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霞
表弟圈兒是我最好的朋友,至少是在外婆家的時候。住在另一個山頭的桃娃也想成為我的好朋友,但我爸爸說了,一個人的好朋友不能有那么多。所以每當他眼巴巴地看著我和圈兒過家家的時候,我們一般都不理他,只有在需要怪物或者壞人的時候,才會讓他來。
我和圈兒每天的活動安排得非常緊湊。早上九點我們就要出去放牛,太早了露水還沒干,牛吃了要拉肚子;太晚了又曬得很,不適合我們出行。外婆會提前把午飯給我們準備好,加了豬油煮出來的米飯本來就噴香了,外婆還會在上面鋪一層紅亮的香腸或者臘肉。每次我打開飯盒的時候,那香味總會讓一起放牛的小伙伴饞得流口水。我很是得意,還要端著飯盒巡視一圈。小伙伴們有吃豆腐乳拌飯的,有吃辣子醬拌飯的,還有吃腌菜拌飯的,反正都沒有我的豬油香腸飯上檔次!
吃完飯以后,我就會拿出我媽給我裝的零食:雪餅、仙貝、果凍、奶糖、薯片……雖然我只會從里面拈一袋,但我每天還是要讓圈兒把所有零食都背上。零食塑料袋“砰”的一聲打開時,就好像公主加冕時的禮炮聲一樣!
我說:“圈兒,來!吃薯片了!”圈兒風一樣地跑了過來。我說:“桃娃,來吃一片!”桃娃也屁顛屁顛地跑了過來。然后一起放牛的娃娃們都會來我跟前領上一片。
但今天輪到桃娃的時候,我猶豫了。桃娃是所有小朋友里面最臟的娃娃,夏天了還穿著冬天的秋衣。他的臉上有兩坨高原紅,本來看著很喜慶的,但因為污垢太多,頭發(fā)也臟臟的,看著非常不體面。
說實話,每次我來外婆家,桃娃都對我不錯。他們家住得很遠,但為了跟我們一起放牛,總會多走上很多路。不知道為什么,我今天就是不想把手上的薯片遞給他。他笑嘻嘻地望著我,伸出了黑黢黢的手——長長的指甲里全是泥,冬天凍裂的傷口還露出了紅沁沁的肉。
我皺了皺眉頭,說:“沒有了,明天早點過來!”
大家被我的話逗笑了,桃娃也不自然地笑了笑。他干脆拍了拍手,做出了一副夸張的表情。桃娃說:“嗨呀!這些東西我吃得都不想吃了,過年我媽我爸從成都回來的時候都要給我買!一買就是一蛇皮口袋!里頭啥子都有!我吃啊吃啊,吃到前幾天才吃完。今天一看都反胃了!”
聽他這么說,我有點兒不高興了。我撇了撇嘴,說:“又吹牛!我聽我外婆說了,你媽和你爸都幾年沒回來了!還給你買零食?”
桃娃也急了:“你曉得啥?他們每個月都要給我打錢、打電話!去年過年他們是沒回來,但是給我外婆打了一千塊錢呢!還給我買了新衣服!”
我氣人很有一套,看他著急,我反而不急了。我輕輕一笑,上下打量他一番,然后輕蔑地說了一句:“喲喂!那你的新衣服呢?穿成舊衣服啦?”
大家“轟”的一聲就笑了,在這笑中,桃娃的臉慢慢變成了豬肝色。我看到他額頭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我怕他要打我,就趕緊躲到了圈兒背后。
桃娃的拳頭捏緊又放開,放開又捏緊。圈兒也緊張了起來,他把我朝后面拉了又拉,還撿起了一塊小石頭。
誰知桃娃突然笑了,說:“我跟一個女娃娃爭個啥???城里來的女娃娃驕傲個錘子?”
大家又“轟”的一聲笑了,那笑聲特別刺耳難聽,比剛才的笑聲難聽一萬倍。
我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但輸人不輸陣,我絕不能在這個時候認輸。突然,我靈機一動,脫口而出:“我就是驕傲得很又咋樣?我媽我爸愛我,把我養(yǎng)得胖!不像有些人的媽和爸,出去打工幾年都不回來,娃娃每天在屋里頭哭他們都不曉得!哦,我知道了!他們肯定是在成都又生了弟弟妹妹!”
我說完之后還在呼哧呼哧地喘氣,可是周圍好像也只有我喘氣的聲音了。桃娃無聲地掉著眼淚,迅疾的眼淚在他臉上沖出了一條條小道道,他的眼神悲傷又兇狠,直直地把我釘在了原地。更奇怪的是其他娃娃也冷漠地看著我。
“他們不愛我,我也不愛他們!”桃娃咬著牙強硬地笑了笑,“等我長大了,我要掙多多的錢,我只孝敬我外婆!”
“我管你孝敬哪個哦!”我雖然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的話太過分,傷人了,想跟桃娃緩和一下,但剛剛才吵了架,我實在放不下面子。
這句話似乎觸動了桃娃最后的底線,桃娃大喊:“我討厭你!”說著就朝我沖了過來。
只聽“砰”的一聲,是身體和身體撞擊在一起的響動,可我卻沒有感覺到任何疼痛。我抬頭一看,是圈兒擋在了我面前。
桃娃的眼睛發(fā)紅,像被惹怒了的公牛一樣,他很快和圈兒扭打在一起。一會兒圈兒被他壓在身體下,一會兒他又被圈兒壓著。他們倆一拳一拳地朝對方身上打下去,我不禁有些害怕,眼淚啪嗒啪嗒就掉了下來。
“你們莫打了??!”我急得直跳腳,想要上去拉開又不敢。就在這時,一塊土疙瘩不知道從哪里飛了過來,一下就砸在我的腦門兒上。
“哎喲!誰扔的???”我捂著腦門兒哭得更兇了,周圍卻有嘻嘻嘻的笑聲傳了過來。
“敢打我姐?我跟你們拼了!”圈兒見我受傷,一下甩開桃娃,像條獵狗一樣朝周圍的娃娃們沖了過去。他個子本來就小,這一沖只是趁那些娃娃們不防備。等娃娃們反應過來,一轉身,圈兒就躺在了地上。
看到圈兒倒在地下,其他娃娃們都對圈兒推搡了起來!
桃娃本來就跟圈兒關系最好,看到圈兒躺在地上挨打,反過來朝其他娃娃們沖了過去。
這一場架哦,用我爸最常用的形容詞來說,就是天地昏暗,日月無光!我哭得喉嚨都干了,他們也沒停下。黃牛、黑牛們還在吃草,野雞時不時在樹林子中一跳一跳的,那一瞬間,我感覺整個世界都搖晃著。
還好,他們曉得累,打完以后每個人都四仰八叉地躺在了草地上。好幾個娃的鼻子都流了血,桃娃的眼圈也是烏青的。最慘的是圈兒,額頭上蹭破了一塊皮,還在冒血。
“圈兒!”我驚叫了一聲,眼淚又流出來了。我一邊哭,一邊說:“咋辦哦?腦殼流這么多血!嗚嗚嗚……”
我心里馬上想到了電視劇里看到過的那些場景——醫(yī)生護士推著病人往搶救室跑,手術室的燈一閃一閃的。家屬大叫:“醫(yī)生,求求你,救救他吧!”然后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金絲眼鏡的醫(yī)生走出來說:“不好意思,我們盡力了!”
“圈兒!你怎么還在流血哦?嗚嗚嗚,你是不是要死了哦?!”
我哭得悲悲切切,那些娃娃們卻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樣的場景他們似乎司空見慣了。
“姐,你莫哭!沒關系,明天就好了哈!”圈兒說著從地上抓起一把土按在頭上。
“哎喲!你在搞啥子嘛?感染了咋辦喲?”我急得在圈兒頭上使勁吹。
“我們鄉(xiāng)下娃兒沒有那么金貴!呸呸!”桃娃把我撇開,在圈兒頭上吐了幾口口水,還用手抹了起來。
“你……”我不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還感覺氣都要背過去了。我翻了翻白眼,做出一副馬上要倒下去的樣子,大家又哈哈哈大笑起來。
“有啥子好笑的?一點兒都不科學嘛!”說完我自己也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山間回蕩著我們的笑聲,嚇得膽小的鳥兒們撲棱棱地飛走了。
我心中的氣也消了,想到了剛才自己對桃娃說了不該說的話,站起來鄭重地對桃娃說:“對不起!我不該說你媽和你爸,還有你的外婆。我相信他們都是愛你的!”
桃娃似乎不太適應我這么正經(jīng),擺擺手說:“沒事沒事!我媽和我爸肯定愛我,你放心吧!”
大家又都樂了。我們小孩子之間似乎沒什么可記仇的,剛才的一通鬧,反而讓大家的關系更近了。
大家笑得倒是高興,但是到了要回家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娃娃們流鼻血擦干了就好,桃娃的外婆眼睛不好使,也不至于找上門。但是圈兒腦殼上的傷咋辦?
圈兒說:“姐,你莫怕。我不跟我媽他們說!”
“那萬一他們硬要問呢?”
“我也不說!”
我突然覺得很感動,想說點兒什么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哎喲喂!又要哭了???”桃娃在旁邊大驚小怪地叫起來。
“討厭!我才沒有!”我嘴硬地叫道。
“無花果!無花果!”突然,有好幾個娃娃在前面叫了起來。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棵無花果樹,上面結了好幾個無花果。
嘿!無花果!我還沒見過!我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了過去。
“姐,你莫去!我去給你摘!”桃娃好像已經(jīng)忘記了剛才發(fā)生的事,又像平時那樣自告奮勇地跑了過去。
我不知道說什么,看著他一瘸一拐還奮力奔跑的樣子,感覺有點兒像動畫片里的唐老鴨。
“姐,你吃這個!”過了一會兒,桃娃捧著幾顆無花果走了過來,里面只有一顆又大又紅,他就把那顆給了我。
“不……不……你吃這個!”
“你吃嘛!我和圈兒還有這么多!”桃娃嚼了嚼那些青疙瘩,皺著眉頭笑著說,“嘿!沒薯片好吃。姐,你下回來還給我買不?”
“買!買!”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在圈兒和桃娃的幫助下我爬上了牛背,就像暑假里的每一天一樣,準備坐在牛背上慢悠悠晃回外婆家。
“姐!明天早點兒來??!咱們一起搭草棚棚!”桃娃朝我揮了揮手,也騎在牛背上回家了。
牛蹄子在青石板上咔噠咔噠地敲著,我心里不知道為啥有點兒怪怪的難受。
但我很快想起我爸的口頭禪,他最喜歡說莫怕,天大的事明天就好了!是啊!明天就好了!明天我們要一起搭草棚棚,等草棚棚搭起來,我要摘點野花掛起來當門簾!然后把我媽給我?guī)У哪切┖贸缘姆纸o桃娃,分給那些一起放牛的娃娃們!這樣一想,我的心里快樂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