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藺

20世紀90年代，有人撰文說《小放?！肥悄硠》N某著名藝人的創(chuàng)作。當時有點困惑，不知有什么根據(jù)。近來在網(wǎng)絡上有人又發(fā)宏論，老調重彈，說《小放?！肥悄硠》N某藝術家的創(chuàng)造。我不敢恭維，更有點茫然。因此，用我所知道的資料，寫此短文，談談我的一點認識。

賈桂林在《小放牛》中飾演牧童

《小放?！肥且怀雒窀梵w對花式的歌舞小戲，在梆子腔戲曲舞臺上久演不衰。尤其秦腔、山西梆子、豫劇、河北梆子乃至京劇舞臺上廣有影響，甚至在山西的祁太秧歌、晉北道情、繁峙秧歌、臨縣道情等民間小戲舞臺上也是常演劇目。不過劇名稍有不同，又稱為《牧牛》。《牧?！放c《小放?！废啾容^，似乎《小放?！犯ㄋ滓稽c，更適應戲曲的通俗化特色。

晉中是晉劇和祁太秧歌演出活動活躍的地區(qū)。我的童年和青少年在晉商集中的晉中地區(qū)度過，因此看過很多中路梆子和祁太秧歌的演出，對《小放?！费莩鰟∧坑泻苌羁痰挠∠?，甚至可以哼唱某段唱詞。只是近幾十年戲曲舞臺上少見或不見此劇目的演出，不知什么原因。

后來當我走出校門從事戲曲文化研究時，突然對這個民間小戲產(chǎn)生了好奇。一個小戲為何能在幾百年的時間里活躍在梆子腔戲曲舞臺上，而且歌舞表演的特色沒有被梆子腔的程式化表演所融合，依然保持著民歌俗曲為特點的獨立色彩。它與梆子戲何以會相處得如此融洽？這些問題一直引發(fā)我長久的思考。

當我開始關注這個小戲的來龍去脈時，無意間讀葉德均先生的《戲曲小說叢考》，發(fā)現(xiàn)一條材料是關于這個劇目的。葉先生說《小放?！肥谴登粦?，并說他在乾隆年間的一個《蘇武牧羊記》的劇作抄本的第三出“過堤”里，有兩首曲詞與《小放?！返膬删涑~是相一致的。這兩首曲詞具體是：

“天上的娑婆什么人栽？九曲的黃河什么人開？什么人把住三關口呀？什么人和和北番的來？”

“天上的娑婆李太白栽，九曲的黃河老龍王開，楊六郎把住三關口呀，王昭君和和北番的來?！?/p>

葉先生說：“這兩首題‘回回曲’，它的來源當是民間的一問一答的對山歌。這又見于后來的吹腔戲《小放?！??！?/p>

原來《小放牛》是吹腔戲。清乾隆年間的抄本《蘇武牧羊記》里的這兩首曲牌詞，確是《小放?！防锏慕?jīng)典唱詞，很有名，在觀眾中頗有影響，民間幾乎耳熟能詳，婦孺會唱。我在少年時代常看山西梆子（今指晉?。┭莩觯缎》排！肥浅Ｑ輨∧?，所以印象深刻。其實在民國時代，不僅中路梆子有這個劇目，北路梆子舞臺上也常演。已故著名北路梆子表演藝術家賈桂林，藝名“小電燈”。據(jù)她親口所講，其藝名的來歷就是由演《小放牛》而得。可見葉德均說的是有道理的，靠譜的，講出了歷史的真實面目。

至于吹腔戲《小放?！罚矣∠笾写藙〉难莩?，所唱是民歌小曲，伴奏樂器為竹笛或小嗩吶。大概這就是吹腔的特征吧。所謂吹腔的來歷，即指伴奏樂器為吹奏樂器?，F(xiàn)在山西梆子腔的舞臺上，我們還可找到這樣的演出實例。如劇目《扈家莊》依然活躍在梆子戲舞臺上，包括晉劇和蒲劇仍可看到演出。這樣一出載歌載舞的刀馬旦戲，所唱曲牌是【水仙子】，以小嗩吶（海笛）伴奏，我認為也應是吹腔戲，因為里面的曲牌【水仙子】與清初劇目《缽中蓮》中一支叫【北水仙子】的曲牌，其唱詞的格式、表達方式幾乎一致。可以這樣說，《扈家莊》所唱【水仙子】就是《缽中蓮》第十一出“點悟”里的【北水仙子】。

關于《缽中蓮》劇本，好多人都以明末說為據(jù)，寫出好些文章，對梆子腔作出一些不實的結論。據(jù)近人胡忌先生論文《花雅同本》考證，此劇不應是明末出現(xiàn)，而是清初。證據(jù)是《缽中蓮》劇中有幾句唱詞是清初人朱佐朝的傳奇《漁家樂》“藏舟”出里的。清乾隆時人錢德蒼選編的《綴白裘》里收有“藏舟”一出，與《缽中蓮》唱詞一字不差。寒聲先生在其論文《西秦腔研究》里對“缽劇明末說”也提出質疑。以上所說都有確鑿的證據(jù)，所以《缽中蓮》為清初戲更為妥帖。順便多言幾句，清乾隆時人記載的吹腔戲，清康熙年間人記載叫“嗩吶腔”，我認為是一碼事。吹腔戲到底是什么形態(tài)？我們從這兩個戲里可看到它的特征：表演載歌載舞，唱腔是民歌俗曲或曲牌，其實曲牌也來源于民歌俗曲；伴奏樂器是竹笛和小嗩吶。據(jù)清乾隆時人記載，吹腔是梆子腔的來源，大概是靠譜的，也說明梆子腔最早來源于明清俗曲。

關于吹腔，清乾隆年間的文人學士記載頗多，然都語焉不詳，所以后來者根據(jù)各自的理解和認識，得出的結論雖很謹慎，但還有頗多歧義。有的讓人如入五里云霧，感覺越發(fā)復雜。其實歐陽予倩先生早在20世紀20年代末就說過吹腔來源于弋陽腔。因為弋陽腔及其影響繁衍出眾多地方聲腔劇種，都是與地方民歌小調結合衍生的結果。

清乾隆時人嚴長明，在他的著作《秦云擷英小譜》里說得很明確。他認為“弦索流于北部，安徽人歌之為樅陽腔（今名石牌腔，俗名吹腔），湖廣人歌之為襄陽腔（今謂湖廣腔），陜西人歌之為秦腔?！币饧疵窀杷浊⒗锵锔柚{在北方流行，演變?yōu)槊耖g戲曲或地方戲曲，“安徽人歌之為樅陽腔”，又名石牌腔，民間俗稱為吹腔?！昂V人歌之為襄陽腔”，又名“湖廣腔”?！瓣兾魅烁柚疄榍厍弧薄Ｆ鋵?，嚴長明所記載的秦腔，明確地說應該是大荔腔，或者是同州梆子。因為他所記載的藝人傳記，基本是同州梆子的藝人情況，所以他所說的秦腔，應當是同州梆子或者說山陜梆子。也說明同州梆子或山陜梆子源于民歌俗曲，同州梆子與山陜梆子同源異流，在同州梆子或山陜梆子之前，還應有一個以民歌俗曲為聲腔的吹腔階段。所以形成梆子腔體系后，演出劇目中還保存著部分吹腔劇目，共同和諧地在舞臺上演出，依然保存著吹腔的民歌小曲和曲牌體的獨立特色，使我們仍然能看到吹腔演出劇目的特征。

嚴長明成長于南方，是一位好讀書善學習的大學問家。據(jù)記載，“乾隆二十七年，天子巡幸江南，長明以獻賦名試，特賜舉人，授內閣中書。”“凡七年，通古今，多智”。他著作等身，有30種之多。在畢沅巡撫陜西時，被畢招為幕僚近10年，對南戲與昆曲頗有研究。在陜西呆10年之久，對秦腔也有相當了解。由最初排斥到熟悉到熱愛，最終寫出《秦云擷英小譜》這樣有價值有影響的著作。對南北戲曲都有調查研究，給后來者研究秦腔提供了有價值的信息。

大約與嚴長明同時代人四川綿州李調元在他所著的《劇話》里也說到吹腔。他說吹腔“與秦腔相等，亦無節(jié)奏，但不用梆而和以笛為異耳。此調蜀中甚行。”由此說明吹腔與秦腔的關系更明確，與秦腔一樣，所不同的是吹腔不用梆子而用笛吹奏，而且在四川也盛行?？梢姰敃r吹腔很普及，也說明梆子腔之前還應有一個吹腔時期。至今在梆子腔劇種里，還可找到演出劇目的實例。這就是我們現(xiàn)在山西戲曲舞臺上還可看到的吹腔戲演出《小放牛》和《扈家莊》等劇目。所不同的是伴奏不用竹笛，而用小嗩吶（海笛）吹奏?！缎》排！匪窀栊≌{，表演載歌載舞?！鹅杓仪f》所歌曲牌【水仙子】，而表演則依然是載歌載舞，樂器是小嗩吶吹奏。這些就是吹腔的基本表演特征。曲牌也是明清俗曲，與上述清代文士記載大多特點是相一致的。這樣的案例我們還可找到幾個，如李文虎、閻玉庭、徐秉梅編著的《山西戲曲劇目總攬》一書記載，過去山西戲曲舞臺上有《探親家》。20世紀20年代初，晉劇著名表演藝術家李子健，在張垣“長勝班”排演過此劇。晉南眉戶和洪洞道情也有此劇演出，名《親家母打架》《探親》。太原秧歌名《兩親家相罵》。清乾隆時錢德蒼所編選《綴白裘》第六集，有《探親》《相罵》，據(jù)日本漢學者青木正兒氏考為吹腔戲。此劇目在民歌俗曲選集《霓裳續(xù)譜》也有，名“鄉(xiāng)里親家我眊眊親家”。內容基本一致，不過所用曲牌有6個之多。有【銀鈕絲】【秦吹腔】【京腔】【數(shù)岔】【南鑼兒】【秦腔尾】。在這里我們明確看到有【秦吹腔】之名目，這應該就是山陜梆子吹腔吧。

《綴白裘》的《探親》《相罵》，生旦凈末丑外老旦，行當齊全。曲牌只有【銀絞絲】一曲到底?！俱y絞絲】可能與【銀鈕絲】一樣，只不過“絞”與“鈕”之間系音變，應為傳承之故，意思相同。山西梆子音樂中也有此曲牌，叫【銀鈕絲】。此外，《大釘缸》也應是吹腔戲。有據(jù)可證，清乾隆時人吳太初，在他的《燕蘭小譜》卷二有記載：

“吳下傳來補破缸，低低打打柳枝腔，庭槐何與風流種，動是人間王大娘?！弊髡咦宰ⅲ骸笆侨昭萃醮竽镅a缸，雜劇中如《看燈》《吊孝》《賣胭脂》《罵雞》，何王氏之多佳話耶?！?/p>

從這首詩和作者自注中我們可知《王大娘補缸》吹腔戲來自南方，說具體點即江蘇蘇州，即“吳下傳來補破缸”。詩的第二句“低低打打”應是嗩吶吹奏的聲態(tài)。后人寫作“嘀嘀嗒嗒”，可知當時“柳枝腔”當年所唱是吹腔戲。前面所說20世紀20年代末。歐陽予倩先生所說吹腔來自弋陽腔，此材料可證明歐陽予倩所說是對的。

《大釘缸》過去在山陜梆子舞臺上很流行，觀眾很熟悉。至今釘缸調還在晉中秧歌里演唱，成為晉中秧歌的一個曲調，在晉北過去作為民歌小調流行演唱。寧武縣張瑛過去整理收集的民歌中，有一首“賣菜”的民歌曲調就是釘缸調，如唱詞“前街走到后街上，不覺來到王家莊”幾乎一致。當然，這是經(jīng)歷獲知。我輩生也晚，經(jīng)歷見聞有限，可能還不止這些。

誠然，我們由此似乎還可得到另外一點啟示。清乾隆時人錢德蒼所編選的《綴白裘》一書的第六集和十一集，有的明確標為吹腔，有的雖然標為梆子腔，但所唱的曲調卻是曲牌體或長短句。所收錄的標為“梆子腔”“時調雜出”“亂彈腔”“西秦腔”的劇目，應都是吹腔戲。這樣的劇目很多，過去我們讀此書時，很不理解，認為既標“梆子腔”，劇本內又唱曲牌，唱詞又是長短句，不知其原因何在?，F(xiàn)在我們知道了梆子腔的初始階段，有一個以民歌俗曲為主的吹腔階段。讀此書就可弄通讀懂這些劇目的由來，由此可知吹腔在清代有過一段興盛期。

有人認為西秦腔就是吹腔，我認為這個觀點也是有道理的。我以為西秦腔就是山陜梆子初期的名稱，秦腔最早的劇種就是同州梆子，或說山陜梆子。其興起的源頭在山陜豫三角地帶，所以清代人又將同州梆子稱山陜梆子。同州梆子與蒲州梆子同源異流，在陜同州稱同州梆子，入晉蒲州稱為蒲州梆子，總稱山陜梆子。關于同源異流，也有據(jù)可證。清乾隆時人洪亮吉與嚴長明同為畢沅巡陜時的幕僚，做過陜西的地方官。在他的著作中記有一段話最能證實這個問題，是在他一次赴朋友的宴請時所記的一段話：

“時值河東曲部，甚關中新聲。圍羊侃之筵，妙舞亂周郎之顧，翩有麗人忽焉。傾坐召而問焉，尤其異者，東郭西郭，隔河水而同源?！保ā逗榱良娢募肪砹?/p>

這里作一點注釋：東郭者，即河東蒲州梆子名藝人郭雙，又名郭芍藥；西郭者，即陜西周至人，同州梆子名藝人郭喜。所謂 “東郭西郭隔河水同源”即山陜梆子隔河同源，或說山陜梆子同源異流的證據(jù)。既然同源異流，西秦腔就是山陜梆子的別名無疑，況晉南臨汾還有個叫“西秦村”的村莊。所以山陜梆子形成的初期，有一個共同的吹腔階段，西秦腔應是早期。這便是西秦腔就是吹腔的依據(jù)。洪亮吉與嚴長明同在陜西做幕僚和地方官約10年，對秦腔或同州梆子或山陜梆子的發(fā)展情況一定相當了解，甚而熱愛。所以他們所說應該是有其真實性的。

在清代戲曲文獻中，有記載“山西勾腔”一說。如乾隆末葉人吳太初在他的《燕蘭小譜》卷三便明確記載“山西勾腔”。他說“嘹嚦京腔響遏空，勾音異曲不同工?！辈⑦M一步說，“山西勾腔似昆曲而音宏亮，介乎京腔之間?！蹦敲慈藗儾幻庖獑?，這“勾腔”是什么腔調呢?根據(jù)吳太初描述的狀態(tài)，我以為可能是吹腔的別種說法。在吹腔劇目中，除民歌小曲外，還有一種唱曲牌體的劇目，“似昆曲而音宏亮”的劇目，直至今還被一些戲曲人誤稱為昆曲劇目，這也能說明問題的本質。

那么人們不禁要問，吹腔在山西戲曲舞臺上何時開始銷聲匿跡呢？我以為應該在清嘉慶道光年間，這有據(jù)可證。道光初年人張際亮在他撰寫的《金臺殘淚記》卷二有一首詩曰：“雁門關上雁初飛，蕭瑟勾音怨落輝。唱斷秋風同法曲，小叢何處淚沾衣?！辈⒃谧宰⒅姓f：“今山西旦色少佳者，所謂勾腔也稀矣”。同時，張氏還在此書中明確說到“山西梆子”這樣的稱謂，這應當是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北路梆子無疑。與張際亮同一時代的還有一位叫梁紹壬的清代文人，他撰有一部筆記，叫《兩般秋雨庵隨筆》。他在此書的卷三“京師梨園”條下，說到“京腔、弋腔、西腔、秦腔，音節(jié)既異，裝束迥殊”。這里把“西腔”與“秦腔”并列，并講到唱腔、服裝的差異。那么這“西腔”又是什么？我理解就是山西梆子。因清代文人記載還有“西調”的事實?！拔髑弧迸c“西調”相一致，都是指山西梆子。另還有一條根據(jù)，清人稱“晉商”為“西商”，如清末吹腔劇本《釘缸》里開始說數(shù)板有這樣的劇詞，“說老西兒道老西兒，老西兒本是個山西人兒。一年四季不在家兒，家里留下個小媳婦兒?！边@也可作一個旁證。

在此書中，梁氏還記載有山西戲曲的另一條材料。他說“趙北新聲，秦西變調”。這“趙北”所指哪里呢？其實是說周朝戰(zhàn)國時代的趙國北部，具體說就是現(xiàn)在山西的中北部，就是說山西中北部出現(xiàn)的新劇種——山西梆子，具體一點即是北路梆子?！扒匚鳌焙芎美斫狻Ｖ负訓|地區(qū)，即晉南，說白了就是說山西中北部出現(xiàn)的新聲，是由山陜梆子或者說蒲州梆子演變出來的，此時已成為山西成熟的又一個梆子腔新劇種，并流播于北京，產(chǎn)生影響，被當時文人記述。由此可見山西梆子歷史衍變點滴。管窺之見，歡迎指正。