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衛(wèi)國
歷史給人的身份往往只有一個,其他身份總是容易被“這一個”所無情地遮蔽。
徐敬亞一出場就注定進入了歷史。他1981年時是一名大三學生,所寫的學年論文《崛起的詩群》,震驚中國詩界朝野上下,以其萬丈光芒照亮了漢語詩歌的天空。1986年,在徐的倡導和推動下,詩歌界舉辦了聲勢浩大、影響深遠的兩報“詩歌大展”。在這場史無前例的美學戰(zhàn)役中,徐敬亞既是戰(zhàn)略家、策劃者,也是主要的實施者之一,他以“朦朧詩”的理論代言人的身份為“第三代”詩人吹響了詩歌的集結號。
徐敬亞作為一個當代詩歌批評家的身份,鐵板釘釘。他詩人的身份則被“批評家”的光芒幾乎完全遮蔽和掩蓋住了。
由于歷史給予的“批評家”名號的影響和徐敬亞自己的主動選擇,他幾乎不發(fā)表詩歌,沒有出版過詩集,讀者無法看到他寫的所有作品,也不知道他到底寫了多少。但是,徐敬亞確實擔得起詩人的稱號:他一直在寫詩,從1976年開始,直到今天。
當臺上跪滿了黑壓壓的人群
罪人們,已經把手臂挽得緊緊!
每當臺上增加一個罪人
臺下,就出現(xiàn)十個叛逆的靈魂
歷史的天平……一寸一寸,被扭歪著嘴唇
一天,又一天——它,突然一個翻身!
——《罪人》(1978年)
批評家徐敬亞雖然不以詩名世,他的《別責備我的眉頭》這一類的詩篇卻依然算得上是朦朧詩時代的名作。
詩人徐敬亞有他自己的成長史?!暗谌贬绕鹬畷r,徐的詩也在悄然發(fā)生著變化。寫于1985年的《一代》就具有這種詩風轉變的標志性意義:
你是野草漫漫的人
你是沒有邊際的人
你是一個在夜里被推醒的人
這樣的詩句容易讓人想起魯迅的“黑屋子”之喻,但是“被推醒的人”命運如何?詩人已經不像“朦朧詩”時期那樣樂觀了:
前代和后代都過于聰明
而這一代將注定失敗
注定穿越時光
用步步后退的方式
批評家寫詩往往難以擺脫一種總體性判斷的語氣和抽象性的認知表達。“后退”一詞,不正是“第三代”詩人的典型姿態(tài)嗎?
從沉淪,到崛起,再到流落
這不就是徐敬亞嗎?這不就是包括“朦朧詩人”和“第三代”在內的當代中國詩人的集體肖像嗎?
徐在20世紀90年代以后寫的詩雖然也在向個體生命場域轉移,但從沒走向個人日常生活的跡象,語言上也沒有向口語靠攏,而是從現(xiàn)實政治進一步向抽象的哲學靠攏。比如《停在空中的雪》,我個人認為其思想的深度大大超越了之前的所有作品。他于2008年寫下了一組關于青海的詩歌。令他震驚的似乎不是青海湖的美,而是青海湖的神秘:
把所有秘密都留給你,我就要走了
帶著它,不是更沉重
而是更憂傷,更讓我不安寧……
你的秘密應該永遠安放在你的秘密之中
我永遠在你的大眼睛里顫抖
——《青海,你寒冷的大眼睛》
這是很高超的詩歌手法,它不動聲色地以否定性的心理感受出發(fā),暗中完成了對青海湖的正面歌頌,我感覺到徐敬亞之所以成為一名當代杰出的詩歌批評家,與其這種超乎常人的心理感受方式和能力不無關系。
與之類似,青?;蚯嗖馗咴男蹅延^,在詩人筆下變成了兇猛無比的獅子的意象,讓一向自信的詩人變得誠惶誠恐起來:
充滿了深度的威脅,天空湛藍
埋伏了千軍萬馬的高原
給我力氣吧,也許
我不應該越過自己的界限
——《青海,高原獅吼》
在徐后期創(chuàng)作的詩中,汶川地震組詩和世界杯組詩應該是最有分量、也是詩人看重的兩組。它們都有某個突出的新聞背景。這也證明了,徐敬亞從來就是那個朦朧詩時代的徐敬亞。也許他對人性中的暗與幽微有了更多的甚至多到難以承受的體會,但他從未放棄對現(xiàn)實的關注,而關注現(xiàn)實也就是對人類命運的關心。
徐敬亞不僅僅是一個詩人,歷史優(yōu)先讓他當了批評家;徐又不是一個普通的批評家,他是影響了詩歌歷史的批評家。他之所以能夠影響詩歌歷史,因為他是他的時代中“被推醒的人”。醒來的人,才算得上是真正的“人”。
所以,我稱他為“朦朧詩——人”徐敬亞,而不僅僅是“朦朧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