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善文
遠看有色
我曾驚詫于這幾乎一夜之間在單位門口的綠地上長出的米黃色小花。
當我走近時,我發(fā)現(xiàn)所看到的都是錯覺所致。這些鋪了一地的小花,其實是前兩天花工在修整草坪后留下的枯草。
是春天的到來,將我的視野陳述成亂花迷眼,讓一根根枯葉長出了春的氣質(zhì)。
我站在一根根枯草中間,我們面面相覷。它們多么像一顆顆盛開在土地上的頭顱啊,有著崇高的思想,有著繽紛如畫的內(nèi)心。
有時我們是要站遠點的,在一些潦草的意境中,或許可以發(fā)現(xiàn)另一種美的軌跡。
鮮花的笑容
一束鮮花插在客廳的一只花瓶里,它們以水為泥,在我的面前保持著堅挺的身姿和燦然的笑容。這是它最美的時光,濃烈的花香和醒目的花色,迸發(fā)出一道道閃亮的光芒。
這讓我想到了1998年早春的一天,我病中的祖母躺在老屋的床上,掛著藥瓶子,昏睡了好幾天的她,突然睜開了眼,同我們說了好多話,最后,還向我抿了抿嘴。我高興地認為,祖母的大病或許痊愈了。其實,祖母就是這一天去世的,書上說,這叫回光返照。
一朵花在離開人世前,竭力展示最好的自己,這需要多大的力量?。∷嫦裎业淖婺?,長駐于我的記憶中,總保持著一個可以定格的微笑。
母? 雞
春節(jié),從老家回深圳。臨行時,鄉(xiāng)鄰送來了一只小母雞,說放養(yǎng)了一年,拿來燉湯喝,味鮮夠補。
第二天一早,母親去陽臺準備殺雞,發(fā)現(xiàn)雞籠里多了一只雞蛋。母親說,看看,這就是家雞生的蛋,一看就是一只會下蛋的母雞。這只雞最終被養(yǎng)了起來。還真的,它每天都能下一只雞蛋。
回到公司,我與幾個同事聊起此事,剛好路過的老板聽到了。他停下了腳步,但最終沒有說什么,走了。幾個同事面面相覷,沉默起來。
我與他們聊的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沒想到卻引起如此廣泛的共鳴。
低? 處
這是一叢吸引我最多目光的普通灌木。
它長在我上班必經(jīng)的公園路中間隔離鐵欄底下。時間無法記錄它成長的印記,一年多,它依然僅有幾尺高,在瀝青漫過的馬路中間,依附著路面殘存的泥土抗爭著。
一處幾近可以忽略的綠,在我每次路過時,總向我揮手,熱烈、青春、堅韌,一顰一笑,不卑不亢。
一叢活在低處的灌木,心中居然藏有一本我們一生都讀不完的書。
臺風中的隱語
我們總愛從樹葉的轉(zhuǎn)身中尋找信息,鶴立企佇地迎著一陣風過來,又送一陣風離去,試圖從撒在面前的那一節(jié)節(jié)跌跌宕宕的聲音中辨別出另一種聲音。
我所看到的臺風都是路過的,一片片落葉卻在此刻成為它的影子,演繹一段飄忽,接著又隨風而行。
從每一片驚惶失措的落葉中,都可以清晰看到一個零亂的靈魂。
面對此情此景,我倏地變得沉默起來。站在屋里的玻璃窗邊,我是像一片說著話的葉子。風起的時候,我們常常試圖打探自己的去向,而在更多的時間里,卻在一條沐著陽光的枝頭,展示風雅的生活。
我居然忘記了,在每個汛期,總有風起,而每一回涉過別人額頭的風,也必定以同樣的馬力撲面而來。
魚之死
從魚店買了兩條小地圖魚,分別養(yǎng)在家里和單位的玻璃瓶里。
它們曾經(jīng)生猛地在我的眼前游動,讓我感悟健康與幸福的關(guān)系。但在給它們換上自來水后,它們竟然在半個小時內(nèi)相繼死去。
它們的死,像一個人心梗阻塞一樣,說死就死,突如其來。它們在死前必定在苦苦掙扎著、抗爭著。它們是在我的眼皮底下死去的。我只看到表象,對于一個即將逝去的生命卻渾然不知。后來我總算明白了,魚兒的死其實與水質(zhì)有關(guān)。
兩條小魚的死,就像兩粒塵埃落地。 或許在不久的某一天,我們也像它們一樣。
船? 渡
朝九晚六的生活,其實也同樣具有很強的節(jié)奏和彈性。它是如此的像一抹行將遠去的夕陽,在揮手之間消散,慢條斯里,卻意味深長。
這是我站在故鄉(xiāng)一座僅寬30米的渡口得來的一點體會。
那天,我像一只等待橫渡的船,看著老艄公從對岸撐著桿跚跚而來,他的臉上燒著一道霞光。
今天與昨天有區(qū)別嗎?我好奇地問艄公。艄公笑了。有??!昨天你不來,今天來了。
在這條河中,老艄公撐了40年的船,潺潺的時光從他的腳流淌而過,他都當成另一陣河水。
他是這樣面對渡河者的,也是這樣將一顆心呈現(xiàn)在陽光面前的。
打? 鐵
鐵是風吹紅的、吹軟的。風鼓里吹出的每一陣風都夾帶著甜言蜜語,可以讓一顆堅硬的內(nèi)核化為一堆泥,任由鐵匠掄起的鐵錘一次次鍛擊。
想來每一段走紅的人生,都需要一段柔韌的插曲。鐵質(zhì)不變,但千錘百煉,便有鳳凰涅槃。
一間鄉(xiāng)村普通的打鐵鋪里有真正的江湖,一把風鼓,一把鐵錘,一盆冷水,再加上幾件道具,以“叮當叮當”的敲打聲和熱鐵探水的“嗞啦”聲作為配樂,便可踏著有序的節(jié)拍,演繹一幕冷暖人生。
腳? 印
幾個小孩子在沙灘上奔跑著,他們帶著浪花沖刺海岸的猛勁,連笑聲都洋溢著海水的味道,清爽、通透、有個性。
海浪用自己的奔跑一回回給海岸劃線,它又成為撿腳印的人,一次次親手將自己的腳印收歸大海。
自從人因眾多而成人海,商場因險惡而成商海,苦難因深重而成苦海,所有的奔跑便有了足夠的理由。
一些上了岸的海水,將永遠無法回歸大海。海邊遺留無數(shù)的腳印,看到或者看不到,與眼睛沒有多大的關(guān)系。我是后來者,每次走在沙灘上,聽到腳下傳出清晰的沙沙聲,我都當是前行者的回響。
藏在聲音中的腳印,離海更近了。
綻? 放
一條開花吐蕊的枯枝,總讓人心生敬意。
銀柳,第一次知道它的名字,是在它悄然綻放和吐芽之后。此前,我都當它是花店賣出的、染了色的殘枝。
每一片爬出來的綠和每一粒擠出來的艷,都強調(diào)著生命的堅毅,似乎一間房子剎時萌發(fā)出生的力量。
但在此時,我突然看到了一道急促切開空間的閃電,我像干花一樣被點燃了。
我與銀柳面面相覷,我們都在燃燒自己,卻是那樣的俗不可耐。
白日做夢
上午買進的一支股票,大跌。
午休,我在昏昏沉沉中入夢。夢中有一支股票暴漲,我匆忙拉近眼線,正是自己所買的那一支。
我是在摸到夢想的那一刻醒來的,也在醒來的那一刻發(fā)現(xiàn)一段虛空。
一個大白天做的夢給我?guī)硭蚕⒌南哺小_@有時就像一片雪地上的陽光,讓你看到自己的影子,但在光線的末梢,其實依然很冷。
門? 禁
我所住的樓房的一樓大堂,裝有一道門禁。門禁的開關(guān)離大門有三四米的距離。
點按開關(guān)的人,往往是最后一個走出大堂的。
一個為別人打開一扇門的人,在他的面前總會看到一扇扇敞開而明亮的窗口。
眼睛真的是心靈的窗口,我看到先行走出的人們臉上寫滿了微笑。
車的自語
我躺在高處,路上傳來的“沙沙”響聲,我都當是每輛路過的車在同我說話。語調(diào)倉促,卻清晰入耳。
它與我談一個夜行者的生活,談一個父親的焦慮,談一個兒子的柔軟,談一座城市的未來,自說自話,喋喋不休。這是多么綿長的安靜。我看到音色在一片片剝落。
每輛行走的車,都裝載著一份惦掛。行走的夜色,往往僅用一柱車燈就可以照亮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