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末的一個夜晚,接到遠在湖南衡陽甘建華的微信,說是應中南大學晏教授編寫湖南文學史的要求,翻箱倒柜尋找個人資料,無意中找到一本大學時代的習作,連詩歌處女作《我們正年輕——致與我同時代的青年》都給翻出來了?!斑@首詩寫于1982年9月20日,那時我剛跨入青海師范學院(今青海師范大學)大門沒幾天,看到全省大學生‘迎接國慶歌頌祖國征文比賽,于是試著寫了一首,趁著晚自習人少夜靜的時候,按指定投放到你們中文系的信箱里。沒想到十幾天后,中文系81級一男一女兩個同學找到我,說是這首詩獲得二等獎第一名。他們給了我兩樣獎品:一支鋼筆,一個筆記本,筆記本前面用毛筆寫著獲獎等級,還蓋有一枚大紅印章,這是我獲得的第一個文學獎項?!蔽遗c建華是數(shù)十年的校友和好兄弟,這首詩與獎品之前我都見過,時隔多年以后聽聞舊事,想想當時我們正值青春年少,真是像詩開篇寫的那樣意氣風發(fā)啊!
像春天出土拔節(jié)的新筍
像五月綻紅吐紫的鮮花
像清晨噴薄而出的朝霞
像奔騰跳躍的長河浪花
我們——
年輕的新一代
幸福地相逢在
祖國四化建設的征途上
其時正是王蒙長篇小說《青春萬歲》第二次閱讀高潮,甘建華的詩歌明顯受到其序詩的影響,熱烈的意象和歡快的意境,能夠讓人感受到鮮明的時代色彩和濃郁的青春氣息,體會出詩人對生活、對人生、對未來的豪情與信念。幾個月后,《山西青年》推出詩人張不代的一首同題詩,“我們正年輕”便成了一句時尚語,如今想來恍若隔世。
甘建華曾是一位資深詩人,現(xiàn)在的讀者可能所知不多,原因不外乎這樣幾點:一是20世紀80年代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將近40年,時間跨度之長淹沒了昔日的輝煌;二是青海高原遠離祖國內(nèi)地和文化中心,人們很難得關(guān)注偏遠地區(qū)的文藝創(chuàng)作,即便這個人口小省是一個詩歌、散文大?。蝗歉式ㄈA其他方面文名鼎盛,散文得過全國冰心散文獎、絲路散文獎、四川散文獎、青海青年文學獎,小說獲過第二屆中華鐵人文學獎,文藝評論既能高屋建瓴賞析文學作品,又能精微書寫大家名家的書畫鑒藏,何況還有許多曾經(jīng)震驚全國的深度報道,《人民日報》又稱其“為中國文史筆記寫作開一新境”(2016年9月27日書評標題),因此新詩寫作即便如今也是余事而已。然而《甘建華地理詩選》的出版,為我們了解這一詩歌類型及其開風氣者的建樹及其影響,相信能夠重新打開一扇窗或一扇門。
披閱《甘建華地理詩選》,共分衡岳湘水、茅洞橋記、衡山之南、青海在上、浙中之旅、四海八荒六輯,計一百五六十首,可以清晰地發(fā)現(xiàn)詩人的地理根系及其拓展延伸的脈絡。青海高原是甘建華讀書、工作、生活、戀愛的地方,十一載青春韶華在高大陸上燦爛綻放,既是詩人念茲在茲的第二故鄉(xiāng),也是文學的心靈牧場和地理詩的主根系。所以,“青海在上”這個詞語大有深意在焉:一方面表明青海72萬平方公里山河的海拔之高,另一方面表明青海在甘建華心目中的地位崇高。幾十首詩歌展示了甘建華青海生涯中兩個最重要的地理場域,即東部的河湟谷地和西部的柴達木盆地。河湟谷地是甘建華負笈求學、放飛青春、追逐夢想的地方,柴達木盆地則是甘建華懷揣抱負、書生報國、建功立業(yè)的地方。青海在上,一東一西,構(gòu)成了甘建華在青海高原上地理空間的兩極。
遙想當初,甘建華無奈進入地理系,卻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成天與我們中文系的同學混在一起,打定主意要當作家詩人。他的高考成績高出當年青海省本科錄取線將近百分,填報的第一志愿是武漢大學法律系,卻因無人疏通關(guān)系而未能如愿,結(jié)果被第二志愿青海師范學院錄取。本來想進的是中文系,卻被地理系把檔案搶走了,弄得中文系很有意見,這是我們后來才知道的事情。1983年春天,桃紅梨白杏粉開放的時候,就在學校后邊的湟水河畔蘇家河灣,甘建華與吳云、胡軍、劉華、蔡東丹、吳天榮等十幾位校園同好擊掌而歌,創(chuàng)建了青藏高原上第一個大學生詩社“湟水河”,他被推舉為社長并主編同名詩刊。35年后,在詩作《湟水河記》(入選《2018年中國新詩排行榜》)中,他寫到詩社及詩刊名稱的來由,包括湟水河的地理、歷史及民族風情,寫到現(xiàn)當代著名人物范長江、張承志、昌耀、朱乃正與這條河流的特殊淵源,最后談到自身高遠的志趣,分明是一首圖畫精美、意象精簡的地理詩。
而我作為一個地理系學生,卻不能忘記,狹長的河湟谷地
集中了青海60%的人口、52%的耕地和70%以上的工礦企業(yè)
我也不會忘記,暮春時節(jié),西川河灘,白楊樹梢的那方藍紗巾
那么好吧,咱們的詩社就叫湟水河,詩刊也叫湟水河
回眸整個大學時代,甘建華在報刊上發(fā)表了幾十首詩作,成為高原上最具知名度的“校園詩人”。1986年畢業(yè)前夕,他與我們中文系80級畢業(yè)留校的團委干事羅高河共同策劃,主編印行了青海省歷史上第一部大學生文學作品集《這里也是一片沃土》,收錄了青海師范大學恢復高考以后,77級至83級46位校友的55篇作品,分為小說、詩歌、散文、文藝評論、報告文學五輯。甘建華被老師和同學們公推作序《一枝紅杏帶露開》,校長陳業(yè)恒教授題寫書名并設計封面,印行千冊作為30周年校慶獻禮書。
日后在接受詩歌史學家姜紅偉關(guān)于大學時代詩事的訪談時,甘建華以“在青海高原客串了一把詩人”界定自己,其實這是他過于自謙。“如果說有什么代表作的話,可能就是那組《西寧:四月的主題及其變奏》,借植樹節(jié)這個主題,分別獻給肖壓西、郭耀文兩位恩師,還有同窗衡陽老鄉(xiāng)王鋒、同為油田職工子弟的好友凌須斌。”《拓荒者·父親·這片綠蔭》中如是寫道:
也許,有那么一個晴朗的早晨
我的女兒會驚喜地看到
這一片青翠的綠蔭
那么,女兒啊
你就該知道
父親瞻望未來思索的沉重
父親對于土地寄寓的深情
父親孤獨而又豁達的憧憬
父親,作為一名拓荒者
他的名字
永遠是年輕
“拓荒者”是那個時代的一個大詞,植樹造林則是我們每年春天的一個規(guī)定動作。現(xiàn)在西寧南北山坡和幾條河道的蔥綠,就是我們那時在“雪花飄飄的四月”,“集合起一個奇壯的白楊兵團/鎖住湟水兩岸狂奔亂吼的沙灘”。甘建華在抒情時習慣于從自身出發(fā),進而達到再現(xiàn)地理場景的目的?!段鲗帲核脑碌闹黝}及其變奏》這組詩,無論是每個小標題的藝術(shù)形式,還是內(nèi)容的寄興與想象,抑或是把握世界方式的特殊性上,都讓人想起俄國文學評論家別林斯基的話:“純抒情的作品看起來仿佛是一幅畫,但主要之點則不在畫,而在于由那幅畫所引起我們內(nèi)心的感情?!彼谶@個時期創(chuàng)作的另一組詩《花土溝:鉆井工組曲》,“夕陽里,霞光絢爛我的思想”,同樣忠實于自己的切身感受,實現(xiàn)了“把生命全部擺進詩中,把自己詩化(蘇聯(lián)美學家盧那察爾斯基語)”的目的。
畢業(yè)后的道路其實有兩條鋪開在甘建華的面前,一條是留校從事團的工作,另一條是到省文聯(lián)做文學刊物編輯。但甘建華毅然選擇了第三條,豪情萬丈地回到我們父輩戰(zhàn)斗的柴達木油田,擔任《青海石油報》的編輯記者。2018年11月1日,甘建華被母校地理科學學院聘任成立60年來第一個畢業(yè)生客座教授,應邀做了一場精彩的演講,在《地理學讓我們擁有詩和遠方》中說到:“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雖然在那個月球上的地球,火星中的小鎮(zhèn),經(jīng)受了許多難以言說的考驗,但我當初的選擇無疑是正確的。”
睽違青海高原22年之后,2014年8月,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舉辦建州60周年大慶,甘建華作為特邀嘉賓與會。州慶后重返盆地西部昔日工作過的地方,8月23日夜宿冷湖匯吉陽光大酒店330號房間,據(jù)說導演陸川當年拍攝電影《可可西里》就住在這間套房。翌日凌晨5點多鐘醒來,甘建華再也無法入睡,就著手機寫下《回到冷湖》一詩,里面隱約提及了前世冤孽與悲欣交集,由是更加感激妻子王錦芳,收留了“流浪的小城/一個孤獨的靈魂”。
王家飛出一只美麗的鳳凰
穿越霧中的太陽
在冷湖的星塔上縱情歌唱
甜美的聲音播報著預言
吸引了所有幸福的耳朵
晴好居 晴好居 晴好居
晴好居 晴好居 晴好居
在高原腹地的夏日之晨,甘建華再度面對賽什騰山,一幅巨大的中國水墨寫意畫般的大山,曝光了一張情感的底片,心情變得異常悲傷。“想想今后是難得來了,抑制不住地哭出聲來。我的冷湖,我的青春,再見!再見??!再見?。?!”(《甲午夏日青海行》)。詩歌是表現(xiàn)人類激情的產(chǎn)物,也是發(fā)泄怨恨而不能的手段(此所謂“憤怒出詩人”),這種激情和怨恨正是產(chǎn)生詩歌和造就詩人的必要條件。
組詩《西部之西:重返夢境之旅》,除了《回到冷湖》,還包括《大柴旦情思》《花土溝的夢》《格爾木故事》,這是甘建華地理詩旅的肇端。每首詩題都嵌有一個地名,一方面源于李白、杜甫、韓愈、白居易等唐代詩人喜題古地名的影響,另一方面則是受到“北大三詩人”其中兩人寫青海詩歌的啟示。2019年11月3日下午,甘建華在北京小眾書坊邂逅西川,與他談到了《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和《在哈爾蓋仰望星空》這兩首詩。甘建華認為:“如果海子的《日記》依然是《日記》,詩題沒有被人更改為《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那么它的影響絕不會有這么大。德令哈這座邊遠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小城,更不可能連續(xù)舉辦‘海子青年詩歌節(jié),從而借助海子的詩名蜚聲中外,走進了中國人文地理大辭典?,F(xiàn)在人們前往德令哈,大都是沖著這首詩去的,沖著海子詩歌陳列館去的。這是詩人之幸,也是德令哈之幸。而你那首寫青海湖畔哈爾蓋的詩,同樣讓許多人獲得了一種描述中國、想象中國乃至想象世界的方法?!蔽鞔l頻頷首,深以為然。
甘建華在大漠小城冷湖待了7年時光,直到1992年秋天,才作別西天的罡風和云彩。然而,“已經(jīng)過去許多年了,在雁城衡陽晴好居的書齋里,我還經(jīng)常面對柴達木地圖,默念著那些曾經(jīng)熟悉的地名,想象著依然行走在海拔2600米至3200米之間的中國地勢最高的內(nèi)陸盆地。(《冷湖那個地方》)”
猶如青藏高原的隆起,柴達木自然環(huán)境、人文景觀、歷史文化的獨特性,在甘建華愈來愈深刻的穎悟和把握中,不僅得到了充分的運用,而且生發(fā)了非凡的想象,展現(xiàn)出奇異的雄奇宏闊背景,以及在這個背景之上的大千萬象。譬如《諾木洪枸杞》:“晶瑩透亮如美嬌娘的紅枸杞/生硬演繹穆天子與西王母/神話的紅枸杞/讓我品咂到了太陽的香味”;又如《柴達木的藜麥紅了》:“五彩繽紛的顏色/比梵高的油畫更為絢麗/接近于西王母的盛宴/藜麥成熟時的紅/是一種光輝燦爛的緋紅/令人為之驚艷”。在湖南人甘建華看來,這些頑強的植物在高原上揚起了生命的旗幟,所以不吝用華美的詞語、奇幻的神話、嬌艷的美人來比喻,枸杞、藜麥輝映著高原太陽的光芒和香氣,顯示了地理詩人遼闊而豐富的個體空間。
位于茫崖市的尕斯庫勒湖,簡稱尕斯湖,湖岸濕地是青海省鳥類重點保護區(qū),夏季棲息著斑頭雁、黑頸鶴、天鵝、戴勝、反嘴鷸等近300種鳥類。“文化地理需要文學描寫,文學藝術(shù)讓山和水魅力無窮。”近年來,甘建華集合百余年來百余名中外名流的文學藝術(shù)作品,領(lǐng)銜編撰中國文化地理散文選本《天邊的尕斯庫勒湖》,意在將這個湖泊打造成西部之西的神山圣湖,馳名大西北的文化之湖。2015年10月9日,著名作家、書畫家寇宗鄂先生到長沙參加書畫筆會,甘建華請他畫了一幅水墨《鶴舞尕斯湖》,后以同題詩品鑒這幅名畫:
前方尕斯庫勒湖,水藻茂盛
植物葉莖和砂粒,都是開胃的美食
涼爽的夏季風,最適宜的婚床
唯一能在高原繁殖的鶴類
交配時的歡呼,喚醒了男人的欲望
雌雄親鳥,照顧雛兒的呢喃
則令思春的少女,深吸一口長氣
仿佛前世,與愛人在天堂的模樣
黑頸鶴灰黑羽翎朱砂頂,是青藏高原上特有的精靈,能夠飛越6000米雪山的種子選手。它也是世人發(fā)現(xiàn)命名最晚的一種鶴,直到清末光緒二年(1876年),俄國博物學家、地理探險家尼古拉·普爾熱瓦爾斯基,第一次在青海湖采到這種鶴的標本。甘建華第一次見到黑頸鶴,是在20世紀80年代一個暑假晴朗的午后,聽到天空中傳來一連串嘹亮的鳴叫聲,打破了尕斯庫勒湖的寧靜。只見雄鶴與雌鶴互相呼喚,頭頸都伸向前方。它們比翼雙飛,在草尖和浪花上盤旋,低低地叫聲如做夢一般地呢喃。西部之西灰色蒼穹中的景象,讓詩人有了一種天人感應,最終得以成就一幅畫和一首詩。
湖南詩人張沐興說:“有很多事情是注定的。我認為的注定,就是這事總會落到他頭上,因為這件事就是他的事。天意告訴人們,這事挑人,他有適合的、老天爺看中的靈與肉的尺碼。譬如,甘建華與地理詩。(《換種方式托出我們心中的地理——淺談甘建華詩歌對地理學的熱愛與貢獻》)”說來有趣的是,在柴達木盆地東部的德令哈市柏樹山,近來風傳湘人甘建華預知雪豹將會出現(xiàn)的趣聞。緣起2016年7月22日午飯時分,他隨中國作協(xié)多民族采風團來到柏樹山,這是他第一次登臨這個高原著名景區(qū),從來沒有見過野外雪豹的人,眼中卻很奇怪地看到了雪豹的幻象。當天草擬一首《柏樹山辭》,后見于《柴達木日報》2019年10月26日瀚海潮副刊:
在海拔四五千米的柏樹山瀑布前
我看到了第四紀冰川期
一頭雪豹晃動的俏臉
和無數(shù)只撲楞著翅膀的灰色信鴿
誰又能夠料到,夢想會照進現(xiàn)實,幻象也會成為真的預言呢?前不久,柏樹山真的岀現(xiàn)了雪豹,而且是史無前例第一次被媒介記載和拍攝視頻,登上了2020年2月28日的央視新聞。按照一般常規(guī),有著獨特生活習性的雪豹,只在雪線附近和雪地間活動,平時都是晝伏夜出,深夜里才出來偷襲巖羊。這一次緣何大白天出現(xiàn)在低海拔的柏樹山牧場,迄今仍是一個奇異的謎團。但它無疑讓甘建華怦然心動,給了他以澎湃的詩思與詩情,寫下《聞柏樹山出現(xiàn)雪豹》一詩:
雪山隱者,極其聰明的精靈
顏色與巖石混同,悄無聲息地
潛伏在峭壁頂端,一只腳
往前輕輕地探出,試圖阻止
石頭滑落,利齒則緊咬住
舌尖,雙眸透出駭人的藍光
法國詩人雪萊說過:“詩使它所觸及的一切都變形?!痹诟式ㄈA的奇思異想中,因為一只巖羊的出現(xiàn),雪豹閃電出擊,結(jié)果雙雙“躥下懸崖/涉過冰冷的溪澗,前世冤家/流星趕月,劃破祁連山的/星辰與枯草,降落在柏樹山麓”,這才“無意中印證/三年前,我曾在此看到的幻象”。難道這一切真的像法國哲學家加斯東·巴什拉說的那樣嗎?“詩是開向世界的一個美麗的窗口,是使夢想能夠?qū)崿F(xiàn)的一種方式。”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青海高原的山川形勝、歷史地理、風物氣候、世態(tài)滄桑、民族風情,尤其是地平線遠處的魔幻景觀,都已化合成甘建華內(nèi)在精神情感和地理外在表象的有機統(tǒng)一,建構(gòu)了當代地理詩的骨骼和風格,豐富了中國現(xiàn)代詩的表達形式,既有深度承載精神意蘊,又有溫度寄寓豐富情感。因而讓我們齊聲贊頌:扎西德勒!青海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