力地蹬著那輛破舊的自行車趕回家,回家還有一堆事兒等著她呢。銀鈴的爸爸已經(jīng)快五十歲了,是家里唯一的勞動力,沒有別的手藝,只能天天下地干活兒,或者給人打打短工掙幾個錢;媽媽身體不好,常年醫(yī)藥不斷,但是為了兩個兒女,卻也一直撐著身子種下兩畝棉花,盼著能換來點兒零花錢。銀鈴姐弟倆從小就懂事兒,一放學(xué)就先幫著家里干活兒,喂雞喂豬,趕鴨子做飯,直到一家人都吃完飯才能趴在飯桌上寫作業(yè)。
銀鈴匆匆地趕回了家,家里靜悄悄的,爸媽下地都還沒回來,小弟也不在家。她扯過幾把野菜,咣咣咣地剁碎,摻上玉米面、麥糠,攪和均勻,舀給了哼哼唧唧的小豬們吃,這可是一家人過年的指望。然后又抓了幾把碎米,舀了清水,喂了雞。
灶膛里的火苗燒得旺旺的,銀鈴有些呆住了,旅游鞋的事兒一直在她的心里堵著。她是班里的文娛委員,唱歌、運動一直是她的強項,也是她的愛好,在操場上飛奔起來,放開嗓子唱上一曲,就能讓她覺得快樂,參加運動會、走方陣她自然要帶頭。
可是,看著自家低矮的屋子、黑黢黢的墻壁,看看自己腳上已經(jīng)快磨破的布鞋,銀鈴的心沉了下來。五十元,對自己來說真不是個小數(shù)目,而且剛剛開學(xué)交完自己和弟弟的學(xué)費,現(xiàn)在怎么開口跟爸媽再要錢買鞋???
或者干脆跟老師說自己不參加了吧,可是要怎么去跟老師解釋這個原因呢?要不就說自己扭了腳,摔了腿,不能參加了?可是,銀鈴眼前又閃過那雙漂亮的旅游鞋,她確實也是喜歡那雙鞋,真的想要的啊。
一股深深的無力感籠罩在銀鈴瘦小的肩膀上。
2
李若琴辦起事來風(fēng)風(fēng)火火,第三天下午就帶來了回信,這種旅游鞋有兩款,男款是藍(lán)色裝飾,女款是紅色裝飾,她舅舅找關(guān)系給的內(nèi)部價,如果能要二十雙的話,每雙鞋就能給便宜十塊錢,已經(jīng)是極大的優(yōu)惠力度了。安嵐和何麗瑩已經(jīng)等不及嚷嚷著要李若琴快給買過來,男孩子們也沒有意見,于是統(tǒng)一讓李若琴的舅舅給帶過來,定好了下周二鞋到交錢。一群人討論得熱烈無比,走起隊列來也比平時整齊了許多,胸脯不由自主地挺了起來,口號也響亮了,昂頭向上有了幾分氣勢。班主任李老師站在操場邊上暗自高興。
銀鈴卻怎么樣也高興不起來,雖然是少十塊錢,可是四十塊對她來說還是一筆巨款。這幾天她一直在糾結(jié)怎樣去跟爸媽說這件事,怎樣能找個好點的理由說服他們。可是一天拖一天,她還是不知道怎么能開口,今天已經(jīng)是周五了,到下周二拿不出錢怎么辦?銀鈴的眉心擰了個疙瘩,平時喜歡也最拿手的跳繩游戲都提不起興趣。她一個人站在大榕樹下,看著滿校園的同學(xué)們不知發(fā)愁地歡聲笑語、嬉笑打鬧,有一肚子的委屈卻說不能說出來。
“嗨?!庇腥伺牧艘幌滤募绨?,銀鈴回頭看,一張小臉笑盈盈地出現(xiàn)在眼前,卻是五月。
“你怎么了?怎么不一起玩兒了?是不是買鞋的事為難了?”五月輕聲問。
“沒有?!便y鈴抬起頭,掩飾地笑了一笑,“就是今天有點累,不想跳了。”
“噢?!蔽逶虏缓迷賳柺裁?,雖然知道銀鈴家生活很困難,但是她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女孩子,驕傲而又敏感的年紀(jì),最不愿在別人面前提起自己的家庭情況,即使真正有困難也不愿意別人知道,不愿把傷口暴露在別人的面前。
“買鞋的事有啥為難的?”又一個聲音在背后響起,一個男生從樹后跳了出來,兩只靈動的大眼睛嘰里咕嚕直轉(zhuǎn)。
“?。磕闶裁磿r候藏在那里的?”五月嚇了一跳,驚奇地問。
“我倆就跟在你們后面了,看你倆藏起來說啥悄悄話,想嚇你們一跳呢!”貓總一臉狡猾,指了指身后的謝青陽。
“青陽,你少跟他在一塊兒吧,哪天給你帶壞了?!便y鈴個子稍高,抿嘴兒笑了一下,于是點著貓總的鼻子說。
“誰帶壞誰還不一定呢。別看他學(xué)習(xí)好,其實滿肚子壞水兒,跟我在一塊兒是接受思想品德教育來了。絕對只能學(xué)好不可能學(xué)壞?!必埧偛环獾赝ζ鹦?。
“你倆在說什么?這么神秘?商量運動會的事兒呢?”青陽也有些好奇,看向五月。五月攤開手,看了看銀鈴,意思是你問她吧。
銀鈴心虛地轉(zhuǎn)過頭,想著找個什么理由,卻一時想不到,于是揪了片樹葉在手里,“你們兩個男生,怎么總跟在女生身后跑?還總想打聽我們的事兒,啥意思啊?”說著,把樹葉揉成團打到貓總手上。
“我倆不是想著你們有啥為難的事兒,能幫幫忙嘛?!必埧傉f,“馬上買鞋要交錢了,雖然咱不走方陣,可咱倆一桌,我不光要關(guān)心咱們班里的大事兒,還得關(guān)心同桌,你說是不是?我倆這是覺得你最近心情不好,覺得你可能在為買鞋的事兒犯愁,所以想過來幫幫你嘛!”
銀鈴的臉霎時變得通紅,語氣也硬邦邦的,“誰為買鞋的事兒犯愁了,我家條件再差也不缺那四十塊錢,沒事多管管自己的學(xué)習(xí),少在那兒胡琢磨?!比缓笏α怂R耳短發(fā),轉(zhuǎn)身走了,秋日的陽光里,她鮮艷的紅色上衣刺得人眼睛生疼。
“你看你又說錯話了吧?!鼻嚓栞p輕拍了拍貓總的肩膀,“把人氣走了?!?/p>
“我沒說錯話啊。”貓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不是看她有難處想幫個忙嗎?唉,女人真是小心眼兒。”
“銀鈴不想別人知道她買不起鞋。”五月看著她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怎么能幫幫她呢?”
“不是還有幾天才交錢嗎?”青陽想了想說:“五月,你是女生,有啥事你倆比較好說話,你先注意看她最近有啥行動。有情況隨時告訴我倆,咱們隨時碰頭研究對策?!?/p>
五月疑惑地看著他,青陽調(diào)皮地眨了眨眼,胸有成竹的樣子讓五月莫名其妙地相信了他。
晚上,銀鈴早早地收拾好飯桌,擺上簡單的晚餐??磥戆謰尳裉煨那檫€不錯,爸爸難得地拎出藏在立柜里的酒瓶子給自己倒上了二兩白酒,媽媽還炒了兩個雞蛋加菜。一家人難得坐在燈下吃頓團圓飯。
“爸、媽?!便y鈴鼓起勇氣,“我們下周開運動會,老師要統(tǒng)一買鞋。”銀鈴的聲音有些慌亂,飯桌上的氣氛仿佛凝滯了,銀鈴更加緊張得不敢抬頭看爸媽的臉色。
“多少錢?”爸爸的神色黯淡了下來,夾起一口雞蛋放進嘴里。
“四……二十?!便y鈴看了一眼爸爸,把要說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然后低下頭捧著飯碗一動不動。
“后天就是集,等我抓兩只雞到集上去賣了,咱再交啊。”媽媽嘆了口氣,敲打著酸疼的左腿說。
“什么鞋要這么貴?!”爸爸難得的沒有發(fā)脾氣,只是一口氣把酒倒進嘴里,然后把酒杯重重地墩在飯桌上。
銀鈴覺得臉上發(fā)燒,鼻子也酸酸的,趕緊端起碗擋住臉,眼淚唰唰地流了出來,和著飯大口大口地吞進肚子,咸滋滋的。
可是只有二十元錢,還差二十可怎么辦呢?銀鈴把錢緊緊攥在手里,手心里的汗把錢都浸濕了。能從家里要到二十塊錢,已經(jīng)是極限了,可還是不夠啊。銀鈴的心里開了鍋一樣,滾燙得難受,懶懶地趴在課桌上。
“銀鈴?fù)瑢W(xué),幫個忙啊?!鼻嚓栕诉^來,笑呵呵的。
“什么事兒?”銀鈴趕忙坐直身子,把錢塞進口袋里。
后桌夏五月趴在桌上,端著一本書擋在自己的眼前,緊張地看著他倆。青陽不露痕跡地沖五月微微點了點頭,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說,“有這么個事兒,我堂姐前陣子買了一雙旅游鞋,就是跟咱們走方陣穿的那個一樣的;可是她穿了幾天,覺得自己穿著不好看,不喜歡那個樣子,又看上了雙新鞋,可是手頭的錢又不夠了,非找我來要錢。我哪有啊,這不我替她想了個辦法。”青陽依然笑瞇瞇的,不緊不慢地說。
“什么辦法?”銀鈴還是提不起精神,漫不經(jīng)心地問。
“我跟她說啊?!鼻嚓枩惤y鈴說,“讓她把鞋轉(zhuǎn)賣出去,這樣既能把不喜歡的鞋處理了,又能有錢買新鞋,一舉兩得,多好的事兒!你說有沒有道理?”
銀鈴好像想到了什么,注視著他,青陽繼續(xù)說:“她知道咱們要開運動會,非讓我替她處理掉不行,我哪有那工夫啊,要不是我姐,我才懶得理她呢。這不就來跟咱們文娛委員求救來了嘛!你看咱們班哪個女同學(xué)能發(fā)發(fā)慈悲,把她這雙鞋給收了,就當(dāng)救我一命了,要不然我連家都回不去了。”青陽沖她做個鬼臉兒,可憐兮兮的。
“她要多少錢?”銀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盯著青陽慢慢地問。
“二十,不會太多了吧?”青陽表現(xiàn)出幾分緊張,“我怕賣不出去?!?/p>
“二十?!便y鈴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趕忙問,“她穿多少號?”
“三十四?”后面夏五月比出四根手指,青陽不確定地說,“好像差不多,她個不太高,腳小?!?/p>
銀鈴只覺得有一股大大的幸福感包圍了自己,生怕這件事是假的,是青陽跟她開玩笑的,她恨不得立刻就拿出錢買下青陽說的鞋子,可是理智告訴她還要保持矜持。
“你明天把鞋拿來看看,我給你去問問有沒有人要?!便y鈴繃著臉,故作平靜,心里卻豁然開了一扇窗,整個人霎時輕松了幾分,一絲小小的喜悅從心底鉆了出來。
“是。”青陽應(yīng)聲說,黝黑的眼睛亮閃閃地放光,他把手背在身后沖著夏五月比出了成功的手勢。五月笑了,悄悄地豎起了大拇指,心里暗暗欽佩青陽真的想出了一個好法子。
第二天,青陽把一個嶄新的鞋盒交到了銀鈴手里,拿走了銀鈴的二十元錢。三個人遠(yuǎn)遠(yuǎn)地藏在樹后,看著銀鈴滿是驚喜的神色,三人相互擊掌然后快活地笑了。
貓總掏出兜里皺皺巴巴的五元錢不情愿地交到青陽手里,“這可是我半年才攢下來的,你小子記得還?。 ?/p>
“還什么還?這是幫你行善積德,你還得謝謝我呢?!鼻嚓栞p快地笑起來。
五月微笑著,看著越來越遠(yuǎn)的艷紅上衣和雪白的旅游鞋,在十月的艷陽下走出一幅俏麗的青春畫卷……
(未完待續(xù)……)
(責(zé)任編輯 蔡慧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